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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綠痕 -【陰陽之五】戰鬼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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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49 A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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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過去他是衛國護民的大將,她是與世隔絕的公主。
現在他是出征人間的戰鬼,她是踏上大漠的旅人。
陰與陽,日與夜,可有交會的時刻?
因為一顆捨利,陰陽,沒有邊界。



[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8-7-2 08:55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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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香
發表於 2007-9-5 01:52 AM|只看該作者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第一章】


  夜深霧重,黑緞般的夜幕上,鑲綴了顆淡青色的新月。

  一顆夜露滑經新嫩的葉面,順著葉紋溜下,飽滿的露珠盈盈懸在葉梢,不久即將落
下……忽地,似要矇去所有色彩的白霧,由黑暗的盡頭矯捷竄出,悶重的鐵甲馬蹄聲,
刺耳的金戈拖曳聲,由遠至近,自霧中一陣陣傳來,覆蓋過了露珠自葉梢墜落的聲響,
也掩蔽了萬籟蟲唧。

  在這刻,大地屏息,萬物斂聲,唯有達達的馬蹄仍在夜色下甦醒著,無聲的濃霧攜
著蹄聲的掩至,沉重雜沓的步伐聲也漸漸近了,似乎即將在下一刻穿透濃霧破霧而出。

  一如來時的突然,在下一刻濃霧倏地蕭散盡淨,青色的月光下,被月光映照的來者
們,鐵甲戰袍閃爍著異樣的青詭色彩,一匹戰駒走在前頭,猛然止蹄。

  赫然一見,是匹骷髏馬,馬身肉膚早已不在,僅剩枯骨,在座上騎坐了名身披冥色
戰鏡青甲之鬼,手執長戟,面覆猙獰鬼假面,遙遙位居於所帶領的眾鬼兵鬼將前面。

  一手扯緊疆繩,剎那間,馬嘶鬼吼,尖銳至刺耳的銳音,上抵天聽,下至冥泉,眾
鬼斥喝吶喊之聲轉眼間傳遍百裡之遙。

  來自陰界的萬鬼大軍,在這新月如鉤之夜,浩浩蕩蕩地踏上了人間,在這群無絲毫
人氣的大軍之後,有個身背大刀的男人,默然緩步踱來,一雙黑眸炯炯,四下探看著人
間。

  此時,遠方傳來了人間呼應萬鬼喊吼的法鐘急撞之聲,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咧出了
颯涼的笑意,大步往前走去。

   安陽宮深處。

  閃爍不定的燭光,高懸在廊上宮人燈座上,幽風拂過,焰心又是一陣劇烈的晃搖。

  燈影下,一名衣著看似普通百姓的男子,被布巾蒙上了雙眼,雙手綑綁在後,正遭
兩名身著術袍的男子強押而行,當他遲疑顫抖的腳步又慢下來時,身後的兩名男子便不
客氣地將他猛力一推,逼他在看不見的黑暗中,朝未知的方向繼續前行。

  如此在曲曲折折的廊上走了一陣,也不知是走至哪了,但空氣中傳來的氣味,似乎
是有些不同。

  原本廊上檀木燃燒所帶來的濃郁香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彷彿什麼都不存
在的氣味,無論什麼都嗅不到、聞不著,就連夜風也不帶味道,宛如死亡所帶來的氣味
濃濃充郁了四下,這令身子抖得如風中秋葉的他,更是因此而大汗如漿,不知自個兒究
竟是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忽然間,面上遭束縛的雙眼,布巾遭人解開了,他半瞇著眼張望,此處是座空曠寂
然的宮殿,是他這等平凡百姓,窮其一生也無法進入皇城親眼窺見的氣派建築,但奇怪
的是,在這座殿中,除了看似堂皇華麗,但實則死氣沉沉的擺設外,並無一草一木,也
無任何宮女、太監,偌大的宮殿中,靜得可以聽見他急促的音息。

  遠慮近處,數盞幽燈瑩瑩明亮,環顧周遭,在他的眼眸中除了恐懼外,尚有不解。

  他不明白,為何他會在自宅家中安睡之時,遭人擄來並強押至此?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打亂了一殿的寧靜,他好奇地回過頭去,匆忙奔來的宮女,朝站
在他身後的兩名術士惶聲一喊。

  「殿下不在寢殿中!」

  「妳說不在是什麼意思?」其中一名術士在怔了怔後,板起了面孔喝向那名宮女。

  她怯怯地垂首,「方才……方才仍在的,可就在我要去請殿下移駕來此進食時就…
…」

  「快去稟告國師!」另一名術士不等她把話說完,隨即振臂一揚,吩咐其他等在殿
門處的宮女。

  「那他呢?」硬著頭皮來報知消息的宮女,有些同情地指向被當作是食材的陌生百
姓。

  術士睨了押來的人一眼,「先把他安置在宮中,一切等國師發落再說。」好不容易
才抓來的食材,怎能說放就放?萬一等會找到了殿下怎麼辦?還是先留著以備萬全。

  「是。」她點了點頭,伸手推了呆站在原地的男人一把,「走吧。」

  「走去哪?」遭綁來的男子不明所以地被推著走,他的問話也無人回答他。

  走至外頭殿廊上時,他抬首一看,原本黑暗無一絲人影的殿中,此時點上了所有能
夠點燃的燈火,殿院內還有許許多多的宮衛高舉著火把,在光枯的花園內尋人,在這一
刻,整座死寂的宮殿彷彿活了起來,人影幢幢,高聲呼喊……他們在喊些什麼呢?被推
著走的他拉長了雙耳努力想聽個仔細。

  「公主殿下──」急紅了眼眶的宮女們,一眾四散在廊上聲聲吶喊搜尋。

  就在皇宮內城的西隅宮殿,因尋人而火光通亮之時,一抹白色的身影躍出了綠瓦所
砌、紅牆所築的宮闈,輕盈地棲停在高聳的皇閣上眺望。

  安陽公主千夜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下方,冷眼看著那些因她出走而不知所措的宮人一
會後,她轉身揚起螓首迎向就快露出晨曦的東方,溫暖的晨風,乘著最後一絲夜色抵達
她的身畔,風兒巧巧地吹掀起她的髮絲,溫柔地撫拍著她的面龐,她沒有動,只是閉上
眼用心地感受著躲藏在東風裡的種種氣味。

  在那其中,有春末芍藥即將凋謝前的疏雅清香;有即將天明,早起準備營生的百姓
,正在劈柴準備炊煮的薪柴味;趕清早市集的商人們,揚鞭驅趕馬兒載貨,車輪輾過青
草的清鮮味道;裊裊炊煙似條白色小矯龍,昂首擺尾地攀上天際,在被風兒吹散了後,
所帶來的柴火還有食物的氣味……更多更多她從未嗅過、也辨識不出來的氣味,徜徉在
微微泛亮的黎明天際,令她忍不住閉上眼,深深吸嗅。

  這才是人間。

  猛然張開一雙清亮的眼眸,千夜抬起一手,屈指算了算,再抬首遠望,在確定了方
向後,她輕輕躍下閣樓的塔尖,白色的紗裳宛如一雙羽翅,在空中款款翻飛,在降至殿
簷時,她一腳踩過上頭雕刻的一隻朝天鳳鳥,再繼續往城外的方向飛躍,直至她離開了
皇城的範圍來到城外時,她才在城廓上止住腳步,回頭看了看那座幽禁了多年的家。

  一道晨曦自東方天際疾射而出,天光劃過城廓上的綠色琉瓦,再奔向內城裡金黃色
的宮殿宇閣,遠望過去,這座皇城是人間所有繁華綺麗的縮影,簷瓦層疊如幛,儼偉聳
立高不可攀,然而在今日與它一別後,或許,往後她永無機會再回來了吧?

  不帶一絲後悔,也沒有眷戀,千夜旋過身子跳下城廓,無聲無息地降至城外護城河
無人的一隅,她的步子雖是輕巧,仍是讓一名縮睡在河畔的乞丐掀開了渴睡的眼。

  蓬頭垢面的老乞丐,抬了抬眼皮,看了一身雪白她一會,復又閉上雙眼,在晨風中
翻了個身蜷縮著四肢繼續睡。

  生平頭一回踏上宮殿外土地的千夜,仔細審查了她所處的環境一會,一陣熟悉的感
覺,忽地自她的腹間傳來,她低首撫上胸腹之間,感覺那永無止息的飢餓感又開始在裡
頭翻湧,她深吸了口氣,轉看向城外冷清的街道一會,在確定無人後,再偏首看向種植
在城外護城河畔的一排青柳,快步走上前去拂開了垂曳的柳枝,在其中一棵長得高大茂
盛,一束束長滿了嫩葉的細枝都垂至河面上的柳樹前,伸出右掌撫上樹身。

  不過片刻,原本翠色映映直逼人眼的青柳,緩緩起了變化,她再一使勁,頓時樹萎
葉凋,轉眼成了死灰般的槁木一株。

  感覺渾身重新注入了源源的生氣,且腹中的餓感也止住了不少的千夜,將身子傾向
前,以額靠在已然全枯的樹身上努力地調勻著氣息,直到她再度睜開眼後,她那張原本
宛如新雪般蒼白的容顏,也漸漸有了血色,她這才站直了身子離開護城河畔。

  在確定了西邊的方向,準備踏上西行的路途時,千夜看了看一身遠勝富家子女裝扮
的自己,再回頭看看那名從頭至尾都安睡著的老乞丐半晌,她默不作聲地走至他的身旁
,把身上的珠寶首飾全都取下,只在髮髻上留下一柄玉簪,將所有取下的東西,悄悄放
進老乞丐擱在腳邊的破碗裡,然後無聲離去。

  在這日清晨,這座熱鬧的人間,加入了一名不曾踏入這片紅塵裡的女子;也是在這
日清晨,她選擇在投入了人間後,準備在日後,再徹底離開它。

   天雲低垂,鐘鼓法鑼聲聲震天,撕裂了夜色靜謐的夜衣。

  這一夜,位於排陽關外的城壘,不似平日般的平靜,熊熊火炬瑩亮如晝,遍插在城
上鵝黃色的七星道旗,因颯颯狂風吹揚得劇烈飄動,急奏的旗音如鼓。在城上臨時設置
的祭壇上,擺置了個巨大的青銅大鼎,鼎中火勢燃燒得熊烈猖旺,燃起的煙霧順著東風
風勢一乘,濃濃瀰漫著鎮鬼的柳枝枝條燃燒刺鼻之味,順勢吹向西方,今對峙在遠處的
萬鬼大軍們,忍不住掩住口鼻以抵擋那難以忍受的氣味。

  遠自皇城起程,不惜千裡趕赴至此關的皇甫國師旗下千名術士,在此駐守已有數月
之久,此刻,正由皇甫遲的第二弟子軒轅岳領軍,在這版圖極西之地,與陰界再次展開
數月以來,在抵禦與侵略之間連綿不斷的攻防戰事。

  道袍衣袂迎風飄動的軒轅岳,高站在城頭,微瞇著眼凝望遠方大軍的動靜,在仍是
無法看清來者動向時,他揚手命身後等候他施令的師弟們發訊,要他們再燃起多盞天燈
照亮夜空。

  數百盞素白紙面所糊,上頭封黏著四道法符的天燈,不久即在火焰的助燃下飛上天
際,就著騰疾的風勢迅速飛向西方,照亮了晦暗如墨的荒野,同時也朦朧映出了在下頭
高舉兵器,準備再次進攻的萬鬼大軍。

  當第一柄穿透風簾的冥箭,射至由黃土泥磚所砌的城牆牆緣,等候已久的術士們紛
紛轉首看向高踞在城頭的軒轅岳。

  「二師兄,對方有動靜了!」身為第十弟子的敏至浩,在大聲對軒轅岳提醒之餘,
也為他高站在易受箭襲的地方捏了把冷汗。

  「別慌。」目光絲毫沒有移開的軒轅岳,彈了彈指對後頭吩咐,「吩咐七百人陣,
在城外就定位。」

  「知道了。」敏至浩連忙舉起道旗,朝城下等待已久的師弟們發號施令。

  紛亂急切的戰蹄聲,逆著風,強行穿越呼嘯的風聲而來,射至牆上的冥箭數目也愈
來愈多,一逕命旗下師弟們沉著氣的軒轅岳,在兩軍的距離已可用雙眼直視時,扯開了
嗓子振臂一呼。

  「佈陣!」

  嚴陣以待許久的七百人陣,迅速排列為壯觀的七星大陣,另三百人則在七星大陣陣
前蹲下,人人手結法印阻成了一道保護七星大陣的防護網,齊結咒印的眾術士口中喃咒
不斷,在七星大陣排列已然完成後,站在城頭施法的軒轅岳,手中所結之印猛然一斷,
霎時,七星大陣立即發揮功效,陣前捲起一條似可燒盡一切的烈焰火龍,低空飛越過護
陣的三百人,直奔朝他們衝來的眾鬼,咆哮的火龍路經之處,半鬼無存,領軍的鬼將忙
不迭地分散眾鬼,以避下一波襲擊。

  首襲見效後,打算乘勝追擊的軒轅岳正欲命下頭的師弟們,配合他的術法再次佈陣
時,一柄不同於鬼差所用的冥箭,而是柄人間之人所鑄的玄鐵飛箭,卻突破了三百人所
施的防護網逆風朝他勁射而來,眼尖的軒轅岳,並不以為意,施法加以抵擋後,即把心
放在城下另一波即將排列完成的陣法上,但他這個沒經歷過沙場歷練的術士,卻犯了一
項兵家大忌──輕敵。

  法力一點也不遜於他的發箭者,在下一刻,所發的玄鐵箭不但破了他的咒法防禦,
還準確地一箭命中他的肩頭,深至骨髓的劇痛,今中箭的他痛盲了片刻,止不住退勢地
狠狠連退三大步,他忍痛探出一掌捉按在壇面上想藉此穩住自己,但壇面受力一按,傾
斜的壇面頓時一翻,壇上法器紛紛啷噹清脆墜地。

  「是誰……」他緊咬著牙,一壁捂住箭身猶插在肩上的傷口,一壁抬頭在茫茫黑暗
中尋找發射者。

  「二師兄!」大驚失色的敏至浩連忙趕至他的身旁,伸出兩手將身形不穩的他扶起


  軒轅岳深吸了口氣,先是在肩上連點數穴以壓下疼痛,再面不改色地拔出肩上所受
之箭,並對城下見著他受傷,因而人心惶惶的師弟們大喝。

  「重新佈陣!」萬鬼大軍正在重整旗鼓,隨時都可能,捲土重來,萬不能因他一人
而自亂陣腳。

  眼看他血流如注,敏至浩的冷汗流遍了一身,「二師兄……」

  「別管我,千萬別讓陣形散了……」軒轅岳避開他,不讓他扶持也不願讓其他師弟
見著了他這模樣。

  「你就別再勉強了……」兩手皆是他的鮮血的敏至浩忍不住想將他拖下城頭先為他
治傷。

  「走開!」硬脾氣的軒轅岳索性推開他,直起腰桿,不示弱地兩手重新結起咒印。

  密佈了整座天際的箭雨,在直上青霄後急急墜落,目標就訂在城下的千人術士身上
。軒轅岳見狀,自袖中灑出數疊黃符,結印的兩指一豎,受了咒印的黃符,立即飛上天
際阻攔每一柄落下的冥箭,並將它們燒毀於無。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你們休想拿下這座城!」拚著命不要,也要保眾師弟,以及
躲在城中百姓萬全的軒轅岳,道袍一翻,連番地將威鎮鬼域的金剛印自手中一一射出。

  就在他的金剛印讓眾鬼死傷無數時,更快的,類似金剛印的咒印也自不知名的角落
朝他射來,毫無防備地,胸前受這狠命的一擊,一口鮮血自軒轅岳口中迸吐而出,痛得
他忍不住單膝跪下,連忙抽出身後雷頤劍直插在地上,兩手緊握著劍身以護住自己的心
脈。

  低首看著自唇畔滴落至地面的鮮血,軒轅岳難以信地高揚起兩眉。

  連番兩回,能夠如此傷他的……不是鬼?因鬼不可能有這種類似術士或是神佛兩界
或妖界才會施的術法,但,若來者不是鬼,為何要站在陰界的那一方攻擊人間?

  「二師兄……」眼看城下的師弟們個個六神無主,萬鬼大軍又選擇在這時挺進,敏
至浩連忙將蹲跪在地上發呆的他拉起。

  知道這時不是追索答案的好時機,軒轅岳勉力站直了身子,才想用更高一層的咒法
封住敵方的去路時,突來的一陣紅光,在漆黑的戰場上乍然迸亮而起,不但讓他忍不住
閉上眼以避刺光,也讓吼吼急奔而來的眾鬼,在尖聲叫喊後紛紛後撤逃躲。

  「這是……」敏至浩瞠目結舌地望著遠處不但阻止了眾鬼,同時也保護了城下師弟
們的巨型八卦陣法。

  瞇眼細看那名坐在陣中施法,同時也認出了那個普天之下,唯一得過皇甫遲真傳八
卦陣法的來者後,軒轅岳錯愕地瞪大了兩眼。

  「師妹?」貴為一國千金的安陽公主,竟隻身來到這種危險的地方?

  出手相助的千夜,一壁施法以驅眾鬼,直至眾鬼受不了發自陣中四處流竄,並不斷
奪魂收魂的天罡正氣,連忙飛快撤軍以保性命後,她才緩緩地張開眼,坐在陣中直視著
眾鬼都已奔逃而去,獨獨那名連避也不避的男子。

  「你是七曜。」千夜先是看了看他身後所背的大刀,而後篤定地直視著他的眼眸,
「鎮西統領七曜?」

  被她喚作七曜的男子,在自個兒的名被她點出時,原本面色清冷的他,臉色霎時一
變。

  「妳是誰?」為何這個莫名出現在陰陽戰場上的女子,會知道他的名?

  她並沒有回答他,仍究堅持著她先前的疑問,「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七曜?」

  「我是。」他兩手環著胸,見她自陣中站起,收了陣後朝他走來。

  躲在七曜身後未逃走的鬼差們,一見她收陣,馬上探出十指利爪,張大了銳齒迎面
朝她撲來。

  鬼差欺近她的身側時,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右掌覆在鬼差的面不慌不忙的千夜,在
鬼差欺近她的身側時,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右掌覆在鬼差的面龐上,遭她按壓住面部的
鬼差,轉眼間鬼氣被吸食殆盡,化為枯骨後,在疾風厲吹之下散成粉末飛向遠方,另幾
隻欲撲向她的鬼差見狀,當下心念一改,趕忙保命也轉身逃竄而去。

  不解她是用了什麼術法,竟能吃掉鬼差,開了眼界的七曜,揚高了一邊的劍眉。

  「妳是術士?」真看不出來,那群自喻為正道的人間之人裡,竟出了個出手如此陰
邪的女人。

  她站在原地拍拍兩掌,「可以算是。」

  「皇帝派妳來的?」他的眼神條地變得森峻懾人。

  「可以算是。」她揚指撥了撥被風吹散覆面的髮絲,對他綻出宛似春花般的美麗笑
靨。

  七曜聽了,兩眼颯然一冷,二話不說拔出身後曾在血腥地獄裡斬殺過無數惡鬼、也
曾在人間殺敵無數的長刀,迅速移身至她面前舉刀砍向她。

  只用右掌就牢牢接握住他刀勁的千夜,在他鍥而不捨地將刀拔出再砍向她一回前,
兩手緊握住刀身,使勁地將它拉向自己的胸前,再順著他的力道猛力往心窩一刺。

  被她突如其來舉動怔住的七曜,張大了黑眸,就著遠處火光,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柔美的側臉線條。

  低首大口喘息的千夜,再次抬起螓首時,清亮的水眸裡,似帶了些什麼,她是那樣
意味深長地看進他的眼中,今他怔然之餘,忍不住想張開口問她,但她卻在此時給了他
一記淒絕美絕的笑。

  「我來償你一命。」

  怔站在原地持握著刀柄的七曜,在她閉上長長的眼睫後,輕輕拔出刺向她胸口的刀
尖,就見她再也站不住身子的頹然往旁一倒,自她胸口漫出的汩汩鮮血,將她一身的白
衣暈染成一件瑰豔的紅棠。

  「師妹──」遠處目睹一切的軒轅岳,聲嘶力竭的吶喊聲在她倒下的那刻隨即傳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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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53 AM|只看該作者

  七曜抬首看了看遠處的軒轅岳,再回過頭來時,他怒目厲瞪向那些自暗處現身,正
想將那名倒臥在血泊中的女子拖走的鬼差一眼,在懼於他的眾鬼識相地退下後,他停站
在原地思索了許久,半晌,他走至她的身畔蹲下,一手扶起她的後頸,不避諱地一手拉
開她身上的衣裳,露出她白嫩膚滑的胸口。

  以她的力道來看,原本應當是受創甚深、無計可救的傷勢,此刻卻不如他所想像般
,七曜緊斂著眉心,瞪看著她胸前的傷口自動止住了血,而那道怵目驚心的刀傷,也逐
漸在癒合中。

  她說,她來償他一命?

  理不清的疑惑盤旋在他的腦際,不加多想地,他將她的上衫覆回原處,探長了兩臂
抱起流失大量血液的她,不理會身後軒轅岳的叫喚,帶她一同走向大漠漫漫的黑暗裡。

 
  黃沙被風兒攜走而過的聲韻拂過耳畔,那種音律,很像是垂曳在殿中的層層紗綢,
在遭午後清風掀揚起時的聲響。

  費力地掀開眼簾,千夜有些難受地眨著眼抵擋直射雙目的夕陽,過於明亮的光影令
她看不清一切,她忙撇首看向暗處,卻無一處可躲,在下一刻,一具人影阻擋住灑落在
她嬌顏上的日光,她那雙緊緊斂起的黛眉,這才緩緩舒散開來。

  撫在地面上的十指,所接觸到的,是顆顆質地細勻的黃沙沙粒,兩眼較為適應光線
後,她轉首定眼細看,體貼地為她遮住夕陽的,是身披光明鎧的七曜,他正坐在她的身
畔,兩眼直視著外頭嘯然走過的黃沙,與在風中翻滾的滾草。

  她轉眼看了看四下,發現自己被安頓在一間由黃土所砌,但早已頹坦破敗的土宅裡
,在多年前,或許這裡是供商者旅人休憩的驛站,也可能是關外居民所經營的旅店,但
如今,往來的行人旅民早已不在,宅內只剩經過時間鏽蝕的殘破桌椅,以及堆滿了屋內
處處的黃沙。

  過了許久,她的眸心停止探看,止定在七曜那張側臉的輪廓上。

  那天夜裡沒有看清,只朦朧地看了他大致的模樣,現今斜射而進的夕照下,那張看
似粗獷剛毅但卻掩不去俊逸的臉龐,不再有那夜殺氣騰騰的模樣,也少了份揚著大刀向
她劈來的狠意,現在的他……仰看著她的眸光停止了梭巡,頓止在地面上。

  他沒有影子。但,白日都已來臨了,若他是鬼,他怎還能在日光下……她帶著懷疑
的水眸回到他的臉龐上,驀然間,他回過頭來,瞬也不瞬地正視著窺看的她,令她的心
漏掉了一拍,有種被捉到的心虛感。

  「那些鬼差呢?」千夜暫且將心中的疑問擱在一旁,一手按著沙地有些困難地撐起
自己,另一手攀附著一旁的木桌坐了起來,兩眼滴溜溜地打量著周遭。

  七曜並沒有回答她,只是一逕地凝視著面色蒼白如紙的她。

  她的唇邊噙著一抹笑意,也不理會他的默然以對,一手輕托著香腮自言自語地說著


  「日出後,陰界之鬼就必須躲至陰暗之處是嗎?」那些懼日的鬼差若是想找她麻煩
,最快也得等到日頭落了後。

  他淡看著她的每一舉手投足,似乎都是忍著極大的不適,但她卻刻意讓自己的模樣
看起來很自在,想假裝她那夜自戕的舉動彷彿不存在似的,但就在他這麼想時,她卻低
下螓首,拉開衣衫一隅看著胸口所受的傷,而後,一抹失望靜盛在她的眼中,她輕扯著
嘴角,無奈的苦笑。

  竟然,連這樣也死不了……刺目的粼粼刀光,在她的眼簾一隅閃閃發出精光,千夜
在拉好衣衫後,抬首看向他手中握著的那柄染了血的大刀。

  「還想再試一次?」低沉的嗓音觸動了空氣,看著她的七曜,在她動手想搶刀之前
,抽走插在面前的大刀將它擱放至一旁。

  她微微一笑,「你會成全我嗎?」

  他轉過身面對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令身上的光明鎧發出沉重的聲響。

  「要死,可以。」七曜一手支起她小巧的下頷,「先回答完我的問題,我會助妳一
臂之力。」要殺她就像揉死隻螻蟻般簡單,但就算她要死,也得把她的原因說清楚,他
可不願遭人利用,更不想做什麼順水人情。

  「真體貼。」千夜並沒有避開他的觸碰,只是仰首凝望著他那雙帶著解不開疑問的
黑瞳。

  「妳是誰?」那晚聽軒轅岳喊她為師妹,但在他的記憶裡,國師皇甫遲並沒有收過
任何女弟子。

  「千夜。」粗糲的指尖一再摩挲著她細緻的皮膚,今她不禁蹙眉。

  「千夜?」他並沒有因此而放鬆力道,鍥而不捨地再問:「姓什麼?」千夜,這個
耳熟的名字,他定是在哪聽過,而她這張曾經存在他記憶中的臉龐,他也定是曾在哪瞧
過。

  「不想說。」她拂開他的指尖,一手按上自己痠澀的頸間,「我睡了多久?」就連
胸口的傷勢都復元了,想必她一定是休息了很久吧?

  「三日。」說到這點,他的臉色顯得更加陰鬱了。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令千夜一怔,隨後她失聲笑了出來。

  原本她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呢,她實在是不該太低估自己的能耐。

  「才三日?」沒想到才短短三日,她就可從鬼門關前走回來,「為何找上我?」還
沒把疑問理清的七曜,在她欲起身時拉住她,將她按回原地坐著。

  「因為想死在你的手中。」她直視著他的眼眸,那種看向他的眼神,一如那夜般地
意味深長。

  他不禁斂起一雙劍眉,「為何是我?」若他無記錯,他應當是與這個女人無仇無怨
,既是如此,她到底是欠了他什麼,才會讓她要以性命來償還?

  「你的問題一向這麼多嗎?」她秀氣地打了個呵欠,好笑地看著他那張嚴肅的俊容


  「為何妳一心求死?」在她的水眸又偷偷溜回他的大刀上時,他忍不住再把大刀往
身後擱,有些不快地瞪視著她。

  千夜莞爾地提醒他,「方才你說你會助我一臂之力的,你究竟動不動手?」瞧他,
藏那把刀像藏什麼似的,借來抹一下脖子又不會怎麼樣。

  見她不斷迴避他的問話,根本無心一解他心中之謎,七曜索性將大刀往身後的刀鞘
一收,起身振了振身上的鎧甲。

  千夜在他轉身欲走時連忙拉住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撇開她的小手,「我沒興趣殺妳。」

  絲毫不掩飾一臉失望的千夜,望著他幽幽地問:「若我讓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你是
否就會動手?」

  「不,我的心意已改。」對她失了興致的七曜,在踏出破宅前回首睨了她一眼,「
妳走吧。」雖說她的身子尚未復元,但以她能夠收伏眾鬼的能耐,想她若是再次遇上眾
鬼,她應當是有法子應付才是。

  被他孤留在宅子裡的千夜,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許久,在他即將走過沙丘
時,她忽地站起身來,一手按著尚作痛的胸口,快步地追了上去。

  「跟著我做什麼?」七曜沒有停下腳步,在聽見身後每一腳每一印都似沉陷在沙裡
的步伐時,不回頭地問。

  「等你改變心意……」費力跟上他疾快步伐的千夜,喘息之餘,一張雪色的小臉變
得更加蒼白無色。

  懶得理會她的七曜,腳步不停地朝著他要去的方向疾走,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將會
被他甩下的千夜,忙在他身後大喊。

  「你是人,為何要與人間作對?」以前,捍衛家國的他是那麼的為國一心效志,為
人間傾盡了青春與心力,但現在的他,怎會成了帶領萬鬼大軍前來進攻人間的頭號大敵
?「我是人?」他倏地停下腳步,回過身指著腳下,嘲弄地笑,「這也算是人嗎?」

  她不語地看著他所指之處,在他腳下,並無身為人類該有的影子,她屈指算了算,
赫然發覺,他雖有人的外形,但因在陰界待久了,一身鬼氣的他早已不是人,目前的他
只能算是半人半鬼,只是陽壽未盡,故還能停留在人間。

  她有些難以置信,「你……怎會變成這樣?」

  撇過臉的七曜並不打算回答她,一逕眺望著逐漸沉落在漫無邊際的沙海那一頭的鮮
紅落日。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千夜這才想起了這是什麼時辰,在夕陽最後一絲的餘暉被埋陷
在沙原裡時,她那敏銳的雙耳,再次聽見了陰界大軍所吹奏的集結號角。

  難道說,他們又要準備進攻了嗎?

  不知目前她身在何處,但距離上一回她在排陽關所見,軒轅岳中了七曜所發的箭,
傷勢應當不輕,此夜若是要再度應戰,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更令她擔憂的是,以
軒轅岳的個性來看,他就算是拚著性命不要,也會為師命、為百姓犧牲自己。

  聆聽著踩陷在黃沙上的冥馬馬蹄聲,愈來愈近,為數也愈來愈多,她無奈地嘆了口
氣,動作緩慢地挽起兩袖。

  雖說,憑她一己之力,自然是擋不住這支大軍的全力進襲,更遑論她的術法還沒修
到軒轅岳的火候,但,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她,也能成為這支陰界大軍的阻礙,至少,她
能暫時一緩排陽關的燃眉之急。

  餘霞輝染西天,在逐漸黯淡的豔光下,沙丘那一端正朝他們而來的陰界大軍已儼然
在望,千夜抬起左手,以口咬破食指,在右手掌心書上術符後,開始屏氣斂息,而察覺
了空氣中不對勁味道的七曜,狐疑地轉過身來,看她究竟又想做些什麼。

  當陰界大軍的前鋒勁旅,冥蹄才踏過沙丘之際,驀然睜開雙眼的千夜,這次在身子
耗弱的狀態下,不再排出八卦陣,而是探出她專門用來食用生氣的右掌,大喝一聲,眨
眼間,一道疾風自她的掌心竄出,所經之處,鬼兵鬼將全數化為塵埃,再被強勁的風勢
吸納回她的掌心之中。

  面帶慍色的七曜,緩步踱至她的面前。

  「妳是那個皇帝派來阻止我們的人?」一而再地誅殺鬼差,難道她真是與軒轅岳一
夥的?

  一下子耗費太多氣力的千夜,疲累得幾乎站不穩身子,「是,也不是……」

  七曜不語地瞧了她半晌,再回首看向那些被她嚇退,改而朝另一方向前進的大軍,
直在心中猶豫著,上一回,他已手下留情放她一馬了,而這回,他到底該不該替大軍除
掉這個礙事者?

  她孱弱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鬼後要報仇,不需衝著百姓去,她要找,找我一人
就行了。」

  「妳?」他不以為然地哼了哼,「妳以為妳是誰?」

  「你若要報仇,也毋需殃及無辜的百姓,你只需全算在我頭上即可……」胸前的疼
痛益加劇烈,她一手撫著胸口彎下身喘息。

  「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還不配當我的仇人。」他不屑地睨她一眼,打算留她一人
在這裡,而他則是準備跟上大軍的腳步。

  她刻意挑在此時對他投下一顆震撼的大石,「如果我說,我是你仇人的女兒呢?」

  七曜猛然回過頭來,炯亮的黑眸裡,帶了一絲詫愕,而後,洶湧如濤的憤怒,狂湧
至他的四肢百骸,他的雙手開始止抑不住地顫動。

  冷汗直沁出額際的千夜,費力地抬起螓首,狼狽地對他投以一笑,「我是當今聖上
之女,安陽公主。」

  心湖劇烈滔滔震動的七曜,往昔那令他痛不欲生的仇恨,彷彿又在他的眼前重現上
演,他忍不住憤紅了雙眼,無法控制自己抖索著身子,倏地,他探出右手,飛快地自背
後拔出大刀,但在舉刀劈砍向她的纖頸前,他又奮力地以左掌按下不受控制的右手,以
阻止自己的衝動。

  冷眼看著他極力忍抑之際,額際青筋浮湧,大汗一顆顆順著兩頰落下,千夜微偏著
螓首凝睇著他。

  「如何,還是不想殺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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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55 AM|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起因是那一場戰役。

  那一年,久攻不下的西域小國,在與天朝大軍僵持了數年之後,等不及一統西域眾
國的天朝皇帝,毅然遠離京城御駕親征,浩浩蕩蕩率了大軍前來支援,但來到前線時,
才赫然發現,小國早已元氣大傷,國中再無其他可應戰的軍旅能抵擋天朝大軍,而小國
最後一支能戰的軍旅,正與鎮西統領七曜旗下的支軍交戰於放焰隘口中。

  正在放焰隘口峽谷中苦戰的七曜,收到聖上親臨的消息後,原本以為,在聖上親赴
戰場後,我軍將會一改久攻不下的戰況,迅速派來支援他們這支早已疲憊不堪的援軍,
讓他們這批支軍先出隘口,再派出其他精銳來接替他們應戰。

  但他萬萬沒想到,不想再拖延戰事,一心只想速戰速決的聖上,卻為他們所有在戰
場與敵軍以命相搏的弟兄們,書了一道奔赴黃泉的絕命符。

  急於帶著所有部屬退出隘口不再戀戰的七曜,在與敵軍連番纏鬥之際,一壁護著部
屬先行後撤,一壁為他們阻擋著不讓他們撤退的敵軍,但就在此時……幾乎要震破耳膜
的轟天乍響,宛如平地驟起的驚雷,響徹整座山谷,谷中交戰方酣的敵我兩軍,皆忍不
住止住手邊的動作,有的忙捂住雙耳,有的被突如其來的巨響驚駭得癱跌在地,有的,
則是轉首抬首怔看向火藥發射的來源。

  目瞪口呆的七曜,怔怔地望著我軍後方的隘口,在那方向,白黃硝煙沖天不散,當
下一波火藥再度朝峭壁上轟擊而來時,他怎麼也料想不到,聖上竟以此手段來結束這場
死戰,他遲疑地轉動著眼眸,難以置信地仰首望著坐鎮在隘口外指揮,下令皇家火藥隊
燃引徹底轟谷的天朝皇帝。

  「聖上──」無法承受這等殘酷事實的七曜,心碎欲絕地仰天狂喊。

  驚慌竄逃、惶惶尖叫的呼救聲,在山谷間蔓延開來此起彼落,不分敵我,人人眼中
盛著深深慌惶與恐懼,此時谷中所有的將士,猶如鍋中待斃的螻蟻,只想要逃出烈火燒
旺的熱鍋中,可在他們上頭,卻硬生生地被蓋了個置眾人於死地的密蓋,任誰也避不掉
躲不開。

  無處逃生。

  痛心疾首的吶喊過後,七曜怔站在原地,那一刻,心痛如絞的他永遠忘不了,高站
在隘口外的聖上,那一臉的志得意滿,為求睥睨天下,甚至不惜付出他們性命做為賭注
的險笑。

  為求一舉消滅敵軍,為了在最短的時效內求得最輝煌的戰果,為了向其餘敵國展示
天朝傲人的戰績,聖上不惜把他們這些為他賣命的戰士給犧牲掉!

  他們這些上戰場為國賣命的將士,自踏上戰場後歲歲年年以來,所求的,不是高官
厚爵,不是名垂千秋,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永遠只是佈軍者手下的卒於,他們只是等待著
為國陣亡的兵士,他們之所以願踏上這條恐將有去無回的戰途,不過是為圖個保家衛國
,不過是想讓遠在家國的百姓們有個平穩無戰的生活,他們早就料想過自個兒可能會有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下場,血染征衣、客死異域也都在他們的意料與盤算之中,但,
他們從未想過,竟會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死得不明不白……狂燒的憤焰抑止不住,燒紅了七曜的眼,彷彿被那些炮火摧毀的
,除了他多年來忠貞效國的信念,還有他遭燒盡的靈魂。在這信任與被信任皆流離失所
的當口,他不只覺得自己被出賣了,他更不得不因此而違背了,他曾對營下所有弟兄許
過的承諾。

  他曾對他們說過,有朝一日,當戰事平息時,他會領著他們這群離鄉多年的倦鳥回
家的……是他親口說過的,他發過誓會帶著他們這些長年在外,苦苦思鄉的弟兄回家的
呀,聖上怎能為了一己之私毀了他的誓言?聖上又怎能,這般輕賤地出賣了他們的性命


  怒火如焚,無處可洩,七曜發狂地扯下一名呆坐在戰駒上的敵軍,飛快翻身上馬,
使勁一夾馬腹,戰駒起蹄揚空嘶嘯,按捺不住的恨意促使他馳向我軍隘口,途中他拾起
一柄直插在敵軍背上的長槍,在疾如雷電的馬勢中,他傾盡全力地,狠命將長槍射向遠
處的御駕,一射,末中,欲舉起身後大刀再擲,但更快的,無數護駕的飛箭已朝他射來
,他猛力拉住馬頭,可衝勢過猛的馬兒勒不住,起蹄驚嘯,將他甩曳跌落至地。

  箭勢如雨,首先射在倒臥在他身側近處的馬兒身上,他矯捷一躲,閃過了大半,但
肩頭兩腿都中了箭,又驚又怒的他,原本猶有餘憤,但在乍見紛落不停的箭雨集中朝他
射來時,他總算是萬念俱灰,只因施令放箭的聖上,根本,就不打算留活口。

  在此存亡的危急關頭,營中部屬裡與他最親近的小六,看見了無法動彈的他,在巨
大的落石陣陣落下之前,小六高聲呼喊著他的名,其他的弟兄也都聽見、看見了,紛紛
扔下手中的兵器不顧一切朝他奔來,在落石落至他的頂上之際,營中所有仍存活著的弟
兄全都飛撲至他的身上,不惜以肉身擋住紛墜的落石與飛箭,將他壓在他們的身下護住
他。

  在他們朝他撲來的那一瞬間,七曜只看見眾弟兄驚惶、恐懼,和拚命想保護他的臉
孔,接踵而來的,是再無一絲光明的黑暗。

  當谷中第三面峭壁也遭無情的火炮轟垮後,整座山谷再也撐穩不住,難以計數的落
石土屑,宛如要毀天覆地般地嘩啦啦傾落而下,漫天飛揚的塵灰與巨響中,垮落的土石
埋葬了所有敵我兩軍,也葬送了七曜那一腔愛國的熱血,和他,滿懷的悲喜愛恨。

  幾個時辰過後,煙塵散去,山峭巨石落盡,谷中,人煙盡熄,生靈盡滅,大地,靜
謐得像是死亡。

  敵軍是如聖上所願地消失了,而他這個允諾會帶所有屬下回家的統領,卻也同時失
信了。這一生,他再無法兌現他的承諾,帶他們返回故鄉與親人團圓。

  露寒霜重,死氣瀰漫。

  被眾弟兄護在身下的七曜,躲過了陣陣巨石的墜擊,傷勢甚重的他,被層層壓在眾
屍首下的一處巖縫中,拚著最後一絲力氣,他徒手扒挖著土石,不知過了多久,抑或是
過了多少日,好不容易,他才自最底下推開屍首由巨石石縫中掙扎爬出,當帶著一身箭
傷與斷了一腿的他,苟延殘喘地重新爬上大地,眼前所見,當初在谷中山峭巨石落門前
的戰場早已不復見,晦暗如墨的夜色籠罩了谷中,冥色與血腥臭味四漫,屍陳遍地無一
生機,在這片宛如鬼域的谷底,除了他外,無人倖存。

  在痛苦的明白了這個事實後,神智空茫,血流大半傷勢過重的他,再也找不到一絲
力氣地頹然倒下,靜靜躺臥在谷底等待著死亡的來臨,然而,就在他半生半死之際,自
陰界前來拘魂的鬼差們,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谷中,將戰死在谷中之魂一一拖向陰界的陰
間。

  意識朦朧不清中,感覺好像有人舉腳踢了踢他,他勉強地掀開眼皮,觸目所及,是
張青炯色的鬼面,捕魂鬼差朝他獰獰一笑後,二話不說地將末死的他拖至陰間,將一身
戾氣與恨意極重的他扔至忘魂殿中。

  高坐在忘魂殿中的鬼後闇緲,在前孽鏡中看見了他在人間所遭遇的一切後,轉想了
半晌,派身旁眾鬼為他療傷後,立即揚指命座旁魍魎將他這未死之人投至殺戮地獄。

  遭鬼後推落至那片眾惡鬼視人為食物的鬼域中,不及細想前因後果,也無法去求得
一個自己為何會落到這般境地的原因,為環境所逼的他,為求不被眾鬼吞噬下腹,不明
不白地又開始揮揚起在人間砍殺敵軍的大刀,但這回,他不是為了家國而戰,是為殺鬼
保己。

  於是自那日起,殺戮成了他生活的重心,行屍走肉是他不閤眼的記憶,在時光的輪
替間,殘繞在他鼻間徘徊不去的,是那夜谷中血腥與腐骨的氣味,夜以繼夜,在晦暗不
明的刀光劍影間,惡鬼們的黑血污了他的光明鎧甲,漬印在虎紋戰袍上的血跡無一日乾
透,他永遠都是一身血濕,咬牙為了生存而奮力拚搏著。

  他之所以會那麼地努力求生,是因他相信,蒼天既留他一命,那麼他必然有機會再
回到人間,而在這片磨人心志的殺戮地獄裡,他也必須留給自已一個回到人世的希望,
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在筋疲力盡之餘,在下一名惡鬼即將噬他於腹中前,再努力揮出
手中的大刀,他才能緊緊懷抱住一個生存的期待,不致被這險惡的鬼域擊倒。於是他堅
決地命令自己絕不可忘懷眾弟兄之仇、遭到背叛之恨,他得活下去,也必須活下去。

  因此他用鐵石心腸極力鎮守著他心志,渴望有朝一日,他能回到人間,去找那名對
他毀約、令他對眾弟兄破誓的皇帝,給他所有的弟兄一個交代!

  直至天火降世,陰陽兩界邊界驟開,他趁此良機偷偷離開了陰界至人間走了一趟,
而後又一聲不響地回到陰界,繼續待在殺戮地獄裡等待著復仇之日的到來。

  自被扔陷至殺戮地獄裡,到受了鬼後親授鬼術,再被鬼後提拔欽點為進攻人間的戰
鬼,在這片鬼域裡等待了一千個夜晚之後,他終於一償心願,再次返回人間。然而在他
等待了千夜之後,他也的確等到了一個千夜。

  一個,說要償他一命的女人。

   代替軒轅岳至關外陣前走了一遭,也奉軒轅岳之命到排陽關城裡安撫過百姓一回的
敏至浩,在固定向軒轅岳回報的時間,來到了正在養傷的轅軒岳房中。

  「二師兄。」他輕聲地喚著,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臉色看來不是很好,正躺在榻上歇
息的軒轅岳。

  「關外的情況如何?」躺在病榻上的軒轅岳並沒有睜開眼,但依然醒著。

  「目前陰界大軍無進一步舉動……」敏至浩在向他稟報時忍不住要為他擔憂,「二
師兄,你還是靜心歇著吧,陰界大軍若是再犯,我們會守著的。」日日都躺在榻上,卻
從沒把懸著的心放下,這樣他的傷怎可能會好?

  「七百人大陣可還守著?」軒轅岳並沒有把他的善諫聽進耳裡,反而張開了眼想坐
起身,敏至浩看了,趕忙上前扶他一把。

  「你放心,師弟們都守在陣內寸步不離。」敏至浩扶他坐在床邊後,眼看他肩頭又
滲出血絲來,隨即揚手命守在房中的師弟去拿傷藥。

  「關內呢?」他沉沉地吁了口氣,不放心地再問。

  「排陽關關主很擔心你的傷況,但關主與關民們都相信,只要有你坐鎮在這,陰界
大軍絕無法越雷池一步。」

  軒轅岳聽了,疲累地閤上眼,頹靠在床柱邊。

  為何眾人都要將希望繫在他的身上呢?不只是派他前來的師父、師門下的師弟們,
以及排陽關的人們,全都是這麼地相信他,但這些人都不知,目前他的傷勢有多重,而
他,連自己也不知他究竟能不能及時復元,就算他能夠趕在下一波陰界大軍進襲前復元
,他也不知是否能打得過那名暗中偷襲他的人。

  以前,當他去追索那個叛離神界,不願再守護人間的嘲風獸時,他曾不明白嘲風為
何不願再把責任擱在自己的肩上,他也不能理解嘲風為何如此自私,但他現在似乎是有
些懂了,因為責任,是個太過沉重的負擔,而期待,則是個逼得人不能倒下喘口氣的束
縛。

  衣不解帶地待在軒轅岳身邊看守了數日的小師弟,看著軒轅岳眼窩下因疲憊而累出
來的暗影,忍不住鼻酸地在嘴邊小聲喃喃。

  「若是大師兄也在這就好了……」只要燕吹笛在這,他們哪會把陰界的萬鬼大軍看
在眼中?而軒轅岳,也不必一人獨撐大局,勞心勞力至此。

  敏至浩忙不迭地冷瞪了失言的他一眼,以眼神示意他別提起這個在師門裡是個忌諱
的名字。

  但軒轅岳還是聽見了,他只是緊握著拳心沒有張開眼,可在他閉上的眼前來回躍動
的流光片影裡,全都是當年燕吹笛意氣風發的身影,以及,當燕吹笛決意離開師門,怎
麼也不肯理會他的苦苦央求,一步步踏出皇城時的背影。

  許許多多窩藏在他心中的話語,在師父的面前,他從沒說出口,也不曾開口對他人
說過,但他實在是很想再見燕吹笛一面,與他面對面對地坐下來,好好的看看燕吹笛,
看他是否還像以往那樣像匹野馬般地瀟灑自在,不活在任何人的眼中或是期待裡。

  那個喜歡到處管閒事的燕吹笛現在在哪呢?是不是還藏住在天問臺上救助眾生、與
妖魔鬼怪們往來?這些日子來,他過得好不好?他知道陰陽之間的這場大戰發生了嗎?

  他為什麼……不前來幫他的師弟們一把?

  「二師兄,該換藥了。」敏至浩接過小師弟端過來的托盤,將它擱在床畔的小桌上
,坐在床邊扶軒轅岳坐正。

  緩慢地掀開眼瞼後,軒轅岳勉強地坐直了身子,任敏至浩拉開他的衣衫暴露出他肩
上的傷口,正欲拿藥水清洗傷口的敏至浩,卻在見著了他胸前所受的傷勢而錯瞪著。

  敏至浩一手指向他胸膛上的黑色五指印,「二師兄,你這傷……」怎麼這個印跡,
和他的金剛印這麼像?

  「是人為的。」軒轅岳淡淡地應著,以眼神示意他別理會,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肩頭
,要他先治治中箭的肩頭再說。

  「人?」敏至浩漫不經心地清洗著傷口,兩眉緊緊斂聚著。

  「陰界大軍中,有來自人間之人。」這些天來,他已經把關於那個人的種種都想過
了。「傷我者,不但是人,他還修習過術法。」

  敏至浩愕然瞪大了眼,「怎麼可能?」

  「去查出這柄箭的來源。」他一手拾起擱放在床邊,自他肩上取下的玄鐵箭。

  將傷藥交給小師弟的敏至浩,兩手接過箭,臉上泛過一陣難解的神色。

  軒轅岳多心地問:「怎麼了?」

  「二師兄,我看這箭……」欲言又止的敏至浩,抬起首期期艾艾地看向他。

  「你認得?」

  「這是西北大軍所用之箭。」與軍中之人有些交情的敏至浩,肯定自己沒將這眼熟
的東西認錯。

  軒轅岳一手按壓著床榻忙要坐正,「西北大軍怎可能出現在這等地方?」自己人?
傷他的,竟會是自己人?

  他一手搔著髮,「這我就不知道了……」

  「二師兄!」一名身上滿是沙塵的師弟,自廂房外頭一路邊嚷邊跑進來。

  「找到她了嗎?」眼見來者是他派去打探千夜下落的師弟,軒轅岳忙不迭地張大了
期待的雙眼。

  「沒有……」找了好些天,卻始終沒找到人的師弟,邊喘著氣邊向他搖首。

  「再去找……」不肯死心的軒轅岳,咬了咬牙,「無論如何,務必要把她帶回來!」

   很冷。

  明明都已是夏日了,且還處在這白日裡高熱得似要將人蒸熟的沙漠中,可她就是覺
得寒意無所不在,冷得沁心徹骨。

  渾身發抖的千夜,伸長了兩臂緊緊抱住自己,軟軟地跪坐在一棵枯乾的樹木下倚靠
著它,源源不竭的寒意,自她的右掌掌心不斷湧向四肢百骸,令她不得不再次將右掌埋
進燙熱的黃沙裡,藉此鎮住些許強烈來襲的寒意。

  那日黃昏,為了阻止陰界大軍再一次朝排陽關外挺進,她不顧一切地施法吸食了眾
鬼,但那些遭她吸進體內的鬼氣,此刻卻像塊凝聚在她體內不散的千年寒冰,凍得她遍
身打顫,甚想將自己投入煮沸的鍋水之中好讓身子暖起來。

  「再這樣下去不行……」撐持不住的她,抖索著小手摸索著腰際上的繡袋,在裡頭
翻找了一會,只找著了一張尚未用掉的黃符。

  望著最後一張描來的黃符,此刻的千夜沒辦法理會那麼多,也無法去想沒了這張黃
符,往後她再也不能施法佈出八卦大陣,急於救己的她,緩緩伸出那隻自從那日黃昏就
一直沒再打開過的右掌,往前一探,再張開掌心,將那些被她吸食掉的陰魂全都釋放而
出。

  終於掙脫束縛的陰魂,在日光下,發出陣陣淒厲的尖嚎,不忍他們受烈日焚身之苦
的千夜,揚起黃符,輕輕扯動乾澀的唇瓣,急唸出一串咒語,黃符霎時化為烈焰將那些
飄搖的陰魂燒盡。

  體內的寒意,在她釋出過多的鬼氣後總算是緩慢散去,但另一陣更令她恐慌的餓感
,卻代替了那股寒意,在她腹中扶搖而上直逼她的神智,感覺自己餓極的她,兩眼茫茫
地環顧著四下,放眼看去,除了遍地的黃沙外,眼前並沒有任何活著的東西。

  止不住的暈眩陣陣轟然湧上,令她的手腳顫抖得更是加劇,在半昏半茫之際,她想
起了往日在吸食草木或是走獸時,生氣源源不絕流進身體裡那份全然獲得舒解的感覺,
而愈是深想,她愈是飢餓得受不了。

  為免自己會在此倒下,她撕下衣袖一角,咬破了小指在上頭書一道血符,拉開了衣
襟將它貼在胸前,以鎮壓住那份即將無法控制的餓感,同時也抑住了自己的神智不被飢
餓給左右。

  那日在知道了她的來歷後並沒有殺她,且放任她這些天來一直纏著他,始終都保持
不理不睬、冷眼旁觀的七曜,忽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低首直視著她奄奄一息的模樣。

  「餓了?」被她跟了那麼久,從沒見她食過一粒米,或是飲過一口水,就算她的術
法再高強,終究不過是個凡人。

  「對……」千夜費力地抬眼,好心地向站得離她太近的他建議,「所以,你最好離
我遠一點……」她可不想當她餓得理智盡失時,會把他當成食材給吸食下腹。

  七曜不語地將路經邊關小城時,所買來的乾糧扔至她的面前。

  她懷疑地挑起秀眉,「你吃這個?」她還以為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身為人該有的習性
了呢。

  「我不算人,用不著吃,這是給妳的。」每日每日,看她頂著蒼白的臉,一副柔弱
隨時都會倒下的模樣,要不是怕她在他沒完成報仇的目的之前就死了,他也不需費心去
為她張羅這種東西。

  她微微搖首,坐不住地靠回枯木前,「我也不吃東西的。」

  他不禁皺眉,「什麼意思?」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想解釋的她只是閤上了美目,盡力不去想眼前半人半
鬼的他,身上藏有多少誘惑著飢餓的她所需要的生氣。

  「妳吃什麼?」七曜捺著性子,慢條斯理地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支起她的下頷。

  千夜只是但笑不語,令他看了,眉心更是深皺得深紋切豎成一道直線,在下一刻,
又是同樣得不到答案的他,索性伸出一掌用力掐住她的頸項。

  「說,妳吃什麼?」絲毫不憐香惜玉的他,也不管她是否痛苦地蹙起形狀美好的黛
眉,執意要得到他想知道的。

  她氣息淺緩地輕吐,「生氣……」

  他有些錯愕,「哪一種東西的?」以食生氣為生?怎麼她這個人間術士與他所知道
的任何一個都不同?

  「任何一種。」張開了眼直視著他的千夜,無奈地望著他,在有點受不了他靠得這
麼近後,她勉強地抬起左掌將他推開。

  「若我讓妳再吃鬼差呢?」想起了她那夜大舉吃鬼的舉動後,他不免以為她是專門
以食鬼為生。

  她還是搖首,「鬼氣對我來說毫無助益,吃了,也沒用。」以她現在的情況來看,
她要是不要命的敢再吸食鬼氣一回,只怕她就得提早至黃泉報到了。

  七曜心思輾轉地瞧著她那張在烈日下,沒被曬出半分嫣紅,反倒比前些日子更蒼白
的面容,深想了許久後,他一手解開胸前的光明鏡,拉開了衣領後,再拉來她那冰涼的
小手。

  在她右手的掌心即將觸碰到他的頸間之際,驀然睜開眼的千夜,見狀後不暇細想,
使勁地自他掌心中抽開自己的手,並縮躲著身子連連往後退離了老遠。

  「走、走開……」她抑止不住音調裡的顫抖。

  七曜意外地挑挑眉,「寧可餓死自己也不願傷我一根寒毛?」她傷了無數鬼差,就
是沒傷過他;她可以把命送到他的刀前來,也不願看到他遭到半分損傷……這個貴為一
國千金的公主,為何會把他看得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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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撇過頭去的千夜,無心去理會他話裡諷刺的意味,乏力地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朝
滾滾無盡的黃沙走去,渴望在她倒下之前,能夠在這片漠地裡,找到任何一種除了人以
外有生命的東西。

  不消片刻即來到她面前擋住她去向的七曜,不死心地再次朝她伸出手,而比他更固
執的千夜,又餓又累之餘,再也不想對他說什麼道理或是解釋些什麼,衣袖一翻,不惜
與礙路的他動起手來。

  隻手就輕鬆將她擒住的七曜,根本就不將她此時因耗盡了體力,而綿軟無力的軟拳
看在眼裡,一掌環上她的腰際,鐵臂一箍,就將她捉來按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無力抵抗
的千夜,只能半閉著星眸,氣喘吁吁地看著他。

  毫無預期的,他忽地俯下身準確地吻住她,反應不過來的她登時呆住,忘了先前與
他在僵持些什麼,只是張大了杏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成功地拉走她的注意力後,他抬起一掌撫上她的眼睫催她閉上眼,當她如他所願地
閤上眼眸後,他不著痕跡地拉起她的右掌,將它輕按在他的頸間,緊接著,他的身子大
大一震。

  她的掌心,彷彿像是急急捲走萬物的狂風,又像是要吸盡一切的漩渦似的,透過彼
此間的膚觸,他能感覺到體內的力量正迅速流失,源源不竭地遭她吸取而去,來得太快
且讓他沒有準備的衝擊,今他有片刻的暈眩,令他忍不住鬆開了她的唇……在他的唇瓣
一挪開,立即發覺自已再度獲得生機的千夜,慌忙睜開眼,在看見他的所為後,急忙撤
回右掌並推開他。

  「妳……」站穩了腳步後的七曜,看向她的眼眸裡,泛過了陣陣難解的眸光。

  「你沒事吧?」擔心自己把他生氣吸盡的千夜,焦急地探問著,很想衝上前看看他
,但又不敢輕易靠上前去。

  邊喘著氣,邊仔仔細細地將她打量過一回,七曜發現,吸食了生氣後的她,似乎再
度有了活力,那雙總是無神的美眸,此時看來盈盈似水,遭他吻過的芳唇,也添上了些
許嫣紅……人間裡,怎會有這種仰賴其他生靈性命為生之人?

  「妳不是人。」他鎖住她的眸心,篤定的音律自口中清晰地吐出。

  千夜那張雪白的面容,在他的話一出口後,不自覺地變得更白了。

  他瞇細了眼,「妳是什麼東西?」

  她如遭雷電狠狠一擊,穿透風兒而來的言語,遠比任何兵器都來得尖銳刺心,她顛
顛倒倒地退了幾步,一手按著胸口,感覺那顆藏在胸膛裡的心,在澗血。

  東西?

  在他眼中,她甚至連個人都不是?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頭。

  坐落於皇城內城最偏遠的西隅宮殿,緊臨山腳的安陽宮,一如因隆冬大雪而安靜無
聲的山嶽,除了飛雪墜落的音韻外,靜覷無聲。

  「二師兄,我究竟是什麼東西?」赤著腳坐在窗臺邊的千夜,邊看著外頭宛如滂沱
大雨似的飛雪,邊問身後那個定時來看她的軒轅岳。

  「別這樣說自個兒。」正幫她在殿中各處的火盆裡添加炭火的軒轅岳,忙裡分心地
皺了皺眉。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衣著相當單薄的她,不畏冷地朝窗外伸出一手,以掌心承
接著外頭落下來的雪花。

  軒轅岳走至她的身邊拉回她的手並為她關上窗扇,拿來厚重的毛毯披裹在她的身上
後,才與她面對面坐下。

  「妳是我國的安陽公主,聖上的掌上明珠,我的師妹。」

  「但我不像人。」她的聲音裡,除了無奈外,還深深藏著一份從無人發覺的傷痛。

  「為何妳會有這種想法?」心思沒那麼細密的軒轅岳,只覺得她看起來似乎與平常
有些不同,但他不明白她近來怎麼老是愁容滿面,且愈來愈常說一些令人擔心的言語。

  她攤開兩手掌心,落寞地看著自己,「瞧,我不食五榖雜糧,不吃魚肉。」

  「妳生來本就與他人不同,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又是這個老問題,軒轅岳聽了,
反應只是一如往常地翻翻兩眼。

  「但我吸食生命。」她輕搖螓首,眼中的無奈寫得是那麼分明。「尋常人,不會似
我這般吧?」

  即使她再深居簡出,即使皇甫遲與她的父皇母後,都刻意要將她與世隔絕,但她還
是自教她讀書的夫子那裡,求得了許多在學問外關於這人間的消息,而自那些不敢太接
近她的宮女太監們,以及教她的夫子的眼裡,她也能看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之處。

  在她身邊發生的一切,她自幼時的理所當然,到漸漸長大時的不明所以,再至惶然
無解的年少,她始終都找不到她會與他人不一樣的原因。她曾因此而沮喪,也曾想要反
抗這種迥異於他人的生活,但在十三歲那年,教授她術法的師父皇甫遲,向她坦承她這
陰年陰月陰日生的玄陰之女,這一生不但不可能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她的性命也會比其
他人來得短些後,她沉默了,日後,再也不去追問那些始終都求不得解答的疑惑。

  然而皇甫遲的解惑,在今她保持緘默之餘並不能讓她感到寬心,這些年來,在她修
習了更多的術法後,她愈來愈能理解自己的不同,也愈來愈為自己感到不平。

  在這座屬於她的宮殿裡,沒有人,也沒有任何一樣活著的東西,若不是師父師兄們
偶爾會來探視她,她恐怕會因無人為伴而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其實她的要求很小,她不
過想和其他人一樣,過過平常的日子,不過是想找個能與她為伴的人,不去看她的異常
之處,只是安然無懼地與她一塊生活;她不求能夠去體驗人間的種種,她只希望,即使
只有一日也好,她能和普通人一樣,吃著同樣的食物,過著牢獄般以外的生活。

  「別想太多了。」軒轅岳找來了她脫至一旁的素襪,替她穿上後,抬首看著她了無
笑意的容顏。「若是覺得待在殿裡悶,等天晴了,我帶妳去院中走走如何?」

  千夜不動聲色地瞧著他那雙全然無知的眼眸,微弱的嘆息自她口中逸出。她在軒轅
岳起身欲走時,突地一把拉住他的手,他不解地回首,她像下了決心般地抬起頭來,決
定不讓他這個一直刻意被隱瞞著的人,繼續縮躲在保護殼中。

  「師父之所以會殺鬼子闇響,起因是我。」

  「什麼?」他愕頓了半晌,面龐寫滿了訝色。

  她笑了笑,「師父連這也瞞著你嗎?」可能是因為已經失去了個把一切看得太清楚
的燕吹笛了吧,因此皇甫遲說什麼也不肯讓這個愚忠過頭,且全身都充滿了光明面的軒
轅岳,也知道那些關於黑暗面的東西。

  「妳在胡說什麼?」認為她在胡言亂語的軒轅岳,連忙駁斥她的說法。「師父會殺
鬼子,是為祭天」

  「祭天?」笑得不可抑的千夜打斷他接下來的話,在她眼中,隱隱閃爍著淚光。

  「祭天是想求些什麼?」這種荒唐的藉口,怎麼他竟和那些受騙的人一樣拆不破?

  他想也不想地就答,「國泰民安。」

  她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斂去了所有的笑意,再抬首望向他時,那森冷的目光令人不
寒而慄。

  「那顆鬼子之心,不是為求國泰民安,是用來給我吃的。」

  她的每一聲每一句,都在空曠的殿中造成了極大的迴響,同時也在他的心中造成了
劇烈的動蕩。

  不肯置信的軒轅岳,在下一刻豁然站起,瞪大了兩眼往後頻退了數步。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所言的一切,我也不指望你會信。」她苦澀地扯扯嘴角,「
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說的都是實情。」想他那麼相信皇甫遲,皇甫遲所說的每一個道
理他都視為法典,他自然是不會相信她的一方之言,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得讓他從他所
相信的假象中清醒過來。

  他不斷搖首,「不可能……」

  她同情地凝睇著他那副信念動搖的模樣,「你若真要找人佐證我說的話才肯信,你
可以去找大師兄,他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一切。」

  猛然掠過窗外的寒風,將窗扇吸翻開來,透過敞開的窗扇深重的寒意與飛雪迅速潛
進殿內,吹熄了幾盆火,也吹寒了軒轅岳一身。

  「為什麼師父他……」喉際似梗住了,身子微微抖顫的他,聲音有些沙啞。

  「為了我。」千夜轉身關緊窗扇,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

  他愕然地撫著額,「服食鬼子之心能幫妳什麼?」鬼子之心是極陰的東西,她本身
已經是玄陰之體了,吃了那玩意,對她來說只有害,根本就不可能對她的身子有所助益


  「師父以為那麼做就能延續我的性命。」皇甫遲在逼她吃下時,是這麼對她說的,
以陰抗陰,或許物極就能必反。

  「那麼做……」軒轅岳懷疑地看著她,「真能續妳之命嗎?」就因為她近來身子愈
來愈衰弱,所以他知道師父已是想盡了辦法要幫她,可是這種作法……她的眼神變得很
黯淡,「怎麼可能?」鬼子之心哪能幫她什麼呢,那只能安父皇母後和皇甫遲的心而己


  「師妹……」

  「我活不了多久了。」她低首看著日漸消瘦的身軀,「我的身子已日漸衰敗。」

  「不可能!」他極力想否定她那篤定模樣,「師父算過,妳最起碼會有四十年陽壽
的!」

  「是四十年沒錯。」千夜同意地頷首,接著補充一句:「倘若以日夜來算。」日間
活二十年,夜裡活二十年,恰恰是四十年,而她二十歲的誕辰,在今年初秋來臨時就會
來到。

  怔愣無法成言的軒轅岳,停定在她臉龐上的眼眸動了動,他抖顫著手,屈指小心翼
翼細算,而後指尖停定在其中一個指節,雙眸再緩緩地滑至所言不假的她的臉龐上。

  為什麼會這樣?事前……怎都無人察覺?

  「今日我找你來,是因我知道你即將出發至排陽關外。」見他有些明白後,感覺有
些累的千夜,在椅上換了個姿勢。「聽說,陰界的萬鬼大軍已經快抵達那裡了?」

  「對。」一下子接收了許多令他難以接受的事後,軒轅岳已無心再去聽她接下來所
說的話。

  她仰起纖頸,轉首看向窗外,徘徊在她唇畔的低喃,像是她對自己最沉痛的責備。

  「若是我不存在的話,這場陰陽大戰,根本就不會發生。」當初若是師父肯聽她的
反對就好了,要是不殺闇響不取鬼子之心,人間也不會招來鬼後的報復。

  「師妹……」

  「賠上那麼多人與鬼的性命,目的只是要讓我活久一些……」眼神毫無定處的她自
顧自地說著,「這等延續生命的代價太龐大了,我承擔不起。」

  「妳別這麼想。」軒轅岳急忙來到她的面前,伸手按住她的兩肩。

  「可我是禍首啊,不這麼想我還能怎麼想?若我不認了這事、不頂下這罪,難不成
你要我自欺欺人嗎?」她用力地揮開他的同情,再也不掩飾眼底那份被迫得當戰事源起
的不甘之情。

  「妳……」遭她拒絕的軒轅岳,從沒有這麼近的看過她一直沒有表示出來的不滿。

  「不要再維護我了,也不要再為我多做些什麼了……」她緊咬著唇瓣不停地搖首,
低下頭來,兩手成拳地捶打在椅面上。「這些年來,為何你們從不問問我?為何你們要
以我為名去做那些?」皇甫遲也好,他也好,他們老是憑恃著為她好的名目,去替她做
那些自認為是為她好的事。

  軒轅岳深吸了口氣,「倘若……妳說的真是實情,那麼我能體會師父希望妳能活下
去的心情。同樣的,我也希望妳能安然的活在這世上。」

  「我從來都不要你們這麼做!」像是要將埋藏在心中所有的怨與恨都發洩出來般,
她用盡力氣地吼出聲。

  軒轅岳無法理解她的心態,「為什麼?」在她身旁的每個人,都希望她能好好的活
下去,但她壓根不求這一點?為什麼她那麼不珍視生命?

  她用力別過頭去,「我不想成為食人鬼。」

  「渾話!」他猛力握住她的兩肩,憤怒地搖晃著她,「誰說妳是食人鬼來著?」

  「你還不知道吧?」她緩慢地偏過臉頰,冷冷地現向他。

  「知道什麼?」

  她不帶表情地陳述,「吃些小動物已不再能令我感到飽足,再這樣下去,師父打算
讓我開始食人為生。」

  「妳說什麼……」緊握著她肩頭的掌指像遭燙著了般,忙不迭地撤開。

  「若是……」千夜卻一把將他拉回來,仰首望著他極力要他給她一個承諾,「若是
有天,我必須以食人為生,那時,你一定要動手殺了我。」

  「不會的,妳不會變成那樣的……」忍不住為她感到心酸的軒轅岳,在拒絕她的同
時,不願去想像她所說的話將可能成真。

  「二師兄!」她殘酷地逼迫自己冷峻,同時也逼迫著他,「你的心中有正道,這是
你最引以為豪的,你千萬不要忘了這點!」

  奉正道為圭梟的軒轅岳,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堅決的模樣,直在心中搪量著,若是
有朝一日,當她開始以吸食人命為生,成了危害百姓安危的禍害,他是否該看在多年來
的師門情分上,睜隻眼、閉隻眼地放她一馬?

  「你不明白,即使我再不願,我還是開始走上這條無計回頭之路……」努力想要說
服他的千夜,抬起又開始因飢餓而不斷抖索的掌心,淒苦地看著它們,「單純的吸食走
獸飛鳥的生命,這已不能滿足我,我要的不只這些,我渴望得更多也更可怕,而我,卻
找不到任何法子可阻止自己。」

  軒轅岳聽了,忍不住閉上眼,將拳心握得死緊。

  「二師兄,我很怕、很怕……」她惶恐地緊緊環抱住忍餓了許久的自己。「我怕我
在飢餓過度時,我會犯下無法原諒的大錯,我不想成為天地不容的食人鬼,我不要變成
那樣……」

  沉默的他還是硬著心腸不置一詞,直在心中與自己交戰著,在他眼前來來去去的,
盡是多年來同門相處時的種種片景,但在那些關於她的回憶裡,卻也有著一張活得毫無
一絲色彩與希望的臉龐,不容他逃避地無聲凝視著他。

  「答應我好嗎?」她拉著他的衣角懇求,眼中淚光瑩瑩。「當我開始吃人時,你一
定要阻止我,我不願,因飢餓而喪失了我身為人的最後一絲尊嚴。」

  不讓她再說下去的軒轅岳,驀地將她擁至懷裡,埋首在她的肩頭不斷喃喃,「別再
說了,我答應妳,我答應妳就是了……」

  懸在眼睫間的淚珠,終於釋懷地落下,她緊閉著眼,有太多說不出口的感謝。

  過了許久後,心情較為平定的軒轅岳緩緩拉開她,起身替她蓋好毛毯後,欲言又止
地看著又將一個人被留在宮中的她。

  「若妳……」怎麼也說不出吃人這句話的軒轅岳,含蓄地改了個詞,「若妳有事,
就捎個訊給我。」

  千夜笑了,替他說明白一點,「若我開始食人,我定會知會你。」

  「我走了。」他點點頭,準備奉師命前往位在遙遠西邊的排陽關。

  注目遠送的千夜,像要多挽留他一點似的,一直凝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直至他消失
在殿門的轉角處再也看不見了,這才緩慢深吐了一口氣,但就在這時,一股令她渾身餓
感更加旺盛壯大的人氣,從殿內的另一隅飄傳過來。

  她忙轉首一看,不知何時站在偏門處的皇甫遲,默不作聲地朝身後彈彈指,隨後,
一名被蒙著眼、兩手被綁至身後,衣著不像宮中之人的男子,立即被兩名術士推架至殿
中。

  「二師兄……」知道皇甫遲想讓她做什麼的千夜,止不住一身的恐懼,顫顫地開口
,想要喚回方走不久的軒轅岳。

  皇甫遲冷冷地咧出一笑,「他不會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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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是黃符在施法時燃燒的氣味。

  就著那股熟悉的氣味,方自昏陷的睡海裡醒來,千夜昏昏然地掀了掀眼睫,渴睡的
她,眼前的景象看來很朦朧,隱約可看見幾具黃色的人影,與一具她看慣了的身影來回
交錯,耳熟的唸咒聲自前方模糊地傳來,她側耳細聽,是修為並不怎麼樣的術法咒詞…
…當七曜背後那柄大刀,刀鋒出鞘的剎那,刺耳音韻傳至她耳邊時,原本還昏然欲睡的
千夜,登時徹底清醒,瞪大了水眸看向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

  「住手!」她忙不迭地扯開嗓子,跌跌撞撞地自原本休息的涼蔭處爬起來,邁開了
步子衝向前方。

  與莫名其妙找上門來的術士對上的七曜,對於她的呼喊充耳不聞,揮揚起慣用的大
刀,健臂上賁張的肌理沁了汗,在燦陽下閃閃輝耀,炫目的刀光宛若一條白龍,在那團
團將他圍住的五人間飛快地穿梭,當他止住了腳步,飄揚在風中的黑髮也停止了飛動停
棲在他的頰畔時,身後的五人在那一刻間整齊地倒下。

  來不及上前撲救他們的千夜,站在他的身旁直視著倒下的人們,一雙杏眸,潛藏著
淚光。

  「我說過,要報仇,找我就是了……」為什麼要殺無辜的人?那些看來不過是初出
茅蘆的方士或是術士,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半人半鬼的他壓根不把他們看在眼裡,若要
以武見真章,他們又怎麼會是他這個沙場老將的對手?

  「是他們找上我的,也是他們先動手的。」正要收刀回鞘的七曜,睨了她一眼,不
帶同情地將大刀插回鞘中。

  怔怔走至他們面前的千夜,低首看著染紅了黃沙的軀體,才想抹去眼中的淚意,不
意卻聽見斷斷續續的呻吟聲,自躺臥在地上的人們中傳來。

  他們沒死?

  雙目煥然一亮的千夜忙蹲下身子,翻過其中一名術士探向他的鼻息,就在她這麼做
時,來到她身後的七曜,冷淡的聲音緩緩飄至她的耳畔。

  「吃吧。」

  「吃?」她不解地回首。

  他挑挑眉,刻意把意圖攤得更加明顯。

  「妳不是以吸食生氣為生?」這些想殺他的術士找上門來剛好,自那日千夜吸食了
他的生氣後,她已連著好幾日沒再進食,無論他怎麼強迫她,她就是不肯,這下正好可
以讓這些人來當她食用的午飯。

  恍然明白他刻意手下留情的原因後,她抗拒地朝他搖首,「我不是食人鬼,我不吃
人……」

  他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倔著那無用的自尊,妳只會餓死。」人都快餓死了,她還
在講那套?

  「我的死活,我會自己決定。」她倔強地撇過螓首,擔心地探量著傷者們的傷勢。

  「受了這麼重的傷,這些人原本就命不久矣。」七曜走得更近了些,拉起她沾了傷
者鮮血的左掌制止她,同時很不滿意地看她硬是把右手給藏在身後。

  她淡淡冷笑,「你在為我脫罪?」真是可笑,怎麼每個要她活著的人都挺會為她找
藉口?

  心火暗湧的七曜,受她一激後,猛然蹲下身子用力拉過她,並揪出她藏放的右掌,
逼她把它擺放至那些人的身上。

  「吃!」厲色以對的他在她耳邊大喝,「在我見到那個皇帝前妳得給我活著!」

  「放手……」掙不開他的千夜,索性反身以掌在他胸前擊了一記,逼得他後退之餘
,她忿忿地瞪視著他,兩手擺出了嚴陣以對的架式。

  七曜不痛不癢的撫了撫胸坎,「強迫妳活下去,真有這麼罪大惡極?」她不能這麼
視生死於無物,在他帶著她去皇城,與皇帝面對面對質之前,她是他重要人質,因此,
她的命不能由她。

  不想與他爭執的千夜,轉身來到其中一名傷著的面前蹲下,以七曜聽得見的音量問
他。

  「你要我吃了你嗎?」

  「不要……」雖然不知道她指的吃是什麼,但遭她冷冽的眼神一望之後,躺在地上
的男子眼中盛滿了恐懼,虛弱地向她搖首。

  「我帶你去找大夫。」下一刻,兀自作了決定的千夜,費力地以單手將他撐起,讓
他靠在她的身上搖晃地站起。

  「不出一個時辰,他就會斷氣。」七曜嘲諷的聲音緊追在她身後。「況且在這大漠
裡,妳上哪去找大夫?只怕妳走了三日三夜,也找不著一戶民家。」

  「他還是有希望,還是有機會的……」拖著傷者在沙地上困難行走的千夜,額際沁
出顆顆細汗,在傷者即將滑下去時,她忙不迭地將他更捉緊一些。

  「鬼差不但會殺了他,更會吃了他。」袖手旁觀的七曜,邊走在她的身邊看她白費
力氣,邊好心提醒她當黑夜來臨時,出沒在暗夜中的鬼差,若是吸嗅到血腥的氣味,絕
不可能錯過這頓大餐。

  她咬緊牙關,「我會殺了鬼差……」

  久攻不克的七曜,氣悶地在心中暗暗發誓,他這輩子從沒見過比她更像頑石的女人


  他的臉色有點臭,「固執。」是不是每個嬌養在宮中的皇家子女,都像她這般難纏
?「你不也是?」與他一來一往的千夜,不客氣地暗諷著從頭到尾都不放棄要她吃人的
他。

  一步一步在沉陷埋人足的黃沙裡,不斷踩著艱難腳步的千夜,走不過多遠,她的肩
頭忽地一沉,攀靠在她肩上的男子沒有任何動靜,她忙將他放下,隻手往他鼻前一探,
赫然發現傷勢甚重的他,等不及接受治療就已斷氣。

  七曜撇撇嘴角,「我說過了。」白白給她浪費了一個機會。

  不死心的千夜連忙回頭望去,在她欲邁開腳步去搶救其餘的人時,七曜一手拉住她


  「他們也都死了。」當她顧得了這個,就顧不得那些了。

  失望與難過自她的眼底走溜而過,她軟軟跪坐在沙地裡,許久許久都沒有言語。

  站在她身旁的七曜,見她久坐在被烈陽曬燙的沙地裡動也不動,他原是有意將她拉
起,但為了她那份落寞自責的模樣,他又默然地收回了手。他仰首看向一時之間還不會
落下的豔日,再看看無遮蔭而直接接受日射的她,半晌,遊走在她單薄身上的黑眸動了
動,浮現出久違的溫柔。

  在她織造的這片沉默裡,七曜沒有打擾她,只是在有意無意裡,靠站得離她更近一
些,用自個兒的身子為她蔽蔭。

  枉然一場的千夜,不知自個兒在原地枯坐了多久,當日頭逐漸西斜,漠地替換上了
瑰豔的霞彩,陣陣騰升的地熱熱氣,讓遠方的夕陽看起來像在燃燒,隨著時間的過去,
清涼的晚風越過沙丘的另一頭拂來,將那一條條彷彿在舞蹈的熱氣吹散,直到這時,她
才又有了動作。

  七曜無語地看她召喚出兩名人形式神,低聲吩咐了他們幾句後,受命的式神立即遵
照她的交代,將那些已死的人帶走埋葬。

  當式神消失在他倆面前,千夜兩手撫著被夕照映燦得有如黃金的沙地,想起了她在
那座金碧輝煌的殿宇裡,也曾在她的殿中見過像方才那名男子眼神中,那份直抵心梢的
戰慄悸怖。

  她忘不了,那些被當作食材而擄來她殿中的人,他們視她如魔物的眼神、頻頻打顫
的模樣,每當她被皇甫遲逼著將右掌放至他們頸間時,他們圓目直瞪,頻張的嘴中喊不
出求救的隻字片語,直至他們在她的掌心下灰飛煙滅,她也自飢餓與誘惑中清醒,那一
道道渴望圖個生路而向她苦苦懇求的目光,似乎還盤旋在殿中、停在她的身上……無聲
地向她控訴。

  那份記憶,是比用金針密密刺繡在體膚上,還要細密的疼痛,像個時時都會提醒著
她的夢魘,永生難以忘懷。

  「我是人!」被回憶苦追得無處可逃的她,忽地對自己發洩起來,一把又一把捉起
地上的細沙,將它用力擲向遠方,「我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她不在預料中的舉動,令七曜滿心意外,他不作聲地瞧著她,看她不斷捉起一把把
細沙,那落力扔擲的模樣,像是恨不能丟開纏鎖在身上的一切似的,她的舉動,是那麼
的不遺餘力,而她的神情,是那麼淒涼無奈……「我是人……」力竭之餘,千夜抖索地
跪倒在沙地上,口中猶不斷喃喃,「是人……」

  好似在回應她的呼喊般,西下的夕陽隱沒在沙丘的那一端,留下了漫天綢似的雲霞
,破碎地在天際飄流著,隨之而來的黑夜,溫柔地掩蓋了她孤單的身影,將她滿腹的心
酸藏於暗處再也不讓人瞧見。

  定立在她身後的七曜,在她已然倦極,捲縮著身子抵禦與白日截然不同的冷風時,
來到她身畔坐下,振臂一樓,將她密密環圈在他的懷中,並在發覺她又因飢餓而開始發
抖時,拉來她無力的小手貼在自己的頸間。

  「你……」心神俱疲的她難以再與他爭辯。

  在確認她已吸食得飽足到一個程度後,七曜主動挪開她的手,將想離開他懷中的她
更加摟緊了些,放鬆身子將下巴擱在她的額際。

  「妳並未食人,因我不是人。」低沉帶有磁性的嗓音,像在撫慰著她。

  千夜仰起螓首,想看清他此刻的模樣,但漸濃的夜色卻讓她什麼也看不清。

  「提供生氣給我,你不會有事嗎?」她愈來愈不懂,平常人只消被她吸食一會,就
會身形俱滅絲毫無存,但他卻只像是流失了些許氣力般,並沒有因她而死去或是消失。

  他失聲笑了笑,「被妳拿走那麼一點生氣,對我來說根本無礙。」

  「真的?」問向他的聲音,有些急切,也摻著濃濃的憂心。

  「為何妳總是這麼擔心於我?」他將她挪開一點,邊褪去身上讓她貼靠著會覺得不
適的光明鎧邊間,再拉開上衫將她包裹在自己的胸前。

  千夜沉吟了一會,當他等不到答案時,他搖了搖她,低首將臉龐靠得她更近。

  「就當作是我欠你的吧。」她幽幽地說著,不想把所有的實情都說出來。「你需要
人關心,也需要有人來為你擔心。」

  心弦如遭震動了一下,七曜屏住了氣息,感覺她的話語透過她的依偎,伴隨著熱意
透進了他的胸膛裡,而後,在其中緩慢地蕩漾。

  在孤單了甚久後,那份遭他遺忘已久的心情,在她呢喃似的聲調裡,偷偷被攜回他
的面前,然而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挾帶在其中乘虛而入,他猛地甩甩頭,抖落一地的回
憶。

  夜間的沙漠裡颳起了有一陣沒一陣的寒風,七曜抱著她站起,走回先前讓她休憩的
枯樹下,背靠著樹身,目光款款停留在東方方向的沙丘上,看著那方的天色由漆黑漸漸
轉替成銀白。

  當盈盈圓滿的月兒升上天際,灑落了一地沙浪間的銀輝,頭一回見著這等景色的千
夜,她偎靠進他的頸間,戀戀地瞧著清冷的月下,這片如煙似幻的沙漠夜景,同時感覺
他環在她身側的手臂收緊了些,源源不絕地提供著他迷人的體溫,替她抵擋沙漠夜裡的
寒冷。

  「妳還不能死。」他執著的低喃,徘徊在她的耳際,「還不能。」

  千夜只是靜靜地聆聽著他的耳語,而後閤上眼,任它悄悄融入了夜色裡。

   出了大漠來到關內後,七曜褪下慣穿的光明鎧,換上了一襲黑色快衣,一路直向東
走。七曜的方向與目的,一直都很確定,也從未更改過。

  被他攜上路的千夜,也明白他會執意往東的意圖,他是想帶著她到京城的皇城裡,
以她為人質,好向她父皇面對面地幫他死去的弟兄討個公道。可他並不知道,在她父皇
眾多的皇子女中,自小就被圈禁隔離的她,對她父皇來說,根本就無關緊要。

  但她沒有向他說明這一點,只是一味地隨著他東行,因為他雖有著他的意圖,她也
有著……他所不知的私心。

  在這日黃昏,因錯過了可供歇宿的城鎮,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荒山裡,七曜找了
間看似古老的佛寺打算借住,但因他倆的樣貌並不似兄妹,只好託了個藉口說是夫妻,
寺裡的住持見他倆似遠道而來,兩人的神情也都帶了疲憊,於是便本著慈悲心腸廣開寺
門,容他們借宿。

  鳥聲陣陣,向晚時分,歸鳥紛紛棲停至寺後的林梢間,千夜推開寺內廂房的窗扇,
邊聆聽著寺內陣陣響起的晚鐘,邊看在山林遠處的淒霞暈滿西天,在天際層層的雲朵間
迸射出絢爛紅光。

  在外頭水井邊將自己打理乾淨的七曜,推開了廂房房門,提了桶自井裡打的水進來
,將桶中之水注入房中架上的木盆裡,打算讓她洗臉淨手,但在喚了她好幾聲,她仍是
一逕地瞧著外頭的落日沒反應後,他沒好氣地走上前去將她拉來,推她到木盆前,再將
肩上向住持買來的乾淨方巾披放在她肩上。

  串串水珠,自千夜的指縫間滑落至盛滿清水的木盆裡,淺起朵朵水花,洗淨了臉後
,她仰起螓首,感覺沁心的涼意停留在她的臉龐上,滑過面頰,順著頸項滑溜而下,沁
濕了她的衣衫後,為她帶來了更舒適的涼意。

  七曜倚在灰牆牆畔,兩手環著胸,靜看著那張洗淨後的容顏,一顆末拭去的水珠停
留在她尖巧的下頷處,微微顫動。

  他深吸了口氣,趕在那顆水珠落下前拿起她披放在肩上的方巾為她拭去,隨後替她
浸濕了方巾,以眼神示意她順道抹抹身子,找來一件路過城鎮時為她買的衣裳扔給她。

  也不知她是因在宮中有人服侍的緣故,或是她根本就不介意他看,當她照著他的意
思,拉下上衫露出香肩以濕巾擦拭時,七曜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來到窗邊關上窗扇,而
後就站在窗邊凝視著近在眼前的紙窗。

  他低沉的嗓音伴隨著她製造出來的水聲響起。

  「外頭的生活,與皇宮的相比,落差很大吧?」這一路上,這個嬌生慣養的掌上明
珠,不曉世事,不知人間疾苦,許多日常生活的瑣事,還是由他教會她的。

  千夜手邊的動作停頓了一會,半晌,復又再續。而他似乎也知道她不會回答似的,
繼續自言自語。

  「當我和我的弟兄們在戰場上搏命時,妳在做什麼?」他的聲音裡並沒有責備,有
的,只是窩藏了許多時日的不平。「當我看盡人情冷暖、陰險圖謀時,被人捧在掌心之
中呵護的妳,一定很安逸無憂吧?」

  聆聽著他那似乎相當壓抑的語調,正在更衣的千夜,想起這一路來他對她的處處照
應,和那雙總是趁她不注意時,偷偷溜至她身上深沉凝望著她,但又總是豁然瞥開的眸
子。

  「只是因為命不同嗎?」他喃喃問著糊黏在窗扇上泛黃的紙片。

  「我們的命的確不同。」將自己整頓好後,千夜來到他的身後,仰首看著他那具寬
背。

  他慢條斯理地回過身來,低首訝看著她那雙也充滿了不平的眼蚌。

  「當你和你的手下們在戰場上搏命時,我因我的體質,住在一座無人、無任何草木
的空寂死宅中,不斷在生與死之際徘徊。」她走至窗邊推開窗扇,兩眼平視著清幽的山
林,「我不是安逸無憂的,我永遠都在害怕下一回進食的時刻,我怕我又將奪去他人或
他物的生命,我怕,我成全了我身為人的自尊,我會活活餓死。」

  因她,他沉吟了許久。

  從未想過,上天雖是給了每個人不同的環境、不同的際遇,但同樣的,祂也給了每
個人不同的難處。就像以前他軍營裡的老軍師常說的:眼見是雪,並非雪。每件事,表
面上看來雖是那樣,可骨子裡卻不一定會是那般。

  「你瞧,我們的命是不是不同?」一逕凝視著遠方的她,聲音顯得很幽遠。「就是
因為我們不同,因此你有緬懷的對象,你有可以肝膽相照的弟兄,你有可以從陰界回來
人間的理由,但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如此尊貴的身分,她該是什麼都不匱乏的,為何她反而羨慕起他微小
的那些?

  「誰願接近我?」她微側過臉龐,給了他一朵艱澀的笑。「宮裡的人,哪個不是怕
在一不注意時被我吃了?就連我的父皇母後也不敢親近我。」能生在皇室,或許是世人
夢寐以求的美願吧,但若是他們知道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後,恐怕無人願與她交換身分。

  她的字字句句,不知怎地,都在他心房造成了某種迥異的迴響,七曜定定地看著那
雙與他極為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眼眸,有種憐憫,或是同病相憐的味道,在他的胸臆
裡緩緩醞釀著。

  在她身上,為何有那麼多不在他意料之中的東西呢?從她自夜色裡出現在他的前面
後,無論是她的心思,或是她的背景遭遇,沒一件是他捉摸得住的,她若是不說,或許
那些很難相信會發生在她身上之事,他永遠都不會知曉,也會一直將對她的那份成見與
不平,深鎖在心底,然後繼續用排拒的眼神將她隔離在外。

  「生命原本就不是公平的。當你得到一些時,你就注定要失去一點。」千夜綰起被
晚風吹散的髮,就著外頭的微光凝睇著他的表情,「所以別再不平了,每個人能擁有的
,本就不同。」

  頭一回與她如此平心靜氣地談話,七曜發現,他從沒有注意到她的雙眼,是如此明
媚水亮,他屏住了呼吸,在視線愈來愈不佳的廂房裡,努力想將這個找上他的女人仔細
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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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2:00 AM|只看該作者

  寺裡的和尚在天色盡墨後,悄悄地點燃了院中石座宮燈,就著外頭閃爍的光線,在
七曜眼中的她,依舊蒼白如昔,可不知為何,看起來卻與以往似乎有些不同,他也說不
上來。

  「你看我很久了。」任他一逕瞧著的千夜,在因仰望著過久而脖子有點痠時,唇角
勾出淺淺的笑意。

  赫然察覺失態的七曜,隨即往前跨出一步,兩手閤上廂房的窗扇。

  「別在這站著,會著涼。」他隨意找了個藉口將她支開他的身邊。

  千夜的反應僅是微微揚了揚兩眉,照他意思地踱回室內,替昏暗的室內點上油燈。

  「明兒個,咱們還是繼續往東走嗎?」當夜裡總是不會與她同處一室的七曜,又想
偷溜出去時,她站在他的身後問。

  「嗯。」欲推開房門的他回首看了她一眼。

  「在去辦你要辦的事前,可不可以先到個地方去?」她走至床邊找出她隨身的東西
,邊問著他。

  他狐疑地揚起眉,「上哪?」

  千夜款步輕移至他的面前,拉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裡塞進一張字條。

  「這是什麼?」不明所以的他皺眉地打開它。

  「看了後,上頭的人名,你不覺眼熟嗎?」早就已經將他接下來的反應想過無數回
的千夜,淡淡地問向他,然後走回桌邊坐下,伸指輕按著油燈的焰心。

  走近光源將字條裡所寫的東西看清後,七曜無法克制地攏聚起眉心,黑瞳變得陰沉
又銳利。

  「妳怎會有這玩意?」將字條捏緊在手心裡的他,大步大步地來到她的面前,橫眉
豎目地拉過她。

  「我專程替你帶來的。」她神態自若地應著,並在他握疼了她時輕聲提醒他,「別
碰我的右手,我怕我會不小心吸了你的生氣。」每天都食他提供的生氣,他雖是無礙,
但一日若是多吸了幾回,他也是很吃不消的。

  氣息在轉眼間變得起伏不定的七曜,忿忿地甩開她的手,將揉成一團的字條扔至她
身上,轉身快步走向房門時,她又不慌不忙地開口。

  「難道你不想見見他們嗎?」算算日子,自那場戰役結束後,都已經過了三年了吧
?他猛然停下腳步,緊緊繃著身子與氣息,熟悉的內疚感,又像那每夜都快逼得他發瘋
的夢魘,再次在他的心底攻城掠地,不斷蹂躪著他那顆自責的心。

  見他們?他有什麼臉面去見那些部屬的親人?

  當年在帶著麾下的部屬遠赴沙場前,是他親口向那些部屬的親人們承諾過的,他會
將他們安然無恙地帶回來,可他做到了嗎?沒有。他不但食言,還是靠著那些捨身護他
的部屬才能自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他們都是為救他而死的。

  「七曜……」面對著他的背影,在他不斷抖動的肩頭上找到了他的心結後,千夜無
奈地輕喚。

  他冷冷地回首,藏不住眼底的憤火,「少自以為是,我不需聽妳的指使!」不過是
個外人罷了,關於那些事,她什麼都不清楚,且還是他仇人的女兒,她憑什麼插手?她
沒有資格替他掩他的心傷,或是多事地想療他的舊痛。

  「你對你部屬們所做過的承諾呢?」千夜不死心地再問,「你對他們家人所做的承
諾又該如何?」

  「為何妳會知道這些?」他飛快地回到她的面前,一手掐上她的頸間,氣息不定地
瞪大了兩眼。

  「我什麼都知道。」她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你的愛,你的恨,我都知道。」
對於他,她所了解的或許比她自己還要清楚。

  擱置在她頸間的大掌驀地撤開,七曜在訝然之際,同時眼中泛過陣陣的不解與惶惑
,他不明白地拉開她的小手,在往後退時不斷對她搖首。

  「妳究竟想做什麼?」原本以為,他又多了解她一分,可她卻總是在下一刻,又讓
他墜入十裡迷霧中,她這與他完全不相干之人,為什麼要介入他的生命裡?

  「我說過,我希望死在你的手上。」她笑了笑,揉了揉被掐過的頸子。「但在死之
前,我希望你能陪我去做一件事。」

  「何事?」

  她斂去了所有的笑意,臉上的正色是他從沒見過的。

  「去向那些家屬致歉。」那些人已經等了三年多了,而他也受罪了這麼久,這件事
,不能就這麼擱在那兒。

  「致歉?」七曜諷刺地揚高了音調,「妳以為妳父皇所做的,由妳代為一句道歉就
能彌補什麼嗎?」

  她同意地頷首,「是不能彌補,但總要有人開口對他們說這句話,這是我父皇欠他
們的。」

  他冷冷用力一哼,正想甩人就走時,冷不防地被她拉住了臂膀,與她糾纏之餘,怒
意無處可洩的他,不客氣地一掌將她推了個老遠,千夜腳下踉蹌一絆,勉強按住桌緣才
止住了退勢。

  「這也是你欠他們的!」好不容易才站穩的她朝他的背影大喊。

  將兩拳握得更緊的七曜,站在門前直盯著房門不語,過了許久,他才緩慢地回過身
,努力壓下被她撩起的情緒,凝視著她那雙寫滿疼惜的水眸。

  「別再把這事窩藏在心底折磨你自己了,那已是不能改變的往事,你得想法子讓自
己走出來。」她頹坐在椅上撫著挨了一掌的胸口,在想起了自己所虧欠的後,她哽咽的
語調,顯得支離破碎,「別像我一樣,就是想道歉,卻連個機會也沒有……」

  那些遭她奪去生命的人,他們的親人在哪兒呢?她甚至連他們的姓名來歷都不清楚
,他們的臉孔模樣,當時神智不清的她也記不得,她只是記住了那一雙雙懇求著她的眼
眸,其他的,再也沒有了。他的心病尚有藥可癒,因他有人可尋,但她心底的這份歉疚
,卻會一直纏繞著她,直至她死,恐怕也永遠解不開……默然走回她身畔的七曜,在低
垂著螓首的她,奪眶而出的淚珠滴落而下時,伸手盛住了它。

  「為什麼……」他輕輕撫上她的面頰,抬起了她帶淚的臉龐,「為什麼妳要出現在
我的面前?」

  她閉上眼,「有天,你會知道的。」

  他的指尖,沾著冰冷的淚水在她臉上徘徊了許久,在察覺到她的氣息變得急促後,
他伸手將受了傷的她攬起抱入懷中,帶她到簡陋的榻上讓她躺妥後,坐在她身畔一語不
發。

  千夜張開眼確定他沒有因此而走開後,對他露出了一抹看似安心的眼神,閤上眼想
調勻體內被他打亂的氣息。

  溫暖的大掌撫過她永遠沒什麼血色的臉龐,而後落在她的右臂上,小心將它拉來後
,七曜將它貼在自己的胸前,好一會兒,在見她眉心不再那麼緊蹙,這才把它放回去。

  飛蛾撲向燈火的瞬間,為靜謐的房內帶來一陣輕響,外頭的夜色更深了,繁唱的蟲
鳴伴著山林間不知名鳥兒的低吟,在夏夜裡的涼風中潺潺地流澗。

  七曜坐在她身邊,心思百般錯雜地瞧著她那張安心入睡的臉。

  以前,也曾有人這麼全心信任他的,他們也都用那種眼神看他的,可如今他們在哪
兒呢?

  都不在了……

  涼夏裡的清風,輕輕拂過靈山山頂上的千年松林,清冽的松香味,在林間徘徊了一
陣後,乘著風勢吹進了藏冬的宅裡。

  「別毛毛躁躁的,跟隻野猴似的。」坐在桌前,正在為一面親製雀鳥繞枝銅鏡打磨
擦亮的藏冬,皺眉地對那個坐在桌案一頭,不斷做出種種看了就礙眼的小動作的來客出
聲。

  前思後想,心頭就是不安得緊的燕吹笛,索性不安坐在椅上,站起身開始在小廳裡
,邊煩躁地咬著指尖,邊來來回回地踱起步。

  「也別走來走去……」被他晃來晃去的人影弄得定不下心來做事的藏冬,忍不住擱
下銅鏡給他一陣好吼,「你繞得我眼都花了!」

  做這不許,做那也不成,被他限制得有些沒好氣的燕吹笛,自鼻尖大大地蹭出一口
氣,乾脆大剌剌地在地板上坐下。

  眼看要是不把燕家小子窩悶著的心結解開,他今日是甭想圖個清淨了。認命的藏冬
嘆了口氣,在椅上轉過身來,交握著十指看著賴坐在地上的不速之客。

  「既然這麼擔心,那就去瞧瞧嘛。」自從軒轅岳的氣息在前陣子變得愈來愈弱,使
得燕吹笛派去打探的式神始終沒法回報消息後,這個老是不請自來的客人,就天天頂著
這副陰陽怪氣的德性往他家跑。

  「誰說我擔心?」燕吹笛聽了隨即跳了起來,把臉往旁一甩,不但擺了個鼻孔朝天
的姿勢,還不屑地在嘴邊哼了幾句。

  來這分明就是想向他探探有沒有軒轅岳消息的,卻老是死硬著一張嘴打死都不肯承
認,也硬是不肯開口……藏冬愈來愈討厭這小子老愛使彆扭的臭脾氣了,當下他心念電
轉地想了想,壞心眼地一手托著下頷。

  「想知道軒轅小子的事是吧?那我就告訴你。」沉重的大氣首先長長低吐,「他受
傷了。」第一顆大石投出。

  本來想走人告辭的燕吹笛,腳步猛然一頓。

  「說起他的傷勢……」他又是一副深表同情的模樣,「看樣子,傷得不輕哪。」再
扔一顆。

  要走不走、要留不留,站在原地的腳步更顯躊躇了,燕吹笛無法克制地鎖緊了眉心


  「可憐的軒轅小子……」藏冬故意嘖嘖有聲地搖首,「想不到那隻來自陰界的戰鬼
還真是有兩下子,頭一回對上軒轅小子,就將他打得落花流水。」全都推下去算了。

  「那個戰鬼究竟是什麼來路?」終於關不住腹裡一籮筐擔心的燕吹笛,忍不住走回
他的面前,僵著一張臭臉問。

  「不人不鬼,半死半活。」藏冬愛笑不笑地坐直身子,兩眉對他飛了飛,「以往他
在人間時,是個武將。」總算是把他給拐過來了。

  他的一雙劍眉吊得老高,「那有什麼看頭?」軒轅小子是愈修愈回去,還是根本就
學藝不精啊?區區一個普通人都擺不平?沒用的傢伙,簡直就是丟他的臉面。

  「不過就是個不人不鬼的,的確是沒啥看頭。」藏冬先是深表同意地領首,然後又
馬上推翻它,「可他不但能夠施法傷了軒轅岳,還能隨陰界大軍一塊出征,且不受陰界
大軍主帥的指使,你不覺得……這裡頭有譜嗎?」

  「這傢伙……」燕吹笛聽得兩眉攢得緊緊的,「到底是做了什麼才有這份能耐?」
施法?一個普通的武將怎會術法這玩意?而且還勝得過天賦異稟的軒轅岳?

  「這我就不知了。」他兩掌一攤,也是納悶地聳肩,但不過一會兒,他又肯定地伸
出一指,「但本山神敢跟你打包票,他的本事不但勝過軒轅岳,還有可能在你之上。」

  據他所收到的各路消息來看,這個名叫七曜的人,不,鬼……好啦好啦,半人半鬼
,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由個普通人一躍變為術法高超的怪傢伙,只怕不會是個能夠輕易
打發的泛泛之輩。

  燕吹笛的臉色,當下變得難看無比。

  「唉……」藏冬刻意哀聲嘆氣的,「現下軒轅小子的傷勢這麼重,要是歹命一點,
不巧又在這節骨眼撞上了那個傷他的戰鬼……」

  話尾還沒落下,個性挺衝的燕吹笛,馬上衝過去張牙舞爪地揪住他的衣領,不願再
聽任何一句不中聽的損話。

  「你怕什麼?」藏冬笑笑地拍著他那張看似要殺人的惡臉,「與你結怨的,是皇甫
遲,根本就與軒轅小子無關,去見見他又何妨?他是你的前任師弟呀。」真是,這有啥
好不敢見的?去看一眼又不會少塊皮肉。

  燕吹笛咬牙切齒的掐著他的頸子,恨不能把它扭下。

  「總有天我會把你這張大嘴封起來……」雞婆,專聽八卦,更愛管不該管的閒事…
…天上的神仙個個都像他成天吃飽沒事幹嗎?

  「你就這麼怕軒轅岳知道你的祕密?」藏冬還是不知死活地繼續踩他的忌諱。「還
是……怕你會不自覺的在軒轅岳面前洩底?」說起他的那個祕密,不大也不小,說挺要
緊又挺不重要的,這到底有什麼好瞞的?

  「閉嘴!」燕吹笛兩手用力的一拽,將他給推了個老遠。

  「好,就不說軒轅小子!」藏冬爽快地兩手一拍,半賣半送地再透露一個消息給他
,「咱們就說說你的前任師妹吧。」呵呵,他要煩的雜事可多了。

  「千夜?」燕吹笛一愣,不明白他為何把話鋒轉到那邊去。「她怎麼了?」三師妹
不都在她的殿中住著嗎?加上又有皇甫遲照應著,她能出什麼岔子?

  「你說呢?」藏冬慢條斯理地取來桌上的銅鏡,指尖輕輕往鏡面一點,鏡面頓時映
出想給他看的東西。

  瞪著銅鏡的燕吹笛,先是怔愕了半晌,不多久,他的臉色倏然一變,氣急敗壞地大
步大步跨向大門。

  「不自量力的傢伙……」居然跟那個戰鬼一道?就連軒轅岳都沒那份能耐了,她以
為不成氣候的她能成什麼事?

  藏冬輕輕一彈指,隨即現身在門口攔住他,調侃地看著他臉上的那份心急。

  「怎麼,她的閒事你就管?」心偏得太嚴重了點吧?

  「讓路!」沒空埋他的燕吹笛粗魯地想推開他。

  但藏冬偏不讓,還反對他前去作亂,「你這麼一去,會壞了她的事的。」

  他心急的重點在這裡,「她離開師門會活不久的!」就算那個戰鬼不殺她,她也會
害死她自個兒。

  「何解?」硬是裝作不懂的藏冬,謙卑地向他請求詳解。

  「因為──」他張大了嘴,正待一籮筐地發作時,驀地又止住了嘴。「我幹啥要跟
你這局外人解釋這麼多?讓路啦!」再給他知道這種小道八卦還得了?往後讓他這張不
牢靠的嘴廣為張揚嗎?

  仍是件在原地攔人的藏冬,將他推回門內後,對他是既搖首又嘆氣的。

  「人終究會有一死。」算一算,那個千夜的日子不多了,再不讓她去做做她想做的
事,他這個當人家師兄的,是想讓她帶著遺憾離開人世嗎?

  「不行,她還這麼年輕,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她才多大?
十九、還是二十?還沒活夠本的她,怎能輕易放棄她的大好年華?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公平。」藏冬隻手搭上他的肩頭,意味深長地瞧著他躁動不安
的眸子,「這一點,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嗎?」

  經他這麼一說,先前焦急地想走人的燕吹笛,霎時冷靜了下來,望著藏冬那雙清如
明鏡的眼眸許久,他低首默然地看著自己。

  以為已經將他說服的藏冬,才滿意地想拉他進去裡頭坐坐時,但橫裡一記冒出來的
猛拳,在下一刻重重撞擊在他的肚皮上,當他痛得彎下腰時,重新抬起頭來的燕吹笛,
不但不領情地現了他一眼,還大搖大擺地跨出他家大門。

  撫著肚皮的藏冬,挨靠在門邊看他踩著急忙的腳步飛快地跑下山。

  「臭小子……」下手也不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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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朝廷已有半年沒運糧給西北大軍了。

  這半年來,西北大軍裡的每一位弟兄,無不咬牙苦撐,但在今年冬期來到後,天候
似乎比往年來得更冷,營中的弟兄們個個又餓又冷又病,在此等情況下,按埋,他們應
當緩下進攻先行退兵以保存軍力,但邊關告急的軍情又不能有一日鬆懈,更不能因此而
暫時退兵,否則這半年多來的圍攻就將前功盡棄。

  隨著天候一日比一日冷,營中的兵士也愈來愈撐持不住,在這一刻也不能再等的焦
急當口,西北大將軍日日命統領七曜發書上奏朝廷,請朝廷速速派糧,但朝廷的回覆卻
是封封推託,說是國庫困難,待紓困後定會派糧,在那之前,要大軍們再等一等。

  人都要餓死、凍死了,怎麼等?

  屢次上書朝廷卻苦無佳音後,七曜改行致書給頗有私交的宰相震剛,體恤大軍之苦
的震剛二話不說,徵得了聖上的同意後,在不動用國庫的前提下,即刻向朝中同僚與民
間富商們集資湊錢買糧,不久,在眾將官的翹首以盼中,延宕已久的軍糧,在這夜,終
於運抵西北大軍行營。

  頂著狂烈的風雪,親點完糧草,將糧草封倉鎮儲,並送走押糧官後,掩不住內心興
奮的七曜,命部屬將剛送到的征衣,與剛煮好的熱食放上車,連夜親自將它們送至最前
線。

  守在前線臨時搭建的堡壘裡,被窸窣聲響驚醒的小六,在聲音愈靠愈近時,忙不迭
地趕走身上的瞌睡蟲,邊拿起擱放在腿間的大刀,邊搖醒身旁也都累得睡著的同伴。

  誘人的食物香氣伴隨著聲響而來,渴睡的眾人,神智末醒,但腹裡的飢蟲卻被這陣
味道給擾醒了。

  「統領?」走到堡外看清來者後,小六訝異地看著七曜一壁指使著屬下將盛著熱食
,冒著熱騰騰白煙的大鍋分派至各堡壘,一壁又忙命人將軍衣軍鞋都搬進來。

  「糧草運到了,快派給弟兄們吃吧。」一頭大汗的七曜,將手中的衣物和掛在肩上
的數雙鞋都放下後,有些熱意地扯開衣領。

  「這是……」在見著了簇新的用品後,小六的聲音顫巍巍的。

  「來,試試,看合不合腳。」七曜彎身拾起一雙鞋,拉著他到一邊坐下要他試鞋。

  接過新鞋的小六,掩不住欣喜,兩手直打顫,忙不迭脫去已穿破見趾的舊鞋,顧不
得腳底的凍瘡,連忙套上新鞋,但在戰場上被削去兩根指頭的左手,卻在這時不聽使喚
,連連試了好幾回,都沒法將鞋邊的束腳給綁上。

  「我來。」七曜看了,蹲在他的面前替他綁妥,穿好了一隻後,又再幫他穿起另一
隻。

  低首看著七曜為他穿鞋的模樣,小六猛吸著鼻頭,興奮之餘,喉際卻緊得發疼,他
猛然抬起一手用力拭去浮在眼眶中的薄霧。

  大功告成的七曜抬首問他:「如何?」

  「剛好。」他哽著嗓,不住地點頭,「剛好……」

  「統領……」被眾人進食的聲響吵醒的副官,頻揉著眼,對眼前大夥正在埋頭猛吃
的景象有些不能置信。

  「你醒了正好。」七曜忙拉過一件棉襖,「哪,你來試試這件。」

  副官大大地瞪著眼,「這是……新的?」

  「嗯,剛送到的。」七曜忙替他卸下血污狼藉的光明鎧,在他捧著新棉襖發愣時推
推他,要他把那件塞填著不能禦寒的蘆絮,早就破敗得不能穿的薄衣給褪下。

  穿好鞋坐在一旁的小六,沒和其他人一樣忙著進食,而是獨自坐在地上愣眼瞧著腳
上的新鞋。

  「這場仗,究竟還要打多久?」他無奈的聲調,蓋過了所有進食的聲音。

  眾人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心有同淒地一塊看向領著他們上戰場的七曜。

  他沉聲應著,「不會太久的。」聽押糧官說,聖上這回不打算再派其他後援,反倒
是傾向御駕親征,或許等聖上率大軍一到後,這場拖了多年的戰役,很快就能結束。

  「統領。」小六抬起頭來,張大著眼,惶惶地問:「我們會回家吧?」

  七曜頓了頓,就著微弱的火光,凝望著小六那張寫滿風霜倦累的臉龐,在小六的眼
中,他看見了思鄉的心情,和渴望回到故裡的願望。

  他篤定地頷首,「會的。」

  「真的?」小六雙眼一亮,其他的部屬也都張大了抱著期待的雙眼。

  七曜堅定地向這些隨著他出生入死的夥伴允諾,「我會帶你們回家,帶所有人都回
去與家人團圓。」

  隱隱的希望火光,在他們的心中緩緩燃起,融化了堡外的冰霜,久違的笑容浮現在
所有人的臉龐上,彷彿溫暖他們的,並不是讓他們身子都暖和起來的熱食,而是七曜那
段直抵他們冰冷多時的心房的承諾。

  「吃飽了就快睡,天快亮了。」他低聲說著,轉身揚手命人盡快把東西分派到每個
人的手上。

  信任他的眾人感激地點點頭,又紛紛低下頭來,狼吞虎嚥地吃掉手中珍貴的一餐。

  呼嘯的北風依舊在堡外肆虐,七曜仔細收下了他們留給他的信任眼神,將它藏放在
心底,在走出堡外時,吼吼而來的風雪吹上了他的臉,他蹙著眉心,把身上禦雪的大衣
再拉緊了些。

  躲藏在綠色枝葉間閃耀的驕陽,將多年前的那場風雪逐回記憶的深處,點點日光灑
落在七曜的臉龐上,睡在屋簷上的他張開眼,張目所見的是寺裡古桐翠意盎然的綠葉,
但殘夢的片景猶在眼底一幕幕翻動,令他一時之間還回不到現實來。

  熟悉的香氣自他的身畔傳來,他側過頭,赫見千夜的小臉就在他身旁近處。

  他怔了一怔,不知她是如何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旁的。在訝異過後,他不自覺地屏
住了呼吸,只因她靠得那麼近,近得可以讓他在那雙水亮的眼瞳裡看見他自己的,她淺
淺的氣息,也無聲地在他的臉上輕拂。

  不要隨便靠他那麼近……他一骨碌地在簷上坐起,想要離那張美麗的臉龐遠一些。

  趴在簷上的千夜也跟著他起身,邊理著衣衫邊漫不經心地問。

  「作夢了?」本來她是打算叫這個睡到日上三竿的人起床的,可在見到他睡著時的
怪模樣後,就好奇的趴在他旁邊瞧起他的睡容來了。

  七曜只是瞥眼看看她,而後回想著方才夢見的那段夢境。

  「夢見了什麼?」仔細觀察過他睡容的千夜,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夢境,會讓他不
時皺眉,又不時流露出難過的表情。

  夢見了……他小心翼翼珍藏,卻又不忍回首顧看的往事。

  但他沒有說出口,只是別過頭去。

  「妳話一向都這麼多嗎?」他帶著賭氣的成分應著,可在話一出口後才猛然想起,
那些她說過的事。

  長年來一個人幽禁在宮中,她的話怎麼會多?又哪來的人說話?不經意碰觸到她心
上傷口的七曜,忙轉過頭來,果然在她的芳容上找著了她受傷的神情,和她眼中那淡淡
泛過的落寞。

  他不自在的低吐,「抱歉,是我失言。」

  千夜霎時抬起螓首,意外地對他挑高了黛眉。

  他會向她道歉?以往他無論做了何事,他從不擔心他的言行是否會傷害他人的,每
回只要是她頂撞了他,下場不是得跟他動手動腳,就是得無辜地挨記掌風,這不,前晚
挨的那一掌還印在她的胸口呢,他這人火氣一上來,根本就不顧男女之別,或是憐香惜
玉那一套,總是說動手就是動手……不知不覺間心花怒放的千夜,唇邊帶著笑,笑意盈
盈地看著他那顯得又是狐疑又是納悶的臉龐。

  方才還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這下又像是很開心?被她笑意弄得一頭霧水的七曜,
實是不解,她的心情怎老如山中的天候一樣,一日三變。

  「考慮得如何?」感覺他一早醒來後心情似乎不錯,千夜打鐵趁熱地問。

  「考慮什麼?」

  她把那張被他揉皺的字條拿出來,「願意同我去了嗎?」

  不置一詞的七曜直盯著那張固執的小臉,有些受不了她那誰都沒法跟她比的耐性。

  住在寺裡的這兩日來,只要她逮到機會,就不忘拿這件事再來煩他一陣,即使他次
次都向她拒絕,每回都奉送一張冷臉給她瞧,但她就是有辦法忘掉所遭受的挫折,不屈
不撓地再次拾來那張不知被他給揉過幾回的字條,再度擺回他的面前等他改變心意。

  千夜看著他那張有些沮喪的表情,淡淡的笑意又漾上她的唇角。

  把握時機的千夜朝他眨眨眼,「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願意了?」有進步,他沒像以前
那樣當頭又賞她一記閉門羹了。

  七曜盯審著她芳容的目光,在她的問話間,不自覺地開始遊走。此時此刻,浴沐在
朝陽下的她,雪白的臉蛋襯上那雙盈盈似會道人語的水眸,讓她看來像是卷軸裡一筆一
筆慢慢勾勻的仕女畫,精緻動人。

  或許是見慣了不多話的她面無表情,或因她總是為了吃食大事而愁眉不展,這還是
他頭一回在她臉上發現她眨眼揚睫間皆掩不住的欣喜神情,這讓他呆愣了許久,久久都
沒回過神來。

  趁他猶在出神這當口,千夜興匆匆地跳下屋簷,對他招招手也要他下來後,立即轉
身跑回廂房裡,他不明所以地照做,不一會,站在院中的他就看她拿著他們的東西,兩
腳跑得飛快地來到他的面前拉來他的手,他一怔,忙想要抽回來。

  都說過不要靠他那麼近了……拉不開她執著的小手,七曜忍不住皺起劍眉,但千夜
只是仰首靜靜凝望著他,眼中的失望清晰可見,這讓他忍不住停下手邊的動作,考慮了
許久後,終究沒有反抗地讓她握著,然而就在這時,她笑了。

  他只覺得兩耳一熱,那個純粹歡喜的笑意,映在他的眼中,不肯離去。

  拉著他去跟住持致謝及道完別後,千夜便拉著又封上了嘴巴不說話的他跨出寺院大
門,一塊往寺後的山道走去。

  聆聽著林間陣陣繁唱的鳥鳴,七曜才在納悶她為何放著民道不走,偏要拉他來走這
種山道時,拉著他的手走在前頭的她,一腳不慎踩在青苔上,當下一滑,他見了,忙放
開她的手欲扶住她,就在他的雙手抵達她的腰際前,她卻已自立自強地站穩,讓他僵在
半空中的雙手,不自覺地慢慢收回來。

  在林間曲折的山道上走了一陣後,七曜冷眼瞧著她氣喘吁吁的模樣,不免想起那夜
她才又挨了一掌,他再抬首看著似乎沒有盡頭的山道,在心底盤算到底要不要開口阻止
她的愚行。

  走到林間比較平坦的地方後,千夜看了看四下,在沒有瞧見一絲人煙後,自袖中取
出式符,口中唸了幾句,一匹代步的馬兒轉眼間就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他挑高了墨眉,「式神?」有這玩意就早點弄出來嘛,她也不需走得一臉細汗。

  「我要是在山下用的話,我怕那些和尚看到了會嚇著。」她邊說邊伸長手臂摸上馬
鞍,一腳踩著馬鐙想跨上去,但可能是山道走久了,兩腿變得有些乏力,試了好幾回,
都沒能成功地攀上馬鞍。

  這個高貴的公主千金……一手掩著臉的七曜,在她上上下下好一陣後,終於看不過
去地上前扶她一把,輕而易舉地把她給弄上去。

  總算是坐上馬兒的她,滿面笑地瞅看著那個待她愈來愈不錯的男人,而站在馬下的
他,看了則是有些慍惱地撇開俊臉,並把放在她腰上穩住她的雙手順便撤走。

  「等、等一下……」還沒坐穩的千夜,使不上力的兩腳還踩不穩馬鐙,在快摔下馬
前情急地出聲想叫回他的那雙手。

  單單只聽她的叫聲,就知道她遇到什麼困難的七曜,轉身兩手朝前一伸,果然在下
一刻就接到了掉下馬兒的她。

  沉重的大氣吹拂在她的額際上,「別再給我添麻煩了。」

  「噢。」被抱得結結實實的她,訥訥地應了應。

  二話不說地扶她上馬坐正後,七曜跟著翻身上馬坐在她的身後,兩手穩握著疆繩,
千夜抬首側看了他一眼,很擔心策馬的他,接下來即將前往的方向,是會一如以往地朝
東,抑或是順著她的心意,往她所指的地方走。

  他沒低首看她,只是望著前方沒好氣地間。

  「哪個方向?」他哪知道那張被揉皺的字條裡,寫的究竟是什麼地方?

  豁然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後,千夜愉快地漾開了笑容,伸手一指。

  「那邊。」
  
  「我們已經當了多久的夫妻?」

  走在城中人來人往的市集裡,千夜邊欣賞著這個目不暇給的熱鬧世界,邊出聲問著
那個走在她身旁的男人。

  七曜翻著白眼更正,「是假夫妻。」

  「多久?」她的好心情並未受他的影響,仍舊固執地問。

  「個把月了。」他撇撇嘴角,不太情願地吐出。

  扳著指頭在數算日子的千夜,聽了後,臉上的笑意更像是萬裡睛空。

  為了她唇畔神祕的笑意,他忍不住想間。

  「妳在高興什麼?」近來她老是這樣神神祕祕地笑著,她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發生
了什麼好事嗎?

  「沒有。」她挑高黛眉,不告訴他地轉過身繼續往前走,但走了數步,她又突地回
過頭,走至他的面前仰首凝望著他。

  「看什麼?」渾身被她看得不自在的七曜,在她瞬也不瞬的注視下,表倩有些尷尬
,兩隻眼珠子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她笑吟吟的,「你的臉色比初見時好看多了。」想當初剛見到他時,他只會擺著一
張臉嚇人,不然就三不五時來個冷笑,或是不屑地挑眉睨人,現在就好多了,表倩多了
不少,總算是有點像人了。

  這算是誇他嗎?

  七曜深深蹙緊了眉心。這陣子以來,他發覺她似乎愈來愈不怕他,也與他愈來愈親
近,而他也不自覺地對她放下不少心防,和那些對她身分的歧見。

  但為何他待她的態度變了呢?

  或許,是因他總是不斷地告訴自己,與他有仇的,是她的父皇不是她,明白是非的
他,不該把一己之怒遷怒至她的身上去。可這般與她親近可好?他總有抵達皇城的一日
,去找她父皇算帳之日也終會到來,到時,他該怎麼面對她?而她,明知道他的目的,
不但不阻止他,還願被他押著走當成人質,她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她幽幽輕嘆,「才誇你而已,別又馬上板著黑臉嚇人。」為什麼他每回要想事情時
,他的臉色就會難看成這樣?

  面有慍色的他更加陰沉三分,「又嚇不跑妳。」拿刀砍她,她很樂意;用冷臉嚇她
,她習以為常;他要是懶得理她一聲不吭一整日,她也有法子悶不作聲好幾天……這樣
的她,恐怕就算是天塌在她面前,她也照樣面不改色。

  「會嚇壞路人的。」她輕聳香肩,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若是希望一路上都備受矚
目,你就繼續擺你的譜吧。」身形魁偉的他本來就夠引人注目了,也不想想他那副尊容
有多招人注目。

  七曜聽了,沒好氣地抹抹臉,粗魯地拉著她的臂膀穿越過擁擠的市集,有些受不了
他手勁的千夜,只能任這個絲毫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的男人東拉西扯,但在隨著他走進
市集的深處,她的忍耐也快到了極限。

  她仰首看著晴朗無半片雲朵的穹蒼,感覺汗珠又順著她的面頰再次滑下,她深吐了
一口氣,受不了地扯開包覆在她面容上的紗巾。

  「別又把它拿下。」眼明手快的七曜一把拉回她的紗巾,不由分說地再次把它給裹
回她的臉上。

  她倔著小嘴,「悶著很不舒服。」這是什麼季節呀?大熱天的她還包得像顆粽子,
他是想把她蒸熟嗎?

  「拿下會惹麻煩的。」到時候,少不了又會有一票登徒子跟在她的後頭,他可不願
動不動就要替她解圍。

  她頭痛地撫額輕嘆,「我包成這樣更醒目……」愈是遮著不讓人看,他人就愈想看
,這道理難道都沒人教過他嗎?就算沒人教過好了,他也回頭看一下四處那些瞪大了眼
在打量著她的路人好不?

  他忍不住皺眉,「妳的話愈來愈多了……」

  「這是個好現象不是嗎?」她反倒高興地對他眨眨眼,隨後伸長了手往一旁的攤檔
一指,「那是什麼?」

  七曜木著一張臉,一手將又想去看熱鬧的她給拖回來。

  「要趕路。」

  「好奇嘛……」她漫不經心地應著,驀地又張大了眼,看向一旁五顏六色的皮球被
人們踢得老高,「啊,你看那個。」

  不過就是幾個少年在踢蹴鞠而已,這也好看得目不轉睛的?七曜已不知這是第幾次
在心底這麼問自己。

  在他眼中,她就像隻剛自宮中放出來的鳥兒,對什麼都感到新鮮、什麼都想知道,
問她先前由宮裡趕到大漠去的一路上難道沒看過嗎?她又說那時她一心趕路,很少路過
城鎮,大都是靠著式神走往山道或是險徑,這次和他一道行走,她才有機會大開眼界。

  一隻小手攀上他的臂膀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嘆了口氣,任由她拖著他去看那些老是
耽誤他們上路的東西。

  在人群中搶到觀賞的好位置後,千夜好奇地看著眼前幾名脫去上衣的壯漢,在場中
揮耍著各式的刀械和槍棒,甚至還有人躺在地上,任人在胸口上擱了塊沉甸甸的大石,
再由一旁的壯漢揚著大鐵錘,將那塊擺放在胸口上的大石擊碎。

  她拉拉他的衣袖,「他們在做什麼?」

  「賣藝。」七曜彎下身來向她解釋。「妳連這也不知?」

  懵懂無知的千夜對他搖了搖頭。

  「他們在討生活。」望著她那張什麼都不知道小臉,他制式地再為她講解起來。「
絕活表演得好,看倌們會給他們點小錢打賞。」

  她聽得頻頻頷首,「噢……」

  那陣陣好似恍然大悟的應答聲,今原本欲走的七曜忍不住又軟下心來,站在原地陪
她再多看一會,只因為,她的表情是那麼的茫然無知,黑溜溜的水眸是那般的單純好奇
,而她那明白的應答聲,聽來,也讓人為她感到有些不捨。

  袖間忽有一陣扯動,他低首看著那隻總是輕拉著他衣袖的左手,發覺她只要是在人
多的地方,就一定會做出這等小動作。

  或許是因不安,也可能是被排離在外的那份陌生感,使得她在來到有人的城鎮後就
靠得他更近。他抬首看向四方,放眼所見,處處都是每日可見到、平凡無奇得緊的市井
生活,他不禁要納想,以往她在宮中都是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什麼都沒見識過、有太多
不知情的人情事故都沒體會過,難道她真是住在一座美輪美奐的牢籠裡嗎?

  「好了,咱們……」眼看聚集圍觀的人愈來愈多,七曜才想將她自人群中拉出來,
帶她離開這座城鎮繼續上路,豈知低首一看,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她已不見蹤影。

  急忙擠出人群後,這次七曜並沒有費多大的勁,在路旁夾道圍觀的人群中找到了她
的身影。

  千夜張目直望著眼前鑼鼓喧天、清一色喜服浩浩蕩蕩魚貫前進的人們,在吹奏隊伍
後頭,有頂八人抬著的搖晃小轎,在感覺七曜來到她身邊後,她以不解的眼神看向他。

  七曜嘆口氣,「那是送嫁隊伍,今日可能是城中某戶人家的閨女出閣了。」

  「出閣?」她的神情似有些意外,水眸閃閃晶亮。

  「就是──」他張大了嘴正要說下去,她卻回過頭看向前方送嫁的隊伍。

  「我知道出閣是什麼意思。」千夜寂寂地說著,一雙水目捨不得離開那頂紅豔的小
轎,「我只是沒見過。」

  雖然她極力不想表現出來,但七曜還是自她那張羨慕的小臉上,找到了她總是不肯
輕易洩漏的心事。

  他的目光偷偷溜至她的芳容巡曳,她看來約莫十八或十九了,早就過了尋常人家女
兒出閣的年紀,正值芳華的她,應該也像其他的女兒家一樣,很想有段美好的良緣吧?
但因她的體質、她的與眾不同,為免家醜外揚,聖上不為她許婚,自是理所當然,可這
樣,卻也辜負了她一段大好年華。

  「別看了。」在她的眼神愈來愈顯落寞之時,他隻手環上她的肩,強硬地轉過她的
身子。

  「嗯。」她點點頭,垂下寫滿心事的眼睜,拉著他的衣袖跟他一塊離開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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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2:02 AM|只看該作者
成為伊莉的版主,你將獲得更高級和無限的權限。把你感興趣的版面一步步地發展和豐盛,那種滿足感等著你來嚐嚐喔。

  雙雙走離大道,來到四處植著青柳的川水邊,川邊商家處處,又是一派熱絡的景象
。千夜走馬看花地瞧著,臉上又恢復了那份好奇,七曜看了,也不知怎地,感到安心些
許,但就在這時,那道自他來到城鎮後就一直如影隨形跟在他身後的視線,再度朝他射
來。

  懶得理會他,他反倒愈來愈肆無忌憚了?七曜默不作聲地往旁瞧了一眼。

  「怎麼了?」在發覺他不走時,千夜輕拉著他的衣袖。

  「妳先在這看看,我稍後就來。」他拉開她的手,快步閃身走進一處小巷內,決心
解決一路上一直擾人的視線來源。

  僻靜的巷內,少有往來的行人,此處是攤檔後頭的民宅居處,家家戶戶的門上,皆
繪了兩尊鎮邪捉鬼的門神。

  「警告你。」七曜的腳步停在一戶民宅前,冷看著上頭其中一尊門神,「憑你,還
當不成我的對手。」神仙又如何?一介小小門神,他可還不看在眼裡。

  門上所繪的門神並無動靜,打算把話說完就走的七曜才跨開腳步,站立在門上的神
荼,眼珠隨即又跟著他移動,令再次感覺到那份不快氣息的七曜登時停下腳步,而神荼
則是趕在他回首前,趕緊把兩眼挪回正位。

  煩不勝煩的七曜撇了撇嘴角,二話不說地走回原處,動作飛快地探出一掌,直接將
神荼自門板上給抓出來,在他猶未來得及開口前,即將背後的大刀出鞘,用力抵上他的
頸子。

  「回去帶個訊給神界。」七曜微瞇起黑眸,冷惻地瞪向這個討人厭的跟監者,「陰
界與人間之事,與神界無關,你們這些天上的仙神,別多事的來人間插手,你們只需冷
眼旁觀就成。」

  神荼轉著眼珠想了半晌,本是想和這個大言不慚的七曜硬碰硬,好試試他是不是真
如他所說得那麼有本事,但想歸想,他的四肢卻不肯與他合作,他詫異地瞪看著自己無
法動彈的四肢一會,忽然有些明白。

  這個半人半鬼的,在把他從門裡拉出來的這一晃眼的時間,就順道在他身上施了法
?這下可好,這傢伙的真功夫看來似乎跟他的嘴上功夫一樣強……他遲疑地開口,「但
人間的百姓……」上頭刻意派他來保護百姓的,他要是不跟,萬一這傢伙引陰界眾鬼入
民間傷害百姓怎麼辦?

  「誰說我──」正想把話說明白的七曜,還末說到重點,他隨即扭頭看向小巷另一
頭正踩著無聲腳步前來的千夜。

  「放心吧,他不會任陰界之鬼對百姓出手的,他要對付的只有皇甫遲旗下的術士。
」千夜走至神荼的面前替他把末說完的話說完。「因此神界只需保護好百姓就成了,其
他的,就由我們這些術士來,你們別插手。」

  神荼的兩眉聳成小山狀,「妳確定?」

  「嗯。」她輕聲應著,邊說邊把他脖子上架著的大刀移開,「所以別再跟著我們了
,專心去做你的正事吧。」

  「妳說得可真簡單……」被人定在原處如棵僵木的神荼,沒好氣地對她翻著白眼。

  千夜看了看被施了法,連一根手指也動不得的神荼一眼,微微偏過螓首,替他向七
曜求情。

  「回你的門上安分站著!」七曜冷哼一聲,一掌把他給打回門上站著。

  「走吧。」打發走神荼後,千夜愛笑不笑地抿著小嘴往巷口走去,發覺這個男人似
乎漸漸學會把她的話聽進耳了。

  「妳知道他跟著我們?」快步跟上她的七曜,走在她身邊盯審著她唇畔的笑意。

  「知道。」打從入關後她就察覺了,她原本還在想,要被跟到什麼時候他的耐性才
會用盡。

  「妳怎麼知道我不會對百姓出手?」他一掌攔下她,要她把方才在神荼面前說的話
解釋清楚。

  她篤定地輕笑,「你不會。」

  他不自覺地開始皺眉,「妳哪來的把握?」為何只要是與他有關的事,她就是有著
無比的自信?

  「因為我夠了解你。」想他在去陰界前,是個衛國護民的大將,會上沙場,是為了
百姓,因此他決計是不會傷害百姓的。

  七曜半挑著眉,「說不定,我就是鬼後派來屠殺百姓的前鋒大將。」

  她笑睨他一眼,「不可能。」

  鬼後說過,殺子一人,還子三千。在她離開皇城時,據宮裡的人說,包括皇城,全
國各地的長子們約莫死了三千人左右,鬼後若是守信,應當就不會再對百姓出手,這回
鬼後之所以會派大軍來犯,要殺的,就是他們這些皇甫遲旗下的弟子。

  愈是想拐她,就愈是被她說中,七曜有些氣餒地站在原地看著她款款離去的背影。

  平日看她都胡裡胡塗的,可每回只要與他扯上一點邊,她又會變得精明無比,他們
究竟是曾在哪見過,或是他曾在什麼時候讓她這般了解過?

  慢吞吞跟在她身後走出小巷的七曜,在一對年輕夫妻經過他面前時,他愕然地看著
那名年輕丈夫,挽著妻子的素手,小心翼翼扶她過街,或是騰出一手護在她的身側,以
免被往來的行人撞著。

  他再看向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或老或幼,大多在舉手投足間,對婦人或是女性有
一定的尊重與呵護,而他呢?他只會把與他結伴同行的千夜當成一件行李般,說扯就扯
,愛拉就拉,一點也沒有在乎過她纖弱的身子是否禁得住。

  他是個武人,從不懂溫柔那套,長年在軍中,根本就不曾和女性一塊生活,因此該
怎麼待她,他從沒仔細去想過,而她,卻也不曾有句怨言……「不走嗎?」走在前頭的
千夜停下腳步,回首看著發呆的他。

  在她不慎被路過的大漢撞了肩頭一下時,猶在發呆的七曜甩了甩頭,快步走至她的
身旁,猶豫了許久後,他不甚熟練地挽起她的小手,將它擱放至他的臂上。

  千夜不語地瞧了他的動作一會,再抬首凝視著他那看起來很勉強,還有點不情不願
的臉龐。

  「你知道嗎?」她一臉正經八百的,但明眸裡隱隱含笑,「你有進步了。」

  「囉唆。」

  浮雲逐夕陽,在這鳥歸時分,與七曜來到他們要找的第一個村莊外,在進村前,千
夜再次掏出了放在袖中寫滿了地名的紙條。

  反覆檢視紙中所寫之地,並再三地環顧周遭的環境景色加以確認後,她彈了彈手中
的紙條,「是這了。」

  站在村莊外小溪畔遠看夕照下,處處炊煙裊裊升騰的小村莊,定立在原地的七曜,
兩腳似灌了鉛,動彈不得,心中被難以說出口的矛盾糾纏著。

  口舌上說勇敢,很簡單,但真來到面前了,勇敢卻又如暗夜裡四處躲藏的宵小,不
見蹤影。

  他緊咬著牙關,牙齦因過度用力而發疼了。這一生,什麼大風大浪他沒見過?無論
是戰場上的槍林箭雨,或是駭人的陰森鬼域,都不過是他人生的片景而已,無論是血肉
模糊的殺戮戰場,或是千軍萬馬的大場面,他都能攜著勇氣輕易走過。

  但,殺敵容易,認錯卻太難。那份深深烙印,在無數夜裡如影隨行的罪疚,像是覆
蓋在他心上的一片羽毛,縱使他可力扛千斤,但在這片底下蓋著血淋往事的羽毛前,他
卻使不上半分氣力。

  他從不曾像此刻般,覺得自己是如此怯儒。

  進了村,找著了他要找的人後,他該用什麼面目去面對他們?他該怎麼對他們開口
?而他們,可又願原諒失信的他?他不敢想像當他們見著他之後會有什麼表情、什麼心
情,此番他的出現,會不會在他們已經癒合的傷口上,再添上一道刺痛的傷疤?

  「走吧。」千夜將紙條收回袖中後,跨過小溪上的木橋準備進村,但走了一陣,卻
始終沒聽見身後跟隨的步音。

  猶豫躊躇了好一陣後,內心煎熬無比的七曜,猛地握緊了拳。

  有些明白他在想些什麼的千夜,在他改變心意轉身離去前,急忙跑回他的身旁伸手
拉住他。

  「不要躲。」都大老遠跑來這了,他可不能就這樣打退堂鼓。

  心煩意亂的七曜,想也不想地甩開攀在他臂上的小手,走未兩步,比他更不死心的
千夜趕忙攔在他的面前,勾挽著他的健臂抬首望著他。

  她試著拖動他生根的兩腳,「你答應過的。」

  「我──」卡在這要走不走的關頭上的七曜,才想向她說明他的難處,前方不遠處
的一抹人影,卻讓他忘了他要說些什麼。

  千夜不明所以地瞧著他出神的模樣,轉過身去,只見在溪邊,有名提著木桶的老婦
,正在汲水準備回家做晚飯。

  「她是……」她輕扯著他的衣袖,但他動也不動,雙目一逕地定在名老婦的身上。

  汲完兩桶水的老婦,拿起擱放在溪邊的扁擔,打算挑水回家時,也瞧見了那兩個站
在小丘上的男女,她微瞇著眼,就著夕陽燦目的紅光,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七曜的模樣,
同時,也認出了他。

  手中的扁擔,在下一刻,自她的手中翻落,跌在木桶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她用力
瞪大了兩眼,不敢置信地張開了嘴,似想說什麼,可她渾身打顫得厲害,梗在喉中的話
語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是來……」見著了她的反應後,七曜遲疑地開口,舉步往前走了兩步。

  老婦隨即彎下身拾起扁擔,也不等他說完,挑了水轉身就走,那兩只汲滿了水的木
桶,在她急忙且踉蹌的步伐下,水花四濺,眼看桶裡的水就要灑光了,但她不肯停下腳
步,一個勁地往村裡飛奔,似身後有著窮兇極惡的鬼怪在追索著。

  望著老婦失措的背影,失望靜盛在七曜的眼中,褪去熱意的晚風徐來,他只覺這份
涼意,刺骨冰冷。

  當他轉身走開時,這一回,千夜沒再拉住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只因為,
方才在夕照下,她將那雙受傷的眼睜,看得太清楚了些。

  一前一後,踩在寂靜林間的步子,聽來很沉重,走在前頭的七曜腳下的步子倏地一
頓,跟在他身後的千夜,也在察覺了不對勁後馬上揚首。

  踏霞而來的六陰差之中的無災與無豫,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林間,在他們身後,有群
跟著他們來到人間四處征戰的鬼兵鬼將。

  「這是什麼意思?」被攔住去路的七曜,神色不善地盯著無災手中那柄直指向他的
長矛。

  「為何你擅自離開陣前?」特意來找他算帳的無災,更是將長矛逼向他的頸間。

  七曜不屑地看他一眼,「我不需要向你解釋。」

  「她是誰?」站在一旁的無豫,兩眼緊盯著跟在他後頭的千夜。

  懶得理他的七曜,只朝身後勾了勾手示意,便轉身繞過他們打算帶著千夜離開這裡


  無災與無豫互看對方一眼,隨即一前一後地堵住他們的去路,心情原本就已夠低劣
的七曜,一把扯過千夜,在身後的無豫衝上前來時,他揚袖一振,強勁的掌風將無豫吹
震得站不住腳,狠狠被撞退至一株樹旁,口中直嘔出一縷又一縷的黑血。

  「別礙著我的路。」解決了後頭之後,七曜陰森地再對前頭不肯讓步的無災警告。

  「她是那個阻撓我們的術士。」無災在聽了身後鬼將們的低語後,將矛頭指向不該
出現在他身邊的千夜,「你留著她做什麼?」在排陽關外,就是這個女的使了某種不知
名的術法,一口氣吃掉了他們不少的手下。

  「讓路。」七曜只是又再重複。

  無災嘲弄地睨著他,「哼,我就說過人類不能信任。」早就告訴過鬼後了,這個不
人不鬼的,說不定來到人間後會背叛他們陰界,瞧,才一陣子沒見,他果不期然就投效
了人間那一方。

  突然出鞘的大刀,在夕照的輝映下,燦白燦白的,不過只在眨眼瞬間就已動手割下
無災人頭的七曜,在眾鬼還末喘過氣來時,揚掌將手中的頭顱扔至無豫的面前。

  「還有別的事嗎?」他慢條斯理地收刀回鞘,揚著眼看著四下還未能反應過來的眾
鬼。

  居然就這樣殺了六陰差……「你……」瞠目結舌之餘,無豫怎麼也無法相信他只在
一瞬間就殺掉了一個同僚。

  「走吧。」七曜又看了身旁的千夜一眼,率先跨出步伐想離開這些令他煩心的眾鬼


  「咱們走!」氣急敗壞的無豫,也轉身朝眾鬼一喝。

  「慢著。」七曜聽了,反倒是狐疑地停下腳步。「你想去哪?」皇甫遲所派出的旗
下術士,目前都集中在幾個關口那兒,這裡不過是人間百姓居住之地,他們想做什麼?

  「我們都餓了。」無豫說得理所當然,「正好前頭有座村莊,我們打算到那飽餐一
頓。」

  七曜冷冷地開口,「鬼後有言,此戰只殺術士不傷民。」在那座村莊裡,住了他多
少部屬的親人?給這些鬼一去,那兒就將變成一座死域了。

  逮著了藉口的無豫撇了撇嘴角,「你身旁的那個女人就是個術士,你不也一樣不殺
她?」

  「在我與她的私怨未了前,她得活著。」

  他譏誚地獰笑,「意思就是你不動手了?」關於這個女人的事,以及無災被殺之事
,回頭,他得向鬼後稟報一下。

  站在兩難之處的七曜想了半晌,忽爾冒出一笑,兩手環著胸往後退了兩步。

  「既然你這麼想拿她性命,何不自個兒來?」近來千夜每日都吸食他的生氣,體力
已比以往好多了,只是對付個六陰差,千夜應當是應付得來吧?

  此話一出,不只是無豫有些錯愕,就連本是局外人的千夜,也不解地回頭看向遠站
至一旁,臉上擺明的寫著不關己事的七曜。

  他是不管她的死活,還是太過相信她的能力?

  本想向他抱怨他不講道義的千夜,在想了想他來人間的目的,與他所處的立場後,
她忽地有些明白他為何會這麼做,也了解了他沒說出口的難處。

  他要是護著她,到時這些陰差若向鬼後告狀或是嘴碎了些,七曜少不了會裡外不是
人,因此他就算有心想保她,也不能在這些鬼輩面前表現出來……嘖,做人就已經夠困
難了,沒想到做鬼也很麻煩,而他這個不人不鬼的,更是兩面都不討好。

  不想造成七曜負擔的千夜,不疾不徐地除去她包覆在右手上的布巾,而後趕在無豫
動手前,先發制人。

  在她一動後,無豫即刻亮出了手中的兩柄彎月冥刀,手中結印的千夜,先是以火候
未成的金剛印來給他個下馬威,但無豫偏身一閃,雖是末擊中他,但後頭沒來得及閃避
的鬼兵鬼將們卻倒了大半。躍至半空中的千夜,在芳足落地前,兩手再次結成另一印,
直朝無豫的頭頂罩下,不把她看在眼裡的無豫,冷哼了一聲,揮揚起彎月冥刀即將她的
罩印給劃破,並在她落地後朝她舉刀而來。

  反應迅捷的千夜,先是以右掌握住一刀,左手欲結印封向他的印堂時,卻來不及避
過砍上她肩頭的另一刀,她忍著疼,以掌勁吸食了右掌中的冥刀後,飛快地欺身上前,
在無豫將彎刀自她肩頭拔起又砍上她前,一掌按住他的臉龐,直接把他給吃掉。

  殷紅的鮮血順著她的肩頭緩緩流下,吸食了鬼氣而渾身遍寒的千夜,表情力持平穩
,揚睫看向那票虎視耽耽的眾鬼。

  她舉起剛吃掉無豫的右掌,「不想也被我吃掉的話,那就別留在我的眼前。」

  在她的話尾一落後,林間的草木一陣動搖,肩頭劇烈疼痛的千夜,分不清這是晚風
拂葉所致,抑或是疾快離開的眾鬼所製造的聲響,踩著有些不穩的步伐,她捂著受傷的
肩頭走回七曜的面前。

  「你會接住我吧?」她淡淡笑間。

  看著失血嚴重的她,七曜無言地敞開了胸懷,她笑意一斂,乏地力地閉上眼,整個
人往前一倒,在倒進他的懷裡時被他有力的雙臂牢牢接住。

  將她扶抱至一旁坐下的七曜,讓暈過去的她靠在他的胸前,想診看她傷勢的他隻手
拉開她的衣領,卻在見著了她頸後的紅痣,以及她髻上的梅形玉簪時,愕然地張大了眼
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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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聲纏綿有韻,那是個下著雪的早晨。

  位於宮內某處,在一片空曠別無他物的御院裡,雪地上靜靜擱擺著一柄紅傘,放眼
看去,潔白的雪中點綴了一抹嫣紅,看來是那麼地醒目。在院旁,有座寂然無聲的殿宇
,殿中無人走動,也無人音,唯有外頭漫天的雪花寂寥為伴。

  站在院外等待的七曜,盯視著那柄突兀出現在院中的紅傘許久,隨著雪勢愈下愈大
,他的氣息化為縷縷白煙,他趕在兩掌被凍僵之前張握了一番,轉首遠望在這處殿宇遠
處的國師住處,希望進去裡頭找國師皇甫遲商議事情的震相能快些出來。

  難得他才回京一趟,代西北大將軍向聖上稟報完西北的軍情後,原本他是打算在雪
勢下得更大前回到邊防去的,但久未與他見面的震相,卻在下朝時叫住了他,說是多年
未曾再共飲一杯,希望他待會到府裡聚聚,他才應允下來,國師皇甫遲卻挑在這時派人
來找震相,說是有事得參詳,他只好與震相結伴來到這宮院深處,等他們在裡頭談完了
再說。

  隨著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等得老久的他,實是有些不耐,也漸漸受不了這等天候
,於是他信步在一幢幢華美的宮殿外走著,邊參觀這些精美華麗的殿景,邊活動身子以
免凍著。

  但就在他逛至這處與他處相較起來,無人守衛,也閒靜得迥異於他處的殿宇時,也
停下了腳步,張目凝視著那柄似被遺落在雪地中的紅傘是誰把它掉在這的?

  看了那柄紅傘許久後,終究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七曜踩著軟綿綿的細雪走近它,
彎下身想拾起它時,卻不意在傘下,見著了兩小尊以雪塊細心捏塑而成的雪偶。

  一男一女的雪偶,緊密相依。捏雪偶者,將他們的模樣捏塑得惟妙惟肖,看上去就
像是一對似有生命的小夫妻。

  忽地有些明白這柄傘為何會在這的七曜,會心地露出一笑,看了看四下後,他取下
頸間的綾巾,蹲在傘前為雪偶們圍起綾巾,似在替他們添件禦寒的大衣,而後再將那柄
斜放的紅傘再放妥些,並在傘柄處堆壓了些許雪塊,免得寒風一來它就被吹走。

  窗扇遭人推開的聲音,令蹲在雪地上的七曜忙站起身來,抬首看向音源,在推開的
窗扇扇縫間,有隻雪白的素手攀附在上頭,他微瞇著眼,窗內殿中人的模樣看得不是很
清楚,隱約只看見了一具窈窕的纖影,以及一張有如新雪雪色的臉龐。

  他趨步上前,想看得更仔細,但就在他走至窗前可以與她面對面時,她卻在那時轉
過身去,在長髮因轉身而飛揚起的瞬間,他見著了她白細頸項的側邊有顆鮮紅的紅痣,
在她離開窗邊時,他定看著她髮後髻上所簪的一只雪梅造形的玉簪。

  那只是一閃而逝的身影,但那柄雪中的紅傘,卻擱放在他的心中多年,那名幽居在
深宮裡捏雪偶的女子,也一直悄悄棲息在他的心底深處。

  手中的雪梅玉替,在陽光下看來溫潤玉白,淡淡閃爍著皎玉的色澤,看似與那柄他
看過的玉替十分相似,七曜邊瞧著它,邊試著把回憶裡的女人自記憶之海喚出,好讓他
與眼前的女人相較。

  側躺在他腿上睡著的千夜,自昨晚倒下後就一直沒醒來過,他動作輕柔地撥開她披
散的青絲,果然在那截白細的頸項上,找著了那顆記憶中的紅痣。

  修長的指尖再次拂過她的睡容,七曜抬首看了快要升上天頂的烈日,開始有些擔心
久睡的她是怎麼了,竟睡了這麼久都沒醒過來,他小心地拉開她的衣領,昨日她所受的
刀傷,已像上一回般地癒合了,但她看上去不只像是睡著了,她過於輕淺的吐息,讓他
的心弦不由得再次為她繃緊。

  再次為她懸心了一陣後,他忍不住伸手輕輕去探她的鼻息,不意她卻在此時睜開眼。

  「我還活著。」甫睡醒的千夜喃聲應著,有些意外張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她
再看了自己所躺的地方一會,發現他竟讓她躺在他的腿上。

  他遲疑地問:「肩頭……」雖然他是見識過她傷口癒合的能力,但無豫那一刀,著
實砍得不輕。

  「還好。」她試著動了動受傷的那一肩,而後微微蹙起了秀眉。

  「妳該進食了。」七曜將她扶坐而起,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後,習慣性地拉來她的手。

  她沒有阻止,只是仰起螓首看著額間佈滿細汗的他。

  在他鬆手後,她坐正身子抬起一手撫上他汗濕的額際,「又作噩夢了?」

  作噩夢?看顧了她一晚都沒睡的他哪來的噩夢?這是天亮後抱著她在樹下坐久才給
熱出來的,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但七曜並沒有解釋,只是不語地瞧著她再次寫滿關心的眸子。

  「只要把你的心結解開了,往後,你就不會再作噩夢了。」連著好幾次見他作噩夢
醒來都是這個模樣,以為他又夢到了往事,或是那些擱在心頭上不快的事,千夜忍不住
再對他說一說關於她的提議。

  她還在想著那件事?

  總算是弄清楚她在想些什麼的七曜,還是沒出聲,只是任她替他拂開額際的髮,並
掏出繡帕替他拭汗。

  「你還有機會的。」很怕他因為昨日的挫折就改變心意的她,猶不斷向他進諫。

  他挑高了一邊的朗眉,「什麼機會?」

  「贖罪,道歉,解開你心結的機會。」她開始滔滔不斷,「有機會,就別讓它錯過
,再去試試吧,去求得他們的原諒和你的平靜。」

  七曜盯審著這張在他面前一張一閤的唇瓣,恍然想起了雪中的那柄紅傘,也想起了
她對那對雪偶的置傘憐惜之心,以及打從她出現在他的面前後,就時常不顧他的意願而
擅自給他的關懷。

  她總是這麼不死心的嗎?她也不看看她現下是什麼情況,受了那樣的傷後,卻在醒
來後頭一個又擔憂起他來。但在心頭默默數落著她之餘,他不能否認,因她,他的心頭
暖洋洋的。

  這世上,還有誰會像她一樣,對他這個陌生人付出全副的關懷?即使她明知他的身
分,也知他心中對她父皇懷有仇恨,她卻不吝於給他那些,即使遭拒,她仍是一逕地想
幫他。

  「你聽進去了嗎?」見他一逕呆看著她,她輕拍著他的臉頰喚他回神,「你該不會
因為一點小挫折就──」

  撫上他面頰的小手很快就遭捉握住,事前也不打一聲招呼的七曜,傾身上前,再次
沒預兆地吻住她,封住了她接下來的所有話語。

  貼合在她唇上的熱意,讓她的思緒在瞬間被抽空,她僵硬地繃緊了身子,但他的大
掌卻繞到她的身後,徐徐地撫著她的背脊要她放鬆下來,她試了許久,但不太能集中神
智照他的意思做,只因此時的她,全副注意力都被那雙在她唇上輾吻的唇給勾了去。

  當他終於放開她的唇,並用某種謎樣的目光鎖住她直瞧時,她反覆做了好幾次深深
的吐息後,力持鎮定地問。

  「我的話又太多了?」上一回的那記吻就算了,這一回,是因他一時興起,還是他
又想抱怨她的絮絮叨叨?

  他愉快地咧出一笑,「對。」

  她疑惑地睨著他。話多他還這麼開心?平常每次他抱怨她話多時,不都是皺著一雙
眉的嗎?怎麼今兒個他的心情改了?

  「妳知道嗎?」七曜伸指撫了撫她的唇,「我漸漸喜歡妳的話多。」
  
       被拒絕過後,勇氣,就更加難尋。

  推推託託、拉拉扯扯了一番,使出渾身解數的千夜,在與吃過一記閉門羹的七曜糾
纏了半日後,到了暮色將至的時分,總算成功地把七曜給拉進了村內。

  渾身緊張的七曜,此刻,像尊泥偶似地站在故人家門前,靜看著先行進去裡頭賠罪
的千夜與小六的娘親見面。

  在千夜表明來意後,門外的七曜看見,原本還一臉防備的小六的娘親,目光頓時顯
得凌厲無比,當千夜進一步向她說明會來此地的原委後,屋內的老婦冷不防地狠狠搧了
千夜一記巴掌。

  沒設防的千夜,因那狠勁,差點往一旁栽倒,勉強站直身子後,不顧她喝聲咒罵的
千夜,兀自伏首朝她深深三拜,而後才起身走向外頭,換推看呆了眼的他進屋來。

  「你……」見他進屋來,老婦的牙關無法克制地打顫,在那雙深積憤恨的眸子裡,
泛著水光。

  千針萬縷般的刺痛,在他的心版上一下下地戳刺著,緊屏著氣息的七曜,深感歉疚
地看著她那張因思念、痛喪親子、或是他的背信而顯得淒恨交加的臉龐。

  那些每每在午夜夢迴時,弟兄們在谷中奔向前來撲向他時的臉龐,在此刻,一一在
他的眼前重現,而他所虧欠的一切,也再次片片地撕裂他的心房。

  「是你說過的……」小六的娘親一骨碌地衝至他的面前,兩手成拳奮力捶打著他的
胸膛,聲嘶力竭地控訴,「是你說你會帶他們回來的!」

  一言不發的七曜任她捶打著,他緊閉著眼默然承受。

  「為什麼他們都死了就獨你活?為什麼你沒有把他們帶回來?」

  有苦說不出的七曜聽了,心更是狠狠一墜。

  他也不想這般活著呀,不人不鬼的,他也不想哪,若是當年能夠和他們一塊死去,
或許今日他的罪能輕些,他的自責也不會這麼重,但,世事卻不能如他所願,他既然活
了下來,他就得受,無論他願意與否。

  他啞聲低吐,「原諒我……」

  站在門外等他的千夜,不忍看他如此,於是轉首看向別處。

  裊裊不斷的啜泣聲自屋內斷續傳來,裡頭的兩人再無交談,過了許久後,七曜輕輕
扶開老婦,在她面前跪下朝她贖罪性地拜了拜,再拖著遲緩的步伐踱至屋外。

  就在他走出門外,準備出聲喚走遠至一旁的千夜離開時,老婦卻匆匆跑出屋內大聲
叫住他。

  「統領!」

  他隨即轉過頭,納看著氣喘吁吁的她,手上多了一只小布包。

  「鄉下地方,沒什麼登樣的東西能送你……」她吸了吸鼻尖,忙不迭地將布包塞進
他的手裡,「若不嫌棄,這些乾糧你帶著,路上──」

  七曜並沒有聽清楚她後來說了些什麼,此刻在他的眼眶裡打轉的淚花,也讓他瞧不
清她的模樣。

  將東西推給他後,有些手足無措的老婦,清了清沙啞不清的嗓子,好半天,才有法
子說出口。

  「小六……小六在家書裡,常提到你的名。」眼角還掛著淚的她,勉強地對他擠出
一笑。「他說,他這輩子最尊敬的人就是你,在營中,你待他如兄如弟,他打心底感激
你……」

  兩手緊緊握著那份乾糧的七曜,喉際哽咽得疼痛,他緊咬著顫抖的唇。

  瘦小的婦人兩手攀在他的肩上,朝他深深鞠首,「這些年來,多謝你對小兒的照顧
……」

  像在無邊黑暗裡行走過久的旅人,在這日,在這時,終於有人為他點了盞拯救他的
明燈,指引他走出這段由心痛與自責鋪成的棘道,揚手替他卸去負載在他身上多年的包
袱,體諒他道不出口的苦衷之餘,撫慰了他無力自拔的靈魂,七曜只覺苦無去路的自己
,總算在這座心之煉獄的反覆煎熬中,見著了一絲帶他離開夜魅的光明。

  遲來的救贖,令濃濃的傷懷自他喉際爆發開來。

  「對不起……」奪眶而出的淚,帶著他多年來的自責與歉疚一併滑下,他頹然跪倒
在她面前,不住地朝她搖首,「對不起,我無法帶他們回來……」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

  站在遠處的千夜並沒有打擾他們,她只是揚首望著向晚時刻紛彩交織的霞空,微微
輕笑。

  存在她唇畔的笑意很快逝去,忽覺心血上湧的她一手緊掩著口鼻,當不適感逐漸退
去,她挪開手攤開掌心時,一小攤遠比夕霞更淒豔的鮮血,沾濕了她的掌心。

   「妳還要去?」

  打從暫時棲身的客棧走出來後,七曜便緊蹙著兩眉,走在她的身旁一再地向她確定
,深深希望她能打消念頭,今日別再陪著他去那些部屬的家中致歉。

  「有始有終嘛。」從客棧裡一路被他唸至客棧外,被他唸得有些煩的千夜吁了口氣。

  他一手拉住她的纖臂,「妳會再挨巴掌的。」這些天來,他們已去過二十多戶的部
屬家中,而她,也被那些對她父皇憤恨至極的家屬打過無數回。

  「不要緊。」芳頰還有些腫痛的千夜,無所謂地笑笑,「巴掌挨久了,也是會挨出
心得的。」她已經學會在挨打前要做好準備動作,這樣就不會被打得站不住腳了。

  他緊斂著眉心,「上回他們用木棍打妳。」那一回,去的是他手下副官的家,副官
的老爹才聽完她的身分後,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先給她一頓好打。

  「那是個很難得的經驗。」不記仇的她拉開他的手,再次邁開了步子,準備前往她
預定計畫中最後一戶民家。

  知道無論自個兒怎麼說也無法改變她的心意,七曜也只能默然地跟上她,並在心裡
祈禱著,今日要去之地的部屬親人們,可別拿無辜的她出氣。

  說來也奇怪,每回她拉著他登門道歉,他們倆的待遇總是截然不同,替她父皇來表
達歉意的她,不是被咒罵,就是挨打,而他呢?或許是因為小六的娘曾向其他人說過了
,因此只要他登門,那些部屬的親人們,雖是責怪他的失信,卻都願意原諒他。

  接連著好些天都讓千夜強拉著他,去找那些部屬的親人們致歉後,不知怎地,他的
心,一日比一日更輕鬆,漸漸的,那些總是在夜深時分出現在他腦海裡的噩夢,也不再
作了。雖說那些因往事而造成的傷痛印子仍在他的心坎上,卻不會再時常隱隱作痛。

  他不能否認,他是感激千夜的,若是無她的出現,或許,他永遠都找不著勇氣來面
對這深藏在他心中的痛處,只會繼續讓它日日夜夜糾擾著他,可就是因她的關懷,因她
的執著不改,他才為自己找著了藉口來面對它,並因此而得到了救贖的曙光。

  但她呢?她得到了什麼?

  走在她的身側,愈是看她那浮腫末消,還帶了點淤青的面頰,他就愈為她感到不平
與不忍。做錯事的不是她啊,她這個被關在孤冷宮中的公主,雙手哪曾沾染過那場戰役
的血腥?可是她卻要代為受過。

  沒看過人世的她,只是一逕給予他人關懷,會陪他來此,也不過是希望讓那些部屬
的家人們能跟他一樣,都能自陳年的暗影中走出來,這樣的她,根本就不該有此際遇,
但她卻不曾有過隻字片語的怨,即使是挨打受罵也甘之如飴,她總是在唇邊噙著笑,並
在解開他人的心結後,轉身默默走開。

  「千夜……」當她走進另一座村莊的小道時,他艱澀地敢口。

  「這是你頭一回喚我的名。」她興高采烈地回過頭來,一雙黛眉朝他揚了揚,「你
又有進步了。」

  「別再去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氣,將她拉至面前握住她的肩。「妳不需去替妳父
皇受那些。」拜託她就不要再僵著那個誰都改不了的硬脾氣了,她就偶爾聽聽他的會如
何?他這是為她著想啊。

  如他所料,她果然對他搖首。

  「但總要有人告訴他們啊,我不去,還有誰會去?」一將功成萬骨枯,他不會以為
她父皇會在意這些小事吧?他若是想指望她父皇會有半分悔意,那他可就太天真了。

  「但妳也不需──」

  「到了,是這戶。」手中拿著字條找路的千夜打斷他的話,揚手指著道旁的一間民
宅,「我先進去,等會就輪到你了,別臨陣脫逃喔。」

  「千夜……」他伸手想拉住她,但她卻快他一步地前去敲門,不久即進了民宅內。

  拿她沒法子的七曜,頭疼地一手撫著額,站在門外等不過多久,果然又聽到了自屋
內傳來的大喝大嚷聲,緊接著民宅大門豁然開敢,千夜在被人推趕出來時,另一邊傷況
比較好的面頰上,再添了一道五指印。

  「我早說過了。」將被打得滿眼金星的她扶起站穩後,他緊斂著兩眉,伸指輕撫她
頰上的新傷。

  「別管我,快進去吧。」一逕皺眉忍疼的她,勉強地扯了扯唇角,接著又照例把他
往宅裡推。

  他不放心地回頭看她一眼,「到一旁樹下歇著,我會盡快出來。」

  千夜只是對他揮揮手示意他快去,而後撫著痛得有些發麻的面頰走至一旁的路樹下
坐下。

  坐穩後的她,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來者勾了勾指頭,「出來吧。」

  沒想到行蹤會被她察覺的申屠令,一手搔著髮,慢條斯理地自樹叢間現身,緩步走
至她的身旁坐下。

  「挨了那麼多回的巴掌,值得嗎?」盯著她紅腫的面頰,他嘖嘖有聲地讚嘆。

  笑意飛上千夜的唇角,「值。」

  他大惑不解地撫著下領,「真不懂妳在想些什麼‥‥」分明就不關她的事,她偏要
去攪和,弄得傷痕累累的不說,她還能笑得一臉心滿意足?

  「這句話該是我說的。」千夜斂去了笑意,正色地看著這個跟蹤她好一段時日的男
人,「這陣子你跟著我做什麼?」

  「找樂子囉。」說到這點,申屠令就顯得眉飛色舞的。

  她很遺憾地搖首,「在我身上,你找不到樂子的。」倘若這隻魔真如她大師兄所說
是享饜人心、仰賴七情六慾為生,那麼他恐怕得碰一回釘子了。

  申屠令訝異地挑高眉,「妳似乎很清楚我是誰?」

  「當然。」她撫唇輕笑,「我是燕吹笛的師妹。」單憑他身上迥異於妖鬼的氣味,
她就足以認出他是誰,關於這隻魔的來龍去脈,燕吹笛在離開師門前便已對她說過。

  「妳是那小子的師妹?」被嚇得不輕的申屠令,聽了馬上彈跳而起,直擔心地左顧
右看,就怕燕吹笛會在他一個不注意的當頭又冒出來。

  「現在應該算是前任師妹。」她慢吞吞地補述,伸出一手拍拍躁動不安的他,「別
擔心,他不在這的。」

  「壞了……」沒想到哪個人不好找,竟會找上燕吹笛的師妹?只覺頭頂烏雲密佈的
申屠令,頭痛地皺緊了一張臉。

  她笑看著他那擺起苦瓜臉時,跟燕吹笛有些神似的面容,「看在我師兄的面子上,
你不會吃我吧?」

  他心煩意亂地咬著手指頭,「我要是把妳給啃下腹,我的麻煩就大了……」

  「既是如此,你走吧,別再跟著我了。」一刻也不想多和魔物多處一會的千夜,在
把話說完後,立即趕他走人。

  白忙了一場的申屠令,懷著滿腹的不甘站起身來時,忽地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忙
不迭地自懷中掏出一面銅鏡。

  他笑得賊兮兮的,「在走之前,讓妳看一樣好東西。」

  「前孽鏡?」千夜只消一眼就知那面鏡的來歷。「你從陰界鬼差手上搶來的?」

  「哎呀,妳別管那些拉拉雜雜的小事……」他無所謂地揮揮手,挨靠到她的身邊蹲
下,「我問妳,妳沒興趣知道鏡裡的東西嗎?」人類都是有好奇心的,只要讓她看了鏡
中的東西後,就算他不能把她吃下腹,他照樣可以品嚐她看過鏡後的心情。

  「對於我的過往或是我曾犯下的罪,我沒興趣回顧。」千夜認真地思考了半晌,捺
不住好奇地瞧了瞧那面銅鏡,「但我對我死後的事倒是很有興趣。」

  「行!」他爽快地大大咧出一笑,「咱們就瞧瞧。」

  盛陽下,光滑如水的銅鏡鏡面,映盛著林間綠波與灑落的點點日光,執鏡的千夜湊
上鏡前,仔細端詳起變化後的鏡面,面無表情地看著在不久就將來臨的未來,許久,她
將銅鏡遞還給他。

  「這個未來……」面色無改的她,拉長了音調有些遲疑地問,「一定會成真嗎?」

  「當然。」申屠令邊專心研究著她的表情邊應著她。

  她猶不死心,「即使我現下知道了,也無法扭轉乾坤?」

  「抱歉,妳還沒那個本事。」他不客氣地哼了哼,把她那微不足道的道行看得很扁。

  得到了這等答案後,千夜輕吁了一口氣。

  「好,我知道了,謝謝。」那不久的將來,果真一如她所想,此番看鏡,只不過是
驗證了她的假設罷了。

  申屠令錯愕地偏抖著眉峰,「就這樣?」她的反應該不會就只這麼一點點吧?

  「不然?」

  他攤著兩掌試著舉例,「妳總該有些喜怒哀樂等等的反應吧?」看到那種未來後,
她不傷心難過、不遺憾不平,反而還挺接受的?她的心湖連一點波動也沒有,這樣他是
要吃什麼?

  她聳聳香肩,「沒有。」

  「哇,白忙一場……」撫臉大嘆的申屠令,自顧自地在嘴邊咕咕噥噥了一陣後,也
不打聲招呼,轉眼間就消失在她的面前,說走就走。

  在他走後,心思百般錯雜的千夜,一壁回想著鏡中所顯現的未來,一壁瞧著自己的
掌心,在那蒼白的掌心裡,手紋一條比一條短,且手中的紋理,似乎又比上一回她看時
顯得更模糊了些,她再想了想當年皇甫遲為她預言的壽命,一抹無奈的笑意,悽停在她
的唇畔。

  已見慣的鮮血,順著她的嘴角緩緩溜下。

  近來開始嘔血的她,凝神斂氣了一會,才把腹內紊亂的氣血給壓下,她不慌不忙地
掏出袖裡的繡帕抹去嘴角的血絲,仔細將沾了血的繡帕收藏好後,疲累地往身後的樹身
一靠。

  「談完了?」當七曜來到她的面前時,閉目休息的她,張開眼愉快地看著他臉上那
釋然的模樣。

  「嗯。」他應了應,彎下身將她拉起,同時不悅地皺緊了劍眉,「臉色怎這麼白?


  千夜摸摸自己的臉,矇混地笑著,「大概是餓了吧。」

  「回叮客棧受,我再讓妳吃些生氣……」他強橫地伸手將她攬過來,邊說邊移動腳
步時,她忽地欺身至他的懷裡,伸出手緊緊環抱著他。

  被她突如其來舉動怔住的七曜,看了看四下,面色微緋地想將身子軟綿綿的她拉開
來。

  「就這樣不要動……」將小臉貼在他胸前的千夜,閉著眼向他請求,「讓我依靠一
下。」

  不習慣她這般撒嬌的七曜,先是僵著身子,但在低首俯看了她的倦容一會後,他不
禁放鬆了身子,嘗試用那鮮少在他身上使用過的溫柔來摟抱著她。

  「怎麼了?」

  她搖搖頭,「只是突然覺得很累。」

  他擔心地環緊了看似站不住的她,過了一陣後,他低聲在她耳邊問:「好些了?」

  「嗯。」千夜鬆開手,任他扶住她的臂膀,慢慢地往小道的另一頭走去。

  那張沾了血的繡帕,在行走間,自她的袖中掉了出來,靜靜落在他們身後的小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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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2:04 AM|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拜訪過名單上最後一戶人家後,七曜拎著又挨了打的千夜回到客棧。按理說,將心
結拆解開來後的七曜,此刻心情應當是很不錯的,但他卻面色沉鬱得比往常都來得可怕。

  「別躲。」端著一張大黑臉的七曜,坐在窗邊一手壓著動來動去的千夜,一手想將
沾了跌打酒的濕綾巾敷貼在她的面頰上。

  「不用了……」左閃右閃就是不願合作的千夜,光是聞到跌打酒所散發出來的可怕
藥味,就不安分地伸出一腳想溜下長椅。

  囤積著耐性與她周旋老半天的七曜,在她再度嘗試開溜時,終於毛火地放棄那些屬
於溫柔體貼的東西,粗手粗腳地拉著她的腰肢將她拽至懷裡,一掌用力地抬高了她的下
頷。

  「我都說過不要緊──」在他又想將那條綾巾往她的臉上貼來時,千夜嫌惡地蹙著
柳眉,不死心地推著他的胸膛想掙扎,卻遭慍惱的他惡眼狠狠一瞪,登時她畏縮了一下
,怯儒地垂下了眼睫。

  總算是成功地將綾巾覆上她淤青四佈的面頰後,面色依舊不善的七曜,雖是稍微放
鬆了點在她腰上所使的力道,但他不忘伸出另一條健臂將她摟進懷裡,以免她再度脫逃


  「好臭……」跑不掉的千夜扁著小嘴抱怨。

  「有效。」才懶得管他是什麼味道的七曜,邊說邊瞪了她一眼。

  「囉唆。」她滿心不甘地瞪著雞婆的他。

  「欠揍。」他不客氣地抖揚著一邊劍眉,回答得比她更毒。

  「……」敗給他了。

  「換邊。」一邊面頰敷得差不多後,他在重新上藥酒前指著她的鼻尖向她警告,「
敢動我就宰了妳。」

  只能把所有抗議都吞回腹裡的千夜,沒好氣地僵坐在他的懷中,看他一手緊抱著她
,一手忙著重新在綾巾上頭添藥,她試著動了一下,腰間的大掌立即收得更緊,使得她
只好放棄所有拒絕的念頭,乖乖地看著他忙碌。

  但看著看著,停留在那隻修長大掌上的目光,卻開始緩緩遊走。她的眸光路經他健
碩的臂膀、寬厚肩頭,她仰起螓首,一路看上他那張俊臉,停留在他臉龐上的目光,像
生了根似的沒有再離開過。

  「看什麼?」回過頭想再替她另一邊面頰敷藥的七曜,有些意外地看著她那專注的
眼眸。

  「你啊。」她溫婉地給他一記淺笑,回答得很老實。

  疏雅輕淺的笑意,在她柔美的面容上漾開來,似朵雪中姿態嬌妍的寒梅。

  沒設防的他,在不意中見著那笑意後,胸口的氣息梗窒了一會,他低下頭,試著將
目光迎上她的,見她仍是一逕地直直瞅看著他後,他沒阻止也沒有反對,半晌,他一言
不發地放開手中的綾巾,抬手不確定地撫上她的臉龐,見她沒有拒意後,修長的指尖緩
慢地在她頰上游移。

  些微粗糲的指尖輕撫後,笑意逐漸在她的頰上散去,千夜凝睇著他,讀不出此刻他
眼中的意緒,只覺得那雙黑瞳愈來愈像潭拉人淪陷的池水,在她有些受不了地將目光瞥
開,微偏過面頰想避開他時,他的掌指卻強橫地將她勾了回來,並滑上她的唇瓣來回徐
撫。

  覺得兩頰微熱的千夜,在他俯低了身子,面龐越來越靠近她時,想起了前兩回他說
來就來的吻,她忍不住屏住了氣息,然而這時,他忽地將兩眼一瞥,直瞪向遠處的房門


  「怎麼了?」

  「有客人。」不動聲色的七曜一手按向擺放在身旁的大刀。

  轟然開啟的門扇,在下一刻製造出巨大的聲響。

  「把你的手拿離我師妹遠一點!」一鼓作氣踹開客房大門後,來勢洶洶的燕吹笛,
兩顆眼珠子,死死地定在七曜那隻擱擺在千夜面頰的手上。

  「大師兄?」千夜錯愕地看著這個久違多時的前任師兄。

  她的師兄?

  七曜轉了轉眼眸,側轉過身,打量起這個同是皇甫遲旗下弟子,卻跟那個軒轅岳不
但在氣質修性,還有脾氣上,看似皆差了十萬八千裡的男人。

  「千夜。」踏進房內的燕吹笛,在提防著七曜之餘,不忘對她勾著指頭要她快點離
開那個男人,「過來。」

  「大師兄,你怎會來找我?」滿腹疑惑的千夜才站起身想照他指示的上前,坐在她
身旁的七曜卻一把將她按下。

  「喂,你是聾了嗎?叫你放開她聽到了沒?」對他的舉止看得兩眉隱隱抽動的燕吹
笛,邊撩大了嗓,邊劍拔弩張地挽起了兩袖。

  「又一個不自量力的。」收下戰帖的七曜,不屑地在唇邊淡淡冷哼。

  燕吹笛聽得可是不悅至極,「你說什麼?」他們兩個到底是誰沒去照照鏡子啊?

  七曜噙著一抹冷笑,不介意把話說得更清楚些。

  「說你找上門前也不掂掂自個兒幾斤幾兩。」在鬼後的算帳名單上,只要是皇甫遲
的弟子就都有份,來得正好,省得他還要費力去找。

  腹火全面被點燃的燕吹笛,悶悶低笑兩聲後,躍躍欲試地張握著十指。

  「哼,不過就是個半死不活的,哪來的威風?」被藏冬誆過太多次後,依照慣例的
他,這回還是一樣沒把藏冬的警告給放在心上。

  「等等……」眼看情況愈來愈不對勁,有些明白他們想做什麼的千夜忙要站起來阻
止。

  「是他自個兒找上門來的。」準備殺他交差的七曜,在動手前將她推回原位坐下。

  她連忙抱住他的手臂,「慢著,他是我的前任師兄,他已被逐出師門,不再是皇甫
遲的弟子了。」

  七曜頓了頓,聽了她的話後本想放燕吹笛一馬,但一記來得疾快的掌風,今他忙把
千夜推至窗邊避開,隨即陰森地撇過俊容,以牙還牙地回以一掌之餘,還額外附送了燕
吹笛一記遠比軒轅岳功力來得深厚的金剛印。

  閃過了掌風,卻避不過金剛印的燕吹笛,胸口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止不住退勢地
直退至門邊撞上廂門,他一手捂著胸口,一臉不可思議地瞧著居然也會皇甫遲家傳本事
的七曜。

  止不住的疑惑,開始在他的腦海裡氾濫。

  他不太置信地抖揚著音律,「你……這是打哪習來的法力?」打從他自立門戶後,
他還不曾被哪一路的眾生給傷過,而頭一回開他先例的,怎可能曾只是普通人?

  「與你無關。」揚掌取來慣用的大刀後,七曜動作徐緩地拔刀出鞘。

  「有意思……」燕吹笛抹抹鼻尖,也充滿了挑戰性地攤開十指亮出八張符令準備接
招。

  「停!」被他們遺忘在一旁的千夜,適時來到他們兩人間舉起手大聲喊停,「停停
停……」

  蓄勢待發的兩人,忙裡分心地瞧她一眼。

  「這是我的前任大師兄燕吹笛。」她一左一右地介紹,「這是七曜。」

  「然後?」繼續互瞪著對方的他們,異口同聲地間。

  「然後請你們把手中的東西都收回去。」千夜忙不迭地把這個拉開一點,又把另一
個推遠一些,免得他們瞪著瞪著又動起手來。

  七曜先是看了看燕吹笛,再低首看向千夜懇求的臉龐,他哼了口氣,二話不說地收
刀回鞘後,轉身留了句話給她。

  「我在外頭等著,敘完舊就叫他快滾。」

  「你……」被他那副以千夜自家人模樣自居給惹毛的燕吹笛,聽著聽著又想衝上前
去,但只想息事寧人的千夜,卻拉住他的臂膀使勁地把他給拖回來。

  「你就忍著點吧。」真是的,這也好槓上?

  「忍著點?」外人一走,燕吹笛便馬上發作,立即把不滿的矛頭指向她。「幹啥?
妳的胳臂往外彎啊?」這小妮子是站哪邊的?

  摸透他脾氣的千夜兩手掩著耳,「小聲點,你的脾氣又要上來了。」

  「誰管他什麼脾氣不脾氣?」下一刻,死都改不了臭脾氣的燕吹笛果然又撩大了銅
鑼嗓轟向她,「妳!妳最好是給我說清楚,為啥妳會跟那個半人半鬼的在一起?妳就不
怕他殺了妳?」

  「他不會。」她嘆了口氣,「事實上,他照顧我還挺周到的。」

  他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啊?」

  「意外吧?」她放下兩手,笑吟吟地對他偏著螓首。

  「是很意外……」有些吃驚的燕吹笛愣愣地點著頭,不一會,他又記起他會來這裡
的主因。「不對不對,什麼意外不意外的?妳根本就不該跟那傢伙走在一道!」

  「我與他之間有些私事。」被他吼得很習慣的千夜,無奈地撫著額,聰明地選擇把
話給說在前頭,「大師兄,無論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我先告訴你,我不會跟你走的,
我要留在他身邊。」

  「啥?我千裡迢迢的趕來這……」他怔怔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妳卻趕我走?」她
到底有沒有說錯對象?

  「對。」她輕聲頷首。

  「理由?」怒抖著兩眉的燕吹笛,不肯死心地想討個原因。

  「不說。」

  不說?怕她出了什麼亂子,為她焦急、為她心憂地趕到這來,就只換來了「不說」
這兩字?

  枉作好人的燕吹笛,兩手扠著腰際,費力地大口大口吐著氣,好半天,才努力把憋
到極點的悶氣給壓回腹裡。

  「好……」他恨恨地咬著牙關,「撇去那傢伙不談,我問妳,皇甫老頭是癲了嗎?
他怎可讓妳獨自出門?」

  她一怔,而後勉強地釋出一笑。

  「我是私逃出來的。」

  他又是兩顆眼珠子死瞪得老大,「私逃?」

  「大師兄,我的大限就快到了。」不想讓外頭的七曜聽見,千夜放低了音量。「我
想在我最後一段日子裡,過過我想過的生活,去做我想做的事。」

  腦中有一刻呆然的燕吹笛,張大了嘴,不怎麼能夠接受自她口中所吐出的字句。他
甩甩頭,踱開步子試圖讓腦袋冷靜下來,屈著指頭數算了半天後,仍是算不出個所以然
來,他索性步子一停,扭頭大步踱回她的面前,一把將她的左掌掌心拉來面前,而後又
不死心地再拉來她的右掌。

  仔細看清了她的掌心後,他震愕地定住眸心,緩緩放開了她。

  他啞著聲,一手撫著額,「怎麼……」

  「是真的。」她自嘲地笑著,低首看著掌心上頭幾乎快看不見紋埋。

  「千夜──」猛然回過神來的燕吹笛,急忙地握住她的肩頭。

  然而,她卻趕在他開口前阻止他,「不要像師父那樣救我,我不要。」

  他無法相信地收緊兩眉,「妳真不想活了?」她瘋了嗎?若是不求援的話,她的日
子可就真的不多了。

  千夜拉開他的手,轉身踱至窗前,滿足地欣賞著窗外猶如碧海頃波的綠意。

  「這麼多年,夠了。」

  「什麼這麼多年?妳才多大?妳根本就還沒──」他想也不想地就駁斥,卻在她轉
過身看向他時,梗住了所有的話尾。

  「真的夠了。」她神態安適地交握著十指,仰首凝睇著他微笑,在那刻,絕望和滿
足同時出現在她的眼底。

  呆望著她許久的燕吹笛,從沒想過,他會在她的臉上找到那些神情。

  「大師兄?」千夜不解地看他走至一旁的小桌,取來一支筆,醮沾些許自他懷中掏
出來的紅墨後,即在他帶來的黃符上頭書寫了起來。

  「妳先吃了這個,吃了後身子會舒坦點的。」他忙裡分心地將寫好的一張黃符遞給
她,手中的筆一刻也沒停地繼續在其他黃符上也寫上咒文。

  千夜頓愣了半晌,而後感激地取來黃符,施法燃起手中之符後,她將它擱在茶碗裡
,沖了些茶水後,再仰首將它飲下。

  「把這些黃符帶著,餓了就燒來吃,它能止妳的飢也能護住妳的心脈。」他將寫好
的黃符塞進她的掌心裡,極其難得地端著一張肅容向她叮嚀,「等妳把事情辦完了後,
就來天問臺找我,若是沒法來,知會我一聲,我去帶妳。」

  「謝謝大師兄。」

  「關於那個半人半鬼的傢伙……」交代完與她習習相關的吃食大事後,他將大拇指
一歪,臉色有些臭地指向門外。

  「請你別插手。」她仍是不改初衷。

  聽她這麼一說,知道自己不能多問也不能多管閒事後,燕吹笛再次板起了臉。

  他幾乎是咬著牙吐出,「好吧,妳自個兒多保重點……」為什麼他管鬼管神管妖的
閒事都管得成,就獨獨人這一方面老是不成?

  等在外頭的七曜,在見燕吹笛出來後,有些意外他們師兄妹會晤的時間竟這般短。

  「喂!」踩著悶步直走向他的燕吹笛,毫不掩飾地將還末散去的火氣全都分送給他


  倚在廊上的七曜懶洋洋地轉首瞥他一眼。

  「你是鬼後派來的也好,或是想找皇帝算帳的也好。」燕吹笛亮出白牙,大剌剌地
指著他的鼻尖向他撂下話,「我警告你,你要是傷了她一髮一毫,我會讓你連鬼都當不
成!」

  在聽了他的話後,七曜僅是以冷冷淡淡的目光,慢條斯理地將他上下打量過一回,
半晌,嘲弄地勾揚起唇角。

  「憑你?」真要見真章,只怕這傢伙只能乖乖閃到一邊涼快去。

  「你──」氣得蹦蹦跳的燕吹笛,才撩起了兩袖脾氣猶未發作,豈知根本無視於他
的七曜,隨即轉身步入房內後,當著追上來的他的面將門扇給甩上。

  鼻尖差點被門扇給撞平的燕吹笛,一手捂著鼻,眼眉抽搐地死瞪著門扇,恨不得馬
上踹破這扇門,直接進去找那個囂張得不可一世的傢伙再挑戰一番,但礙於千夜,嘔得
牙癢癢的他無法進去裡頭去踩踩那個竟看不起他的七曜,只能黑著臉,硬是嚥下這口梗
卡在他喉際不上不下的鳥氣。

  隱隱刺痛又自他的胸口傳來,他退了兩步,靠在牆上低首拉開衣襟,對胸前那記七
曜賞給他的黑色五指印,看得是既皺眉又不甘心。

  「臭老鬼……」他齜牙咧嘴地撫著已經痛了很久的胸口,「誆我誆了那麼多次,這
回要說真話,也不事先提點一下……」

  「哈啾!」莫名其妙的冷顫再次上身,令藏冬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正彎身在木槽旁漂洗豆腐的睛空回頭看他一眼。

  「著涼了?」

  他習以為常地揉揉鼻尖,「一定又是有人在罵我……」

  「吃碗豆腐吧,剛撈上來的。」晴空將撈上來的豆腐盛至碗內,一碗泛著濃郁黃豆
香氣,看來綿軟細緻雪白的豆腐,看得餓了一早的藏冬,追不及待地把它搶過來。

  「晴空!」在場的第三者再次發出不平之鳴。

  「好好好……」發覺自己冷落了另一名來客後,晴空笑咪咪地偏過臉,「咱們方才
說到哪了?」

  「說到你是不是還要繼續置之不理。」特意來找他商量,卻被拉來幫忙磨黃豆的神
荼不滿地提醒他。

  「好吧。」晴空一手撫著下頷,想了半晌後,乾脆直接把問題扔給他,「你認為我
該幫哪邊才好?陰界?還是人間?」對他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實在是太難選擇,因此
還是先聽聽他人的意見再說。

  神荼不可思議地張大了嘴,「這還用問?」

  「當然要問。」蹲在一旁猛吃豆腐的藏冬,邊嚥下口中的豆腐邊代答。

  「要不要再來一碗?」招呼客人甚是周到的晴空,接過他遞回的空碗,再替他盛了
一碗。

  「那我就不客氣了。」吃出箇中美味的藏冬,索性大方地往地上一坐,顧不得什麼
形象地開始一碗接一碗。

  「都什麼節骨眼了,你們一個盡顧著製豆腐,一個忙著吃豆腐……」又被人遺忘在
一旁的神荼,氣岔地左指一下這個只會呆呆傻笑的笑臉,右指一會那個亂七八糟的吃相
。「你們到底在想什麼?」

  「味道如何?」根本就沒管神荼臉上是否已經風雲變色了,晴空關心地站在藏冬的
身旁,準備聆聽對他作品的評語。

  「好得沒話說!」吃得一臉幸福的藏冬,佩服地對他豎起大拇指,「幾年沒見,你
製豆腐的火候是愈來愈上乘了!」

  「過獎。」晴空優雅地朝他頷首。

  「你你你們……」神荼那隻定在空中指著他們的指尖開始顫抖。

  「我們都只是旁觀者罷了。」晴空揚首看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踱回木槽前挽起衣袖
,準備漂洗其他的豆腐。

  神荼一骨碌地衝至他的面前,「能為而不為,這算什麼神、什麼僧?」

  「說得好!」馬上搶過話的藏冬,咧笑著嘴對他拍拍手,「我們本來就是不務正業
的神仙與和尚。」

  晴空微瞥他一眼,「我不是和尚。」

  藏冬無所謂地揮著手,「你是仙佛轉世。」哎,差不多啦,這傢伙每次都要在名稱
上跟他斤斤計較。

  「那也是上輩於的事了。」他搖著食指將身分撇清,「這輩子我只是個凡人,別把
那麼那些神聖又偉大的擔子加在我的肩頭上。」

  「你知道嗎?」藏冬直皺著眉,「你就是這個不愛負責任的德行最要命了。」等了
兩千年,佛界好不容易才派了個代表轉世來人間,結果咧,這個不認分的代表自小到大
,除了學會製豆腐和念經的本事外,什麼普渡眾生的大願一樁也沒幹過。

  睛空淡淡一諷,「少在這五十步笑百步。」他可不像某個神會自願降級跑去當什麼
小小山鬼。

  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被涼在一邊的神荼,錯愕地張大了嘴,瞪視著這兩個隨時
隨地都有法子搶走他發言權的一人一神。他氣結地抹抹臉,再次重整旗鼓後,用力地在
他們面前揮著手以爭取他們的注意力。

  「喂,你們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是他長得不夠顯眼高大,還是他倆的眼珠子根
本就看不到他?

  「有啊。」正在閒聊的一人一神,動作一致地轉首應了應他。

  「那就快想想辦法呀!」趕快把主題給拐回來的神荼,在他們又聊起天來前重新提
醒他們一次。

  「有啥好想的?」趴在木槽邊的藏冬挽高了衣袖,將手中的木碗伸至木槽裡舀了一
碗豆腐。「反正鬼後要殺的只是皇甫遲旗下的徒子徒孫,與百姓根本就毫無干係,神界
去摻和些什麼?」

  神荼聽得簡直想跳腳,「但那些術士也是人哪!」

  把責任撇得一乾二淨的藏冬兩手一攤。

  「嘿,他們可都是自願的,誰也怨不了誰。」又沒人拿著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強迫
他們去。

  「可是……」

  藏冬愛笑不笑地聳著肩,「你若真閒著,那好,愛管就去管吧。」他這個吃飽的都
沒撐著,這個天生勞碌命的卻偏愛插手不該插手的事?那就讓他去好了。

  「問題就出在那個七曜……」才被警告過的神荼,支支吾吾地吐出他會跑來這這求
援的最大主因。

  藏冬挑挑眉,「那個半人半鬼的你要真應付不了,就去請郁壘出馬對付他呀。

  「找他?」說到這點他就更嘔了。「那傢伙跟你都是同一副德行!」在來這之前,
他就丟過棲霞山找過郁壘一回了,可那傢伙呢,懶得幫忙就算了,居然直接一腳把他給
踹出大門。

  「那就識相點,別多事的插手管陰陽兩界的閒事,不然……你就只有多多保重啦!
」愉快地揮手恭送他後,藏冬又低下頭埋頭猛吃碗裡的豆腐。

  「你的意思呢?」碰了一鼻子灰的神荼,不抱期望地把兩眼調到比藏冬更愛推卸責
任的睛空身上。

  「你都聽到了。」和藏冬打著同樣主意的睛空,靦腆地對他笑笑。

  逐客令下來後,自來這裡磨了一個早上黃豆的神荼,邊揉著痠澀的肩頭,邊攜著滿
腹的嘔氣,大步跨出晴空製豆腐的小小磨房。

  「喂。」神荼兩腳一走,藏冬立即自碗裡抬起頭。「你真無動於衷?」不會吧?這
傢伙不是挺有慈悲心腸的嗎?還真拒絕了神荼。

  「還輪不到我插手。」接手去磨黃豆的睛空,在石臼裡添了點黃豆和水後,兩手握
著推柄賣力地轉動起石臼。

  「什麼時候你才肯出馬?」登門拜訪,吃了一堆豆腐卻什麼忙也沒幫到的藏冬,大
剌剌地在一旁閒著看著他揮汗。

  「再說吧。」

  「一個和尚也這麼愛擺譜……」他撇撇嘴,一鼓作氣地吃完碗中所剩的豆腐。

  「老鬼。」睛空手中的動作忽地頓住,轉身看了看藏冬身旁空無一物的木槽後,正
經八百地喚著他。

  「嗯?」終於吃飽的藏冬,心滿意足地拍撫著肚皮,並舒適地伸了個懶腰。

  「你把我今兒個要賣的豆腐全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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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日下,滔滔川水拍擊著水中流石,綴起點點剔透水花,將全身浸在水中的千夜,
站在水深及肩的水中閤閉著美目,兩手結印。

  站在岸上遠看著她的七曜,抬首看了看就將升到天頂的燦日,再將目光挪移至自曙
色蒼茫時分就站至川水裡的她,不由得擔心一直都沒睜開過眼的她是睡著了,抑或是怎
了,直在心中盤算著,到底該不該去把她給拉上岸來。

  不一會,站在川中的千夜,身子漸漸往下沉,川水蓋過她的肩頭,泛過了她的下領
,眼看她就將埋覆在川水裡,但她似乎沒有發覺到,又像是沉睡得不自知。

  七曜連忙涉水走至川中,在她整個人都沉至水裡前撐扶起她的身子,將她托高讓她
露出水面換息,但在見她仍是沒什麼反應後,他騰出一手輕拍著她冰涼的面頰。

  「千夜。」他低聲地喚,將她整個人拉靠至自己身上。「千夜?」

  緩慢地張開雙眼的千夜,模樣看來似是很疲憊,她艱澀地扯動唇角。

  「我沒事。」

  感覺自己像抱著一塊寒冰的七曜,在將她捉穩了後,轉身要帶她上岸。

  她輕搖螓首,「還不行。」表面上,她的身子是因川水而變冷降溫了,但實際上她
體內無處不蔓的熱意,卻燒灼得令她有如烈焰焚身。

  聆聽著她虛弱的音調,雖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做的七曜,本是想自個兒先上岸等她,
但在端詳了她的模樣一會後,他索性站在原地,抱著她一塊站在川水中。

  千夜軟軟地靠在他的胸前,些許笑意自她的唇畔輕輕逸出。

  「你愈來愈在乎我了。」她微揚起首,滿足地瞧著他的臉龐。

  七曜並沒有開口,只是抬起一手按著她的腦後,將渾身使不出半分氣力的她再壓貼
回自己的胸前。

  「看。」靠在他胸前的她忽地啟口,目光停佇在遠方高聳的青山上。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挑了挑眉,不知她要他看的是什麼。

  「雲守著山,山守著雲。」她出神地看著,眼中溢滿欣羨。「就算是雲朵終有消散
的一日,日後,它還是會再化為雲朵回到山的身邊,而青山,也一定會在原處等著它。


  「妳想說什麼?」他看了看那撩繞在山間的白雲後,低首納悶著她這沒來由的話。

  「說些你不會明白的東西。」千夜淡淡一笑,伸出左手試著將他的胸膛環緊一些。

  她的指觸,她微弱的力道,置在他的身上,是種未曾想過會發生在他身上的感覺。

  他細細品嚐著這份出現在他生命裡的感覺,深深覺得,因她,他多了一片從未看過
的天際,在那片天際裡,有她總是欲言又止的眼神,有她總是藏在唇畔神祕的笑意,她
孤寂的模樣,她不遺餘力想助他解脫往事的熱忱,這是他再次返回人間時從未想過的。

  他們倆,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黎明混著夜色的時分,她隻身來到他的面前,將互無
交集、站在陰陽兩方盡頭的兩人聯繫在一起,而後在這片天際下,他們暫時擱置下身後
之事,有默契地不去想他來人間是為了什麼,她又曾為阻止陰界大軍而做過了什麼,像
個遭合力忽略的現實,被他們有志一同地扔棄在一角。

  但該來的總會來臨。

  結束了那段屬於他過去的歉疚後,他身後的責任,再次窩據在他心底的一角,提醒
著他,別再與她這般耗下去了,他有事得做,可只要這樣擁抱著虛弱的她,他又會忍不
住想將這段時光拖延下去,好讓它再長一些,再讓他多了解她一點。

  「舒坦點了?」當懷中的她開始挪動著身子,捉回思緒的他低首問著。

  「嗯。」千夜點點頭,揚首看著遠處的岸邊。

  抱著她上岸後,七曜與她在樹下坐著,他瞧著她了無生氣的雪白面容一會,拉開自
己的衣襟後便捉來她的小手,想將它覆上自己的胸坎,但她馬上縮了回去。

  「我不餓。」將手緊握成拳的她,將心意表示得很清楚。

  「妳已經很久都沒有進食了。」近來不斷遭她拒絕的七曜,愈看她那張日形憔悴的
面容,也就愈感不安。

  「我師兄留了些黃符給我。」她橫過身子,揚手拉來擱擺在樹下的包袱。

  「那只是鎮住妳的餓感,它並不能飽足。」扶抱著她的腰身的七曜,在她把包袱撈
到後,又將她給拉回來。

  「我不想再吃你。」她笑了笑,自包袱裡拿出個她縫製的束袋,將它套上右手後,
拉扯著袋口的細繩將它束緊。

  「為什麼?」很想替她拿掉那玩意的他,對她為了不想在無意中碰了他而做出這種
東西,心中不禁有陣火氣。

  她輕聳香肩,「不為什麼。」

  「埋由原因都不給?」發現她又開始使性子,他的兩眉愈擰愈深。

  「不給。」

  他再也不想壓抑累積在腹中的埋怨,「妳向來都是這麼固執和任性嗎?」每回只要
她不想,就沒人能強迫得了她,這個公主千金……分明就沒被人寵壞過,她這副硬脾氣
到底是自哪習來的?

  「是啊。」千夜不但應得理所當然,還給了他一記迷人的笑靨。

  那笑意,美麗得讓他挪不開眼。

  不克自持地,他的大掌滑進她帶著濕意的髮中,來到她的腦後將她壓向前,他低下
頭,徐徐緩緩地親吻著她,以自己的唇來溫暖她冰涼的唇瓣,在她的唇上輾轉了好一會
後,他微微撤開,而千夜,只是不語地靜靜凝睇著他。

  他輕撫著她蒼白的臉龐,「我帶妳回皇城,去找妳師門的人讓妳活下去。」

  失望自她的眼中一閃而逝,她偏過芳頰,貪戀地看著眼前以往不可能看得見的種種
美景。

  「可我不想再那樣活下去。」自她踏出宮門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定不會再回頭。

  七曜的面色不自覺地變得峻厲,「我說過妳還不能死。」對她始終都沒有動搖過的
堅持心態,他甚是反感,不肯讓她再為了她所謂為人的尊嚴而真餓死她自己。

  她笑揚著眉,「你說了,就能算數嗎?」

  「當然。」他想也不想,兩手緊握著她細瘦的臂膀。

  他似乎從不知道,他的指節,對她來說又粗又硬,而他的力道,也總是沒個拿捏,
握疼了她,由臂膀直痛至心扉,但他的話,雖只兩字,卻一字字地敲進她的耳,像銅釘
的,也像針扎的,留下了說不出口的印痕。

  她定望著他,不久,唇邊的笑意滲了淒愴。

  「可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順著你心意的。」若他開口要她留下,她會留下的,若
他要她活,她也會活的,只是,他怎跟上天抗搏?他不能,她也不能。

  「千夜──」他語氣焦急,還想說些什麼好讓她改變心意或是相信,但她卻順勢一
傾,將整個身子偎靠在他身上。

  「想不想聽個故事?」她側臉靠在他的胸口,凝望著遠方白雲織繞的青山。

  他一怔,不善接觸的柔情,自她身上的體溫渡了過來,暖了他的胸膛,柔了他的思
緒,密密貼慰著他的心口。他揚起一掌,在空中躊躇許久,最終,還是落下,落至她的
髮上,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未乾的髮。

  輕柔的纖音,在南風中飄揚開來,「在很久很久以前,神界有位大將,在他心愛的
人死去後,依照她的心願將她吃下腹。他將她的愛恨,她所有的悲喜,全都代她嚥下。


  七曜低首靜看著她,在說時,她的目光很幽遠,好似對故事中人的遭遇很嚮往,又
像是故事中永恆的那份感覺,永遠都不會降臨在她身上似的。這時的她,小臉上的神情
就像那回她頭一次見著閨女出閣時那般,好不欣羨,但又不敢奢求。

  他勾起她的小臉,「為什麼說這個?」

  「我想,那個被他吃了的女人,一定可以了無遺憾地走。也許,還很幸福也說不定
。」

  葉梢間灑落的日光,將她總是按捺著的心事映得分明,或許是落寞寂寥,也可能是
渴望憧憬,總之,藏不住,而她這回似乎也無意要藏,像個終於卸甲的武士,褪去了一
直以來披覆在身上防衛的鎧甲,想要療傷止痛地把傷口給暴露出來。

  下一刻,帶有熱意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想療她的傷,也想解她的孤寂。

  「你在同情我?」她沒有掙動,只是淡淡地問。

  像是受了什麼重話的刺激似的,一番心意卻被她解釋成那般,他沒來由地覺得受辱
,他重重地吻她,帶點放恣也帶點報復,咬在她唇上的力道令她有些疼,她微微一動,
他立即將她捉回來,強壯的胸膛貼合著她的身子,像要把她嵌進懷裡似的,她默默領受
著,在他燙熱的唇舌間,只覺得他的吻似乎和以往的來得不同。

  直至他願撤開雙唇,千夜喘息不定地看著他黑黝的眼瞳,他湊上前,以吻閤上她的
眼,珍惜地吻過她的眉,十指也滑上了她的臉龐,小心地捧著她,而後以額抵觸著她的
額,感受她紛亂的氣息吹拂在他臉上的那份感覺。

  「妳……」他啞著聲,間斷地把話問出口:「找到那個願為妳嚥下一切愛恨的人了
嗎?」

  「我還在找,還在等。」千夜自嘲地笑著,轉過身靠在他的胸前,「但我想,或許
我這輩子都尋不到這麼一個人。」

  覆在她腰際上的雙臂忽地收緊了些,半晌,在他的氣息較為沉穩後,他將她身後的
髮撥至她的胸前,調整好姿勢讓她靠睡著。

  「妳累了,睡吧。」修長的指撥開落在她額際的髮,在她的面容上徘徊好一陣子後
,才心滿意足地擱回她的腰間交握。

  「我會想念這一切的。」她沒照著他的話做,一逕地望著眼前明媚的山景川姿,試
著把它們牢牢地記在心底。

  陪她看著遠處猶如長龍蟠纏的青山,七曜聆聽著她寂寂的音調,心中思緒錯雜翻湧
,那分對她憐借的感覺,又悄悄躡足來到他的心門前,輕輕敲喚。

  「我會想念你的。」她自顧自地繼續說著,「我會一直把你放在心上,不管過了多
久,我都會──」

  未竟的話語,被他掩上小嘴的掌心全都收去,像是要抗拒她口中那份將要來至的離
別,而後他的掌心滑下她的臉龐,與她的左手十指緊緊交握。

  低首看著他們糾纏不放的指尖,千夜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沒看見的淚水,關回
眼眶裡。

  「找到了,走吧!」

  一頭大汗的七曜,在找著了今晚落腳的客棧後,穿過擁擠的人潮,好不容易才來到
人滿為患的小川邊,走至坐在石橋上的千夜身後。

  正與鎮上百姓一塊欣賞川中水燈的千夜,回首看他一眼,在他想把她自石橋上扶抱
下來時,不捨地對他搖搖頭。

  她一手指著水面,「再看一會好嗎?」

  他不耐地皺著眉,「這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中元快到了,鎮上提前施放水燈,
幾盞水燈在水裡飄來蕩去的,這也好讓她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好看。」她轉回小臉,聚精會神地看著被各色水燈照亮的川面。

  水燈的燈骨,片片都糊上了豔色彩紙,模樣造形也都不同,各形各式的彩燈優雅也
在水波上漂映而過,映亮了幽然不明的川水,也照亮了川畔男男女女的面容。千夜安靜
地瞧著川畔的對對愛侶相偎的模樣,再低首看著水中因波而撞靠在一塊的彩燈,勻淨的
笑意,悄悄出現在她的臉龐上。

  本是迫不及待想帶她回客棧的七曜,不意中瞧見了她歡喜的側臉後,他會意地瞧了
瞧四下,而後有些明白她之所以會不想走的原因。

  「在這等我。」他一掌按在她的肩頭交代,說完又擠出人群。

  不知他要去哪的千夜沒有叫住他,只是安靜地待在原處,過了一會,當身形魁偉的
他再次出現在人群中時,她好笑地張大了杏眸。

  一身武夫氣息的他,手捧著嬌柔粉嫩的水燈,任她橫看豎看,就是突兀得緊,而他
似乎也是這麼覺得,在四下的人們紛紛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時,他更是將一張俊臉繃得
緊緊的,這讓千夜看了忍不住掩嘴輕笑,但在見著了他慍惱的模樣後,她趕忙把露出來
的笑意給藏起來。

  向人借火點燃了水燈後,七曜將水燈交給她,她驚喜地望著他,同時也以眼神無聲
的詢問著,他只是點點頭,帶她走過小坡來到川邊蹲下,扶著她的兩掌陪她一同將水燈
送進水中。

  盛載了她滿滿歡喜的水燈,逐波漸漸遠去,七曜側首瞧著她,兩眼貪婪地想多汲取
一些她此時的笑意,感覺到他注視的目光,千夜轉首面向他,但才這麼一轉首,即被他
吻個正著,她紅著臉連忙推開他,以眼神示意他四下有多少人在看,他只是不以為地聳
聳兩肩,拉著她起身來到橋墩下坐著。

  「高興了?」頭一回討女人歡心的七曜,在她唇邊雀躍的笑意始終都沒散去時,忍
不住側身靠在她的耳邊間。

  「高興。」她滿足地環著他的臂膀,靠著他的肩頭目送他們所放的水燈加入遠方其
他的同伴。

  就在此時,一名混進人間的鬼差,在川岸的另一旁張望,在找到七曜後,立即以一
雙青目直瞪望著他,若有所覺的七曜看見了,倚在他身旁的千夜也看見了,但她別過頭
去,想裝作沒有察覺,不想讓現實闖進此刻溫馨的片刻。

  以眼神打發了鬼差後,七曜不作聲地端詳著她的反應,見她似乎一無所覺,他不自
覺地安下心來,伸手將她單薄的身子環緊一點。

  「還記得那對妳為他們置傘的雪偶嗎?」考慮了許久後,他決定托出往事。

  千夜意外地張大了杏眸,有些不敢相信地仰首瞧著他,他淡淡釋出一笑,以指劃過
她的眼眉。

  「雪融時,他們也融了吧?」

  怔望著他的千夜,從沒想過他會把她認出來,也不敢希望他會把那件小事放在心上
。此時的他,就像漫不經心地在與她談論一件他倆共有的過往,臉上的神態,有些惦念
,他微側著臉龐,似在回想著那時的情景,令她覺得,像條甜蜜的小川潺潺流過她的心
房「嗯。」隔了很久,她才出聲輕應,總覺得喉際似梗住了什麼般。

  就著明暗不定的燈火瞧了她好一陣後,他深吸了口氣,有些不自在地輕吐,「待冬
日到了,再做一對好不?」

  雖然,他並沒有直接點出他想說的是什麼,但千夜仍是聽明了他的話,胸臆間濃得
化不開的感動,今她有些想哭。

  他沒有給她什麼承諾,也從不曾給過半句甜言蜜語,更不像川畔那雙雙對對的愛侶
,會濃情蜜意地訴說些風花雪月,不善應對的他,這個處世拘謹的武夫,只是給了一個
提議,一個很簡單很微小的提議,可僅只是這樣,就讓她覺得這比什麼都足夠。

  「好……」她不住地點頭,他卻穩住她,在她額上印下個暖吻,而後伸手指著那盞
愈漂愈遠的水燈。

  那是一盞他們親放的水燈,也是第一盞讓她首次覺得,這人世間是如此美好明亮的
水燈,千夜看著它漸行漸遠了,火光也融入了川面上一片焰火輝煌,在燈波交映間,再
也找不出它來。

  事前沒半分預兆的,溫熱的血液突地自她腹內一湧而上,她連忙屏住所有吐息,抬
手在胸口連點數大穴,掙持了好一會,才將它給嚥下喉去,隨後,她自袖中掏了張燕吹
笛留給她的黃符,微拉開衣襟一角,將它貼在胸坎前壓鎮她日漸抵擋不住的凋萎。

  「怎麼了?」感覺她突地繃緊了全身,七曜不解地低下頭查看。

  怕一開口就洩底的千夜,只是對他搖首,他看了她一會,除了她微抖著身子外,找
不到任何異常的模樣,但隱隱的,自她氣息間散放出來的血腥味,卻又招來他的猜疑。

  「走吧。」千夜轉身走上小坡,動作飛快地自袖中取了繡帕拭了嘴後,再回頭對他
漾著笑。

  七曜沉默地估量著她那似想隱藏什麼的笑意,但在她想擠出人群時,他連忙扔去心
中的疑惑飛快地跟上她,一手扶護著她的肩頭免得被人群撞著。

  倚著他身畔而走的千夜,在走了一陣後,抬首望去,今晚他們棲居的客棧已儼然在
望,她悄悄地握緊了拳心,感覺她生命的終點,也近在不遠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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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自鬼差在川邊報訊後,七曜在夜色深沉時分離開客棧去找鬼差,進一步與其他六陰
差到指定的地點會合,在與他們商討完畢後,趁著天色未明,悄聲地返回客棧,但才走
進院內未抵樓上客房,卻意外地在院中發現原本早已安睡的千夜,坐在院中的石椅上等他。

  「夜半不睡,妳出來這做什麼?」他快步走近,一手拉住她的臂膀想拉起她,卻察
覺她的衣衫上全是夜露,他不禁要懷疑,她是否自他出門後,就開始坐在這等。

  「方才你上哪去了?」千夜輕輕拉開他為她拍去夜露的大掌,仰起頭,藉著院內的
小燈凝視著他的臉龐。

  他頓了頓,不想說明地別過頭去,「這事與妳無關。」

  「是去與陰界六陰差聯絡嗎?」在川邊見到鬼差後就有所警覺的她,淡淡地把他今
晚出去的目的直接點出。

  七曜低首看著她,在她那雙大眼中,寫滿了篤定與明白。

  原本,他是想將這事隱瞞著她的,但在他已將關於那些的過往交代完後,他再也找
不到理由繼續拖延陰界委派的正事,因他的遲遲不為陰界進攻,六陰差說,鬼後對此也
頗有怨言。現下,她既已知道,那麼那些他倆均不願去面對的現實,似乎,已不該再繼
續維持著假象欺瞞著他倆。

  「對。」他深吸口氣,眼神恢復了她初見他時的冷漠。

  千夜不意外他會這麼說,在等了他一夜,也反覆思索了一夜後,她早就知道他會如
此告訴他,可真聽他親口證實後,她卻又發現,其實她還是私心地希望他別那麼老實地
對她承認。

  「私事辦完了,你也變回原來那個七曜了。」她撫了撫衣衫,站起身與他面對面,
「你說,我是不是也該扮回我公主的身分?」

  「進去裡頭歇著。」沒打算與她討論這事的七曜,反過她的身於推她步出院外。

  然而千夜卻止定住腳步,回過頭一字字清晰地告訴他。

  「我不與你回皇城。」接下來,就是他帶著她回皇城,去找她父皇討個公道,並且
帶領那些陰界大軍朝皇城進攻。

  七曜直視著她眼底的堅決,某種緊附在他心坎裡的東西,在那一瞬間脫離剝落,沉
甸甸地掉了下來,在心湖裡造成了沉重的餘響。

  雪白的小臉在庭燈因風吹火的景況下,一明一暗,讓他想起初次出現在戰場上的她
,那時她也是這個模樣,只是在這陣子與她相處過後,他已漸漸把她身後所背負的那些
給扔棄在一角,盡可能不去想不去看,可現下,曾經存在他們之間,那些屬於溫煦的情
氛,已不知所蹤,原本他倆同走的一道,忽地又岔成了初時的兩路,他倆各據一端地互
踏出一腳,皆無回頭的意願。

  到底還是敵人。

  「鬼後要殺術士,本就與我脫不了干係,況且那些術士全是我的同門,我不能坐視
不理。」她往後退了一兩步,彷彿是想劃開他們彼此的界限。「而你,帶我回皇城,只
想找我父皇一清宿怨,我是他女兒,因此我也不能不管。」

  他緊豎著劍眉,「別說妳想阻止我。」

  「我很想阻止你。」不能由他的千夜,臉上的執著顯而易見。

  為什麼這個女人總不能順遂一下他的心意?

  千夜看了他寫滿慍惱的臉龐半晌,自袖中取出一張黃符,將它貼上包束著的右手後
,開始施咒。

  「妳在做什麼?」愈看愈覺不對勁的七曜,衝上前想阻止她,可她卻突地探出左掌
朝他胸口一擊,逼他退了兩步後,繼續完成口中未完的咒法。

  也曾習過咒法的七曜,在她大功告成後,總算是明白她做了什麼。

  「解開它!」他快步地來到她身旁緊握住遭她封死的右手,試了好一會,卻怎麼也
無法破除她所施的咒法。

  千夜只是淡淡露出一笑。

  他惱怒地將她一把扯過,「妳想活活餓死妳自個兒嗎?」

  「既然無法阻止你,那麼餓死了,就可眼不見為淨。」不在乎拿生命當賭注的千夜
,安然地直視著他焦急的模樣。

  他聽了,厲色霎時佈滿眼眉,不自覺地在掌間用上手勁,遭握疼的千夜又以一掌震
開他,自顧自地轉身就走。

  「妳要上哪?」他很快地來到她的面前阻去她的去路。

  「找六陰差。」她也不掩其志,「我該為人間做點事了。」他才回來,相信六陰差
應當走不遠,現下去追,或許還可追上。

  「就憑妳?」七曜絲毫不介意把事實拎到她的面前要她認清。「上回是妳走運,妳
以為其他的六陰差都像不濟的無豫那般好打發嗎?」

  「總比什麼都沒做來得好。」她雖無法阻止連軒轅岳都對付不了的他,至少在六陰
差那邊她可以為軒轅岳分擔一些,如此一來,軒轅岳也不致忙得分身無暇。

  面色陰睛不定的七曜直瞪著她臉上的那份決然,千夜勉強地扯了扯唇角,隨後閃身
繞過他繼續前行,很快地,一股粗蠻的力道將她硬生生地拖了回來,她微撇過螓首,直
瞧著他忍讓的模樣。

  他咬牙迸出,「我可以不殺術士。」

  她想了想,「這是最大的讓步?」或許他能為她退讓的,最多也僅是這樣了。

  「對。」他將她扯回胸前,壓下胸口激越的氣息將她擁緊,「但其他六陰差怎麼做
,我管不著。」

  達成目的後的千夜含笑地靠在他胸前。

  「放心,我二師兄可以打發他們的。」她最主要的目的,是他這個會令軒轅岳頭疼
的人物,只要能阻止他,其他的六陰差,倒不是她所擔心的對象。

  他猛然探出兩指握住她的下頷,將它用力往上一場,而後俯下身子狠狠地吻住她的
唇,來得太狂烈的吻,幾乎令她窒息。

  「這意思是……」她氣喘吁吁地將他推開一段距離,「下回,我不許再威脅你?」

  「不會有下回。」他說得斬釘截鐵。

  「是啊。」她慘淡一笑,低下頭看著自己撐持不久的身子,「我也沒有籌碼了。」

  「解開它。」七曜拉高她的右手,兩眼直盯著上頭的黃符。

  照他的意思解開咒法撕去黃符後,千夜的身子突地晃了晃,她難受地閉上眼,站不
住地靠在他的胸前。

  「為何妳的身子這麼冷?」他忙不迭地將她抱穩,詫異地撫著她冰涼的四肢,「妳
病了?」

  「你真的很在乎我。」千夜半掀開眼皮,滿足地偎在他的胸口。

  他卻不肯讓她矇混過去,「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病,只是有些不適……」她一手按著他的胸口讓自己站穩,努力地想對他釋
出笑意,但那笑,卻讓他看得更加難以心安。

  七曜想也不想地解開她手上的束袋,好讓她補充一些生氣,但她卻飛快的抽回手,
邊對他搖首邊往後退。

  「我沒食慾。」

  「妳不能一直都不吃。」已經厭倦在吃食上總要與她爭論的七曜,決定這一回不再
順她的意,就算是勉強也要讓她吃一些。

  在他朝她一步步走來時,千夜收去了所有的笑意,忍不住將藏放在她心底有段時日
的事實抖出來。

  「其實你不需理會我的,在知道我的身世後,我想你應該也明白,以我為人質,是
威脅不了我父皇的。」這麼想讓她活著,就只因為她是他的工具?他明知道在她父皇面
前,她根本就起不了半分作用。

  「別再多話。」兩眉愈斂愈深的七曜,半惱半急地拉住她的右手。

  在他脫去她手上的束套時,千夜將兩掌緊握成拳,他使勁去扳,她不斷搖首,僵持
不下之際,她幽幽地啟口。

  「到此為止了。」

  「什麼意思?」他一怔,隨即瞇細了眼。

  「咱們各奔前程吧,是分別的時候了。」將輾想了一夜的結論告訴他後,在她心中
,有種不知是解脫還是不捨的痛感。

  沒想過她會說這話的七曜,不置信地反覆審視她的面容,可無論他再怎麼想否認,
都只在那上頭找到了她不回頭的決心。

  她的細語緩緩滑過幽夜,「我明白你想復仇的心情,可就是因為我明白,所以我找
不到任何埋由可阻止你去向我父皇討個公道,因此,我不能再與你走在一道。」

  再次被她拎來面前的事實,不知怎地,令他的心房有些刺痛,他緊握著拳心,試著
去忍受那來得猝不及防的離別。

  千夜再三地看了他一會後,不後悔地旋過身子,大步往庭院的那一頭走去,在聽見
他跟上的腳步聲時,她直視著前方,沒有回首地問。

  「你想為陰界殺了我?」

  「真要殺妳,我早動手了。」他鎖住她的背影,在他心頭來來去去的,盡是她往日
為他所做的一切。

  停佇的腳步遲疑了一會,復又邁開,這一回,他沒有阻止她,只是目送著她一步步
地走出他的生命,一如來時,她也是這般悄然無聲地走進來。

  數不盡的悵惘籠住他,被孤留在院中的七曜,每一次的呼息都很急促,每一次,滲
到心肺裡的,都是離別的氣味,都是椎心的疼,他試著將那些融入了他骨血中的感覺都
逐走,可濃得化不開的眷戀,卻又不肯任他割捨。

  她苦求他給自己一個機會的模樣、她總是在他獲得原諒時走開的背影、她俏臉上那
份因他而生的歡喜、她想在他身上貪求些什麼卻總不說出口的心情,一一都化為告別的
昨日,悄然蹲踞在他的身旁,仰首凝望著他……他猛地握緊了拳,揚首大步飛奔出去。

  夜色寂寥的川畔,商家民宅都已閉戶,徒留細柳伴著西天的勾月,在沁涼的夜風間
款款搖曳。

  風兒迎面徐來,腦中空盪盪的千夜拖著步子,每跨一步,都重若千斤。方才,她所
說的那些堂皇大義、是非曲直,此刻她無暇一一細辨,她只覺心頭被生生地鑿了個口,
空了後,就再也無法填滿……石板路上疾快的步伐聲自她的身後傳來,未及回首,七曜
己自她身後抱住她的纖腰,使勁將她拖抱至懷中,她怔了怔,任他紛亂的氣息吹拂在她
的耳畔,而後,他沒有動,她也沒有,時間彷彿停頓在這一刻,兩兩糾纏的身軀,幾乎
要化為永恆靜止的俑像。

  「為什麼?」過了很久後,強忍著劇烈的顫抖,她梗著聲間。

  「原因。」他將她環得更緊,埋首在她的頸間,「妳還沒告訴我妳出現在我面前的
原因。」

  「根本就沒有什麼原因……」藏不住的淚珠自眼眶中跌了出來,她在他的懷中旋過
身,「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七曜沒讓她說完,失而復得地用力吻她,將嚶泣的她頰上的淚都吻去。千夜伸長了
兩臂奮力地擁緊他,在這時,什麼身分、陰與陽都不再重要。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或許,在這座人間裡,沒有人記得他這名小小的統領,但那日他蹲在紅傘旁,為雪
偶圍上綾巾時的模樣,她卻牢牢地擱在心坎上。不管今日他成了什麼,也無論他腳下站
的是哪一方,她只是想似抹伴隨著青山的雲朵,縈繞在他的身畔,就算日後終將消散,
她還是想求得一個短暫。

  只因為,他是她留不住的歲月裡,盡力強留在心上,唯一一段……溫馨的記憶。

  接到皇甫遲十萬火急的召令,軒轅岳將排陽關的戰事全權交給門中第四弟子蒙辛後
,立即帶著敏至浩等一干弟子踏上返回皇城之路,為求爭取時限,一路上披星戴月的眾
人幾乎不稍事休息,直至快抵京城才緩下了前進的速度,進駐皇家驛站稍作停留。

  這日夜靜,敏至浩在其他弟子都已歇息了後,來到軒轅岳緊閉的門房前,輕敲了門
扉兩下。

  「二師兄。」

  門扇幾乎是立即開啟,敏至浩悄聲地步入門內,又趕緊將門給關上。

  「查出來了?」傷勢已差不多復元的軒轅岳,緊閉著眼在榻上盤腿打坐,不需他開
口,也知他的來意。

  「那名戰鬼名叫七曜。」敏至浩低首向他稟報。

  氣息原本平順的軒轅岳,在聽了後,驀地張開雙眼,錯愕地重複那個令他意外的人
名。

  「七曜?」怎麼……會是他?

  「你認識他?」敏至浩不解地看著他的表情。

  滿心愕然的軒轅岳,下了榻後,在房內來來回回地踱著步,不停地思索著他所知的
那個七曜,與上一回那個不但以一箭傷了他,還回以他獨門金剛印的七曜。

  「二師兄?」

  「我沒事。」他煩躁地揚手,「你下去吧。」

  當門扇閤起的聲響自身後傳來時,全盤憶起往事的軒轅岳,忙不迭地走至行李旁,
在包袱中翻找出多年前,千夜曾交予他的一條綾巾,他緊盯著那條曾由他與千夜一同施
法以護巾主安危的綾巾,在巾角一隅果然找到了個令他眼熟的人名。

  自習得了術法後,他很少為任何人施法庇佑安危,獨獨做過的一回,是在幾年前,
是他應千夜之求,為個素末謀面之人施法以護那人性命周全。那時聽千夜說,她要施法
的對象,是個必須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武將,為免他可能會戰死沙場,因此她來求他破
例。

  他忘不了,那時她手執綾巾來找他時的模樣,不明白在術法上從不用心勤練的她,
為何會為一個陌生人而埋頭苦練,進而習成了如何使用式神之法,更在日後術法大成後
,頭一個就暗中派出了式神,好去保護那個聽她說只見過一面的男子。

  但他知道,當時出現在千夜臉龐上的那份光彩,絕不是那座淒冷的安陽宮所能給她
,他也明白,她那份屬於小女兒家羞澀的心情。

  自她派出式神保護七曜的安危後,日日,她靠著式神的回報,得知七曜遠在戰場上
的一切,七曜身旁大小事、喜怒哀樂、一言一語,她所了解的七曜,比任何人都深,而
保護七曜的她,也比從前來得快樂。

  可他從沒想過,那時千夜想要保護的對象,竟會是今日的大敵。

  恍然明白千夜為何會出現在戰場上,以及她又為何會與七曜走在一道後,軒轅岳頹
愕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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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2:08 AM|只看該作者

  夜色將褪,天曦將至,在他一旁的燈座座上,一小截燃燒得將至底的臘燭,焰心不
安分地左右搖曳,他看著它,彷彿看見了千夜那短暫的生命,似乎如它一般,就要走至
盡頭。

  不知該為她悲或喜的軒轅岳,不捨地握緊了手中的綾巾。

  「就因妳知道時日無多了,所以,妳想為自己圓個夢嗎?」
  
  帶著心事的步伐,走來有些沉重。

  與六陰差會晤過後,衣衫上沾了夜露的七曜,不斷回想著方才他們所商談的內容。

  排陽關久攻不克,因此統領陰界大軍的無妄決意繞過排陽關,希望藉由他來為他們
開道,避開沿途上眾術士的阻撓,在他兩腳踏上皇城後,直接為大軍開啟陰界之門進攻
皇城。

  他要考慮。

  因為,只要由他來開道,那麼,他將是帶領陰界攻進人間之人,他雖已與人間脫離
干係,不再屬人間之人了,但在某方面,他也不承認自己是屬於陰界的那一方。他之所
以會回人間,是為復仇、是為贖罪,站在這曖昧的立場上,無論他幫襯的是哪一邊,似
乎都與他的出發點無關緊要,再加上,他的心頭,還有一抹阻礙他作決定的影子。

  那抹影子的名字叫千夜。

  抬首望著樓上廂房掩映的燈火,想起她對他所說過的那些話,他的心房不禁因她而
變得柔軟。

  但在樓上房內,口中不斷嘔出大量鮮血的千夜,此刻卻無暇思考那麼多。

  感覺自己好像要將體內的血液都吐盡了似的,費力吐息的她,疲憊地倚在椅間,拿
出一張又一張的繡帕邊拭去嘴角的血絲,邊將沾滴在椅上的血漬給抹去,她開始擔心,
不管她再怎麼忍、再怎麼藏,再這般嘔血下去,七曜總會有察覺的一日,而他若是知情
了,她該怎麼辦?

  揚首看向涼風舒適的窗外,夏日的熱意已不再,蟬聲也漸漸遠去,夏將盡,秋將至
,她的時間不多了。

  不意往旁一望,不知何時進屋的七曜,正陰沉地勾著一雙眼站在屋內一角,寒意將
他的眼瞳凝成兩潭寒冰。

  這情形有多久了?」壓抑的低吼自他的口中迸出。

  她隨即反應過來,忙把手中沾了血的繡帕往身後藏,但一縷新滑下她唇角的血絲,
卻像是圖窮匕現,藏也藏不住。

  「妳瞞了我什麼?」他震怒地大步上前,扯過她藏放在身後的手,在見著那條染血
的繡帕後,他更是厲色駭人。

  「沒有。」她深吸口氣,頻頻思索該如何全身而退之餘,下意識地不敢看向他質問
的雙眼。

  一指抹去她唇邊的鮮血,他驀地瞇細了黑瞳,一把揪起她,拉著她往外走。

  「走!」

  「上哪?」被他的力道拉得差點站不穩的千夜忙拖住他。

  他簡潔地扔下兩字,「皇城。」

  「去那做什麼?」她惶然地張大了美眸,不住地拍打著他牢牢扣鎖著的腕項。

  他冷聲低哼,「妳擔心我會對妳父皇不利?」盡顧著他會對那些無所謂的人做些什
麼,在她眼中,他就那麼無情?

  「我是他的女兒。」花了好大一番氣力才抽回自己的手,在他嚇人的目光下,她抖
索著身子,邊說兩腳邊往屋裡退。

  「走。」不消片刻就重新將她擄回的七曜,強硬地勾挾著她的腰肢,拖著她往房門
走。

  「我不回去!」慘白著一張芳容的千夜,掙不開猶如銅牆鐵壁的他,情急地在他耳
畔大叫。

  他下定了決心,「我要將妳交給皇甫遲。」向來,他就由著她去,可事事順著她的
後果呢?她這般嘔血已有多久了?她不吃生氣不食黃符又為她帶什麼後患?若是再由著
她去,只怕哪天她不聲不響的死去了他都不知道。

  懷中的她身軀猛地大大一震,而後恐慌地抬胖子,不斷地向他搖首。

  勉力找出理性的他,停下腳步,拍撫著渾身哆嗦的她,一掌抬起她的面頰,而直見
著她心慌的眸心,「妳要活下去。」

  「我說過,我不要──」她抗拒地掩著兩耳,一想到回去後又要被迫吃人,她就百
般無法接受。

  怒氣攻心的他大聲地截斷她的話,「不管是以什麼形式都好,活下去!」

  「把我交給我師父後呢?你要上哪?」不肯依從的她用力捉緊他的衣衫,眼底盛著
滿滿的恐懼。

  「將妳交給他後,之後的事,妳就別再管了。」他一頓,復而甩去眼中的猶豫,「
還有,我與妳父皇之間的事妳別插手。」

  「別把我帶回去……」在他又開始想挾著她步出門外時,無計可施下,她唯有放聲
的喊:「就算回去了我也活不過二十的!」

  房中有片刻的靜謐。

  七曜的臉色轉瞬間變得鐵青,「妳說什麼?」

  血氣激越的她抑下全身的顫抖,小心地自他懷中退出,兩手緊緊環抱著自己,在不
耐的他窮兇極惡地擰著眉又想上前捉她時,她只好吐實。

  「我只有二十年陽壽。」

  本欲上前的七曜,兩腳似被鐵栓牢牢釦住,怔定在原地無法動彈,那穿過他耳膜的
字句,像柄利刃,就在這麼毫無準備的景況下穿刺過他的耳,也不管是否血肉模糊。

  擂鼓般的心音,在他耳畔轟轟作響,在這夜,房中所燃的燈火,依舊搖曳,依舊朦
朧美麗。那夜,川中瑩瑩閃爍的流燦燈火,和她婉笑婷婷的模樣,卻像個欺騙他的美夢
,忽地在他的記憶中消逝得飛快,轉眼間絕塵而去,空留給他一身被棄的揪愁,和怎麼
也抹不去即將失去的悸怖。

  「妳……今年多大歲數?」心跳得極快,他的兩手不禁開始打顫,被矇騙後的噴怒
,像破閘的濤流,在他的心田四處氾濫成災。

  緊咬著唇瓣的千夜忍不住垂下螓首,不想讓他知情這個她極力想隱瞞的實情。

  「說!」他森冷地暴喝。

  「快滿二十了,我生在初秋。」

  她快死了?

  前些天夜裡,她才噙著淚親口告訴他,她想和他在一起,而現下,他卻被告知她已
時日無多?

  七曜顛顛倒倒地退了兩步,神搖魂蕩,不敢置信地瞧著她心痛的臉龐,她那無可奈
何的眸光,投映至他的身上,感覺是椎心的。在這剎那,憤怒、謊騙,全都被他拋至腦
後,眼底心裡存留著的,只是眼前這個看似快凋零的人兒。

  他不禁要責怪自己,為何在她不再吃食生氣時不加追問,為何每回在她面色有異時
不追根究柢,就算她身上藏有什麼天大的祕密,他都可以將它挖出的,他為何不做?為
何,要等到這等沒有回頭餘地的當頭,才來面對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別帶我回去,讓我留在你身邊……」兩手緊掩著口鼻的千夜,忍抑著淚不住地向
他懇求。

  然而他卻什麼也聽不見,他只聽見了方才她所說死刑的刑期。

  才被種植下的柔情,來不及成長茁壯,便硬生生地拔離了心土,縱使不捨,縱使他
極力想將它值回原處,可它卻在離土後就凋萎,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往常,她不是一直
告訴他,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嗎?為何輪到了她時,她卻一點轉圜的機會都不留給他?

  耳邊,依稀還存著她曾說過的那句話。

  我會想念你的,我會一直把你放在心上,不管過了多久,我都會……在心房被絞疼
的那一瞬間,他的天地突地澄明起來,那些自她出現後就一直徘徊在他心頭的疑團,全
都遭他拆解開來。

  她在計算時間,她在製造回憶!她早把之後的事都盤算好了,之所以會逃出幽禁她
的皇城,是因她想掌握人生最後一段的日子,也因此,她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怎能這般殘忍?

  「七曜?」見他一逕愣望著她,千夜擔心地輕問,就怕他不改初衷。

  「我不能答應妳……」他喃喃地說著。

  千夜淒清地望著他,許久,她別過面容,不讓他看見滑過頰上的淚。

  「我不是妳的回憶。」低沉而沙啞的黯語,幽幽劃過一室的冷清。

  他不願,只能成為她的回憶。
  
  中元當日,當七曜帶著奄奄一息的千夜來到皇城時,毫不意外地,早就聽到風聲的
皇甫遲,已派出旗下的弟子對他展開攔阻。

  打定主意要一路打進皇城的七曜,因對千夜有言在先,不殺術士,因此他派出大量
的式神,替他去與那些她的同門交手,法力遠高於軒轅岳或燕吹笛的他,也不需陰界大
軍來幫忙,單槍匹馬的他,在前進的路途上,並沒有遇上太多會令他皺眉的阻礙。

  直至軒轅岳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在被急召回皇城時心底就有譜的軒轅岳,聽到他硬闖進城的消息前,早已做好了準
備,不待師尊下令,他已親自來到內城的外頭準備迎接七曜,但在乍見七曜手中的千夜
時,他不禁猶豫起來,該不該動手,以及,該不該違背千夜的意志,讓千夜再次回到皇
城。

  「二師兄?」眼看著他在城外與七曜僵持了好一陣,就是遲遲不出手,心急的敏至
浩忙不迭地在軒轅岳的耳邊提醒。

  他嘆了口氣,「這裡由我來就成了,你與其他的師弟去外城排出七星大陣做準備。


  「外城?」

  「他此次前來,不單是來見師父,他還是為陰界大軍開道的前鋒。」軒轅岳一字不
漏地將皇甫遲的推論轉告給他。「再過不久,陰界大軍就將因他而抵達此地。」

  「我知道了。」知道事態嚴重的敏至浩,一刻也不敢耽擱,連忙率其他師弟上馬出
城。

  將昏迷的千夜安置在一旁,已經做好準備的七曜,抬首遠望著一夫當關的軒轅岳。

  「你不動手?」冷眼瞧了多時,也不見他臉上有半分殺氣,等得有些不耐的七曜一
手扳按著頸間。

  「我……」兩眼不斷在他身上與千夜間徘徊的軒轅岳,在大義與師妹的私情間,極
其難得地搖擺不定。

  該成全千夜嗎?若是千夜知道他與她極力想保護的七曜動起手來,想她定是不樂見
的,但此時若不壓下這個不知是何故而有不可同日而語法力的七曜,只怕待會在外城,
又將因此而有一番苦戰。

  就在軒轅岳遲遲不斷的這個當口,在一旁遠觀許久的皇甫遲,破例地走出宮外,道
袍一掀,身影化若遊龍似地突地掠過軒轅岳,閃身出現在千夜的身旁,不待七曜反應過
來,眨眼間即將千夜擄走。

  當皇甫遲抱著千夜回到在軒轅岳身旁的宮階上時,他先是瞧了瞧面無血色的千夜一
會,再揚首睨向來勢洶洶的七曜。

  「闇響,是我殺的。」皇甫遲非但沒將七曜看在眼底,反倒還大剌剌地提醒他該找
的對象是誰。

  七曜屏斂著氣息,提醒自己得按捺住,逼自己不去理會那些他已知的挑釁,雙目直
落在皇甫遲手中的千夜上。

  「岳兒,帶你師妹回宮。」皇甫遲的目光也沒離開他,只是朝一旁吩咐。

  「是。」早就想一診千夜情況的軒轅岳,忙不迭地接抱過她,但就在他踩著急忙的
步子想要返宮時,遠處的七曜突地朝他大喝。

  「軒轅岳!」

  他腳下一頓,不明地回首。

  「她快死了,你救得了她嗎?」心中懸懸念念的全是千夜生死的七曜,在她即將離
開他的眼前,仍不忘要得到一個能夠落實、能讓他心安的承諾。

  自他眼中看出了掛念與焦急的軒轅岳,實是有些意外會在他臉上瞧到那些。軒轅岳
低首看了看不惜放棄一切也要跟在七曜身旁的千夜,就不知,她是否已經圓了她想圓的
那個夢。

  「回答我!」苦等著一個回應的七曜,不死心地再次揚高了嗓音。

  「我可想法子為她延壽。」他轉過身來,輾想了許久,給了七曜一個不上不下的答
案,只因為,面對已經時日無多的千夜,他也無更多的把握。

  「你發誓一定救她?」只因皇甫遲身為鬼後的仇敵,故而他不能求皇甫遲救千夜,
但軒轅岳這局外人,是他目前唯一能夠求援的對象。

  軒轅岳篤定地揚高了下頷,「當然,她是我師妹。」

  「那就好。」得到了這個能夠壓下他恐懼的答案,在目送軒轅岳抱著千夜的身影消
失在宮階盡頭後,七曜隨即換過了臉,陰森地瞪向皇甫遲,並慢條斯理地抽出身後的大
刀。

  就著夕日的彩影,白晃晃的刀光一閃,口中施法唸咒的七曜,將刀鋒朝天一指,白
光霎時衝上霞霄,頓時颯涼的晚風急來,天際風起雲湧,他再將手中大刀使勁往地一插
,大地瞬間隱隱震動了起來。

  知道他正為陰界大軍開道的皇甫遲,掐指數算不過多久,意外地揚起眉,以全新的
目光審視這個敢直闖皇城的男子。

  「你服食了佛心捨利?」

  刻意隱藏的祕密被知悉後,七曜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靜靜地估量著這個身為燕吹
笛與軒轅岳的師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而在與他交手後,自己是否能替鬼後一報親仇


  「你是以什麼條件與鬼後交換來這一身法力?」不急著與他動手的皇甫遲,對他一
身怪異得緊的法力很感興趣。

  「我的陽壽。」

  鬼後說,因他在陽間時,有高人在暗中為他施法庇佑,因此,他的陽壽多達八十,
雖是被拖至陰界,但他仍有陽壽。在他服食了佛心捨利後,他是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法力
,但他無習法更無半點修為,就算是空有捨利之法也無用武之地,因此,他不惜以往後
五十年的陽壽來交換鬼後親授的術法修為,以期能在短期內獲得他人苦修大半輩子也無
法得到的法力。

  皇甫遲冷冷輕笑,「遺憾的是,恐怕你要白白浪費那些陽壽了。」

  將大刀自地上拔起的七曜,冷肅著臉,將刀鋒直指向他。

  「我要見皇帝。」在今日,他要將過往的一切徹底做個了斷。

  皇甫遲迎風將道袍一振,「你見不到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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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這不是他想像中的景況。

  匆匆安頓好千夜,並命人看顧著她後,急於回到皇甫遲身邊助陣的軒轅岳,才來到
城外,眼前的景象,是他怎麼也想像不到的。

  難得大顯神通的皇甫遲,與自恃無人可阻的七曜,已不知激戰多久,今人訝異的是
,一個默默無聞的七曜,竟能與皇甫遲戰成個旗鼓相當,誰也不屈居下風。但就在他倆
你來我往的這期間,因中元來臨而依例讓眾鬼返家的鬼門,在這日黃昏時分守時開啟,
在陰間待了一年,魂魄悠悠的眾鬼,才踏出鬼門返回人間想與久違的家人團聚,就遭不
分是否為敵的皇甫遲,視為前來攻伐人間的鬼差,將他們給一併殲滅。

  只能顧著自己與城外陰界大軍的七曜,在這一分心就會被殺的當頭,無法伸援手去
拯救那些方自鬼門中出來的遊魂,他只求能速戰速決,以避免更多無辜的遊魂犧牲。

  眼睜睜地看著皇甫遲一口氣誅殺了那麼多想返家的遊魂,心寒的軒轅岳,半張著嘴
,難以相信師尊下手竟是如此無情,也不想想那些遊魂與鬼後派來的陰界大軍根本就毫
無干係,那些遊魂只是想回人間與家人團聚啊,他們何罪之有?

  當皇甫遲再一次以數記金剛印,令返回人間的遊魂煙消雲散時,一旁的軒轅岳再也
無法漠視,忍不住衝上前想阻止他。

  「師父!」他大聲地喚,想讓皇甫遲分明是非。「住手!他們不是鬼後派出的鬼差
,他們只是──」

  「礙事。」忙裡分神的皇甫遲,只以一記兇猛的掌風,就將他給掃飛至一旁。

  在軒轅岳撞上官階前,一抹黑影及時接住他跌落的身子,並將他拖拉至不會被波及
的一旁。

  「有沒有搞錯,連自個兒的徒弟都下手?」接到人後的燕吹笛,滿腸滿肚都是熊熊
怒焰。

  「大師兄?」挨了一掌的軒轅岳,吃力地咬著牙,抬起頭來時,錯愕地瞪看著久違
的他。

  「臭老頭……」眼中全是那些被誅殺的遊魂,氣得牙癢癢的燕吹笛,一骨碌地躍起
,想也不想地就亮出八張黃符朝皇甫遲全力一擊,「給我停手!」

  因受燕吹笛出其不備攻擊的皇甫遲,身軀猛地大大一震,待站穩了後,發現與他交
戰方酣的對手七曜,已把握這個時機,前去關閉鬼門,以免造成更多無謂的犧牲,而得
到這個空檔的皇甫遲,在燕吹笛下一波攻勢再朝他而來時,冷聲一笑。

  「哼,叛徒還敢出現在我面前?」話尾還末落,便使出看家本領的皇甫遲,轉眼間
就重創那個逐出師門的孽徒。

  閃避不及的燕吹笛連忙施法造出個防禦的結界抵擋,但在撐持了許久後,結界依舊
遭破,頓時他往後重重一跌,止不住的退勢讓他撞飛至階上才停止,並不斷嘔出一口又
一口的鮮血。

  他甚是不甘地咬著牙,「早知道我也吞顆捨利先……」看吧,有捨利沒捨利的差別
就在這裡,人家七曜最少還可以跟那老頭打成個平手呢。

  「大師兄!」在皇甫遲下一波欲致人於死的七星大法已排出時,忙不迭地想去救燕
吹笛的軒轅岳,不管自己是否也負了傷,拔腿直向他跑去,但更快的,一個不知打哪冒
出來的人影,先行一步來到燕吹笛的面前,替他頂住七星大法。

  「嘖,居然能夠修到這種程度。」花了一番工夫才化去七星大法的申屠令,拍著兩
掌,實在是有些佩服皇甫遲。「算你行。」

  一手撐在地面的燕吹笛,在見著了面前這具眼熟的背影後,遠比見著皇甫遲時更大
的火氣,馬上爆發開來。

  「你……」他勉力地站起身,咬牙切齒地瞪著這隻每回見著了他就急著落跑的魔。

  「我只是不小心路過的……」全身僵硬的申屠令,眼珠子左瞄瞄右瞧瞧了好半天,
就是不敢把兩眼看向身後的小冤家。「好了,這裡沒我的事了,告辭。」

  燕吹笛火爆地跳至他的身後一把揪住他,「給我站住!」

  「就算想找我算帳你也挑一下時間地點吧?」無奈到極點的申屠令,拉下了臉拜託
他別撿在這個節骨眼上又開始跟他算。

  恨透燕吹笛,更恨申屠令的皇甫遲,在他倆雙雙出現在他面前後,額間青筋一條條
猙浮,止不住抖顫地握緊了拳。

  「你們兩個……」

  他們有志一同的回首齊吼:「吵死了!沒看到我們正在忙嗎?」家務事都忙不完了
,誰有空理他呀?

  皇甫遲聽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兩袖一震,兩道銀光霎時朝他們破空而來,數千上
萬根的銀針,針針都對準了燕吹笛。反應甚快的申屠令,為保燕吹笛,當下也平空拉出
慣用的冥弓,在他倆面前劃了道弧後,施法做了個護盾。

  「喂!誰許你動他的?」擋下了所有銀針,並反手將它們全都送回去的申屠令,氣
跳跳地回吼過去。

  燕吹笛的咒罵聲馬上蓋過他的,「我又沒叫你插手,誰要你雞婆!」

  對他已經忍讓到不能再忍的極限後,申屠令也變了臉,氣岔地指著他的鼻尖。

  他一下又一下地頂著燕吹笛的鼻,「不知感恩的臭小子,要不是你是我的……」

  「是你的什麼?」不客氣張口一咬的燕吹笛,差點把他的手指頭給咬去。

  「呃……這個嘛……」啞口無言的申屠令,頓時心虛得像隻耗子,遲遲答不出個完
整的字句。

  「說啊!」當下換成了興師問罪的燕吹笛,大剌剌地一掌又一掌地推著他的口,要
他把他始終沒承認的事給說出口來。

  「我……」支支吾吾了好一陣,才想開口的申屠令,突地往旁一望,訝異地張大了
嘴,「啊。」

  燕吹笛忙轉首看去,就見已將鬼門關上的七曜,不知何時已返回原地,並趁亂以兩
掌把站在高處的皇甫遲給轟下地。

  「師父!」甚是擔心皇甫遲安危的軒轅岳,心中一緊,不計前嫌地忙想前去搭救師
尊。

  燕吹笛只是與有默契的申屠令互視一眼,而後他倆動作一致地按住躁動的軒轅岳,
一左一右地拖走想要去幫忙的軒轅岳。

  「乖乖,吞了捨利就是不一樣……」在將軒轅岳拖到一旁躲好後,燕吹笛邊瞧著勇
猛無敵的七曜,邊嘖嘖有聲地讚嘆。

  軒轅岳愕然地張大了眼,「他服食了佛心捨利?」

  燕吹笛沒好氣地睨他一眼,「不然你以為他打哪來的能耐?」截至目前為止,人間
能讓他在胸口留下五指印的,除了皇甫老頭外,就只有那個七曜。

  「嘖嘖,這下子準會沒完沒了……」看著他們一下子鬥法,一下比武藝,身為旁觀
者的申屠令也開始搖頭,不知道那兩個要纏鬥到何時才能休止。

  就在申屠令話一說出口後,向晚的雲霞間,忽地落下了一記響雷,當下震得在場所
有人不得不止住動作,先行護住遭震得大亂失序的心脈。

  手執法杖的晴空,高站在宮簷翹角之上,厲聲朝下一喝。

  「住手!」

  霎時,城內城外所有眾生,不分人鬼妖魔,全都不由自主地向睛空齊聲跪下。

  「這是怎麼回事?」兩腿似灌了鉛的軒轅岳,訝看著自己不聽使喚下跪的雙腳。

  「要命,居然連那傢伙也來了……」光聽聲音就知道對頭冤家也趕來湊熱鬧了,申
屠令忙不迭地拔起快生根的雙腳,轉身就跑。

  「你別跑……」被迫跪在原地來不及捉住他的燕吹笛,只能看著他再次溜之大吉。

  站在簷上的睛空,一如盤橫天際的偉山,那莊嚴肅穆得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容,此時
在豔霞的映照下,有如佛面。

  他清澈的聲韻,響徹天際,「在我腳下,無論何者,都不許妄動干戈。」

  「是啊,還有誰能亂動呀……」生平第一次被罰跪的燕吹笛,翻著白眼,心不甘情
不願地瞪向那個好不威風,卻又沒人敢去挑釁,也沒人拿他有法子的假和尚。

  在場動彈不得的,不只是燕吹笛與軒轅岳,就連原本激戰難分的皇甫遲與七曜,也
被迫單膝跪地,不管他們再怎麼努力,就是無法站直身子,甚至連根手指頭也動不了。

  「兩造都在此住手。」鎮下全場後,睛空話中有話地交代,「誰虧欠了誰,誰該給
個交代,那麼給個交代便是,此事就到此為止。」

  給個交代?

  害闔響死去,挑起陰陽爭端的這個仇、這個交代,該由誰來給?

  此時因睛空之話,眼眸不安定蠢動的,不只是七曜,還有皇甫遲,而遠在一旁的軒
轅岳,也不由自主地轉想起這個問題,在想了許久後,一個不願承認的人名,突地躍至
他的心頭千夜。

  在人人都在拚命思索這一點時,頗為惋惜的聲調,自燕吹笛的身後傳來。

  「真是,沒想到來晚了……」特地跑來瞧瞧的藏冬,看了看遠處的睛空後,再納悶
地瞧著跪在地上的燕吹笛,「燕家小子,好端端的,你跪在那做啥?」幹嘛,拜佛呀?

  燕吹笛一手指著自己痠麻的兩腿,「老鬼,你可不可以想個辦法?」

  「行。」大方的藏冬只是走到他的身旁將他一拉,便將怎麼也站不起來的燕吹笛輕
鬆拉起。

  終於恢復自由的燕吹笛,在站起來後順道請藏冬也拉了定在地上的軒轅岳一把,而
後,止不住的冷顫像股銳刺般地刺上他叫背脊。

  藏冬推了推他,「喂,你抖什麼?」

  「也不知怎麼搞的,那傢伙就是讓我全身寒毛直豎……」止不住寒意的燕吹笛,白
著一張臉,邊瞧著高處的晴空邊不停地撫弄著兩臂。

  「啊,我忘了他是你的天敵。」恍然想起的藏冬,後知後覺地以一掌拍向自己的額
際。

  燕吹笛馬上激動地揪著他的衣領,「那傢伙是佛界的?」

  「他是仙佛轉世,算是個活菩薩。」

  「活的菩薩?」燕吹笛的臉色直接化為慘白。

  「嗯……」藏冬搔搔髮,「差不多就是那樣。」在場眾生中,道行最高的,除了他
這個神外,就屬那個睛空最是無敵了。

  怪不得申屠令要開溜!

  總算知道申屠令幹啥遇見睛空,就像遇了貓的耗子,燕吹笛重重地抖了抖身子,而
後也受不了地轉過身。

  「我先走了。」避難為上。

  「大師兄?」還想與他多說幾句話的軒轅岳,才開口想叫住他,卻被藏冬給拉了回
來。

  「你就甭理那小子了。」藏冬邊拉著他邊走,「哪,去叫你家師父收手吧,不然睛
空若是改變心意,你家師父的下場就有得瞧了。」

  「睛空?」還不知道站在簷上那一號人物是誰的軒轅岳,不解地皺緊了眉。

  藏冬將手一指,「就那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活菩薩呀。」唉,明明本事挺大的
,可偏愛待在磨房裡製豆腐,嘖,真搞不懂佛界怎會派這一款的來。

  環顧四下許久,睛空將手中的法杖一揚,解除施加在下頭眾生上的束縛,目不轉睛
地瞧著仍蠢蠢欲動的皇甫遲與七曜。

  「七曜?」一名好不容易才恢復自由的鬼差,來到七曜的身旁輕聲詢問。

  雖是不甘,卻也明白在這與這名來路不明的和尚耗下去,只怕最終的結果會是挫敗
的七曜,思索了一會,用力地轉過身。

  「撤!」

  想追上的皇甫遲,在睛空又投以凌厲的眼神制住他後,不得不捺下想追去的步子,
惱憤地轉身走向宮階。

  「師父……」在他走來時,軒轅岳急忙地迎上。「師父,為何你要對師兄……」

  「不許叫那個叛徒師兄!」眼中怒火交織的皇甫遲暴喝一聲,「他是魔子!」

  一直遭隱瞞的事實,此時,像是七月寒冰,兜頭向他澆下。

  皇甫遲憤咬著牙,「他是人與魔物所生之子,留著他,遲早會成為人間大患!」

  腦中一片空白的軒轅岳,在皇甫遲揚袍離去時,怔望著他決絕的背影,這才明白當
年為何皇甫遲要將燕吹笛師門逐出,為何燕吹笛的法力,會比任何人來得高強。

  他茫然地撫著額,「怎麼會……」


  安陽宮內,千夜安坐在殿中繪了陣法的陣式裡,在軒轅岳拖著蹣跚的腳步前來時,
已在陣中休息了數日的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夜深的殿內很安靜,因此,地上的步子聽來都聲聲地悶響在殿中,一言不發的軒轅
岳,面色如土,看上去,彷若死過了數回。

  頹坐在千夜面前的軒轅岳,怔看著地上他所繪的陣式。

  什麼是非曲直,正義公理,自那日一戰後,都在他的心中模糊了。以往,謹遵師訓
的他,是多麼地恪盡職守,為人間、為百姓做盡了他該盡的職責,在他心中的天秤一直
穩固不搖,可在乍見皇甫遲大殺無辜眾鬼,再回想起當年為千夜而殺的鬼子闇響後,他
再也分不清他嚴守的界限在哪?在他腦中,始終烙著嘲風問過他的話,他的所作所為,
是否真是人間所需的一切?

  一直以來,皇甫遲就是他敬仰且深信不移的師尊,而燕吹笛,則是他無比崇拜又羨
慕不已的師兄,他倆之間,誰是誰非,他總弄不清,也不明白為何好好的一對師徒會突
地反目相向,可真明白了後,他又不知該怎麼去接受這個事實。

  為人間,他誅鬼殺妖除魔,自以為是公理正義,但他萬沒想到,燕吹笛竟也是不屬
人間的一派眾生。

  他茫然地啟口,「大師兄的事,妳早知道了?」

  「知道。」千夜已不想隱瞞。「早在他離開師門前,他曾告訴過我。」

  軒轅岳聽了,更是無比心灰。

  「為何他不告訴我?」師父知情,千夜也知情,唯有他被埋在鼓裡,在燕吹笛的心
中,到底是怎麼看他的?

  她幽然一嘆,「因他知道你不會接受這事實。」

  「妳是怎麼看師父的?」在見了皇甫遲大殺遊魂後,他不得不問,也很想知道,在
其他人眼中,皇甫遲究竟是什麼模樣。

  「就和大師兄一樣。」她緩慢地抬起頭,雙眸炯炯,「為人間,師父沒有錯,但在
眾生間,師父的罪太深了。在師父眼中,為成就大業、為滿足私慾,不只是人命,就連
眾生的性命,都是一文不值。」

  軒轅岳沒有回話,但在他緊握的拳心裡,卻悄悄滲出絲絲鮮血。

  「我要走了。」感覺身子較為舒坦後,千夜自陣中站起,低首看著心中千思萬慮卻
怎麼也拆解不開來的他。

  他不得不警告她,「這一走,妳會死的。」只要她待在陣中,或許能為她多爭取一
些時間,若是師父有其他法子,說不定她還能夠活下來。

  「我不想死在這,我想死在他身邊。」款步踏出陣外的千夜,來到他的身旁蹲下,
一手輕撫他看似心灰意冷的臉龐。

  軒轅岳深深看進她堅定不移的眸心,明白了她非走不可的原因,也自她眼中看出了
被情網纏繞的模樣。

  「告訴我,妳會苦習術法,就是為了他?」當年她算是師門中最不認真的一名弟子
,伸在那個冬日過後,她會一改前態發憤苦修,或許,原因就出在那個男人身上吧。

  「對。」只把心事告訴他的千夜,落寞地垂下了眼睫,「但到後來,我的式神還是
沒法讓他安然無恙,而他,還因此成了陰界的戰鬼。」

  軒轅岳也為此頗感自責,「抱歉,我的術法是保住了他的性命,卻無法阻止陰差將
他拖往陰間。」

  「別這麼說。」她輕輕搖首,「若是無你,他恐怕連回來人間的機會都沒有。」

  他自懷中掏出當年她交予他施法的綾巾,遞至她的掌心裡,千夜感謝地將它握緊,
站直了身子後,揚首看向殿門。

  「你要攔我嗎?」在離開前,她不忘詢問這個奉師父得看住她的師兄。

  「七曜希望我能救妳。」那時七曜懇求他的目光,至今還存留在他的心坎上。

  千夜微搖螓首,「你也知天意不可違,任誰都救不了我。」

  他仰起頭,「若我讓妳走,妳會覺得幸福嗎?」軟下心腸的軒轅岳,在這當頭,不
想再堅持著他那食古不化的念頭,也不想去思考陰與陽之間的種種,他只想知道,他的
師妹,在她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裡,是否能從她所願。

  「會。」千夜毫不猶豫地綻開笑靨。

  看著她的笑,軒轅岳站起身,褪下身上的外衫罩在她的身上,頭一回違抗師命的他
,沒有攔她,只是在她向他頷首致謝過後,目送她走向殿門。

  「千夜。」發覺她腳下步子不是很穩後,他忽地叫住了她。

  以為他改變心意的她,停下了步子,有些焦急地望著他。

  軒轅岳只是走至她的身旁,握緊了她的小手,「我派式神護送妳去。」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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