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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凌玉 -【違禮姝之一】大腳娘子 [打印本頁]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2 11:57 PM     標題: 凌玉 -【違禮姝之一】大腳娘子


難道天足、沒穿耳便注定她悲苦的一生?
不!只要她識字一切就會有所不同
怎奈這個奢想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
首次遇見他,她差點命喪黃泉
再次看到他,他成了使喚她的主子
第三次,她對著他「五體投地」的行大禮
上蒼惡作劇的斷了她所有的後路
同時也給了她想像不到的美好生活
只是面對他明示暗喻、虎視眈眈的舉動
她不確定是否有能力挑戰這個注重身份的年代──
他向來是個性格冷漠且近乎無情的男人
魔堡內外最惹人傳誦的焦點人物
他和她的緣分因一陣風牢牢牽繫在一起──
她是個特別會闖禍、惹是生非的丫鬟
也是第一個敢對他吼、對他發脾氣的女人
認識她讓他明瞭古代君王為何不早朝
而且教他像個守財奴般繞著她打轉
命運不停的將她送往他身邊
加上娘親好管閒事的在一旁推波助瀾
他知道自己今生要定這個大腳姑娘了──




[ 本帖最後由 無忻 於 2008-8-16 12:51 PM 編輯 ]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6 12:43 PM

第一章

  大宋汴京四月天的雨下得輕柔,站在紛紛細雨中,只能看到飄忽的水氣。京城裡的人們習慣了這樣的氣候,仍舊忙著手邊的事,沒有注意到水氣潤濕了衣衫。水珠在衣角凝結,之後纏綿的滴落。

  潤濕了春季的京城,潤濕了京城裡飄散的暖暖蒸氣:那是寒食節前,各家廚灶所傳出的蒸餅香氣。

  雨水裡凝了蒸麥的氣味,落進汴何裡,溶在緩慢流動的河水中。汴河之上,精緻的畫舫裡傳來歌女甜美的歌聲。悠悠蕩蕩的晝舫出了京城,來到金明池,在寬闊的池面上飲酒作樂。

  兩岸依依的垂柳,以柳梢輕點著池面,岸邊的草地柔軟而芬芳。一攤雨水彙集,在雨停後,映照著碧色的晴空。

  穿著棉鞋的腳兒踩過這攤雨水,晴空粉碎了,雨水飛濺四散,甚至濺濕了奔跑中、氣喘吁吁的人兒。

  嬌小的人影跑到岸邊,拂開堆煙砌玉的層層垂柳,跌坐在柔軟微濕的草地上。

  她緊張的不停喘息,回頭看看身後,確定四周無人後,小心翼翼的將懷中的紅漆描紋木盒放在裙上。

  莫喜兒的雙手正在發抖,謹慎的打開紅漆描紋木盒,黑如點漆的眸千裡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她實在忍不住了。

  從葛家藏寶院出門前,娘才叮囑過,吩咐她盡快將這木盒送往城內葛家的宅邸,趕去參加葛家四小姐的及笄之禮,不但不能有半刻的耽擱,更不能打開這木盆,以免毀損了木盒中的寶物。但是,從藏寶院到城裡有好長的一段路,她一直忍耐,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掀開沉重的描紋盒蓋,悠遠的香氣悄悄溢出,盒中是一條五尺長的古老白色絲絹,上面寫著娟秀的蠅頭小楷。

  喜兒歎息著,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的捧出絲絹。一陣風吹來,絲絹被展開,在風中舞動,甚至與柳條纏繞。

  「就是這個了。」她喃喃的說,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千先在棉布裙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的觸摸絲絹上的文字。「白居易的「長恨歌」。」

  這絲絹是葛老爺前不久硬向某個欠了債的窮書生奪來的,書生跪在葛府前嚎啕大哭,說這塊絲絹是從唐代留下來的傳家寶,就算是餓死也不能賣,老爺不耐煩,給了書生幾十兩的銀子,派人把他攆走,算是將這塊寶貝絲綢買下來。

  女孩家的及笄之禮當然不適合與「長恨歌」有何干係,但是商賈出身的葛老爺亟欲向眾人顯示自家的風雅,也顧不得合不合宜,堅持要在這一天獻寶,順便向眾人暗示他的掌上明珠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葛家有多少風雅氣質,喜兒是不知道,她只知道從一出生起,她一家人就全是葛家的奴才。爹是老爺的車伕,而娘則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爹娘是奴才,所生的兒子女兒理所當然也是葛家的奴才。她從懂事起,就吃著葛府的米糧。

  奴才也是分等級的,她不是被挑選進房裡、打扮得體的貼身丫鬟,只是幫著跑腿打雜、挑水抹地等任何粗活都做盡的下等奴才。而從小有些調皮的硬脾氣,更是讓她數不清有多少次吃總管鞭子的經驗。

  也曾偷偷羨慕過,葛府裡養尊處優的小姐夫人們,嫻靜優雅,美得像是潘樓街那些說書先生嘴裡形容的天仙。同樣是女孩兒,怎麼總覺得小姐仍是天上的雲,而她就是地上的泥?

  坐得久了,腳有些發麻,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裙上的紅漆描紋盒千滾落柔軟的草地,套著棉布鞋的雙腳從有些污漬的棉裙下露出。看到一雙大腳丫,她就想要歎氣。

  娘說窮人家的女孩兒沒有資格纏足。但是女孩兒若是不纏足,根本不會有人家前來提親,她大概就只能許給別的奴才,然後生下更多的奴才。更可怕的是,她也沒有穿耳,住在破草廬的老婆婆告訴她,女孩家要是沒有穿耳,下輩千也仍舊會是奴僕。

  想那個今天要及笄的四小姐,一雙足纏得像是小小的彎月,走路時裊裊的模樣,侍兒扶起仍舊嬌弱無力。而她莫喜兒,一雙沒有纏足的腳,怎麼看怎麼礙眼……

  雲是雲,泥是泥,她根本不該奢望什麼。人家及笄有設宴款待達官貴人,而她及笄那天,只有娘在她碗裡偷加一顆圓圓的白煮蛋。

  又歎了口氣,她展開手中的絲綢,記憶中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詩文從口中流洩,「漢皇重包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一朝選在君王側,六宮粉黨無顏色。」清脆的聲音在柳枝間迴盪,她專心的讀著,手指逐句逐字的在絲綢上移動。

  她完全不識字,就連自個兒的名字都寫不出來。會背這首「長恨歌」,是小姐請西席延教時,她躲在窗欞下偷聽偷學的,已經被那個山羊鬍子師傅用毛筆丟過好幾次,她還是不死心的躲著偷聽。心中有某種渴望,似乎多聽得一些,她就能有些許的改變。

  就因為這樣,當娘親交代她護送這盒寶物到京城裡時,她興奮得心兒怦怦跳。

  她會念「長恨歌」呢,只要照著絲綢上的字念,她也能識字了。

  心裡的自卑讓她罔顧娘的警告,找了塊隱密的淨土,偷偷展開絲綢看著。是不是多識得一些字,她就能夠跟小姐們一樣,變得那麼嫻靜美麗?

  喜兒念得緩慢而專注,水蔥般的指依著絲絹上的字臨摹,沒有注意到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一匹神駿的黑馬以驚人的速度逼近,奔跑時捲起極強的風勢,岸邊的柳條翻捲著,馬背上的男人伏低身子,策馬奔馳,鐵蹄踐踏柔軟的濕地,男人都沒有減緩馬匹的速度。

  迎面而來的風銳利得像是會割人,柔軟的柳條一瞬間全撲打在身上,措手不及的她被打得好疼,直覺的伸出雙手保護面容。這麼一鬆手,那條五尺絲綢飄上了半空,柔軟的布料彷彿遠古的幽魂,在半空中迴旋幾下,隨即落入澄澈的河水中。

  喜兒驚駭的站起身來,尖銳的慘叫聲從口中竄出。她愣愣的看著逐漸被水潤濕、墨跡緩慢暈開的絲綢。她連忙伸手撈起絲綢,嬌小的身軀不停發抖。

  她握緊手中的絲綢,之後放聲尖叫。

  突如其來的女子叫聲讓馬匹駭然,原本奔馳的前蹄高舉,神駿的黑馬人立而起。

  馬背上的男子技術精湛的一扯 繩,口中念著安撫的話語,很快的讓馬兒安靜下來。

  黑馬仍舊喘著氣,站在原地甩頭,男子不悅的瞇起眼晴,轉頭看去。

  被風撩撥而紛飛的柳條間,一個年輕女子瞪大瞳眸,握緊雙拳站在那兒。柔軟而有光澤的青絲被風吹亂,頭上唯一的裝飾是支樸素的木簪子,如今也歪歪的料在髮鬢邊,女子一身粗布衣裙,雖然寒磣卻也難掩清麗模樣。一雙澄澈的眸子嵌在白皙的臉蛋上,小巧的鼻兒,襯著柔軟的紅唇,看來很是動人。

  衛殞星斂起眉間不悅的神色,感興趣的看著這個差點用尖叫聲嚇壞他胯下駿馬的女子。

  喜兒不停的發抖,是因為憤怒也是因為恐懼。絲綢掉進水裡,墨跡全暈開,白綢子變成了灰綢孑,這寶物算是毀了,葛家對下人一向嚴苛,如今闖下大禍,她莫喜兒有幾顆腦袋都不夠葛老爺砍。

  縱然她不該私自開了盒子竊看,但是她也只是想偷看一眼,馬上就完璧歸趙。

  若不是這個男人騎著馬出現,惹出那陣該死的風,她也不會失手將絲綢掉進水裡。

  說來說去,全是這個男人的錯。怒火在胸間翻騰,她緊咬著唇。

  「你賠我!」她大叫著,顧不得娘說過不許跟陌生男人說話的警告。她奮力拖曳著絲綢上前,潮濕的布料沾濕了棉布裙。

  那男人坐在那匹高大得嚇人的黑馬背上,又背著光,讓喜兒難以看清他的面目。

  她只能看到男人身上所穿的衣裳,雖然因奔馳而凌亂,卻是精緻的上好繡工,連馬兒嘴中的銜枚都是黃瞪澄的金子,看起來似乎是富貴人家出身。

  殞星挑高濃眉,彎下腰來逼近她的臉,男性的薄唇邊帶著邪魅的笑容。「陪你?

  你指的是現在嗎?姑娘,就這麼幕天席地?」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倒抽一口氣,從不曾聽過如此輕佻的話語,再怎麼不解男女情事,也明白自己被人調侃了。悶著氣正想要罵人,一抬頭卻發現那人的臉靠得好近好近,她心中沒來由一慌,連連退了好幾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子,險些兒摔在地上。

  這才發現這男人比她想像的年輕些,一身的穿著沒有分毫莊重。黑亮的發並沒有梳整,像野人似的披在肩上,落拓而不羈。黑綢衣衫上是簡單的銀繡,讓他看來格外高大,那身形與胯下黑馬同樣嚇人。

  「姑娘,傻了嗎?」他又間,俊朗的臉龐逼近半尺。

  薄唇微勾著,挺直的鼻樑上是一雙深邃如午夜的眼眸,笑意沒有到達眼底,那雙黑眸看來不但深,而且滲著冰冷的寒意。張狂的氣勢,玩世不恭的戲玩著,不將任何人看在眼中。

  喜兒又退了幾步,幾乎想轉身逃走。縱然他的語氣調侃,但是那雙冰冷的眼眸像是會將任何擋在他面前的人凍成冰根兒,森冷的眼光有著對所有人的譏諷。

  視線落在她的腳上,薄唇微彎又是一個謎般的笑。

  她的心驀地一疼,像是被人狠狠羞辱了一番。他看見了她沒有纏足,那抹笑該是嘲弄吧?從小到大,她已經不知因為這雙沒有纏足的大腳被嘲笑過多少次,而此刻他嘲弄的笑就像是灑在傷口上的鹽,疼得她眼眶微紅。

  用力眨眨眼睛,喜兒咬牙抬頭,將手中滴著水的絲綢舉高。「我指的是這個,你毀了我家老爺的寶物,你若是不賠我,我怎麼回去交差?」

  「大腳姑娘,原來你要的是我的銀子,不是我的人?」他緩慢的直起身子,視線落在那塊滿是墨漬的綢子上。「不過話說回來,光憑著一塊破綢子,你就要我賠償嗎?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攔路誣賴人的騙子?」

  喜兒急得頻頻跺腳。「你這個人怎麼不講道理,明明是因為你,我的寶物才會掉進河裡的,你怎麼可以不負責任?」因為挫敗,淚花在她眼中打轉。寶物被毀了,她回去會被葛老爺責打,而以老爺錙銖必較的鐵公雞性子,她大概會被活活打死。

  「你手中那塊破布要真的是寶物,怎麼可能會出現在河邊,又怎麼會在你這個荊釵布裙的小丫頭手上?」他一勒馬 ,馬蹄踢動幾下。黑馬從鼻孔裡噴氣,傲慢的睨著眼前的嬌小身影。

  她的臉微微一紅,氣勢馬上弱了下來,若不是貪看絲絹,妄想著要識字,寶物也不會被毀。「我只是想偷偷看一下,想看看白居易的「長恨歌」……」癡心妄想的下場,就是萬劫不復。想到此處,淚珠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不聽話的直往下掉,濡濕了柔軟的草地。

  雲是雲,泥是泥,她真的不該妄想什麼,這輩子就只能是個奴才……

  殞星正準備策馬奔馳,不打算再理會眼前的年輕女子,卻因為她的喃喃自語而停頓。他再度瞇起黑眸,打量著莫喜兒。

  「你是葛家的丫鬟?」看見她掉淚,他只是冷眼旁觀。

  她抽噎幾下,用手背拭著臉蛋上的淚水,微微點頭。

  殞星冷笑幾聲。「葛家的財大氣粗在汴京是有名的,今日大要賓客,早就放出風聲,除了展示葛家老爺最引以為傲的第四個女兒,還有不少寶貝。不久前逼死一個書生,所奪來的「長恨歌」墨寶也在其中。這塊綢子,大概就是逼死良民的罪魁禍首了。」

  喜兒詫異的瞪大眼睛,溫潤的唇兒微張。「那個人死了?」她小聲的問,突然覺得冷。淚水干了,她嚇得忘了要哭。

  她只記得書生在城裡的葛宅門前跪了三天,那三天她正好待在那兒打雜。不論白天晚上,都會聽見書生嘶吼的聲音,時間一久,慢慢變成可怕的哭聲。

  殞星看著她的臉色逐漸蒼白,單薄的身子搖搖晃晃,像是快要昏厥。

  為了一塊綢子,老爺可以逼死一個書生,那麼她失手讓綢子泡了水,老爺會怎麼處罰她?

  喜兒終於顫抖著軟坐在地上,愣愣的看著手上的絲綢,懷疑是否要找棵柳樹,直接自盡了事。用稀世寶貝給她這奴才陪葬,怕是還抬舉了她呢。

  「我死定了,老爺不會饒我的。」她緊抓著絲綢,臉兒蒼白似雪。像是想到什麼,她又看向他。「你要負責啊,要不是個騎著那匹該死的馬衝過來,綢子也不會掉進水裡。」她又氣又急,眼看走投無路。

  他在馬背上冷眼看著她,劍眉卻逐漸緊蹙。不是會輕易動善念的人,長年來旁人所給予他的態度讓他變得冷硬無情,就算是這丫頭回去絕對只有死路一條,那也與他無關。

  她的指控他可以置之不理,只是看著她臉色蒼白的模樣,他無法狠下心離開。

  畢竟她的生死與他的態度有關,知道一名年輕女子即將會因他而被活活打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看她的模樣,似乎才及笄沒多久,大約十七、八歲,也還沒出嫁。

  抽出腰間的彎刀,他面無表情的瞄準,雪亮的刀子劃破空氣,發出刺耳的聲響,筆直的往前飛去──

  彎刀筆直的插進柔軟的泥土中,離跪在地上的莫喜兒只有一尺遠。

  喜兒嚇得跳起來,求生的本能讓她連退好幾步。「你……你想殺我滅口?」早該看出這個人不是善類,她是被逼急了,才有膽子向他討什麼賠償。那就像是跟老虎要皮一樣,不被吞了才怪。

  殞星冷冷看著她,原先的嘲弄消失殆盡。「大腳丫頭,殺你還用不著我的刀,就這麼放你回去,你家老爺自然會把你碎屍萬段。」再抽出彎刀的刀輔,一揮手即丟在她面前。「拿這把彎刀回去,就當是賠禮。這把刀千價值連城,抵償那塊破綢子是綽綽有餘的了。」嵌滿寶石的刀鞘,在陽光下散發耀眼的光芒,看起來華貴美麗。

  喜兒遲疑的伸出手,顫抖的握住插在泥土中的彎刀,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刀刃拔出。刀刃銳利得讓人害怕,她緊握著刀柄,仰望著黑馬上的男人。

  「你是誰?總要留個名字給我,我才能向老爺交代。」她鼓起勇氣開口,雙腳卻仍舊不爭氣的發抖,怎麼努力也站不起來,從死到生的擺盪讓她全身軟弱。

  他的薄唇彎成冷笑,沒有再理會她,策動馬 ,彷彿閃電般疾射而出,黑馬邁步往前飛奔,四周的柳條劇烈擺動間,他與坐騎很快的消失不見。

  「等等,等等,」她徒勞無功的在後面喊著,「你不要逃,你要負責啊!」喜兒好不容易站起身子,追不上他,只能愣愣的看著那人消失的方向。

  柔軟的絲綢隨風漫卷,舞動在她的四周。許久之後,她終於死了心,慢吞吞的走回岸邊,將絲綢折了又折,重新放回紅漆描紋木盒裡,小心的把彎刀放回刀鞘中。

  她歎了一口氣,用力拍拍臉蛋好振作精神。前往城裡葛家宅邸的路上,她不停不停的為自己的小命祈禱著。


  汴京的相國寺東門外,是京城內著名的龍蛇雜處之處,寬廣的街道四通八達,這兒各種吃的玩的花樣奇多。人們穿梭在店面之間,三教九流的人都會經過這條街道。

  相國寺每月開放的日子,成為最熱鬧的廟集,各方的人來此互通有無,有身份的人不會在此處流連,總是騎乘馬匹迅速通過,對市井小民們流露些許高傲。

  人群間傳來令人心憐的哀求聲,眾人紛紛放下手邊的雜事,回頭探看發生了什麼事。原本擁擠的人群讓開了一條道路,冰寒著臉的男人粗魯的扯著手中的麻繩,而繩索的彼端,是一名穿著粗布衣裳、小臉上淚痕交錯的年輕女子。

  「王大哥,求求你放過我,我不要到旖月樓去,我不要──」喜兒不停的搖頭,棉布鞋在地上踢動著,衣衫但因為掙扎而凌亂。

  王拓對她的懇求充耳未聞,不耐於她的一再掙扎,奮力的一扯繩索,逼得她前進。「別不知好歹,你毀了老爺的寶貝,能保住一條小命,就該感謝老天了。如今老爺宅心仁厚,只是把你賣去旖月樓,沒將你責打到死,這樣還不知心懷感激嗎?」

  四小姐的及笄之禮上,喜兒送來的竟是一塊爛綢子,讓葛老爺在一堆達官貴人面前丟盡了臉面。宴席之後,一頓毒打差點要了喜兒的小命,在她捧出那把彎刀後,老爺的神色才稍微和緩了些。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老爺下命將她賣往旖月樓。

  旖月樓是京城內的銷金窩,男人們的溫柔鄉,喜兒不太清楚那裡到底是做什麼的,只知道女孩家一淡旦踏進旖月樓的大門,這輩子就算完了,單純的她,無法想像青樓內、紅帳裡可怕的日子。

  被綁出門時,娘哭得昏厥過去,爹則是一臉的木然,她好擔心家裡的情形。

  過度用力的一拉,讓她摔跌在堅硬的石板地上,手腕仍被粗麻繩捆綁著,如今這麼一摔,腕間的疼痛像是有火在燒一般。

  「王大哥,求你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份上,讓我回去吧!」她哀求著,巨大的恐懼讓她不停喘息,旖月樓的門坊愈來愈近,就如同巨獸的血盆大口,準備將她吞噬。

  「喜兒,你認命點,這是你的命。老爺本來也不想將你賣入旖月樓,畢竟有丫頭在旖月樓裡賣笑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是你一雙沒纏足的大腳,誰看了都搖頭,哪家肯來買你做妾、做了鬟?看來就連窮人家都會嫌你不夠格。你身來就是奴才的命,要是連奴才都沒資格當了,當然就只能賣進青樓。」他實話實說,冷著一張臉。縱然對喜兒有些許的憐惜,但他也只是個奴才,要是沒完成老爺的交代,賣了喜兒領到銀子,老爺不會饒他的。

  喜兒不停的搖頭,淚水從蒼白的臉上滑落。前些日子的毒打,讓她昏迷了好些天,等到身子好不容易稍微恢復了些,老爺就急著將她賣出,她身上還帶著傷,連走路都會疼。

  眾人好奇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她渾然不知,只是努力的在為下半生的命運奮戰。

  心中不停的咒罵自己,竟愚笨的想識字,愚昧的以為自己能夠脫離奴才的身份。

  這個稱謂,就如同背上的傷痕,似乎會永遠的跟著她。

  「讓我回去,我會努力工作的,讓我再求求老爺,那柄彎刀不夠抵償損失嗎?為什麼還要把我賣出府?」她狂亂的說著,麻繩仍在扯動,她的身子被拖著在地上移動,背上的傷口經過摩擦,簡直痛徹心肺。

  那個拿彎刀給她的男人明明說彎刀價值連城,可以抵償損失的,怎麼老爺還會賣她?事端因那男人而起,他應該要負責啊,但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姓名,她腦海中只剩那人俊朗的外貌,以及謎般的詭笑,上哪裡去找他來負責?

  王拓皺眉。「奴才沒有資格問這個。」他狠心的扯著麻繩,對旁人的眼光感到厭煩。他也不是冷血的人,知道喜兒一被賣進青樓就完了,但是他也只是葛家的奴才,有妻有兒要養,怎麼敢違抗老爺的命令?

  「那就算是把我隨便賣給任何一戶人家都好,就是不要讓我進去旖月樓,娘說那裡是個可怕的地方,姑娘們都被逼著做可怕的事,不聽話的就被殺了丟進汴何裡。」手腕因為擦傷而滲血,她咬著顫抖的唇兒,模樣脆弱極了。

  她求救的眼光四處遊走,卻只看到一雙又一雙冷漠的眼睛,看好戲似的,看著她往火坑而去,沒有一個人願意伸出手拯救她,眾人全都冷淡的看著。

  後方傳來吆喝聲,夾雜著牛只的哞叫。一名膚色黝黑的青年賣力的拉著牛只,氣喘吁吁的趕來,瘦弱的老牛禁不起如此的折騰,走三步停一步,也不停的喘息著。

  「王大哥,等一等。」江成恩叫喚著,因為奔走而臉色通紅。

  他跟喜兒從小一起長大,窮人家的孩子不太避諱什麼男女有別,年齡相仿的孩子們熱絡得像是自家兄妹,聽見喜兒要被賣進青樓,他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江成恩從破棚裡拉出老牛,死拖活拉的追了出來,急著要贖回喜兒。「王大哥,我娘說……我娘說……賣了這頭牛贖喜兒。反正老爺要的只是銀子,賣到哪裡不都一樣了不如就把喜兒賣給我吧!」黝黑的皮膚下透著羞窘的紅暈。

  喜兒的眼裡蓄著淚,唇兒微微顫抖。「成恩,這牛是江家唯一的財產,春耕時還要靠它犁田,要是賣了它來贖我,來年的春耕要怎麼辦?」

  江成恩搔搔頭,健壯的身子與瘦弱的牛只形成對比。「娘說先救人要緊,春耕的事情可以再想辦法。」

  「傻小子,想媳婦想瘋了嗎?你也不看看,這頭牛已經老得走都走不動了,能值幾兩銀子?旖月樓願意出三十兩買喜兒一輩子,這頭牛怕是賣不到五兩。」王拓歎了口氣,繼續拖著喜兒往前走。

  江成恩站在原處,氣得全身發抖,卻又無可奈何。「王大哥,求求你,不論如何都不能把喜兒賣進旖月樓,就算是隨便把她賣給其它人家也行。」轉過身去,他求救的看著眾人。「哪位大爺行行好,救救喜兒吧!」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看著四周的人,無奈接觸到的只是一雙又一雙冷漠的眼。

  王拓憤怒的一揮手,將江成恩推開。「不是我冷血,到底是喜兒自己命不好,你看她這麼一雙沒纏的大腳,哪個人會願意買下?就算是買下,也是做妾、做丫頭,被人糟蹋的命。」四周看戲的人愈圍愈多,他也覺得顏面無光。

  「我買,我買她回去做媳婦兒。」溫和好聽的聲音,柔軟而甜美,讓喧鬧的人群霎時間靜了下來。

  四匹神駿的黑馬停駐在街道上,白籐編飾的軟轎四周飄飛著彩繡,一個身形高大的嚴肅中年男人先下了轎,銳利如鷹的黑眸讓人恐懼。他伸出手扶出轎內的素衣女子,那是一個美得不可思議的婦人。

  美婦人微笑著,輕軟的繡鞋觸地無聲,鬆開丈夫扶持的手。她澄清如秋水的眸子看著莫喜兒,緩慢走上前來解開她手腕間的繩索。

  人群間傳來尖銳的抽氣聲,軟轎上的彩繡,繡的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黑鷹。「老天爺,是魔堡的人。」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6 12:44 PM

第二章

  彷彿是聽到了最惡毒的詛咒,所有人都嚇白了臉,許多圍觀的人紛紛走避,沒有走避的也退了好幾步。帶著小孩的母親則是用手摀住孩子的眼,匆忙抱著孩子離開。人群裡瀰漫著恐懼的沉默,每一雙眸子裡都是懼怕,以及濃濃的好奇。

  魔堡是京城人士最愛談論的地方,傳說那是一處穢亂淫邪之地,居住在那裡面的人們沒有半分廉恥。他們自成一城,主人是富可敵國的商賈巨擘,還深得當今皇上的關愛,連續十多年,汴河的整治全都交給了魔堡負責。

  喜兒聽過許多關於魔堡的傳說,但是怎麼也沒辦法將那些可怕的傳聞,與眼前這個眉目如畫的美婦人聯想在一起。

  高大的中年男人蹙眉。「芙蓉,不要信口開河。」聲調和緩,似乎包含著無限寵溺。

  雲鬢花顏的美婦人淡淡一笑,轉頭看著丈夫。「我不是信口開河,沒有人是生來被糟蹋的命。另外,如果要我們兒子娶王家的小姐,倒不如要他娶了這個小丫頭。」她仔細的端詳著嚇得呆愣的莫喜兒,未了滿意的笑道:「姑娘,來做我的媳婦可好?」

  當魔堡之人的媳婦兒?這簡直是難以想像的事情,喜兒不假思索的搖頭。從小就聽聞魔堡的可怕,說書先生把那裡面的淫邪說得活靈活現,說魔堡裡的人不顧倫常、有違道德綱紀。

  「不,我不進魔堡。」她連連搖頭。

  美婦人又是一笑。「你先別急著搖頭,可要仔細想想,若是不當我的媳婦兒,就要被賣進旖月樓。」

  喜兒霎時停止了搖頭的舉動,俏臉變得更加蒼白。她沒有選擇的餘地,進魔堡去,或許還有一條生路,而進了旖月樓,她的一生就真的毀了。不論魔堡被人傳說得有多可怕,這個美婦人畢竟是在她危難時,唯一肯伸出援手的陌生人。

  「芙蓉,你這只是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中年男人不悅的說。

  美婦人像是打定了主意,從雲鬢間拿下一支鈿翠牡丹釵,替莫喜兒取下發間的木簪子,換上華貴的鈿翠牡丹釵。「不論你怎麼說,我相中的是這位姑娘。挑個好日子,派人以花轎迎她進堡。」輕拍幾下莫喜兒的手,她和藹的詢問,「你叫什麼名字?會寫嗎?要是會的話,就寫在小紙片上交給我,我好回去請人寫定帖。」贈頭釵,寫定帖,這門親事幾乎就算是說成了。

  「我叫莫喜兒。」她吞吞吐吐的回答,輕提起破舊的棉布裙。「但是,夫人,我沒有纏足,不合禮俗規矩,不配當媳婦兒;另外,這麼當街議論婚事也是不合綱紀的。夫人買下我,收我做丫頭就行了。」她囁嚅的說道,雖然是貧苦人家出身,禮教卻也早早就根植於血肉中。

  美婦人的笑容清淺,如玉一般的容貌上有著溫柔的平靜。「喜兒,魔堡的人不理會所謂的規矩。這世間沒有什麼是配與不配,我們不將人當貨物買賣,所以不買丫鬟的。」轉過身去,她在丈夫的攙扶下上了軟轎,對於旁人的指指點點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中年男人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也翻身上了軟轎。車伕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皮袋子,交到王拓手裡,倒出一看竟是白花花的銀子。這包銀千少說也有五十兩,表面上說是給喜兒辦嫁妝,實際上卻是給她救命,讓葛府收了錢後不會再將她送進旖月樓。

  喜兒摸著手腕間的傷痕,還有些恍惚。那美婦人是她的救命恩人,看模樣像是魔堡裡很有地位的人,出門還有華麗的軟轎代步,一出手就是不凡的,不提那包銀子,光是送給她的這支鈿翠牡丹釵恐怕就是不得了的珍寶。

  「走了,回去跟老爺秉告去。」王拓半晌後才開口。

  「王大哥,我不用進旖月樓了吧?」她小心翼翼的問,雖然有些驚慌,但也慶幸能夠逃過一劫。

  一臉世故的攤販嚴肅的搖搖頭。「放心吧,小丫頭,魔堡定下的人,是沒人敢動的。你家老爺現在就算跟老天借膽,也不敢把你送進妓院勾欄裡。」

  魔堡的聲名遠播,而眾人們從來只能猜測著、議論著,遙望著京城之外那座暗灰色的堡壘。

  細微的談論聲充斥在熱鬧的巷弄中,許多人還不太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那談論的聲音像是水面上的漣漪,逐漸的擴張,在京城裡形成了小小的震動。


  魔堡的勢力深入京城各處,雖然被衛道人士視為異端,但是在金錢的誘惑下,還是有不少權貴迫不及待與魔堡攀交情。魔堡的權勢與人脈驚人,相較之下,葛府是微不足道的。

  喜兒被帶回葛府,葛老爺一聽到是魔堡要買下她,鬆弛的胖瞼馬上變得蒼白。

  有丫鬟被買進魔堡,這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是就算是心中有一萬個不願意,他還是沒有膽量與魔堡為敵。

  給了喜兒十兩,算是給她的嫁妝,當幾天後簡單的軟轎停在門口,魔堡前來要人時,她就被從側門給送了出去,不像是在嫁媳婦,倒像是在賣婢女。

  娘還是哭個不停,喜兒將銀子全留給了家裡,穿著娘好不容易張羅來的陳舊紅綢衫,含著淚坐上軟轎。擴在懷裡的包袱中只有幾件簡單的換洗衣裳,寒酸的模樣讓路人側目。

  這些天她總是在想,那位拿頭釵給她的美婦人應該也不是真要收她做媳婦兒,可能只是看不過她將被賣進妓院的悲慘模樣,所以心生憐憫的打圓場,說要娶她進門。

  喜兒心裡沒有半點奢望,猜想進了魔堡,應該只是做那位夫人的婢女。當簡單的軟轎──非迎娶媳婦兒的華麗花轎──前來迎接她時,她更堅定了心中的想法。

  不論如何,那位夫人肯出手相救,她就已經感激涕零了,就算是要她一輩子做婢女都行。

  只是,她對魔堡還心存一絲的恐懼。

  那是一個穢亂淫邪的地方,裡面的人應該都是可怕的,怎麼在她最危急,而眾人都袖手旁觀時,只有魔堡裡的人願意伸出援手?

  軟轎沿著汴河往前去,遠遠的就看到那座龐大的暗灰色堡壘。雖然比不上汴京的富麗堂皇,但是魔堡看來更加沉穩,給眾人無形的壓迫感,在遼闊的大地上,堅毅的聳立著。

  喜兒掀開軟轎上的綢子,忐忑的看著魔堡外都暗灰色的城牆,雙手緊握著唯一的包袱,猜想迎接自己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未來。

  後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心中有某個記憶被觸動。她還來不及轉過頭去,原本在後方的一人一騎已如閃電劃過身旁,險險的停駐在軟轎之前,攔住轎子的去路。

  心像是被不知名的繩索系得牢牢的,一時之間幾乎要難以呼吸,她屏住氣息,瞪大眸子看著,等到看清對方的面目時,繃緊的身子因為失望而軟弱。握住綢子的手緊張得冒汗,只能愣愣的看著對方。

  那是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卻也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容。身段修長的白衣青年騎坐在高大的白馬之上,雙手輕握著 繩,深邃的丹鳳眼筆直的看著莫喜兒,一身的白衣讓他看來俊逸非凡。

  那雙深邃的丹鳳眼兒明亮而燦爛,像是能看穿一切,在那雙眼之前,任何人與事都無法遁形,甚至是內心最私密的過去……

  「這是怎麼回事?」白衣青年開口問道,感興趣的看著莫喜兒,目光接觸到軟轎邊緣的飛鷹刺繡,那雙丹鳳眼略微一瞇。

  「是總管下命要我們去接這位姑娘進堡的。」轎夫恭敬的回答,其實對於莫喜兒的來歷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總管給了一片魔堡繡旗,就代表了是主人下的命令。

  白衣青年淡淡一笑,喜兒幾乎看得癡了,那笑容美得出奇。她不禁思索著,懷疑曾在不久前見過同樣美麗的微笑。

  「姑娘,你是什麼來歷?」白衣青年隨口問道,策馬靠近軟轎。

  「我是個丫鬟,魔堡裡一位夫人買下了我。」她急急的脫口而出。

  「丫鬟?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嬌貴的丫鬟,竟是用軟轎抬進堡裡去的。另外,你大概弄錯了,魔堡的人是不可能會將人當貨物來買賣的。」再一扯 繩,馬匹靠得更近了,白衣青年仔細的打量她,目光接觸到她沒有纏足的腳時,露出謎一般的微笑。

  正忙著在包袱裡翻找的喜兒,並沒有注意到那抹微笑,與金明池旁的黑衣男人有多麼神似。她慌亂的在包袱裡找出那支鈿翠牡丹釵,小心的捧到白衣青年眼前。

  「的確是你們堡裡的一位夫人買下我的,她還給了我這麼一把釵子。」她急促的解釋。

  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白衣青年的身份,但是看轎夫們恭敬的模樣,喜兒猜測白衣青年的身份非比尋常。她手忙腳亂的下了軟轎,笨拙的福了一福,緊張的低垂著頭,盯著腳上的破棉鞋。

  「公子,請千萬不要把我送回去,葛府已經容不下我了,再被送回去,老爺絕對會把我轉賣進旖月樓。」她緊抱著懷裡的包袱,無助的發抖著。

  一名轎夫聽見莫喜兒的稱謂,正想開口糾正她,卻被白衣青年揮手制止。駿馬上的白衣青年接過那支鈿翠牡丹釵,澄澈的丹鳳眼裡略過些許笑意,緩慢的摩弄釵子半晌,笑意漾得更深。

  「把她送進堡裡去,跟其它人說我收她做丫鬟。也跟總管說一聲,不要派太重的事給她,小心的給我關照著。」白衣青年將釵子放進衣袖裡,略顯輕薄的抬起喜兒的下顎。喜兒嚇得退後數步,卻惹得白衣青年大笑數聲。「另外,不准向任何人提起這把釵子的事情,而你只要跟其它人說是我讓你入堡的,知道嗎?」

  喜兒愣愣的點頭,鼻端似乎聞到一股好聞的氣味,類似姑娘家用的水粉味兒。

  淡淡的香氣,與眼前這面如冠玉的白衣青年竟然意外的協調,喜兒忍不住摸摸被觸碰過的下顎,有些疑惑的想著,這個白衣青年的指尖竟然比她還要細緻柔軟。

  白衣青年扯下腰間隨身綢布,遞給了喜兒,那是繡著展翅黑鷹的白綢子。「把這塊綢子綁在腰上,所有人就會知道你是我的人。」他吩咐著,嘴角仍舊帶著那抹笑容。

  一扯 繩,神駿的白馬四蹄齊飛,往魔堡的方向奔馳而去。

  喜兒手裡握著那塊白綢子,腦海中閃過某個畫面。在不久之前,她也曾經遇過這麼一個風馳電掣的男人,匆匆的來去,卻留下一個難以收拾的爛攤子,讓她差點丟了性命。

  坐回軟轎中,她不知怎麼的想起那個黑衣男人的笑容。手中的黑鷹白綢看來如此精緻美麗,她怎麼捨得繫在腰間上?她將黑鷹白綢收進包袱裡,動作是僵硬的。

  回憶淹沒了她,想起那個幾乎要毀掉她一生的男人,除了埋怨,似乎有更深刻而難解的情結深埋在心中。

  「他毀了我的一生,是要負責的啊!」她喃喃的低語著,卻又忍不住要罵自己笨。

  天下之大,她上哪裡去找那個黑衣男人來負責?更何況她即將進入魔堡,迎接她的將是未知的命運,她哪還有心思去多想什麼。

  深吸一口氣,她緊抱著懷裡的包袱,忐忑不安的看著愈來愈接近的魔堡。

  出人意料之外的,在那高聳的暗灰色城牆之後,是一個外人難以想像的安和樂利景象。

  打開那扇龐大沉重的石門,首先進人眼簾的是寬闊的街道,兩旁是簡單而堅固的房屋,女人們在紡織,許多的小孩在路邊玩著球,好奇的追著軟轎跑。與京城不同的,是這裡的人們臉上都帶著友善的微笑。

  軟轎停在一棟巍峨的樓房之前,喜兒在轎夫的帶領之下,小心翼翼的往前走著,經過好幾處迷宮般的迴廊後,終於來到偏廳。

  偏廳裡許多奴僕打扮的男女在走動著,忙得不可開交,搬著眾多貴重的傢俱,正在佈置偏廳。

  「丫頭,不要在這裡擋路。」捧著名冊正在點東西的婦人說道,微胖的身軀將瘦小的喜兒擠了開來。

  她顛跛幾下,幾乎耍摔跌在地上,慌亂的喃喃道歉。

  一名打扮得清麗的小女孩手中捧著食盒,甩著小辮子跑了進來,用童稚的聲音喊著:「周大娘,午膳做好了,廚房要你派個人端去給少爺。」

  周大娘蹙著眉,翻翻名冊。「這裡沒有人手,你端去就行了。」因為主人與主母不在,而有貴客臨時到訪,她正忙得焦頭爛額。

  客人是與魔堡長年有生意來往的鎮江府王家,但是主人似乎不是很在乎,緊張的像是只有他們這些底下人。主人與主母本來就對世俗禮儀不是很在意,明知王家要遠從千裡之外而來,仍舊出堡去採買絲綢錦緞,沒有留在魔堡內迎接。

  王家也算是名門,這些年來努力與魔堡攀交情。那個精打細算的王富商更是早早就把如花似玉的女兒送進魔堡,打算跟魔堡攀上親戚。

  想到王潔月可能成為下一任的當家主母,周大娘就忍不住打哆嗦。王潔月美則美矣,但是總讓人感覺不舒服。

  小女孩把頭搖得像是波浪鼓。「不要、不要,少爺房裡有壞人。」她大聲的喊道,把食盒一放就溜得不見人影。

  「小蹄子,溜得那麼快。」周大娘罵道,又撞著了杵在一旁的喜兒。「丫頭,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怎麼老是在擋路?」微胖的臉皺得像是包子。

  喜兒轉頭尋找帶路的轎夫,但轎夫們早被總管抓去搬運倉庫裡的翠玉屏風。她深吸一口氣,擠出緊張的微笑,雙手捏緊手中的小包袱。

  「我是新來的丫鬟。」她想起白衣青年給的黑鷹白綢,把小包袱放在桌上,急急想要拿出白綢。

  「叫什麼名字了」

  「喜兒。莫喜兒。」她恭敬的回答。

  周大娘雙眼發亮,像是看到救星。「今早就聽總管吩咐要從堡裡挑些丫鬟過來,沒想到我還沒去辦。總管就已經叫人進府來了。這正好,我這兒正缺人手呢!」她伸手拿過喜兒的包袱,把食盒塞進喜兒的手裡。「不要整理包袱了,你先把午膳端去給少爺,要是誤了時辰,餓著了少爺可不好。至於包袱,我會幫你放在丫鬟們住的房間裡。」這丫鬟眉清目秀,怎麼看怎麼順眼。

  喜兒點點頭,手腳利落的捧起食盒就往門外走,走投兩步才想起什麼,有些羞報的回頭,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娘,我不知道少爺住哪兒。」

  「穿過花園,還有兩座迴廊,少爺住在迴廊之後的「落雲居」。這屋子大,小心別迷了路。還有記得手腳快些,少爺的脾氣可不好。」周大娘叮囑著,把包袱隨意一放,又忙起佈置偏廳的事宜。

  喜兒捧著沉重的食盒,照著周大娘所說的路線往府內走去,一路上對精緻而巍峨的建築讚歎不已。從小她就時常到城內的葛府打雜跑腿,總以為葛家已經是人間難得的富貴了,但是與此處一比較,葛府反而顯得小家子氣。這兒的一處院落大概就有葛府的一半大,整座府院的氣勢更不是一般富貴人家所能相比的。

  食盒捧在手中頗為沉重,陣陣的香味讓喜兒想起她早上只吃了一碗清粥。現在時辰接近午時,她老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

  來魔堡的路上,心中的忐忑讓她忘了飢餓。一旦進入魔堡,發現當地居民沒有想像中的可怕,又順利的開始幹活兒,她不由自主的放鬆心情,覺得飢腸轆轆。

  這麼善良的人們,以及淳善的地方,為什麼會被外界傳說得如此可怕?疑惑不停的在心中盤桓難去,她好奇的四處張望。

  喜兒捧著食盒走上迴廊,遠遠的就看見氣勢磅磁的落雲居。

  少爺會是怎麼樣的人了她猜測著,突然想到進堡之前攔轎的白衣青年。看那人的氣度打扮,會不會就是周大娘口中的少爺?但是大娘說少爺脾氣不好啊,那白衣青年卻又是笑容可掬,十分的友善。

  她有些懊惱的略停下腳步,摸摸腰間,想起自己把那塊黑鷹白綢放在包袱裡,忘了照吩咐繫在腰間。那白綢上還有著白衣青年的淡淡香氣,縹緲的香氣,難以掌握,像是一個沒有說破的事實。

  走到落雲居之前,喜兒略略整理儀容,輕敲木雕門扉。「少爺,我是新來的莫喜兒,給您送午膳來了。」簡單告知後,她推門而入。

  黑檀木的傢俱,實用價值多於裝飾,暗示主人務實的性格。房內采光良好,寬敞而明亮,花廳裡只有簡單的擺設,而牆上掛的不是字畫,而是眾多名家的兵器。

  一名藍衣美女坐在椅上,燦爛如星的美目斜睨了喜兒一眼。

  喜兒愣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辦,半晌後才吞吞吐吐的問:「這裡不是少爺的屋子嗎?」

  王潔月微瞇起眼,甜潤潤的嗓音卻語氣不善。「你是在暗示我不該待在這裡?」

  從沒在魔堡內看過這個丫鬟,她的眼光往下移,看到那雙沒有纏過的天足後,紅唇扭曲的一笑。

  喜兒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對方笑容裡的侮辱。她自衛的退了幾步,卻不小心撞著了身後的人,她嚇了一跳,沒有注意到身後何時多了個人。那人恍如鬼魅,腳步沒有半點聲息,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背後。

  「殞星。」王潔月甜甜的喚著,原本諷刺的笑容變得柔情似水。

  那輕輕的一撞,讓喜兒感受到對方身上的體溫,粉臉忍不住紅了紅。「少爺,大娘吩咐我端午膳來。」

  她喃喃說著,目光看著腳尖,不敢與對方接觸。即使低垂著頭,卻還是能夠感受到銳利的目光閃爍著,她的心兒怦怦跳,直覺的知道這不是那位白衣青年,眼前這個男人比白衣青年高大許多。

  「放在案桌上就行了。」低沉的男聲回答,目光追隨著始終低著頭的喜兒,銳利的鷹眼略微瞇起,像是想證實什麼。

  喜兒的手發抖著,打開食盒把裡面的食物擺在案桌上。食盒裡有兩副碗筷,她偷偷看了一眼藍衣美女,在接觸到不甚友善的眼光後,匆匆避了開來。這藍衣美女是誰?會是少爺的妻子嗎?不然怎麼會待在少爺的房間裡?

  「抬起頭來。」那低沉的男聲說道,語氣裡有著不容拒絕的命令意味。

  喜兒愣了愣,這才發現從進門開始,她就一直垂著頭。她聽話的抬起頭來,看向聲音的來源,卻在與那雙黑眸接觸的瞬間,手中的小碟子因為震驚而松落。

  匡地一聲,白瓷小碟在地上砸得粉碎。

  「是你!」喜兒指控的喊著。

  她吃驚的看著眼前的黑衣男人,激烈的情緒在胸口翻騰,就像是即將決堤的洪水,在一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她全身發抖的看著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天對她的作弄。

  「你怎麼會在這裡?」喜兒咬咬唇,用微小的疼痛證明此刻不是在作夢。她胸臆間翻騰著憤怒,還有某種很微妙的情緒……

  「大腳姑娘,這句話該是我問的吧?這裡是我的居所。」殞星的目光細細的打量她,敏銳的發現她消瘦許多,原本就瘦削的身子看來更顯得單薄。

  喜兒更用力的咬著唇,他的話證實了她最恐懼的臆測。

  魔堡裡的少爺,竟然就是金明池畔的那個黑衣男人,雖然事隔數月,但她還是輕易的就認出他。他的一眉一目,還有邪氣的冷笑,都在她的記憶裡烙印得太深刻。

  內心裡將他的容貌溫習過數遍,她不停的告訴自己,牢記他面貌的原因,是為了找到他後,要狠狠的報仇。

  然而,現在可好了,毀了她下半生的男人竟然就是她的主子,別說要報仇了,她還可能會被這個男人呼來喝去一輩子。

  殞星緩慢的走回酸枝木椅旁,好整以暇的坐下,打量著眼前的年輕女子。第一眼就認出她了,只是不太能夠確定眼前的她是不是他的幻想。從金明池畔後,他不時會想起她,那氣得臉頰粉紅、眼眸閃亮的模樣,猜測地回去後會遭到什麼待遇。

  只是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魔堡之內看見她的身影,在她捧著食盒進落雲屆時,他詫異的在一旁觀察著,目光遊走到她的腳上,看見了那雙破舊的棉布鞋後,才能夠確定她的身份。

  「我是新來的丫鬟。」喜兒咬牙切齒的回答,今天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重複這句話了。

  「什麼時候進府的?誰讓你來落雲居的?」低沉的嗓音發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剛剛進府,周大娘要我送午膳過來。」她強壓著怒氣,佯裝乖順的回答。

  喜兒默默的收抬滿地摔碎的白瓷,其實她好想大聲的對他吼,是因為他的冒失,才讓她失手毀了那幅「長恨歌」;更是因為他的不負責任,丟下一把彎刀就不見人影,老爺才會把罪全怪在她身上。

  但是,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他以後就是她的主子,奴才有什麼資格向主子興師問罪了她不停的忍耐,卻也懷疑自己能夠忍耐多久。

  王潔月蹙著修整得彎而細的柳眉,不悅的看著眼前兩人。她不喜歡這個丫鬟,更不喜歡她跟衛殞星之間的對話,那些談話代表著他們是舊識,而一向冷漠的衛殞星竟會對她流露出某種程度的關懷。

  「擺好午膳就出去了,不是聽說我爹爹要來,所以偏廳裡忙得很嗎?別在這裡混水摸魚,趕快出去幫忙。」王潔月命令道,語氣不善。

  她住在魔堡已經有半年的時間,打定主意要嫁給衛殞星,成為魔堡的下一任女主人。但是衛殞星對她始終是可有可無的態度,雖然容許她時常賴在落雲居,但是偶爾流露出來的冷酷眼神,還是會讓她恐懼。

  手中的小絲絹握得死緊,王潔月看著莫喜兒,心中冉冉浮現敵意。

  麾堡女主人是一個令人垂涎的位置,而衛殞星則是一項附加的驚喜。他雖然冷漠而難以親近,但是那俊朗的五官,以及高大的身形,都比她所熟悉的江南男人好太多。

  然而,處心積慮了半年多,沒有半點成效。當王潔月發覺了衛殞星看向莫喜兒的眼神,她感到某種程度的驚慌。就算是個丫鬟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能來分散衛殞星的注意力。她不允許!

  喜兒笨拙的福了一福,把食盒留在桌上,很快的走出落雲居。再待得久一些,她怕自己會忍不住撲過去找衛殞星報仇。

  這是個什麼樣的巧合?毀掉她下半生的男人,竟就是她此後的主人。冥冥之中是否有某種機緣巧合,將她帶進了這個神秘的魔堡?

  在走出落雲居時,她沒有發現身後有一雙銳利的黑眸始終盯著她,直到她嬌小的身影愈走愈遠。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6 12:45 PM

第三章

  七月的暖陽,烘得人全身酥軟。

  喜兒打著呵欠,漫不經心的窩在井邊挑撿菜葉,偶爾覺得熬了,就將雙手沁入冰涼的水中,貪圖那份清涼。剛剛吃了頓飽,肚皮撐得有些難過,眼皮兒也不聽使喚的往下掉。

  這兩天來住在魔堡內,簡直稱得上是享受。她是奴婢,當然還是必須幹活兒,但是比起從前在葛府的做牛做馬,魔堡內的差事輕鬆得不像話。若不是偶爾會想念娘,想念那些一同長大的玩伴,她幾乎要沉溺在這樣的日子裡。

  以前偷聽山羊鬍先生教書,不是曾聽過什麼桃花源的故事嗎?聽說那兒屋捨儼然,黃發垂髻怡然自得,彷彿人間仙境。她幾乎要以為魔堡就是書中所說的桃花源。

  這是一個自成一城的堡壘,在京城之外的桃花源,而外界卻用最惡毒的言語,傳說這裡是淫邪之地。

  「為什麼會有人說這裡是骯髒地方呢?」喜兒困惑的自言自語,將枯黃的菜葉挑開。「這裡的人很和善,飯也很好吃,可以讓所有人都吃得飽飽的。大娘人很好,總管人也好,丫鬟姊妹們也都很好。」想到一雙銳利的黑眸,她的眼眸變得黯淡了,雙眉輕蹙著。

  「為什麼皺眉了這裡有惹你討厭的人?」帶著笑意的聲音問道,就靠在她的耳邊。

  「只有一個。」以為是其它來洗菜的丫鬟,喜兒想也不想的回答。

  清脆的聲音裡有著更濃的笑意,還帶著那曾經聞嗅過的淡淡香氣。「你說的該不是我吧?」

  喜兒警覺的轉過去,卻看見當初攔轎那個俊美青年,仍舊一身白衣的就坐在她身旁的假山上。他手上輕輕 動著緞面折扇,俊美的五官上帶著微笑,手中的扇子也是難得的珍寶,紅骨灑金,金釘鉸川扇兒。

  「少爺!」喜兒慌亂的站起身來,笨拙的行禮。

  「你討厭的該不是我吧?」白衣青年繼續追問著。聽見喜兒對他的稱呼,他眼裡浮現惡作劇的神色。

  喜兒猛搖頭,簡單扎整的髮髻也凌亂了。「喜兒討厭的當然不是您。」她討厭的,是另外一個毀了她下半生、有著邪氣冷笑的男人。

  「那就好。」溫和的微笑沒有改變,目光盯著喜兒打轉。「你怎麼沒把我給你的那塊綢子繫在身上?在進堡之前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你就算是我收的丫鬟,直接在我房裡伺候著就行了,而你卻跑去跟一般丫鬟擠在一塊兒。我還是問了周大娘,才知道原來你窩在井邊洗菜葉。」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一進府就看見大家都在忙,我進府來是當丫鬟,不是吃閒飯的,當然要好好的幹活兒。」喜兒又蹲口井邊,專心的挑洗菜葉。

  雖說男女授受不規,但是喜兒總覺得在白衣青年的身邊能夠很自在的說話,並不會覺得彆扭。或許是因為白衣青年溫和的笑容會鬆懈所有人的防衛,讓旁人的心情也變得愉快。

  好神奇的微笑,甚至比喜兒所見過的姑娘家都美,像極了那日在大街上贈釵救了她的美婦人。

  「住得還習慣嗎?工作會辛苦嗎?我聽周大娘說你挺勤快的,一來就搶著要做其它丫鬟的工作。」白衣青年關心的問,發覺才兩日的光景,喜兒的粉頰已經褪去原先的蒼白,有了幾分血色。

  喜兒搖搖頭。「這裡的工作輕鬆極了,周大娘跟總管脾氣好,不像是葛府的人,會對丫鬟們呼來喝去,要是動作慢些還會挨鞭子。」想到鞭子打在身上的疼痛,她忍不住瑟縮。有時候葛府的人甚至不用鞭子,還會用棍子,把他們這些奴才當牲口般痛打。從小到大,她不知挨過多少次的鞭打。

  「鞭子?」白衣青年瞇起眼眸,腦海裡浮現些許不愉快的過往。一抹冷笑躍上唇角,讓那原本溫潤的唇變得扭曲。「原來京城裡的人還是那麼的野蠻,仍舊不把人當人看。」

  喜兒抬起頭來,不解的看向白衣青年。「京城裡的人不野蠻的,那裡有好多好多有學問的人,他們知書達禮,怎麼會野蠻呢?」

  「酷愛殺戮的人就是野蠻,更何況還是迫害同類,這樣的行徑不是野蠻是什麼?」低沉的嗓音從兩人的身後傳來,在寧靜的午後顯得格外刺耳。

  喜兒馬上認出聲音的主人,嚇得從地上跳起來,緊張得想要行禮,卻不小心踢著腳邊的洗菜籃,嬌小的身子往前倒,掙扎間雙手只能在半空亂揮,胡亂抓住任何能夠掌握的東西。

  無奈身子仍舊不聽使喚的往前跌去,因為恐懼,十指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在狠狠的撞上滑溜冰涼的青石地時,她聽見一聲響亮的帛裂之聲。之後額頭重重的撞上青石地,她因為疼痛而發出呻吟。

  白衣青年放聲大笑,沒有同情心的看著摔趴在地上的喜兒。「喜兒啊,我發現你偏心,竟然比較喜歡大哥,不然怎麼對他行如此的大禮,一看見他就馬上五體投地。」看見殞星胸前的衣襟還被喜兒扯裂,白衣青年笑得更大聲了。

  殞星冷著一張臉,瞪視著大笑難止的白衣青年。「很高興我們之中還有人笑得出來。王家的人就快到了,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別丟了爹娘的面子。」低頭看向掙扎著想站起身子、一身污泥的喜兒,他的黑眸略微一瞇。「叫這個送飯的丫鬟去拿套像樣的衣裳來。」他下令道。

  「對不起,大哥,喜兒不是專門送飯的,她是我收在房裡的貼身丫鬟。那天替你送飯去,只是跟你打個照面,讓你知道這個丫鬟可不比一般。」白衣青年打啞謎似的說道,笑得很開心,從假山上利落的躍下。

  「有什麼特別的?特別會闖禍,特別會惹是生非?」殞星不留情的問,語氣裡帶著幾分諷刺。

  白衣青年挑高眉,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你們之前見過?」只是送頓飯,怎麼大哥會對喜兒的反應如此奇特?

  「去換衣裳。」殞星沒有回答,銳利的目光掃過來,有著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力。

  白衣青年聳聳肩,很不情願的往專屬的院落走去。他還想要留下來看看大哥與喜兒,這兩人之間有很奇特的火光,讓空氣都緊繃了,勾起他的好奇心。

  「別擔心我會讓爹娘丟臉,所有人的眼光都會擺在你身上,沒有心神來關心我。

  再說,爹娘不是一向對王家沒什麼好感嗎?若不是礙於多年的生意來往,我第一個贊成把王家的大小姐丟出魔堡,省得她待在這裡,罵走了許多好丫鬟。」白衣青年抱怨幾聲,還是認命的離開。

  折扇合起,扇骨輕敲著下顎,白衣青年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他實在很期待,要是大哥發現喜兒被帶進府的真正原因,一向冷漠的面容上會出現怎麼樣的表情?

  最後又看了一眼在庭院中僵持的兩人,他很愉快的回屋子裡換裝。


  七月的驕陽,現在熱得讓她想要逃開。

  喜兒不安的收拾地上的菜葉,能夠感覺到衛殞星的眼光仍追著她打轉。她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發現棉布衣已經沾滿了污泥,此刻的她狼狽到極點。

  「你是怎麼進府來的?」殞星問道,雙手橫放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模樣與喜兒的狼狽恰成反比。

  因為早些年的恩怨,魔堡一向不見容於京城的達官貴人,十多年前甚至還有襲擊魔堡的事情發生。基於保護的原則,魔堡的門禁一向森嚴,總管的防護措施幾乎做到滴水不漏,堡內的居民甚少與京城裡來往。從京城裡帶丫鬟進堡,更是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喜兒張口準備解釋,卻想起白衣青年說過,不准對任何人提起鈿翠牡丹釵的事情。她的眼兒轉了幾圈,將實話全吞回肚子裡。「葛老爺氣我毀了他的寶貝,打算把我賣進旖月樓。幾經輾轉,另一位少爺說要收我做了鬟,就讓我進魔堡了。」她說得十分模糊,只想著要快些離開。

  雖然已經從其它丫鬟那裡知道衛殞星是魔堡主人的兒子,是她此後的主人之一,但是喜兒總還是在看見他時,會想起金明池畔的事情。她想要避開他,是因為不知道自己能夠忍耐到什麼時候,不朝他大吼出心裡的委屈。

  他是魔堡內最惹人傳誦的少爺,一個性格冷漠而接近無情的男人;而她只是個被救回來的小丫鬟,有什麼資格可以責問他?話說回來,打從第一次照面起,她直覺的知道這個男人是危險的,只要看見他,或是接近他,她的心兒就會怦怦的跳,猛烈得像是要從喉間跳出來。

  仔細想想,她似乎還聽潘樓街的說書先生們說過他的事情。傳說魔堡內的少爺有著俊美的外表,卻到處欺凌良家婦女,只要是他看上的姑娘,沒有一個逃得過他的手掌心。說書先生誇張的說,魔堡的少爺是被詛咒過的,見過他的姑娘,都會被毀。

  雖然打從進入魔堡之後,喜兒就對從前聽過的那些傳言開始質疑,但是對於這則傳言,她不知是否該相信。畢竟她僅見了他一面,就發生那些事情,害她差點被賣進青樓裡。

  「另一個少爺?」殞星詫異的間,黑眸裡閃過一絲困惑,半晌之後一抹微笑躍上薄唇。

  喜兒將菜葉全放回籃子裡,正打算舉步開溜,冷不防領子被他勾住,她踏出去的步伐硬生生的停在半空中。

  「想去哪裡?」他看出喜兒急著想離開,然而心中有某種情緒,讓他不願意放任她離開。

  這個小丫鬟,從第一次見面起,就勾出了他不少的興趣。除了她清麗的容貌外,他能夠感受到她性格中的壓抑,初次見面時,她憤怒得雙頰通紅的模樣還記憶猶新,然而再次見到她,兩人的身份已經不同。在魔堡裡,她始終低垂著頭,用壓抑的眼神與語氣對待他。

  雖說這是丫鬟應有的態度,但他就是隱約感到不悅。比起其它的丫鬟,她似乎顯得更加畏縮緊張,缺少了一份生氣,就像是做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的,深怕犯錯。

  「少爺,我要把這些菜葉送到廚房去。」衣領被勾住,她嚇得心跳漏了半拍。

  喜兒幾乎能夠感覺他的體溫從領緣處傳來,熨燙了她的肌膚,如此違背禮教的行為,如此陌生突兀的行為,如此讓她慌亂的行為……

  「你把我的衣襟扯裂,難道不必收拾善後嗎?」他詢問著,看見她清澈如秋水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憤怒的火焰。

  「少爺想要奴婢怎麼做?」喜兒強壓下心中的怒氣,勉強溫馴的問。從前在葛府工作雖被粗暴的折磨,但她也不曾遇過像衛殞星這麼愛主動找麻煩的人。

  他挑起殘破的衣襟,端詳了一會兒,灼灼的目光回到喜兒的面容上。靠得這麼近,他才發現她的肌膚柔滑得不可思議,幾乎像是上好的玉石,正等待有人細心的摩挲。

  「我等會兒還要穿著這件衣裳到偏廳去,你就去找針線來,幫我把衣襟縫補起來。」他緩慢的說道。

  「請少爺將衣裳換下來,我馬上縫補。」喜兒垂著眼回答,語氣中有小小的得意。娘從小就教導她針線活兒,簡單的縫補還難不倒她。

  她的手伸到腰間,摸出簡陋的針線包。窮苦人家沒有銀兩可以買新衣,一件衣裳通常縫縫補補的穿了好幾年,針線包總隨時帶在身上。

  殞星緩慢的搖頭,黑眸裡流洩嘲弄。他看得出她急著想要離開,而他就偏偏不想讓她如願。「不用換下來,你就這樣馬上縫補吧!」

  正在穿針引線的手停了下來,喜兒不確定的看著衛殞星,隱約的猜到為何京城的人稱此處為魔堡。這裡的人似乎不在乎禮教的分界,她不曾與其它的男人接觸過,更不曾與其它男人靠得如此的近,她只知道男女有別,禮教大防,沒有想過會與一個男人有如此親密的接觸。

  「少爺,還是請您──」

  「你這個新來的丫鬟似乎不是很聽話。」他淡淡的說。

  喜兒歎了一口氣,咬牙拿起他胸前殘破的衣襟,知道與他爭辯是沒有結果的。

  他畢竟是主子,而她只是一個丫鬟,沒有拒絕的資格。她將破碎的布料聚攏,略略翻出衣襟,從衣裳的內側縫補。因為他拒絕脫下衣裳,所以兩人此刻靠得好近。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發抖,手心泛著汗水,細針因汗水而油滑,幾乎難以抽出。

  站得太近了,能夠感受到他平穩的呼吸,以及無時無刻都追尋著她的銳利目光。

  那銳利的黑眸讓她想起東門外貴族們玩賞的凶狠鷹隼,而她就是放任鷹隼追逐的獵物,任憑天寬地闊也無所遁形。

  怎麼解釋他們之間奇異的緣分?若不是那日她貪看墨寶,在金明池畔停駐;若不是他策馬奔騰而過;若不是因為那一陣捲去絲綢的風,他們或許一生一世都不會有所交集。

  在暖陽之下,微風輕拂著,她在為他細細縫補衣衫,表面的寧靜猶如春江上的薄冰。

  「進府來還習慣嗎?」低沉的聲音震動了耳膜,穿透沉默的迷霧。

  喜兒的身軀略微一震,彷彿被嚇著般。這才發現自己剛剛有片刻的恍惚,手上的針不留神的刺著了他的胸膛,她喃喃的道歉,他卻彷彿沒事般一點也不在意。

  「比我以前好得多了,吃得飽睡得好,這裡的人都很和善。」偷偷覷了他一眼,猜測他是不是偷聽到她跟白衣青年的對話。

  「以前在葛府,他們連飯都不讓你吃飽?」他問道,語氣有些嚴厲。

  「不乖的奴才是沒有資格吃飯的。葛府要養好多的奴才,當然必須有管奴才的方法,而餓肚子只是最輕微的處罰。」喜兒想起從前調皮時,還曾經被關在漆黑的柴房裡好幾天,差點連命都沒了。

  「這裡是魔堡,沒有什麼奴才不奴才的,魔堡裡不會將人當貨物或是牲口買賣。」

  喜兒無奈的歎了一口氣,繼續縫補著衣襟。她的手腳利落,雖然稱不上完美,但是大體上還算過得去,縫補過的衣襟不仔細看是看不出破綻的。「我的爹娘是奴才,我從小就不斷被告戒,身為奴才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如今被帶進這裡做丫鬟的,自然也就是魔堡的奴才了。」

  千年來的奴隸制度讓人的心都被扭曲了,掌握錢財的人認為能夠以銀兩來買賣貧苦的人。而千年來都是如此,甚少有人質疑這項制度的正確性。

  魔堡自有一套的想法與作法,也就是因為不與世俗相同,以至於被稱為異端。

  京城裡的眾人,用最惡毒的話議論著魔堡裡的人與事。

  喜兒也曾對那猶如枷鎖的身份感到厭惡,但是卻怎麼也掙脫不了。她質疑過,卻落得杵逆主人的罪名,被責打得差點喪命。日子久了,她變得認命,無奈的接受了無形的枷鎖。眼眸裡的火焰,在一次又一次的責打之下,變得黯然,為了保護自己,她逐漸變得沉默。

  「你是被帶進來幫忙的丫鬟,周大娘會按月支薪給你,或許還能夠讓你回家去看看家人。」他簡單的說道,對京城裡達官貴人說的那套不敢苟同。

  「真的嗎?我可以再見到娘?」

  她猛然抬起頭來,詫異的看著他。聽見能夠再度見到親人,她驚喜得忘了手中還握著細針,銳利的針尖在不留神時戳刺進柔軟的指腹,她忍不住痛呼一聲。

  紅艷艷的鮮血很快的從傷口湧出,她疼得眼中淚花亂轉,鬆開了細針。還來不及將手抽回來,纖細的手腕已經被黝黑的男性手掌握住,肌膚的接觸,讓她的臉變得通紅。

  「疼嗎?」他端詳著她的傷口,用拇指抹去血跡,然而鮮血卻繼續湧出。

  喜兒勉強的搖頭,羞窘的想要抽回手腕,無奈兩人的力氣差距太大,她用盡全身的力量,也不能撼動他分毫。她就像是落進陷阱裡的動物,只能在獵人面前無助的顫抖。

  他怎麼能夠握她的手,他怎麼能夠碰她?這……這……這不合禮教啊!

  「喜兒不疼,喜兒很好。請少爺放開我。」她小聲的要求,聲音細如蚊蚋。

  殞星的笑容裡添加了一絲邪魅,拇指輕柔的一再抹去她的血跡,卻沒有放開她的打算。「傷口必須處理。」他緩慢的說道,卻站在原地沒有移動。

  「怎麼處理?」喜兒愣愣的回問,猜想他是不是要放開她,讓她去敷藥包紮。

  「這麼處理。」他露出最邪氣的微笑,迅速的將她拉得更近,隨即將她受傷的指放人口中,緩慢的吸吮她傷口上的血跡。

  溫熱的觸感讓喜兒差點昏倒,像是被閃電擊中般,她被嚇著了,呆愣的看著他舔去她指上的血跡,溫暖潮濕的感覺在指上蔓延,讓她禁不住戰慄不休,全身同時發冷與發熱。兩人的身軀是相貼著,隔著幾件衣衫,她能夠感受到他身上的熱力。

  他的黑眸始終盯著她,享受著她的失魂落魄。

  殞星也沒有想到她的肌膚嘗起來會如此美妙,柔軟的指上還有幾個因為長年勞動而留下來的硬繭,但是她的身上透著一股令人迷醉的氣息。開始只是打算戲耍她,但是一旦接觸了她,他反而捨不得放開。

  她不同於他所見過的其它女子,沒有一般富家小姐的嬌態,也沒有魔堡內女孩兒的灑脫。眼裡有著火焰,卻一言一行都是小心翼翼的,防備著不讓真正的想法流洩,他好奇除了自己,還有人看出她潛藏在內心那烈火一般的性子。

  喜兒好半晌後才驚醒過來,像是被火燙著般,用力的抽回受傷的手。指上還殘留溫暖濡濕的觸感,她像是還能感受到他的舌輕輕的撫弄……

  「少爺,請不要作弄我了。」她快速的往後退去,卻又再次絆著洗菜籃。

  以詭異的速度,殞星出手攬住她纖細的腰,制止她往後摔跌的傾向。居高臨下的,他俯視著她,黑眸深邃得有如無月黑夜裡的星。

  「大腳姑娘,我對你很感興趣,或許我可以出面跟另一位「少爺」說一聲,把你要了來,收進我的房裡做了鬟。」他緩慢的說,徐緩的口吻聽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為什麼?男人收房內丫鬟,不是都以美貌來挑選嗎?我並不是美女,而你房裡不是已經有了潔月小姐了?」明知不應該,但是她就是忍不住出言諷刺。

  「很少聽見女人承認自己並不美麗。」他好奇,為什麼她會這麼盲目,看不見自己的美貌?

  像是再度被針刺著般,她瑟縮了一下,彷彿被觸動了內心深處的傷口。「美女是需要一雙小腳的,而我並沒有纏足。」她小聲的說,瞪視著自己那雙大得刺眼的腳。

  殞星輕笑一聲,原有的冷漠在她面前似乎慢慢融解了。「別忘了這裡是魔堡,京城裡的標準並不適用於這裡。再說,我若是真的要收你入房做丫鬟,纏不纏足並不是重點。」

  這年頭沒有纏足的女孩兒的確不多,禮俗上總愛將幼女的雙足用綢帶牢牢綁緊,纏成彎月狀,讓女孩兒大門難出、二門難邁,而一些土大夫更私下傳誦著女子小巧金蓮的妙處,讀書人們更是非纏足女子不娶。

  但是總有例外,像是貧苦人家的女兒,因為必須長年勞動,通常沒有纏足;而他家裡那個讓人頭疼的年輕女孩兒,則是從小被寵壞,爹娘捨不得讓她受纏足之苦。

  喜兒仍舊不領情。「我不要。一遇上你我就連連出錯,之前金明池畔的事情,差點讓我喪命,你要是把我收進房裡,我說不定真會死在你手上。」她連忙拒絕,雙手防衛的擋在胸前。如此看著他,總算能夠理解為什麼王潔月會老是賴在他身邊打轉,以男人來說,他還真是好看得讓人不敢置信。

  不同於白衣少爺的俊美,衛殞星的俊朗是充滿男性氣息的。聽廚娘說,他已經年過二十八,遺傳了老爺在生意上的精準眼光,性格冷靜傲然卻離經叛道,與煙花女子有過幾次糾纏,卻不曾動過心。魔堡裡的人都怕他,卻也全都愛戴他。

  在視線交纏的時刻,他也同時在細細打量著懷中戒備得如同小鹿般的女子。視線從她凌亂的發,落在她略帶污泥的臉蛋上。

  礙於魔堡的聲名狼藉,京城裡沒有好人家的女兒敢接近他,而敢放膽像是牛皮糖般黏上來的,又全是王潔月這般居心巨測的商賈家女兒。

  喜兒是第一個敢對他吼、對他發脾氣的女人,他似乎被她真實的情緒反應迷住了。而再度見到時,她溫馴的丫鬟態度讓他不悅。

  她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石,沒有人知道中心是什麼,只有他稍稍窺探了她心中的美麗。

  「我不是給了你一把彎刀,難道你沒拿給葛老頭?」想到喜兒曾經受過的懲罰,他的黑眸裡翻騰著驚人的怒氣。

  提起那把彎刀,喜兒就一肚子的怒火。她已經對眼前的情況感到慌亂,顧不得什麼奴婢該有的態度,只忙著想要逃開,慌亂與憤怒已經讓她失去理智了。

  「你還敢提那把彎刀?你給了我那把刀,說什麼可以抵償墨寶的損失,但是老爺把彎刀收了,仍說不夠賠償,所以要將我賣進旖月樓。你這個騙徒,我差點被你害死了。」很用力的,她拍開他的手掌,掙扎著想自己站好。「放開我,你不許再作弄我了!」

  「不夠賠償?」殞星詫異的皺眉。人的食慾就像是無底洞般,怎麼也填不滿,他為人性的可悲而冷笑。「那把彎刀曾是成吉思汗的佩刀,別說抵償那塊被你掉進水裡的破綢子了,就算是買下葛府都是綽綽有餘。」

  「但是葛老爺要賣我是事實,若非我運氣好,現在大概已經被賣進旖月樓,等著被人競價糟蹋了。」

  「沒有人應該被糟蹋。」殞星瞇起黑眸說道。

  喜兒好不容易站起身子,疑惑的回想,感覺似乎曾經在不久之前聽過這句話。

  她緊抱著洗菜籃,這次很小心腳下,告誡自己別再摔倒了。說來奇怪,她一雙大腳雖然讓她能夠奔跑,卻也讓她時常摔倒。她往後退了幾步,在他的目光下很不自在,只想著要快些離去。

  他看穿她的意圖,嘴角又勾起那抹邪笑,邁開步伐又想上前來。

  她嚇得差點大叫,幾乎想去下洗菜籃逃跑。

  在遼闊庭院的另一端,周大娘氣喘吁吁的跑來,遠遠的就大呼小叫,「少爺,快到偏廳去,王富商還沒到,但是老爺跟夫人先回來了。」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6 12:46 PM

第四章

  偏廳約二十四扇黑檀雕花門全都打開,到處都被打掃得窗明幾淨,周大娘恭敬的奉上香茗,幾個管事站在一旁,手裡捧著這些日子來的交易紀錄,準備讓仇烈過目。主人不在府內,僕人們仍不敢有半分鬆懈。

  殞星走進偏廳,高大的身形讓人難以忽視,一身黑衣銀繡,格外的顯眼。僕人們全讓了開來,恭敬的彎腰為禮。

  「殞星,沒想到你竟在堡內,我還在猜你又上哪兒替你爹處理生意去了。」素衣淡妝的水芙蓉微笑著,將手中的清單交給一旁的周大娘。「派些人去把繡品拿進倉庫裡,然後仔細清點一次。再送兩百匹各色絲絹到繡巷去,記得按照清單,把繡品的錢付給那些人家。若是去年欠下的絲絹貨銀,就讓師傅們先欠著,等手頭寬裕了再還。」她仔細吩咐著,端起案桌上的香茗,優雅的輕啜。

  「我半個月前才從洛陽回來,去年新開張的四間酒樓、六間繡品 千經營得很順利。至於原本的一些生意,都還能維持不錯的利潤。」殞星簡單的說道,朝仇烈略微點頭。十年前他已經開始接手府內的生意,他的手法與父親不盡相同,卻仍能順利的擴張魔堡的商業版圖。

  「說到繡品,今年繡巷的師傅們做出的,可是難得的精品。先留些最好的下來,要是遇著喜事,自家也可以拿來做衣裳,其餘的再分送到全國的各家繡品店子去。」

  水芙蓉愉快的微笑著,將冰瓷茶碗放回案桌。

  仇烈聽出話中的含意,不贊同的看著妻子,在發現妻子刻意避開目光時,徐緩的搖搖頭,之後繼續翻閱手中的帳簿,並沒有說話。

  殞星沉穩的走向母親身邊,足上的皮履觸地沒有平分聲息,長年的武術訓練讓他的動作猶如野生動物般,在任何時刻都是寂靜無聲的。父親之前是武將出身,從商後也沒有鬆懈一雙兒女的武藝訓練,再加上魔堡的地位特殊,危機總在四處潛伏著,若不是有這一身的武藝,他或許活不到現在。

  「為什麼非得要你親自去繡巷?收繡品的工作可以交給其它人,用不著讓你每年進汴京奔波。」殞星蹙起濃眉,很是不悅。

  水芙蓉對兒子露出寵溺的微笑,如此花容月貌,與殞星站在一起,簡直像是姊弟。旁人往往因為她的微笑,就失了神魂,沒有心思去猜測地的年齡。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進汴京去,怕那些人再傷害我。但是一切已經事過境遷那麼多年,汴京裡的人頂多是在背地裡傳說著一些荒謬的流言,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非置我於死地不可。再說,有個爹爹陪在我身邊,我是絕對安全的,汴京裡的人大多看到魔堡的繡旗,就驚慌的主動讓路了。」她的手輕覆上丈夫黝黑的掌,輕拍幾下安撫他。

  仇烈深幽的黑眸看向妻子,緩慢的開口,「我也不贊成她入京,但是總也不能讓她整年都待在魔堡裡。而繡品的事情,沒有人比你娘更懂,幾十間繡品店子都要她來打點,貨品總要先讓她過目。」反手握住妻子纖細的手,他給予她全都的支持。

  「是啊,你別因為擔心我的安危,就想要把我關在堡內。出門一趟可好玩了,不但可以挑選出色的繡品,還可以幫你選到媳婦兒。」水芙蓉臉上笑意盎然,轉頭四處張望著。「對娘挑的媳婦可還滿意?別的不說,比王家的女兒好多了吧?」她低聲問道。

  「什麼媳婦?」殞星蹙眉看著水芙蓉。

  水芙蓉的秀眉也略微微蹙起,疑惑的看向仇烈。「你不是已經派總管把她接進魔堡來了?」

  仇烈點點頭,神色有些不自在。兩鬢的銀絲加添他的威嚴,從以前到現在,任何人見到他都會心懷敬畏,而他就單單對水芙蓉沒辦法。

  「是接進魔堡沒錯,但不是給殞星做媳婦,我要總管派些工作給她,好好安頓她。」他緩慢的說,看見妻子一雙美目裡逐漸凝聚的怒火。

  水芙蓉的手再度伸向案桌上的冰瓷茶碗,優雅的啜茶。「周大娘,這幾天可有女孩持著我的鈿翠牡丹釵進府來?」

  「沒有,若是持著夫人的鈿翠牡丹釵,我自然不敢怠慢。」腦海裡浮現一張清麗的容貌,周大娘匆匆喊道:「不過倒是一個女孩兒前幾天剛進府,手腳挺利落的,被收去做丫鬟了。」

  「去喚那女孩來偏廳。」水芙蓉簡單的說道,揮退僕人們,自家人要好好談談。

  眾人都知道夫人脾氣好,對待下人十分和善,曾經有不懂事的丫鬟失手打壞她的寶貝繡屏,也沒見她發怒,反倒是先詢問丫鬟是否受傷。有一個這麼好心腸的當家主母,是魔堡裡眾人的福氣,但是所有人也心知肚明,夫人的脾氣雖好,模樣柔弱如柳,但卻是外柔內剛,一旦與主人爭吵起來,也是不得了的。

  看看偏廳裡的氣氛,所有僕人都聰明的知道要火速退離。

  「仇烈,你這次騙了我。」她淡淡的說,目光不與丈夫接觸。

  「這不是欺騙而是謹慎,我不能接受你隨意在街上看中了個女孩,就帶回魔堡,說要給殞星做媳婦。」仇烈對妻子的荒謬行徑搖頭。

  水芙蓉略微用力的將冰瓷茶碗放回案桌。「你還是要讓殞星娶王家的女兒?這樣就可以跟王家成為親戚,好增加生意上的人脈。」她不喜歡王潔月,那外表驕矜、內心卻有著深深城府的女郎,若是短暫作客還好,最多視而不見,但是看王潔月似乎打定主意要嫁入魔堡,她只好自己先幫兒子物色媳婦人選。

  殞星緩慢的搖頭,大略知道父母在爭吵些什麼。魔堡裡的這對夫妻,不理會旁人所說的「夫妻要相敬如賓」的準則,他們恩愛逾恆,卻也時常爭吵,但爭吵過後卻更離不開對方。

  「娘,魔堡做生意不需要人脈,也不需要與其它商家攀關係。」他審視著父母,雙手環抱在胸前,眼角卻瞄見窈窕的身影在黑檀雕花門旁探頭探腦,遲疑著不敢進來。

  水芙蓉也看見了,她一掃眼中的陰霾,愉快的揮手。「喜兒,快些進來。」

  喜兒緊張得手心直冒汗,不停的在棉布裙上擦拭著。她只聽周大娘說魔堡的主人要見她,來到偏廳卻看見那日在大街上救了她的夫婦。從來沒有想過救她的會是魔堡的夫人,她以為貴為夫人不會隨意到街上拋頭露面。

  「夫人。」她笨拙的福了一福,能夠感覺衛殞星灼灼的目光。

  「你是我娘送進府來的,而你卻一聲不吭?」他瞇起黑眸,壓低聲量詢問。

  喜兒猛搖頭,用同樣的聲量回答,「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救我的是你娘,我本以為她只是一般的管事大人。」她雙手絞著棉布裙,忍住逃出偏廳的衝動。

  「喜兒,進府來這幾天可習慣了」水芙蓉拉起年輕女孩的手,淺笑輕拍著。不論怎麼看,就是覺得這個女孩兒合她的意。仔細端詳著,卻發現喜兒還一身棉布衣裙,全然是丫鬟的打扮,她不悅的蹙眉。「你為什麼沒把牡丹釵拿給周大娘,卻寧願當丫鬟?是不是老爺派去接你的人把我給你的牡丹釵給奪去了?」她斜睨了丈夫一眼。

  「不是、不是,喜兒知道夫人那日在大街上說要收我做媳婦兒只是隨口說出的,將我接進魔堡已經是大恩大德了,我會一輩子做丫鬟來報答──」喜兒急促的說,卻不安的發現夫人的臉色愈來愈難看。纖細的指點住她的唇,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我給你的牡丹釵呢?」

  「進府前被另一位少爺拿去了,他叮囑我只消告訴其它人我是他帶進府要收做房內丫鬟的。」喜兒照實回答。

  偏廳裡其它三個人疑惑的皺眉,半晌後終於明白喜兒說的是誰,全都不約而同的喃喃罵了幾聲。

  「之後你不再是丫鬟,就跟在我身邊,等到跟殞星的感情好些了,我再挑個日子讓你們成親。」水芙蓉打著如意算盤,憐惜的將喜兒凌亂的發略略理了理。

  「芙蓉。」仇烈警告似的喚著妻子的名。

  殞星則是坐在椅上不發一語,仔細觀察著。他大抵上能夠猜出眼前混亂的情況全是因為娘的一時興起,在大街上買下了喜兒。不過話說回來,若不是因為金明池畔的那一面之緣,喜兒也不會落得被人當街議價。

  他對整件事情的巧合感到詫異,卻也無法接受娘荒謬的提議。雖然這個丫鬟有著一雙讓他感興趣的眼眸,還有著旁人無法匹敵的勇氣,膽敢對他吼叫……

  思緒轉到前不久在花園裡的那一幕,他的薄唇勾起邪魅的微笑。或許娶這麼一個有趣的大腳姑娘為妻,會比娶王潔月那心懷城府的女人好得多。

  「夫人,不行的。」喜兒匆忙的拒絕。

  「為什麼不行?殞星可是我的寶貝兒子,你哪裡不喜歡了」水芙蓉完全罔顧丈夫的反應。

  「不,是喜兒……不配……」她小聲的說,在衛殞星銳利的目光下,簡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因為他的視線,她的指尖變得格外灼熱,不是因為被針刺傷的傷口在疼痛,而是因為想起了他在花園裡替她吮血的景況。

  如火般灼燙的唇輕觸著她的指,之後他的舌輕撫過受傷的指尖,將上面的血跡吮盡,她的血流進他的口中──

  喜兒的臉龐變得酡紅,全身不由自主的發燙。她在心中狠狠的訓斥自己,站在夫人、老爺的身邊,她竟然還敢胡思亂想。

  都是該死的衛殞星,他混亂了她的理智與神魂,竟然對她做出如此荒唐的行徑,輕易的就奪去她少得可憐的理智。她快要不能思考了,他輕易的毀去她原本的生活,然後用最可怕的行為影響了她的思緒。

  水芙蓉拉起喜兒的手,溫和的笑著。「魔堡裡沒有什麼配不配的,只要你們培養出感情,兩情相悅了,自然就能成親。」

  「娘,你是不是該聽聽我的意見?」殞星懶懶的開口,對娘親積極的行為,他只能苦笑。

  水芙蓉的眼眸裡有著些微怒火,從小的良好教養,讓她即使憤怒,也難得開口訓斥。「你能有什麼好意見?若是有意見,在王家女兒大搖大擺的搬進魔堡時,你就該表明立場了。你跟你爹一樣,全副心思都放在生意上,而比你爹更糟的,是因為你自己闖出來的驚世駭俗名聲,根本沒有好姑娘敢接近你,而那些刻意接近你的,擺明就是覬覦魔堡的財富。」

  殞星看向父親,卻發現父親已經放棄,埋首於帳冊之中。遇上娘固執的時候,家裡通常無人敢發言。

  「爹,你不說說話嗎?」他不抱希望的問。

  仇烈從帳冊中抬起頭來,威嚴的五官上有著無奈的表情。「你的婚事我並不想插手,也沒有抱定主意要你要王家的女兒,你我都清楚,魔堡不需要王家的支持。

  我只是不太能接受你娘的主意,硬逼你要一個陌生女子,所以沒有讓總管以花轎迎她進來。」

  「好啊,原來你不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水芙蓉不悅的質問。

  仇烈聳聳肩,又將目光調回帳冊,不再參與討論。

  喜兒瞪大了眼睛,看著一家人為了她的問題爭論著。她想要偷偷的溜出去,但是礙於衛殞星銳利的目光老像是鷹隼般盯著她不放,而夫人又緊握著她的手,她只能呆站在原處。

  「夫人,喜兒想告退了。」她小聲的說,不太知道該如何與這麼尊貴的夫人應對。她從小都只是打雜的下等丫鬟,不曾服侍過夫人或是小姐,一遇著大場面,她就直覺的想開溜。

  水芙蓉也站起身來,睨了一眼丈夫與兒子。「也好,我也不想留在這兒。」她牽著喜兒的手不放,頭也不回的住迴廊走去。「我們一同告退,把偏廳留給他們父子倆吧!」

  穿過洞開的黑檀木門,喜兒被牽著往前走去,在離開偏廳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衛殞星坐在原處,靜默的看著她,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錯,同時都想起金明池畔初次見面的景況。

  一陣輕柔的風吹過,晃動窗欞上的飛鷹彩繡,像極了那一日的熏風。他們的緣分被一陣風牢牢的繫在一塊,從此糾纏難斷了。


  水芙蓉將衣櫥打開,細細挑選著,嘴裡還叨叨念著。

  「不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嗎?我選中的姑娘,可比那位驕矜的王家女兒好太多了。

  男人就是男人,在魔堡主事了二十多年,竟然還用外表來評斷女人。」她親自挑選著衣裳,櫥櫃裡全是上好的綾羅衣衫。魔堡的繡品舖獨霸全國,女主人所穿的衣衫都比宮內的嬪妃更好,甚至比等量的黃金更珍貴。

  喜兒被帶進華貴的屋子裡,身上的衣衫就被兩個房內丫鬟給褪了下來。夫人逼著她坐進木盆裡,木盆裡的浴水散發著溫和的香氣,甚至還灑上花瓣。她坐在木盆裡,讓溫暖的香湯沁人肌膚,兩個丫鬟則是忙著幫她打扮,用合著冰麝的細粉勻在面容上。

  簡單的木簪子被取下,烏黑的長髮被細心的梳整,污泥被洗淨,露出玉一般潔潤的肌膚。

  「我這兒有的都是婦人的衣衫,倒沒有適合年輕姑娘穿的,上好的繡品料子是有,但是現在要裁縫過來又嫌太趕了些。」水芙蓉喃喃說著,有些懊惱。

  「拿我的衣服過來如何?喜兒雖然比我矮了些,但是仔細打點一番,應該還是過得去。」椅子上端坐著白衣青年,優閒的玩弄手中折扇,帶著好整以暇的微笑,看著浴水中的喜兒。

  喜兒發出一聲輕微的叫聲,整個人滑進浴水中,一旁的丫鬟連忙把她拉出浴水,免得她嗆著。喝了幾口水,她嗆個不停,明眸裡有著些微晶瑩的淚水。

  水芙蓉走到木盆旁,輕輕拍撫著喜兒的背,轉頭責備道:「仇茴茴,這樣耍喜兒很好玩嗎?她到現在還以為你是男兒身呢!還不快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姑娘家怎麼能成天都打扮成男孩子?」

  仇茴茴?

  雙頰羞紅的喜兒瞪大眼睛,困惑的看著白衣青年。

  聽夫人的口吻,這個俊美得過分的白衣青年似乎不是男兒身,而是個酷愛男裝的美嬌娘,也難怪她每次提起白衣青年為少爺時,所有人的臉色都有些奇異。

  真不愧是魔堡,少爺離經叛道也就罷了,竟然連小姐也如此獨特。女子穿男裝,這在京城裡是絕無可能的事情,稍微體面的人家,女兒從小到大都是關在房裡的,怎麼可能會隨她穿著男裝,像是男孩般四處騎馬奔馳。

  「算是我不好,但是喜兒一見面就喊我少爺,很少有人會認不出我的身份,怪不得我會想要戲耍她啊!」仇茴茴臉上的微笑與母親極為神似,她遺傳到母親驚人的美貌,也有著父親的傲然氣質。

  「你真是女的?」喜兒好奇的問,連丫鬟將她從浴水中扶出都沒有發覺。

  「如假包換,我只是從小野慣了,而魔堡的規矩沒有京城裡嚴,才容得我穿著男裝四處招搖。」仇茴茴喝了口熱茶,愉快的回答。

  「我看你是太欠管教了,都那麼大的人了,還如此調皮。」水芙蓉責怪著。她本身深受禮教之苦,甚至險些被禮教裡的殘酷面給吞噬,所以自然不會用嚴苛的禮教規範女兒,而魔堡裡與世俗不合的氣氛,教育出茴茴獨特的性格。

  「算是我不對,我已經派人去搬一些適合喜兒的衣衫來,就算是給喜兒賠罪用的,娘就饒了我吧!」仇茴茴放下折扇,端茶就口的模樣嫻雅溫靜,那氣質甚至超過京城裡的大家閨秀。

  水芙蓉無奈的對女兒歎氣,伸手拿出首飾盒中的鈿翠面花兒,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抬起頭來。「喜兒說你拿了那支鈿翠牡丹釵,還說要收她做房內丫鬟?」

  仇茴茴揮揮手,臉上是壓抑不住的笑意。「喔,那個啊,那個只是緩兵之計,用來制衡大哥的。我一看到娘的鈿翠牡丹釵,就大概猜到喜兒的身份了。除了定親外,那麼貴重的頭釵怎麼會給人?但要是讓大哥知道喜兒是娘帶進府來,要給他當媳婦的,他一定會先把喜兒遠遠的送走。我收喜兒做丫鬟,要她騙住所有人,也是為了在爹娘回來前,讓喜兒與大哥有相處的機會嘛!」她長篇大論的解釋著。

  「我不是來做少爺的媳婦的,我只想做丫鬟。」喜兒開口說道,一想起衛殞星的雙眸,她的心中就一陣騷動。

  她不是討厭衛殞星,雖然他毀去了她原本平靜的生活,但是能離開葛府,或許也是上天給她的慈悲。她難以確定對衛殞星的感覺,她應該是懼怕他的吧!不然怎麼一見著他,她就心慌意亂,慌忙得只想逃開。

  指尖是燙熱的,又想起花園的那一幕。她無意識的咬著指尖,卻發現咬的是他吮過的指,連忙鬆口。像是被人窺見心中最不為人知的秘密,她的粉頰變得通紅,在細粉之下,仍舊透著艷麗的色彩。

  怎麼能夠奢求什麼?她只是個丫鬟,被救進了魔堡,就該一生一世的為魔堡盡心。

  雲是雲,泥是泥,她高攀不上魔堡,能夠在這裡當一輩予的丫鬟,她已經心滿意足。

  「不是來做媳婦兒?」仇茴茴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怎麼我在花園裡看到的,卻足以讓我臉紅心跳,那景況可不像是主子跟丫鬟之間該有的。」

  「那是因為我的指頭給針刺著了……」喜兒的聲音愈說愈小,面容始終低垂著,一旁的丫鬟在偷笑。

  仇茴茴笑得更壞,誇張的直歎氣。「哎喲,想當初我學刺繡時,也是十指被刺得全是傷,也沒看見我那大哥對我如此體貼過。大哥素來是以冷酷聞名的,說起魔堡裡的冷血少主,京城裡誰人不知。何時他也長了良心,對丫鬟如此的溫柔了?」

  喜兒羞得全身都泛紅,低垂著頭,沒有發現夫人滿臉欣喜的笑。兩個丫鬟輕敲門扉,捧著小山般高的綢緞衣衫進屋。

  「喜兒,過來。」水芙蓉招呼著,親自替喜兒打扮。

  她打從第一眼起,就喜歡這個女孩。當初前去繡巷收貨,她與仇烈在軟轎中為了王潔月的事情有所爭論,聽聞窗外人聲鼎沸,這才掀簾探看,竟看見被人拖拉在地上的喜兒。

  時光冉褪,水芙蓉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一幕,心中不由得對喜兒有了深深的憐惜。

  「夫人,不要這樣,喜兒只是個丫鬟……」她有些慌,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是粗鄙慣了,怎有幸能得到如此對待?

  「什麼丫鬟,我在大街上就說過了,我定下你是要來當媳婦的。就算是你跟殞星真的看不對眼,當不成我的媳婦,我也會收你當義女。」仔細挑選了適合喜兒的衣衫,水芙蓉拿過柳木梳,梳整著喜兒的黑髮。

  在光可鑒人的銅鏡之前,水芙蓉將喜兒的頭髮梳理好,打了個盤鬈的髻,結成款款香雲,周圍簪上翠梅銀鈿釵,排草梳兒後押定型,斜戴著羅絹通草製成的荷花。

  仇茴茴讚歎幾聲,雖然原本就看出喜兒天生麗質,荊釵布裙也難掩清麗,但是這麼一打扮下來,她的容貌簡直出色得不可思議。別說是自恃美貌的王潔月看了要自慚形穢,怕就是連京城裡的富貴小姐都會妒恨的。

  喜兒有些手足無措,但是一件件美麗的衣衫往身上穿來,她的心緊張而興奮。

  銅鏡裡的那個女人會是自己嗎?彎彎的眉,清澈的眼,紅馥馥的唇,眉目如同畫中的美女,正愣愣的回望她。

  水芙蓉替喜兒穿上衣衫,站在她的身後,做最後的梳整。兩人的目光在銅鏡裡相遇,水芙蓉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帶著笑,以及某種深沉的情緒。

  「你讓我不由自主的想到年輕的時候,那雙眼睛跟我那麼的相似,真實的情緒被細細隱藏,表現出的都是恐懼戒慎。」喜兒的容貌與她並不相似,但是她在年輕女孩的眼中看到類似的遭遇。「別再擔心了,你已經來到魔堡,在這裡不需要小心翼翼,表達出你最真實的情緒。」

  「娘,我想你大可放心。將喜兒跟大哥擺在一起,她真實的性子沒幾天就會被逼出來的。」仇茴茴偷笑著,回憶喜兒在花園內喊叫的情況。

  娘所挑的姑娘當然不是省油的燈,一定能治治大哥那冷漠的性子。想到喜兒喊叫時的模樣,茴茴開始為大哥感到有一點擔心了。


  偏廳之中,殞星將洛陽的情形,簡單的向仇烈說明。

  口中談論著幾間店子的情形,他的心卻始終繫在喜兒的身上,這種情形讓他直蹙眉。從來對女人都是漫不經心的,就連美貌的王潔月曲意承歡,他都無心眷戀、可有可無,獨獨對喜兒,他有著奇異的興趣。

  她表面溫馴,而眼中卻燃燒著火焰,讓他就是想要逗弄她,看著她憤怒,看著她喊叫,看著她因他的接觸而失了神智……

  一舔口唇,似乎還能夠嘗到她甜美的味道。

  「殞星,你失神了。」仇烈淡淡的說,將帳冊合起。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他沉穩的回答,視線卻飄向迴廊。

  仇烈往後靠向椅背,仔細看著兒子。「在想那女孩?難道你娘真的那麼厲害,在路上隨便一挑撿,就挑撿上你的如意佳人?」看見兒子黑眸裡少見的騷動,仇烈緩慢的攤開總管送來的資料。「她之前是葛家的奴才,家世還算清白,因為毀損寶物而被趕出來。」

  「我知道,她會毀損寶物跟我有關,我將那把成吉思汗的彎刀給了她,算是賠償,沒想到葛老頭還是要賣她。」

  「原來莫喜兒離開葛府是與你有關,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仇烈的指輕敲桌面,武將出身的他,即使沉思都是充滿威嚴的。兒子的性格他很明瞭,因為幼年時的一些遭遇,造成殞星的冷漠,就算是旁人的生死,他也能冷眼旁觀,倒是不曾聽過為了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就捨了心愛的佩刀。

  或許他不該反對妻子的意見,再多觀察些時候,說不定一切真能柳暗花明。

  「會在魔堡裡看見她,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全都要感謝娘的好管閒事。」殞星無可奈何的說。在聽見喜兒是母親挑回來,準備給他當妻子,他的心中有著複雜的情緒。

  「你娘就是這樣,見不得被欺陵的人,那會讓地想到從前。」仇烈別有深意的說道。沉默半晌,他又開口問道:「你準備怎麼處置莫喜兒?照你娘的意思娶了她了」

  殞星扭唇一笑。「這太荒謬了。」轉過頭去,剩下的話卻全吞回肚中,他愣愣的看著門口那個裊裊婷婷的身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6 12:47 PM

第五章

  明眸皓齒的美麗女子,靜靜的站在門前,傾國名姝也不過如此。

  喜兒的發被仔細盤上,穿著沉香色水緯羅的對衿衫,短襯湘裙上輾著絹綾紗,以五色挑線,裙邊淡紫光素緞子。仇茴茴的衣裙對喜兒而言還是略嫌過大,湘裙流洩覆地,恰巧遮了她那雙與其它千金小姐迥異的大腳。

  她怯怯的看著衛殞星,一顆心跳得七上八下。為什麼他直勾勾的看著自己?為什麼他一句話也不說?她有哪裡不對嗎?

  他緩慢的走到她身邊,深邃的黑眸不曾眨動,彷彿怕一個眨眼,她就會如同晨霧般消逝無蹤。他幾乎想收回先前的話語,如此的美人,哪個男人不願與她共結百年鴛盟?

  「我這樣很奇怪嗎?」她小聲的間,不自在的提著湘裙。不曾穿過這麼精緻的衣衫,腳上套著綾襪,青石板冰滑難行,每走一步,頭上的鈿翠牡丹釵就跟著晃動,她幾乎忘了怎麼走路。

  殞星搖搖頭,目光離不開她。他原本就知道她美麗,但那份美麗經過雕琢後,簡直美得奪人心魄。他自認不是貪戀美色的人,卻在看見她時,瞭解古代眾多君王為何會沉溺於美女的一笑,而落得江山易主。

  「那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喜兒問道,試圖想往偏廳內走幾步。夫人要她先進偏廳來請安。想到此行的任務,她先向衛殞星福禮,再掙扎著走向仇烈。

  湘裙太長,她只好再賣力的往上一提,終於能夠邁步前行。只是這麼粗魯的一提,將穿著綾襪的腿兒露出來,看來極為不雅,掙扎前進的時候,彷彿還聽見身後傳來幾聲呻吟。聽那聲音,很像是夫人發出的。她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

  沒有辦法回頭,她來到仇烈的面前,艱難的曲膝為禮。太過專心於曲膝,手上的湘裙放了下來,身予往前傾後,頭上的珠環翠繞讓她覺得頭好重好重,低頭後就抬不起來了。

  喜兒就這麼僵在仇烈面前,久久不動。

  「莫姑娘不必多禮,別一直站著,先坐下來吧!」仇烈說道,終於不得不承認,莫喜兒的美色的確超乎他的想像,他看向站在門口的妻子與女兒。

  水芙蓉一瞼得意,傲然的看著他。

  「我也想坐下來,但是我動不了。」喜兒尷尬的承認,只能勉強撐住身子不繼續往前倒。

  殞星歎了口氣,伸手扶住她,拉了張椅子讓她坐下。這一身裝扮美則美矣,但是穿戴在喜兒身上仍顯得突兀,她應該是有活力的,而不該被這一身衣衫綁得死氣沉沉。輕觸了她纖細的臂膀,能夠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那是一種令男人昏亂的氣息。

  水芙蓉走了進來,仇茴茴則是大剌刺的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感興趣的看著大哥與喜兒。

  「茴茴,你知情不報,明知道喜兒的身份,卻隱瞞了所有人。」殞星瞪視著妹妹。

  「我是為你著想,想讓大哥您在知道真相之前,多跟喜兒相處相處。若不是這樣,你不是將喜兒送走,就是會先逃之夭夭。你看,我耍的小計很有功效啊,在花園要你們不是相處得挺好的。」仇茴茴很惡意的伸出上指,裝腔作勢的看著。「唉,我的指頭也因為繡花而受傷,大哥啊,您說該怎麼辦呢?」

  殞星不留情的冷笑,聽出妹妹的諷刺。「不如剁了了事,省得讓你有機會胡作非為。」

  喜兒被迷住了,愣愣的聽著兩兄妹針鋒相對。她投有兄弟姊妹,爹又不疼她,總說她是賠錢貨,只有娘會疼她,但是每日娘回到家裡,就已經累得十分憔悴了,連跟她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眼前的氣氛如此奇妙,明明說起話來夾槍帶棒,但是卻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們之間是牢不可破的一家人。

  這就是家的感覺嗎?她喜歡這樣喧鬧的氣氛,進了魔堡之後,生命中的某些缺憾似乎被補齊了,心中的一些缺角變得圓滿,她看見了一直希冀的溫暖。

  上蒼是酷愛惡作劇的,斷了她所有的後路,再給予她想像不到的美好生活。這是被眾人傳說得萬分可怕的魔堡,然而她卻在此處得到了難得的溫馨。只是當那些夢幻般的美好輕易的來到她面前時,她又開始遲疑了。

  雲是雲,泥是泥,她有資格接受這些美好嗎?

  穿著綾襪的腳踩在青石地上,那冰冷的觸感,讓她的心也變得冰冷。沒有纏足的一雙大腳,就像是她的出生,注定了是奴才的命,是一項難以改變的事實。就算穿著一身綾羅綢緞,模樣稍稍像是大家閨秀,而只消看看她的腿,所有人都會清楚她一點都不適合。

  緩慢的站起身,喜兒眼眸黯淡的想要離開偏廳,沒想到才移動幾步,黝黑的男性手掌已經握住了她的。她全身竄過一陣顫抖。想要不著痕跡的退開,沒想到那手掌卻握得更緊。

  「想上哪去了」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她慌亂得搖動被擒住的手,想要擺脫他的箝制。他為什麼總是不肯放過她?從金明池畔那一次後,命運不停的將她推往他的身邊,經過千回百轉,竟讓她與他一再的相遇。

  「廚房裡還有些事情,我必須去幫忙。」

  「那些事情會有人去做,你留下來。」他看著她,深出的黑眸一瞬也不瞬。

  「我不屬於這裡。」她氣急敗壞的低語著,對於他的眼光,她慌亂而不安。那裡面看不見旁人所傳說的冷酷,也看不見先前的嘲弄,有的是一極柔軟而複雜的情緒。

  「我說你屬於這裡。」他簡單的說,話氣平靜,而話語裡的含意卻霸道到極點。

  水芙蓉拋給丈夫一個勝利的眼神,抿著唇淺笑。輕啜苦冰瓷茶碗裡的香茗。裝扮喜兒,是為了讓仇烈看看,她的眼光從不曾出錯,喜兒絕對不比玉潔月差,而殞星的反應則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打從喜兒走進偏廳起,她就敏感的察覺,一向冷漠的兒子,那雙眼睛似乎離不開喜兒。而當喜兒裝扮好,再度走進來時,殞星的態度就更加明顯了,雖然表面上平靜依舊,但是他老是跟在喜兒身邊打轉,像是保護著心愛財寶的守財奴。

  她原先還擔心兒子的眼光有問題,真的會娶了王潔月,不過現在看來,先前的擔心是多餘的。

  仇烈緩慢的搖搖頭,手掌覆蓋在妻子纖柔的手上。「就放過殞星吧,他的事由得他自己去處理。你不如多撥點心思在我身上,不然我可要以為你已經要將我打入冷宮了。」他低聲說道,靠近妻子的雲鬢。

  輕柔的暖風吹拂水芙蓉的耳,她的臉略略一紅,反手握住他的手,身子輕倚向他。真難以想像,經過這麼多年,她還是如此深愛他,或許就是因為過得太過幸福,當看見殞星冷漠的性子時,她的心就更加疼痛。

  是因為她,是因為那些過去,才會讓殞星變得冷硬漠然。吞說這些年來的幸福裡有什麼缺憾,大概就是那些傷害過度深刻的烙在殞星的心上。

  所以水芙蓉才會那麼焦急啊,王潔月不能帶給殞星歡笑,他需要一個率真的女子,用最真實的情緒引出他潛藏的心。

  喜兒沒有心思分神,她怎麼也甩不開衛殞星的手。而他眼眸裡有些堅固冷硬的情緒鬆動了,一如春江上的流冰,承載了許多的未知,誘引著她前去探看。

  「你不要這麼霸道,讓我走。」不知不覺間,她`聲量變大了。她只忙著要逃離這裡,逃離這個與她格格不入的環境。

  殞星邪氣的一笑,伸手勾起她的一綹發,將之勾回她的耳後,氣定神閒的態度,彷彿兩人此刻是獨處的。他從來就是恣意妄為的人,魔堡裡沒有任何繁瑣的規矩,不講究什麼授受不親。她勾起了他的興趣,而他只是想弄清楚,他對她的興趣是否有止息的盡頭。

  「從金明池畔初見起,你就該明瞭我的性格。還記得那天你不是在我後頭窮追狂喊,直嚷著要我負責?或許我真該負起責任,將你收進房裡,或者就聽我那多事娘親的提議,娶你為妻。」他逼近她酡紅的臉,專注地看著她。深邃如子夜的眼裡就只有她的身影,他罔顧四周的親人。

  「不要作弄我,我知道你只是在戲弄我,你不可能會娶一個丫鬟。」她的聲音顫抖著,像是落入陷阱的小動物,只能懇求獵人高抬貴手,放她一馬。

  只是在心中最最隱密的角落裡,是不是還有些許的期待?她也不能確定,他若真的放手,她是不是真心想逃離。

  「在魔堡裡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他別有深意的說道。

  過多的緊張讓喜兒失去理智,她猛然站起身子,頭上的珠環翠繞都在顫動,因為不習慣身上繁複的綾羅綢緞,身子有點顛跛。「你房裡不缺人了,王家小姐不是總待在那裡嗎?哪裡還需要我?不要再作弄我,讓我離開。」她喊者,好不容易鬆開箝制,滿心就只想要逃離現場。

  她才笨拙的往前跑了幾步,冷不防纖腰就被人緊緊的箍住,鐵條一般的手臂將她整個身子往後拉,穿著綾襪的雙腳離了地,只能不停的踢動著。她的背熨燙著溫暖的胸膛,男性的溫度與氣息透過衣衫傳來,讓她心慌。

  「放開我,放開我。」她驚慌的喊著,看向其它人期時救接,卻只是看到隔岸觀火的微笑。

  她不由得暗罵自己傻。這是魔堡,是他家的地盤,她還能奢求什麼援助?

  「沒有談完就想要開溜嗎?原來我高估了你的勇氣,當初在金明池畔,你嚷著要我負責的勇氣跑哪去了?」殞星附在她的耳邊輕聲說迫,語氣裡帶著不容錯認的笑意。他雖然冷漠而霸道,但是這個小女人似乎就是能融解他的冷硬,勾出他的興趣,讓他捨不得放手。

  她是一塊璞玉,在沒有人知悉她的美麗時,他就已經稍稍窺探了。是不是就因為如此,所以他的目光離不開她?

  門廊處傳來環珮叮鈴的聲響,緩慢而有節奏,由遠而近,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王潔月蓮步輕移的出現。滿臉的笑容,在看見偏廳裡的情形時,臉色瞬間一變。

  「天啊,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這成什麼規矩?」她的手覆住胸口,訝異得口唇微張,像是看到最可怕的事。

  在房裡聽見仇烈夫婦回魔堡,她精心打扮後才姍姍來遲的前來請安,卻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會是如此讓她咬牙切齒的景況。原本掛在臉上的微笑,瞬間全都消逝無蹤。

  仇茴茴低停了一聲,很是不以為然。「未婚的女子整日待在男人房裡,這難道就有規矩了嗎?」礙於父親的顏面,她這些抱怨說得十分小聲。

  但是耳尖的仇烈仍舊聽見,警告性的對女兒搖頭。

  若是二十年前的魔堡,像王潔月如此不受歡迎的客人,大概早早就被請出門去了。但是今非昔比,魔堡以商業獨霸全國,觸角已經伸到鎮江府以南,在京城之外,魔堡沒有皇家庇蔭,總是多少有些顧忌。

  「殞星,這女人是誰?你為什麼要抱著她?」王潔月出高亢的聲音質問著,美麗的眸子瞪視著喜見,紅潤的唇因為妒恨而扭曲,大家閨秀的氣質破壞無遺。

  喜兒連忙用力推開衛殞星,狼狽的跳出他的懷抱,掙扎著下地站好。被人撞見這麼尷尬的場面,已經夠讓她難堪了,更何況還是被王潔月撞見,她完全不知該怎麼解釋,只能緊握著衣袖,不知所措的環顧四周。

  「我要抱誰,似乎還不必先知會你。」殞星緩慢的說道,冷漠的語氣裡流露不耐。

  一直以來,王潔月的存在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她雖然美貌,卻有著讓人不敢領教的驕矜性格。與其說他忍耐著她,不如說他從頭到尾始終漠視她。

  王潔月的美眸裡立刻蓄滿淚水,她沒有想到衛殞星竟會如此冷酷的回答,待在魔堡裡半年有餘,就是為了奪得他的注意力,本以為憑著自己的美色,衛殞星也會乖乖敗倒在石榴裙下,然而一切事與願違,她的努力似乎已經成為泡影。

  她的注意力落在喜兒身上,帶淚的眸子輕瞇。「一定是這個不要臉的淫婦勾引你,你才會失了理智,像是野獸般白晝宣淫。」她口不擇言的罵道,掙開丫鬟們攙扶的手,搖搖晃晃的往前走來。「好啊,我認得你,你就是前不久送飯來的丫鬟。

  十幾天不見,你倒梳妝打扮起來,以為這樣就能夠勾引殞星,靠一點姿色飛上枝頭當鳳凰嗎?」她咬牙切齒著,纏足的腳難以支撐,柔弱得彷彿風中的柳枝,與她臉上凶悍的神情形成強烈的對比。

  喜兒不安的後退,被王潔用的表情駭著。總以為千金小姐是優雅嫻靜的,但是眼前的王潔月可怕得像是傳說中吃人的鬼怪。她心中有某種長久恆存的觀念,逐漸的崩解。

  「潔月小姐,你誤會了。」她徒勞無功的想解釋,迎視王潔用的眸子,如看見其中燃燒著殺意,彷彿要將她碎屍萬段。

  女人的心中居住著一頭名為「嫉妒」的野獸,難以馴服,也難以被驅逐。縱然外表妝點得再怎麼美麗,野獸總會在某個時刻竄出,掙破虛假的外層,以最惡毒的方法去攻擊嘶咬。

  「住口,你給我住口!你這個丫鬟沒有資格回嘴。」王潔月氣得全身發抖,因為用力緊握雙拳,修剪得十分美麗的指甲深深的嵌進掌中。

  見王潔月罵得太過分,仇茴茴看不過去,用力放下茶碗準備仗義執言。剛站起身來,衣袖卻被水芙蓉拉住,她憤怒的皺眉,不解的看著母親。「娘。難道你不覺得我該出面阻止嗎?魔堡可容不下如此無理取鬧的人。」

  水芙蓉嘴角帶著笑,纖纖的指晃了晃。「先別衝動,讓我看看殞星會有什麼舉動。」男人總該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

  王潔月在喜兒面前駐足,憤怒的打量她。不可否認的,她極度厭惡這個丫鬟,是因為打扮後的喜兒美麗得讓她嫉妒到雙眼通紅,更是因為喜兒得到了殞星的注意。

  她不相信自己竟會輸給一個丫鬟,而且還是一個沒纏足的丫鬟,這樣的羞辱讓她幾乎難以呼吸。

  「打從你送飯到落雲居來時,我就看出你雙目淫邪,果然沒幾天的光景,你就試圖勾引殞星。」王潔月憤恨的嘶喊,用右手箝抓著喜兒的上臂,滿意的將指甲嵌進喜兒的肌膚中。

  喜兒低喊一聲,笨拙的想退開,卻難以擺脫掌控。

  王潔月的雙眼閃著光芒,紅唇扭曲著,舉高左手,毫不留情的往那張刺眼的花容月貌上揮去舉得高高的手,被黝黑的男性手掌牢牢的握住。過度的箝制,讓王潔月發出尖銳的抽氣聲,她要強忍著,才能夠不慘叫出聲。

  「不許碰她。」他一字一頓的說,平靜的口吻裡帶著令人畏懼的危險。那雙黑眸裡閃爍著激烈的怒氣,能讓所有與之接觸的人渾身戰慄。

  「殞星,住手,你弄疼我了……我的手腕……我的手腕好疼。」王潔月疼得臉色蒼白,在那雙冰冷的黑眸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或許我該賞你一巴掌,讓你知道什麼叫疼。」他鬆開了手,毫不留情的將王潔月撇開。容忍她是一回事,但是看見她企圖傷害喜兒,胸臆間的憤怒就如排山倒海般,迅速淹沒了理智。

  在某個沒有發覺的瞬間,他已經變得太過在乎喜兒。

  「你不會打我的,我是王家的小姐,我的爹爹就要從鎮江府來了……」王潔月顫抖的低喃著,不停的重複著這幾句話,像是反覆細數著僅剩籌碼的賭徒。

  「你要不要試試看?再敢碰喜兒,就算你爹來了,我照樣把你轟出去。」殞星勾著唇冷笑,這一刻他完全就是外界所傳說的那個冷血無情的魔堡少爺。

  王潔月軟弱的癱倒在地上,用袖子蒙著臉嚶嚶啜泣著。她沒有錯啊,那個丫鬟才是禍很,她只是想幫魔堡剷除禍根,怎麼非但沒有人領她的情,看出她用心良苦,竟還如此兇惡的對待她?

  一面低泣著,她一面從袖緣瞪視著喜兒,細白的牙緊咬住紅潤的唇。一旁的丫鬟試圖來扶她,也遭到遷怒,被她凶狠的推開。

  喜兒仍舊在顫抖著,她不敢接觸王潔月的眼光。若不是衛殞星剛剛出手相救,現在倒在地上流淚的人絕對會是她。

  「你沒事吧?」殞星轉頭問她,不容拒絕的牽過她的手,將她拉到身邊,掀起層層衣袖,審視著她的上臂。

  雖然有著層層衣衫保護,但是銳利的指甲仍舊傷了肌膚,五個鮮明的血印子出現在雪白的肌膚上,看來怵目驚心。

  喜兒困窘的想要拉下衣袖,而他卻不准,扯住衣袖就是不肯放手。她實在不習慣他如此霸道的行徑,她還是未出嫁的女兒家呢!一雙手給他摸遍看遍,甚至還吮吻過了,要她之後怎麼找婆家?

  「我沒事,快放開我,不要這樣,這樣不合規矩。」喜兒低喊著,幾乎忘記上臂的傷口,只想著要快些擺脫他太過積極的關切。

  「這裡不講什麼規矩,一切我說了算,你就安靜些別掙扎,乖乖的讓我敷藥。」

  殞星伸手到腰間。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粉,好整以暇的將藥粉敷在喜兒的傷口上。

  「就算是不講規矩,你也聽聽我的意願。」喜兒掙扎著,在藥粉敷上傷口的瞬間,因為疼痛而忍不住瑟縮。

  「忍一忍,一會兒就過去了。」他低語著,聲調裡有著憐惜。

  她的粉頰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懷疑人是否可能因為過度羞窘而死去。他怎麼能肆無忌憚的碰她?那親密的舉動,像是她原本就是屬於他的……

  水芙蓉將一切看在眼中,滿意的微笑著。揮揮手,她招來一個站在門口的丫鬟。

  「去把「集霞樓」整理一下,送喜兒小姐去休息,從此之後她就是魔堡的貴客,不是什麼丫鬟。」轉向眉頭深鎖的兒子,她的笑意更深。「殞星,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跟著去,順便再找個大夫,幫喜兒好好的診治一番。」

  殞星點點頭,銳利的目光又看了王潔月一眼,看得她恐懼的連連後退。

  「多謝夫人。」喜兒已經無力爭辯,只想著要快些離開偏廳。王潔月的眼光實在讓她害怕。

  「下去休息吧!今天也折騰夠久,想必你也累了。」

  喜兒還想道謝,身子卻在陡然間騰空。她驚駭的揮動雙手,直覺的尋找憑依,等雙手牢牢抓住依靠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衛殞星打橫抱起。她臉頰羞紅,雙手和雙腿不停掙扎著,卻一路被抱出偏廳,絲毫反抗不了。

  看著一對年輕人走出偏廳,水芙蓉收起笑意,親自上前扶起仍躺在地上的王潔月。

  「王姑娘,請原諒殞星的無禮。我想你是有所誤會了,那孩子才會氣成那樣。」

  水芙蓉縱然不喜歡王潔月,但是做了二十多年生意人的妻子,多少要懂一些客套話。

  「他竟然為了那個丫鬟要打我。那只是個丫鬟啊,甚至還是一個沒有纏足的下等丫鬟呢!」王潔月哭得梨花帶雨,抽抽噎噎的不停抱怨。

  「喜兒不是下等丫鬟,是我親自從外面帶進魔堡的。殞星喜歡她,自然護著她一點,請王姑娘多擔待些,也別再去責問喜兒什麼了。」水芙蓉並不將話說盡。

  以王潔月的聰明厲害,在稍稍冷靜後,當然知道眼前情勢比人強,就算是心再不甘願,也只能暫時忍讓低頭。

  她佯裝溫順的點頭,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出偏廳,私下卻詛咒水芙蓉的縱容,竟讓一個丫鬟爬到她這個貴客頭上來。不過報仇也不急於一時,她知道自己不該衝動,在爹爹到魔堡之前,她一定耍扳回劣勢,奪回殞星的注意。

  畢竟都是在麾堡之中,而那丫鬟只是稍稍得到了一點顏色,哪容得她開起染坊?

  要是明的不行,王潔月自然有其它的方法整治她。

  陰冷的歹毒,閃爍在那雙美麗的眼眸中。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6 12:48 PM

第六章

  過多的關愛一下子降臨身上,喜兒總是時常忍不住要捏捏自己的臉,藉著疼痛的感覺,讓自己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在作夢。

  她被安排居住在芙霞樓,是魔堡裡招待貴客的院落,四周種植著奇花異草,夫人還派了四個丫鬟給她,手巧的丫鬟每日都抱來夫人的贈禮,綾羅綢緞與首飾擺滿了集霞樓。

  丫鬟們都喜歡喜兒,沒有架子的喜兒比王潔月多了份親切,她們受王潔月的欺負已久,好不容易能夠出一口氣,每天莫不努力妝點喜兒,好氣氣那個目中無人的富家小姐。

  她們驚異於夫人、小姐對喜兒的寵愛,每一件饋贈都是難得的珍寶,夫人時常往芙霞樓跑,而茴茴小姐更是每日報到,集霞樓中充滿了笑聲。不過是讓丫鬟們津津樂迫的,應該是少爺的反常舉止。

  一向以冷漠出名的衛殞星似乎也難逃喜兒的魔力,不定時會前來集霞樓。若是遇上有其它客人時,他就默默的坐在一旁,啜飲著丫鬟們送上來的茶。用複雜的眼光緊盯著喜兒,那眼光讓一旁的丫鬟看了都會臉紅心跳。

  要是碰巧無人前來拜訪,殞星就肆無忌憚的逗弄喜兒,對所有人都謹慎小心的喜兒,唯獨在面對殞星時,常常被激怒得喊叫。頭幾次,喜兒看見他獨自前來就急著要丫鬟關門,不許他進來。但是擋了幾次,殞星的功夫了得,每次總讓他闖了進來,最後喜兒終於放棄,知道她怎麼也避不開他。

  兩人鬥嘴的聲音會傳得很遠,而在偏廳裡的夫人聽到這些吵鬧聲,就會不停的微笑。有某種美妙的改變在不知不覺間降臨了魔堡,給原有的平靜添加了一絲活力。

  汴河的水輕緩的往東流去,喜兒臨著水軒坐在石子上,用雙手抱著曲起的腿。

  她還是穿不慣太過複雜的衣衫,總是只穿著幾件單衣,而發上只簪著那支鈿翠牡丹釵,素雅的模樣還是讓人心憐。

  美好的日子過了幾天,她卻老覺得不踏實。魔堡裡的人對她太好了,卻也讓她倍感壓力。昨夜京城中的御史前來拜訪,因為與魔堡是長年舊識,夫人也要她出席,在眾人的微笑中,喜兒的冷汗幾乎泛濕衣衫。

  她總覺得自己與那種優雅的酒宴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很親切,但是她卻老是擔心會說錯話、會做錯事,所以始終小心翼翼。

  不論外表怎麼裝扮,她仍舊不是貨真價實的千金小姐。她只是一個連自己名宇都寫不出來的丫鬟,陰錯陽差下成為魔堡的座上賓,因為心懷感謝,以至於更怕會去了魔堡的臉。

  雲是雲,泥是泥……

  她的手摸索到了腳上,眼眸有些黯淡。

  「哎呀。」細微的叫聲從身後傳來,有著不容錯認的嫌惡聲。

  喜兒像是被窺探到最不堪的秘密,匆忙的將湘裙披下,蓋住穿著綾襪的雙腳。

  她回過頭去,看見王潔月被兩個嬤嬤攙扶著,嘴角帶著笑,眼睛卻直盯著她的腿,有者不以為然的神色。喜兒習慣性的站起身來,緊張的福了一福。

  「不用多禮了,喜兒姑娘現在是魔堡的貴客,不再是丫鬟,我可禁不起你的禮啊!要是給殞星知道了,只當我又欺負你了。」王潔月的笑意是虛假的,那雙美目冰冷得有如萬年寒霜。

  喜兒讓她丟盡了臉面,她怎麼可能會輕易放過?她想了好幾天,終於讓她等到殞星為了生意,必須前去京城一趟,一時片刻回不了魔堡。她期待著,打算要好好整治這個不要臉的丫鬟。

  「潔月小姐,若是沒事,喜兒要告退了。」喜兒緊張的說道,眼前的氣氛讓她不安,王潔月以及兩個嬤嬤都像是別有深意般,正盯著她的腳瞧。

  「先別急著離開,我又不會吃了你。」王潔月上前幾步,強壓下心中想一手抓破喜兒容貌的衝動。欲速則不達,要整治丫鬟的方法多得是,她有辦法折磨得喜兒死去活來,而又能理直氣壯。

  喜兒後退了幾步,開始後悔沒有帶丫鬟出門。別的不說,照眼前的情況,如果有帶丫鬟在身邊,打起架來都會比較有勝算。

  「潔月小姐有什麼吩咐?」她小心翼翼的問,決定必要時就提著裙子逃走。

  「吩咐不敢,只是想關心你一下。我承認前次在偏廳時是我不對,一看見殞星抱著你就失去理智,但是不能怪我啊,白晝宣淫,這傳出去怎麼得了,我是為了魔堡的聲名著想。」王潔月努力申辯著,想要解釋當日的失常。她要先鬆懈喜兒的警戒心,這樣才能請君入甕。「別怪我多事,我是關心你的。想想看,達官貴人規矩多,要是讓他們知道魔堡的少爺寵著一個不入流的下等丫鬟,殞星之後還要做生意嗎?」

  王潔月的話有如最銳利的針,深深的紮在喜兒的傷口上,讓她疼得瑟縮。這是她最在意的事情,她一直害怕自己的身份會替魔堡引來不必要的飛短流長。她的出身是一項改變不了的事實,而這偏偏又是一個過度注重身份的年代。

  「我跟殞星少爺是清白的,請潔月小姐別亂想。」喜兒喃喃說道,緊咬著唇。

  「我可以不亂想,可是京城要的人呢?我可不能阻止他們的想怯。你知道城裡的人已經說得多難聽了嗎?他們談論著,說殞星竟把一個沒身份的丫鬟當寶貝。唉,就連昨晚來的御史大人看到你時也嚇著了,只是禮貌的不說出來。」王潔月舌桀蓮花的說著。

  「御史大人說了什麼?」喜兒臉色蒼白,想到自己的存在竟會對魔堡造成傷害,她就慌了手腳,盲目得看不出眼前的陷阱。

  「也沒什麼,就是被你那雙大腳嚇著。那個茴茴性子粗野,我們就不提了。你知道的,怎麼會有好人家的女兒不纏足?」王潔月對身旁的嬤嬤使了個眼色。這兩個嬤嬤是她從鎮江府帶來的,對她絕對是忠心耿耿。「所以我就想著,要替你著想著想。這雙腳不纏是不行的,你若不想丟魔星的臉,就由我來幫你徹底的裝扮一番。」

  喜兒還沒捂清楚怎麼回事,面色不善的嬤嬤已經像抓小雞般抓住她,隨著纖腰款擺的王潔月,穿過重重迴廊,進入王潔月客居的院落。

  「潔月小姐,請不要戲弄喜兒了,纏足是要在幼年的時候纏,怎麼可能到了我這年紀還能纏足了」喜兒被丟在一張大木椅上,不安的看著四周。

  這處院落沒有集霞樓精緻,但是令人奇怪的是,窗欞與門扉士都懸掛著厚重的錦被,像是要阻絕外面的聲音。

  也或許是要防止房內的聲音傳出去喜兒掙扎著想要下木椅,四周卻徒然出現四個中年女人,上前用力按住她的手腳。

  王潔月緩慢的走到喜兒身邊,掀起湘裙,微笑的看著那雙穿著綾襪的天足。「能纏的,絕對能纏的。你可要感謝我的一番苦心啊,為了幫你纏足,我特地從京城裡偷偷請人進魔堡,花費了好些銀兩呢!」她伸出手,讓一個嬤嬤攙著她坐到角落的椅子上,之後優閒的端起茶碗。「喜兒,你可要忍一忍啊,這是為了魔堡著想。」

  喜兒被壓制在木椅上,看著面色陰沉的嬤嬤們,她恐懼的想要逃離。

  是曾經偷偷希望過自己能夠纏足,但是等到真正面臨時,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突然間,千金小姐們裊裊娜娜、蓮步輕移的姿態,看來不再那麼吸引人了。

  「潔月小姐,請先緩一緩,讓我再想想。」她掙扎著,邊說邊喘氣。

  王潔月冷哼一聲。「有什麼好想的?我好心要讓你這頭假鳳凰能端得上檯面,免得丟魔堡的臉,你還要想什麼?」一絲最冰冷的微笑躍上嘴角,她揮手下令。「嬤嬤們,可耍幫喜兒姑娘纏一雙漂亮的小腳啊!」

  喜兒掙扎著,雲鬢散亂,長長的黑髮落在木椅上,纏繞著她蒼白如雪的面容。

  一個嬤嬤眼尖,瞄見喜兒貝殼般的耳完美無瑕,伸手粗魯的固定住她的頭,仔細端詳著。

  「潔月小姐,這女孩甚至沒有穿耳。」

  王潔月聳聳肩,茶蓋沿著杯緣滑動,發出刺耳的聲響,唇邊的微笑更冷、更陰邪。「那就順便幫她穿吧!」

  嬤嬤不知從何處拿來一根五寸長的金針,不懷好意的靠近喜兒。其餘的人則是將喜兒死命的接住,不讓她移動分毫。

  恐懼像是巨大的魔爪,牢牢的抓住她的胸口,讓她幾乎沒有辦法呼吸。費盡了力氣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嬤嬤們的手。猶記得小時候住在破草廬的老婆婆告訴她,沒有穿耳的女孩下輩予還會是奴才,那時她衝動得想自己拿針在耳朵上穿幾個洞,好脫離奴才的宿命。然而如今,她恐懼得只想逃。

  正在慌亂時,拿著金針的嬤嬤上前來,用指頭用力搓揉喜兒的左耳。搓得潔白的耳朵開始泛紅髮燙。不留情的拿起金針,狠狠的一針穿過。

  劇烈的疼痛迎面襲來,喜兒尖叫一聲,感覺耳朵像是被撕裂般。她的身子往後一仰,幸虧被四個嬤嬤扶住,不然大概已經摔下木椅。

  「住手、住手,我不要了。」她喊叫著,強忍著不流下淚來。

  「怎麼,忍不住嗎?想當千金小姐,這可是必須的。」幫她穿耳的嬤嬤冷言冷請道,在她的右耳又搓揉了幾下,也是一針直過。

  喜兒疼得眼中淚花亂轉,此刻她幾乎願意付出十年的性命,只求能夠脫離這些嬤嬤的魔掌。在最危急的時刻,她無可抑制的想起衛殞星,差點要開口喊出他的名字求救。

  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深深的烙在她的神魂中,使得她在急難時就只能想起他。

  那天在偏廳,他不是曾經出面救過她嗎?當他阻止王潔月的責打時,有一股暖流滑過她的心間,那是感受到被疼寵的甜蜜。然而,現在她如此的痛苦,他又在哪裡呢?

  穿過的耳流淌著微量的鮮血,嬤嬤取來鉛粉塗上,簡單的止血,又在傷口上揉了揉,拿了一副翠羽寶珥給她戴上。

  沉重的寶珥使得傷口更加疼痛,喜兒不敢再搖晃頭部。兩耳火燒般的疼痛著,輕晃頭都,就感覺寶珥的重量在撕扯脆弱的傷口。她看著圍在身邊的嬤嬤們,開始懷疑自己會死在這些人手中。

  接著另一個嬤嬤取來準備好的一匹白綾,搬了個矮凳,在喜兒的腿前坐下,以利落的手法將白綾從中撕開。嬤嬤先將喜兒的右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褪去了她足上的綾襪,灑些白礬在她的足縫內,將五個腳趾緊緊靠在一塊兒,之後用力的將腳面曲作彎弓狀──

  喜兒疼得直冒冷汗,右腳疼得像是已經被銳利的刀劍削去般,她再也忍不住,奮力踢動著雙腿。從小就打雜跑腿,她的力氣可不是一般千金小姐比得上的,嬤嬤們沒有防備,被她掙脫開來。

  她踢倒了兩個嬤嬤,笨拙的跳下木椅。被折拗的右腳在觸地的瞬間,疼得讓她差點要以為此刻踩的不是平地而是刀山。

  「該死的,給我欄下來。」王潔月正愉快的欣賞著好戲,怎麼容得了好戲的主角脫逃?

  喜兒顛跛的逃到門邊,狼狽不堪的披散長髮。身上的衣衫全亂了,她恐懼得無法理會,只想著要快些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她再也不敢奢求什麼,再也不會對纏足有什麼幻想,只要能夠逃出去,就算是要讓她回去做跑腿丫鬟都行。

  撲在雕花木門上,她用力極打著。「來人啊,快點來救我,我不要纏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喊叫著,像是被追到絕境的人,用盡所有的力氣捶打。但是門上覆著厚厚的錦被,她的呼救聲全然被阻絕在內。

  幾隻手臂不死心的將她拖離門邊,再度拉回木椅上。恍惚間,她只能看見王潔月冰冷的微笑,疼痛再度襲上雙足,從前對於纏足的渴望,在此刻想來,就像是一個尖銳的諷刺。

  有了上次被她逃脫的經驗,嬤嬤們這次無不用盡全力,費力壓制住喜兒的身子。

  白綾牢牢的捆了兩層,彎成小巧的金蓮,再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命的緊纏,一面密縫。

  忙完了右腳,嬤嬤擦著汗,再將喜兒的左腳提到膝上,仔細的灑了白礬,握住腳面準備一氣呵成,不讓她有逃脫的機會。

  喜兒已經疼得失魂,緊閉著雙眼,等待著即將襲擊的疼痛。

  然而,疼痛並沒有如預期發生,她似乎聽見激烈的撞擊聲,以及女人們驚慌的叫聲。身上的壓力在瞬間全鬆開了,她軟軟的滑落到木椅下,以為自己已經昏了過去。

  昏過去也是好的,最起碼不用再承受那麼可怕的疼痛。她用僅餘的神智想著。

  一雙手臂謹慎的將她擁入懷中,像是怕碰疼她般小心翼翼,溫暖的胸膛熨燙著她汗濕的臉龐。男性的指輕柔的拭去她耳上的血跡,迅速將那副沉重的寶珥取下。

  她在朦朧間,彷彿聽見某種安撫的低語。她聽出是衛殞星的聲音,卻又不敢確定,低沉的嗓音裡,有著讓她陌生的焦急。這會是他的聲音嗎?他的語調從來都是冷淡的,還帶著一點嘲弄,不停的逗耍著她。而如今傳人耳中的聲調,卻潛藏著無限的關心。

  「殞星?真的是你?」喜兒昏亂的睜開眼,忐忑的確認,看見他正低頭看著自己。她用盡所有力氣攀住他高大的身軀,害怕他只是她因疼痛過度而產生的幻想。

  「沒事了,沒有人可以傷你。」他輕柔的說道,疼惜的擁抱她。

  喜兒的身軀整個放鬆,險些要昏厥過去。確定他的出現後,她終於能夠鬆懈下來。有他在身邊,她什麼也不用懼怕了。再也顧不得什麼規矩禮教,她伏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安心的啜泣著,淚水滴落在他身上,潮濕了兩人的衣衫。

  「她們傷了你?」他瞇起黑眸,仔細的審視懷中虛弱的喜兒。

  幸虧他半途折返,怕喜兒在魔堡裡悶壞了,想帶她回京城一趟。回到堡內遍尋不著她的蹤影,直到一個服侍王潔月的丫鬟吞吞吐吐的說,看見王潔月以及兩個嬤嬤架著喜兒到這裡來。

  遠遠就聽到她呼救的聲音,他的心像是被針刺般疼痛著。沒有浪費時間,來到門前伸掌一劈,輕而易舉的就將雕花木門劈成碎片,看見眾多嬤嬤圍著喜兒,拿著白綾折磨她時,他險些失去理智,當場要了那些人的性命。

  若不是怕傷著喜兒,或許他真的會出手,輕易的解決在場的所有人。即使是女人也罷,傷了喜兒的人,他一個都不打算放過。

  「我的腳好疼。」喜兒邊哭邊說,像是要哭出所有委屈。她不是軟弱的人,只是幻滅以及疼痛的雙重打擊讓她接近崩漬,在他提供懷抱時,就只能全心的依賴。

  殞星神色一凜,銳利如鷹的眸子掃過在場的所有人。那黑眸裡有著類似妖魔的可怖,讓所有與之接觸的人感到頭皮發麻。被王潔月請進魔堡的嬤嬤們早就看出情況不對,驚惶失措的奪門而出。

  他從腰間取出隨身的匕首,像是捧著最珍貴的寶貝般,輕柔的捧起喜兒倍受折磨的右足,匕首幾下利落的輕揮,她腳上的白綾應聲而斷裂,紛紛鬆脫落下。他仔細的看著她受傷的足,她疼得瑟縮。

  殞星輕握她的足,沒有放開,只是輕聲安慰著,「骨頭並沒有被拗斷,只是經脈稍稍受傷,休息半晌就能行走如常。」

  「我不要纏足了。」喜兒低頭用他的衣襟抹去臉上的淚。終於能夠徹底的明瞭,她根本就不是當千金小姐的料。

  「我也沒要你纏足,為什麼要傻得被王潔月騙來?」他的心疼極了,看見她流淚,那顆顆淚水就像是滴在他心上,把他冷硬的心滴出一個又一個的缺口。

  到這一刻才願意承認,他真的捨不下她。一切情愫是否在初見的那一刻就已經悄悄深植,等待著長久的相處,才能萌芽生根。

  「我怕這一雙大腳給魔堡丟臉,跟在你身旁的,應該是優雅嫻靜的千金小姐,而我什麼都不是。」她將臉埋在他胸前,緩慢的說道。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心中的疼痛幾乎要蓋過身軀所受的疼,她緊閉著眼,想起自己的不堪。

  「你難道沒看見茴茴也沒纏足,還整日穿著男裝到處惹事?比起你來,她簡直可以稱之為驚世駭俗。喜兒,不要再以京城裡的眼光看待魔堡的一切。喜兒,我並非京城裡那些迂腐的士大夫,固守著什麼經史子集,非要女人將一雙腳弄得接近殘廢。」他輕撫著她汗濕的黑髮。

  「我也是為了你,為了魔堡啊!」她仍舊覺得委屈。為了怕丟魔堡的臉,她的犧牲如此之大,一雙腳差點被拗斷,聽到他語調裡的些微責備,她就更想哭。

  殞星搖搖頭,知道必須找個時間仔細跟喜兒談談。

  王潔月眼看情況不對,連忙上前想解釋,手還沒觸碰到殞星的衣袖,他如刀劍的眼光就讓她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殞星,你聽我解釋。我只是想幫幫喜兒,讓她纏起足來好看些,免得丟魔堡的臉。」冷汗沿著背緩慢的流下,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難道他真會為了一個丫鬟而傷她?

  「先前我已經警告過你了,王潔月,你這次太過分了。從現在起,你不再是魔堡的客人。」他徐緩的說,冰冷的目光恨不得將這個欺善怕惡的女人凌遲千遍。

  王潔月的臉霎時間變得雪白,她緊靠著破碎的木門,沒想到他真的膽敢開口驅逐她,她可是王家的千金小姐啊!「不,你不能這麼對待我。她只是一個丫鬟,你竟然為了一個丫鬟,要把我趕出去?等我爹爹來了,你要怎麼向他解釋?」

  「喜兒不僅僅是個丫鬟。」他靜靜的回答,聲明了她的不同之處,黝黑的男性手掌則是輕放在她背上,將她放置在胸口,那個最靠近心房的位子。

  他站起身來,甚至不再看向全身發抖的王潔月。

  王潔月的確是美貌出眾,但是在嫉妒的啃噬下,那張面容已經醜惡得讓他不願多看一眼。對於他不在乎的人,他不會有分毫的慈悲。

  「我不信,一定是她用什麼手段狐媚了你。殞星,你不可能會迷戀一個丫鬟的!」她嘶喊著,眼眸裡有瘋狂的神色。

  殞星忍無可忍,不願再與她共處一室。「我不想在喜兒面前殺人,限你在日落前滾出魔堡,否則後果自行負責。」抱起喜兒,他臉上是一片森冷,筆直的朝外走去。

  凌亂的屋子裡,只剩下狂亂的王潔月仍舊瞪著通紅的眼,不停不停的嘶吼著。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6 12:49 PM

第七章

  月黑風高,烏雲飄動得很快,嬌小的身影笨拙的出現在馬廠附近,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因為幾天前才受了傷,所以腳步有些遲緩,走投幾步路就要停下來休息。

  終於,喜兒摸索到了馬廠的門,費盡力氣才將沉重的木栓拉開,但是她勉強支撐了半晌,沉重的木栓還是從手中滑落,重重的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該死的王八恙子。」她嘴裡不乾不淨的罵著,叨念著從小在市集裡聽來的粗鄙言語。

  今晚的脫逃行動似乎不太順利,她躺在床上等著丫鬟們全都入睡了,才躡手躡腳的走出集霞樓,途中還撞著了花廳裡的大花瓶,要不是眼捷手快抱個正著,她大概已經吵醒了魔堡裡所有的人。

  經過花園時,好幾次遇到巡更的僕人,她躲在花叢裡不敢出聲,露水沾濕了棉布衣裙。她慶幸著自己細心,想到要換回輕便的棉衣,要是穿著那身綾羅綢緞,她大概走沒幾步就已經被自己絆倒在地上。

  摸索到馬廄時,已經過了四更天,她知道時間所剩無幾,再過些時候,早班的僕人就會在魔堡四處開始工作。

  她打開木門,感覺一向習慣做粗活的手臂已經變得有些軟弱。這些日子都被人當瓷娃娃般嬌養著,夫人如臨大敵的親自調養她,一天要端來好多碗的雞湯,喝到她看見雞湯就有些反胃。

  被折拗的腳已經恢復,只是走得太急時還會有些疼。除了請大夫來診治外,衛殞星總是待在她床邊,照時辰用帶著香氣的藥膏耐心撫弄,將藥膏揉入受傷的經脈中。

  想起衛殞星的一言一行,喜兒就不由自主的臉紅。她決定要盡快離開魔堡,深怕這樣養尊處優的日子會讓她變得懶散,而她的心也會對他的溫柔舉動太過眷戀。

  她不應該待在魔堡,當纏足不成的那日起,心中就清楚的知道,她一輩子就只能是個丫鬟,配不上身為魔堡少爺的衛殞星。就算是他對她有著款款溫柔,就算是她的一顆心早已牢牢繫在他身上,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是太過遙遠。

  雲是雲,泥是泥,雲泥本就有別,她永遠不可能成為有教養的千金小姐。她的心是疼痛的,緊咬著唇要自己下決心,千萬不可以留戀,繼續留在魔堡裡,她只會陷溺得更深。

  喜兒惆悵的緩慢走進馬廄裡,卻險些驚叫出聲。在黑暗中,馬兒的雙眸發出詭異的光芒,因為聽見腳步聲而興奮著,不停噴氣舉步。

  四周黑漆漆的,她又是第一次來馬廄,當初計畫離開魔堡時,只想到魔堡距離京城有好長一段距離,她必須先「借」一匹馬來代步。但是她從不曾到過馬廄,在一片黑暗中也不知道哪匹馬是溫馴的,只好靠著運氣摸索,推開離她最近的一處馬欄,摸索著取下牆上的馬鞍。

  當手剛剛捧起沉重的馬鞍時,男性的掌摀住她的唇,一雙鐵條般的臂膀將她嬌小的身軀整個擁住,納入寬闊的胸膛。她驚訝的僵住身子,手中的馬鞍掉落。

  「嗚……」喜兒發出模糊的呻吟,本想要張開嘴用力的咬下去,鼻端卻聞嗅到熟悉的男性氣息。她的身軀鬆懈下來,放心的癱軟在他的懷抱中。

  「小聲點,我美麗的偷馬賊,上一次你的尖叫聲嚇得我的馬好幾天不聽話,費了我好些精神才安撫下來。你若是在這兒尖叫,只怕全馬廄的馬兒都會被你嚇得奪門而出。」他牢牢的擁抱懷中的溫香軟王,心蕩神搖的親吻她柔膩的頸項。這些天已經貪戀上她身上的氣味,他懷疑自己可以抱著她一輩子,永遠都不厭倦。

  喜兒好不容易拿下摀住口唇上的巨掌,轉身面對衛殞星。他一身黑衣銀繡,完全是他們初識那天的裝扮。

  「我不是要偷馬。」她申辯著。

  「那你要怎麼解釋半夜出現在馬廄的動機?你是睡不著,想來這兒找馬聊天嗎?」殞星雙手環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的低頭看著喜兒。

  打從喜兒走出集霞樓,就已經有人向他報告,他一路跟蹤著她這個不甚專業的夜賊,聽見她發出幾乎可以吵醒死人的噪音。進人馬廄後,看見她竟然妄想接近他的馬。怕馬兒不熟悉她的碰觸,會用馬蹄傷了她,他才出面干涉她的冒險。

  喜兒詞窮,半天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釋,雙手絞著身上的棉布衣裙。「我……我……」她吞吞吐吐,目光四處遊走。

  殞星歎了口氣,伸出食指勾起她小巧的下顎,筆直的看進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中。「你想離開魔堡?」他說出心中的臆測。

  她緩緩點頭,眼中蒙上一層深濃的惆悵。「我要回家去了。」

  在黑暗的馬廄中,仍可以用窗外的些微月光,看見他俊朗的眉目。纖細的指忍不住追隨月光的痕跡,在他的面容上慢慢巡迴移動,體驗著他的溫度,熟悉著他的輪廓。

  她的心糾結著,幾乎要不能呼吸,怎麼能夠想像今後沒有他的歲月?她大概會被相思折磨許久許久,用殘餘的一生記憶他的一眉一目,以及那邪魅的微笑,以及難得顯露的溫柔。

  他抓住她的手,兩人的目光交纏。他在她的眼眸裡看出那個困擾她已久的心結,糾纏了多年的心結,若是不打開,她會一生落入無謂的桎梏中,沒有勇氣跨出步伐來到他的身邊。

  「葛家已經沒有你可以容身的地方了。」知道事實很殘忍,但是他不得不點明。

  喜兒咬咬唇。「但是我也不屬於這裡,我不適合,不能夠待在這裡。你讓我回去看看吧!即使是看一眼也好,讓我先離開魔堡,在你們的關懷下,我的予盾只會愈來愈深。」她掙扎著,想掙脫他的手,卻又貪戀他的體溫。

  她心中的情緒是複雜的,無法決定是要快些轉身離去,揮劍斬了情絲,斷去最後的奢望,還是罔顧世俗的一切,只要投入他的懷抱裡──

  「我讓你回去,只是還有個附加條件,我要跟你一塊兒去。不論你是否願意留在魔堡,我會留在你的身邊。」殞星靜靜的說,低沉的聲音在黑暗的馬廄裡迴盪。

  他伸手拿起地上的馬鞍,為馬兒勒繩上鞍,之後出利落的身手翻身上馬,不由分說的彎腰抄起喜兒的纖腰,輕而易舉的將她拉上馬背。馬兒在主人的策動下,輕鬆的躍出馬欄,衝出馬廄。

  黑衣銀繡的男人,以及坐在他身前的嬌小女子,騎乘著神駿的黑馬,在淡淡的月色下,往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天色濛濛亮時,他們已經穿過安遠門,進入京城之內。十字大街上的鬼市子在天明前紛紛收攤,收起木架上的花環、抹頸一類的小玩意。報更鐵板的聲音傳遍了整座京城,一些酒家裡還點著燭火做生意,遠行的旅人欲了些甘草香湯,之後開始忙碌。

  在報更的鐵板聲中,京城開始活絡了。

  天明時的氣溫頗低,她昨夜躲在花叢裡大半夜,棉布衣裙全沾了露水,在此刻才覺得寒冷刺骨。身後的他似乎察覺到她的輕顫,雙臂環得更緊了些,讓體溫熨燙著她。

  喜兒舒服得想要歎息,貪戀著他的溫暖,緊靠在他的胸膛上。

  神駿的黑馬在市街上引來許多注意,眾人看見那一身黑衣銀繡,全都竊竊私語著,隔著老遠的距離交頭接耳,沒有勇氣敢上前。冷漠邪氣的魔堡少爺是大家所熟悉的,而他懷中的美貌女子才是他們談論的對象。

  幾個眼尖的人認出莫喜兒,看出這年輕女孩是前些日子差點被賣進旖月樓,後來被魔堡的主母買了去。眾人還在議論著,說魔堡的人曾幾何時變得那麼好心,會花錢淌渾水,買一個下等丫鬟回去。

  果然過沒幾天,幾個驚魂未定的婦人從魔堡逃了回來,說是衛殞星仗勢欺人,她們只是為莫喜兒纏足,卻被粗暴的趕了出來。真是傷風敗俗呢!哪有女孩兒不纏足的,魔堡的行徑如此特異,果真是淫邪穢亂之地。

  看看那莫喜兒,雖然出生低賤,只是個下等丫鬟,但總還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

  進魔堡沒多久,就變了個樣兒,竟然光天化日下與男人共乘一騎。白晝宣淫的行為,簡直讓一些衛道夫子氣得吹鬍子瞪眼。

  眾人的議論,如同春池中的水波,形成漣漪慢慢擴散。

  當黑馬來到葛府之前時,身後已經遠遠的跟了一群看熱鬧的人。喜兒輕巧的滑下馬,直往葛府後門奔去,還記得娘是負責晨間灑掃的,這時應該在後門附近。

  「娘!我回來了。」喜兒呼喚著,急著想看看久未見面的娘親。

  來到後院,果然看見面容憔悴的娘正在灑掃庭院,喜兒高興的奔上前去,撲進母親的懷中。

  「喜兒?」陳氏一時之間還無法反應,只是愣愣的接住迎面撲來的女兒。半晌之後才驚喜的緊抱著喜兒,不可置信的流著淚。「我的喜兒,真的是你回來了?你安全的回來了?打從你進了魔堡,娘沒有一天睡得安穩啊!」細細的,她審視著心愛的女兒,看見喜兒原本清瘦的面容變得嫣紅健康了些。

  「我在裡面過得很好,夫人很疼我。」她急切的擁抱母親,想要說盡這些日子來的種種。

  「回來就好,娘什麼都不計較。」陳氏流著淚,瘦弱的模樣看來比實際年紀大上許多。她一生都是苦命的奴才,唯一的欣慰就是喜兒這個活潑的孩子,當喜兒被送進魔堡時,她簡直傷心欲絕。是曾在喜兒入魔堡後陸續聽見許多可怕的傳聞,但是身為母親的她無法想太多,只要喜兒回來,她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只是,她不在乎,並不代表其它人也同樣不在乎。

  喜兒撫摸著娘的臉,同樣哭得淚眼朦朧,正欲開口向娘說明魔堡裡的一切並非如京城裡傳聞的那麼不堪,冷不防,一桶冰冷的污水兜頭澆了下來,淋得喜兒一頭一臉,早晨本就微寒,加上這盆冷水,她冷得直發抖,只能勉強用雙臂環抱著身軀,詫異的回頭。

  她的爹爹正提著木桶,目露凶光的站在那兒。

  「該死的賤丫頭,還回來做什麼?丟人現眼嗎?你在魔堡裡那些下賤勾當都已經傳遍京城,害得我在老爺面前連頭都抬不起來,你竟然還敢回來!」莫孟夫咒罵著。

  喜兒瞪大了眸子,眼前面容枯黃的男人是她熟悉了十多年的爹,怎麼才分隔不過數月,就彷彿像是陌生人?她知道爹爹從來不疼她,但是也不曾如此惡意的傷害她,就像是地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爹,我什麼都沒做啊:」

  空了的木桶被拋擲過來,喜兒慌亂的避開。

  「還敢說什麼都沒做?我當初就在說,讓你進魔堡,還不如讓你進旖月樓,至少那樣整個京城的說書人不會忙著說你跟魔堡少爺白晝宣淫的齷齪事賺銀兩。」莫孟夫憤怒的喊著,遠方群聚的人們在交頭接耳,同仇敵愾的表情像是無言的支持。

  喜兒無法理解,為何京城裡的人要將魔堡傳說成那麼不堪?那裡是個溫暖的地方,跟京城裡的市檜氣息相較,魔堡裡有著更多淳良的微笑。

  「魔堡不是如外界所說的污穢,相反的那裡的人都很和善,沒有說書人口中傳說的荒謬。」她據理力爭,環顧四周卻只看到一雙雙冷漠的眼。彷彿又回到了要被賣進旖月樓的那天,京城裡的人們永遠不會出手相助,只會在一旁冷眼旁觀。

  「才進了魔堡沒多久,你就徹底的成為那裡的人了。」莫孟夫冷哼一聲,拉住妻子的手腕,粗魯的往內院走去。「我沒有那麼淫穢的女兒,今天你跟魔堡沾了邊,就休想再回來。」

  陳氏捨不下女兒,伸長了手想多摸摸喜兒,卻仍被扯開。

  喜兒上前幾步,像要扶住娘,沒想到父親卻揚起手來,眼看就要兇猛的揮下。

  她的心在瞬間變得冰冷,那是一種百口莫辯的絕望。看看四周圍觀的人們,她在那些人的臉上看到不同程度的鄙視,心中淒楚的明白,從此之後,她再也回不了京城。

  這裡的人容不下她。

  原本站在一丈之外的殞星,在眾人沒有留意的瞬間,迅速的上前,利落的身手恍如鬼魅,沒有人看到他是如何接近的。似乎在轉眼間,他就已經上前來,牢牢的將喜兒擁在懷中,將她抱離危險。

  在殞星銳利的目光前,莫孟夫就如同其它只有膽子欺侮妻兒的男人一樣震懾住了,舉得高高的手僵在半空中,舉也不是,放也不是,尷尬極了。

  殞星丟下一包銀兩,冷聲道:「這包銀兩算是我給莫家的聘禮,從此之後喜兒與你再無干係。看在你是她的爹親,我勉強容許你先前對她的辱罵,但是就僅此一次。」轉過頭去,他朝陳氏點點頭。「至於您,若是想來看喜兒,魔堡的大門隨時敞開著。」

  一吹口哨,神駿的黑馬疾奔而來,站在殞星身邊,等著殞星抱著喜兒上馬。最後再掃視了眾人一眼,殞星緩緩的露出冷笑。

  「喜兒,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京城裡的人野蠻得可怕。」他別有深意的說道,之後罔顧身後的眾多流言,抱著心愛的女子,一路騎出京城,那些飛短流長,從此與他們再無相關。


  金明池畔,陣陣熏風吹拂著。

  吹動了堆煙砌玉的柳條,吹動了喜兒披散的長髮,吹動了黑馬背鞍上的黑綢白鷹繡綢。

  喜兒雙手抱著膝,將下顎擺放在膝上,沉默的看著澄澈的金明池。離開京城後,殞星帶她來到這裡,放任馬兒在一旁溜躂吃草,而他們在綠茵上席地而坐。

  她還記得這裡,這是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他們的糾纏就是由此處開始。從那一陣風襲來,捲走她手中的絲絹起,她的生命就起了巨大的變化。原本她會當一輩子的奴才,終日庸碌,渾渾噩噩的活著,之後渾渾噩噩的死去。

  但是當絲綢毀去時,如同開啟了一扇神奇的門扉,她陰錯陽差的走進那個傳說中的魔堡。庸碌的生活成為過去,她稍稍觸碰到希冀中的美好生活,但是每當想起自己的出身時,她卻總是自慚形穢。

  「他們為什麼要那麼說?」許久之後,她才徐緩的開口。問出口的,是她怎麼也難理解的疑惑。「魔堡裡的人並不壞,為什麼他們要如此惡毒的說著?我不懂他們為什麼懼怕,那些恐懼與傳言沒有半點根據。」

  殞星倚靠在柳樹之旁,一膝曲起,將手放在膝上。風吹亂他的發,黑衣凌亂,露出些微結實的胸膛,看來十分危險。任何姑娘家看見他,都應該遠遠的躲開,就連多看一眼都是禮教所不容的。「現在你大概能知道,京城裡那些人所說的,並不是一定就是對的。」他朝喜兒伸出手。

  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紅線牽引著,她將手滑入他等待的掌中,任憑他輕輕一拉,順勢倒入他寬闊的懷抱。

  「捨棄京城吧,那只是一堆盲目的人群聚之地,他們看不到事實,只固守著荒謬的準則,千年百代都用那些可笑的準則過生活。他們鄙視準則之外的人,目光狹小到無法自省。」殞星看著她,嚴肅的說著。他知道,要喜兒明白這些是有些殘酷,但是不讓她明瞭是與非,她又怎能解開心結?「到我身邊來,待在魔堡裡,做我的妻──」

  這是一個多麼誘人的提議,喜兒靜默的看著他,輕觸他俊朗五官的手是輕顫的。

  「但是,我不配啊!我只是一個下等丫鬟,怎麼配得上你?」一般纏足女千所穿的繡花小鞋,像是一項無形的詛咒,延伸成為世俗對於女人的枷鎖。然而不論有形無形的繡花鞋,她全都穿不下。

  「喜兒,我讓你回京城一趟,就是為了讓你看清楚,京城裡那些人所認為的事情不一定是對的。有時候,他們反而是錯得離譜的一方。」他輕柔的捧著她的臉,灼熱的唇落在她潔白如玉的肌膚上,細細吻著。「我不在乎什麼該死的大腳小腳,更不在乎什麼撈什子禮教規矩,我要的女人就只有你,就只有你一個人。」

  像是收到一項最珍貴的禮物,她的眼裡不爭氣的泛著水霧。從小到大,她都是自卑的,在羨慕旁人的時候,忘了仔細看看自己,她從來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價值,直到魔堡裡的人給了她關注,而殞星給她所有女人最渴求的珍愛。

  「我要娶你,在金明池上做一艘白蘿籐的花轎,纏上魔堡的飛鷹彩繡,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了你。」他承諾著,認真卻也霸道。

  她有些恐慌,害怕這只是一場夢境,而當夢境醒來,她會仍舊一無所有。過度用力的,她咬咬唇,享用些微疼痛證明自己是清醒的。

  殞星看出她的意圖,薄唇忍不住勾起微笑,他低下頭,很愉快的替她代勞,輕柔的啃吻著她柔軟芬芳的唇。

  當他溫熱的唇碰上她的,她就更不能分辨此刻的一切是不是作夢了。他的唇愈來愈燙,熨燙得她也全身發熱,輕微的啃咬讓她不由自主的喘氣,神智變得更加昏沉,彷彿漂浮在最美妙的夢境裡。她的雙手緊抓住他身上的黑衣銀繡,混亂的腦子裡容不下什麼禮教與規矩。

  「但是,除了沒纏足,我還不識宇呢!」她好不容易有空閒,能夠說出心中一直懸念的事情。

  殞星寵溺的微笑,手理入她的黑髮中,著迷於那絲緞般的觸感。「沒關係,我會教你。」他看進她的眼裡,輕輕歎息著。懷中的嬌軀如此美妙,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忍耐到洞房花燭夜。收攝心神,他的指輕觸著喜兒的唇。「我的大腳姑娘,你是一塊未經雕琢的撲,旁人只當你是顆石頭,沒有人知道璞的中心是什麼。只有我稍稍看見了你的美麗,見證了你的蛻變。你是我的,從最初時就是。是不是你早就知道這一點,所以當初一見面就追著我,嚷著要我負責?」他開玩笑的問。

  「我真的配得上你嗎?」她還在懷疑,眨動著眼兒。「小時候被鞭打時,我疼得昏了,就只記得總管不停的罵著,說我一輩子就只能當個下等丫鬟。」

  殞星的手溜到她的領口,不安分的解開簡單的繩結。「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有著相似的過去。或許你也時常聽見旁人們說我冷血無情,其實我的冷漠就如同你表面的溫馴,我也曾經遭到鞭打,在眾人投擲的石子下險些死去。京城裡的那些人咒罵我是淫穢的產物,該活活被打死,但是那又如何?他們是錯誤的。」

  喜兒的臉變得蒼白,手指滑到他的額上,在黝黑的皮膚下,細小的傷痕難以被發現,若不是仔細的查看,還真難看出他曾經受過傷。「那些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想到他曾經受過的傷害,她的心都疼痛了。難怪他始終冷漠,只在某些時候,善良的本性才會顯露。

  殞星露出神秘的微笑,斟酌著要告訴她多少,畢竟她好奇的模樣十分可人,讓他忍不住想逗弄她。「你沒有發現嗎?我與爹親的姓氏並不相同。」

  她點點頭,突然發現他正在解她的衣衫,粉頰霎時間變得通紅,她制止了他的舉動,羞澀的搖搖頭。

  殞星淡然一笑,伸手將她的衣衫重新整好。

  確定衣衫沒有被褪的危險後,喜兒才清清喉嚨,勉強開口道:「我曾經問過茴茴,她只說這是魔堡的秘密,並不肯明說。她要我自己來問你,說你會詳細的告訴我。」

  灼熱的唇輕柔的覆蓋在她柔軟的唇上,挑動著她的所有神智。他的輕咬,使得她幾乎聽不清楚他所說的話語。奇妙的感覺在血液中流竄,她緊張的閉起眼,只能夠攀附這個男人。當他的舌探入她口中時,她笨拙的反應著,在他耐心的教導下,試著回吻他。

  「我會告訴你的,那是一個關於娘與爹的故事,一個關於魔堡起源的故事。」

  他靠在她的肩上低語著,在微風之中深深的吻她。

  輕柔的風吹過金明池畔,掀起一陣陣的漣漪,像極了初見面時的那一日。風兒輕輕的吹著,吹皺了春水,吹皺了京城裡流言匯成的海,而池畔的垂柳下,他們仍是緊緊相擁的。
作者: 無忻    時間: 2008-8-16 12:50 PM

第八章

  巍峨的暗灰色堡壘,沉默的佇立在汴河之旁。原本的陰沉神秘,在今日一掃而空,巨大的城門被打開,穿著鮮艷衣衫的僕人笑容滿面的站在門前,迎接絡繹不絕的賓客。

  巨大的紅包絲綢覆蓋在城牆之上,上面繡著魔堡特有的飛鷹繡像,所有人無不為此紅綢讚歎。這塊綢子,可是繡巷裡的師傅們感懷魔堡多年的照顧,特地在少爺大婚前趕出來的。精緻的繡工,怕是找遍天下也難找到第二塊。

  賓客們送來的贈禮堆滿了倉庫仍不夠擺,甚至擺到花園裡了。各地富商,以及許多高官,全都眉開眼笑的走入魔堡。仇烈夫婦多年累積了可觀人脈,縱然外界將魔堡傳得十分不堪,但是黃河日久也能水清,日子一久總能見得人心的真偽。

  魔堡在兩個月前放出的帖子,廣邀賓客來參加衛殞星的大婚慶典,有些諷刺的,一些達官貴人,或是富商名紳,都以能接到魔堡之帖為榮,甚至引以為榮的到處炫耀。沒有收到喜帖的,不肯承認失了面子,仍舊惡毒的傳說著魔堡的種種。

  不論如何惡毒的流言,魔堡裡的人都不會在乎。他們或許因為不贊同種種荒謬的準則,所以被理學大家和衛追人士們排擠,但是他們擁有最快樂的生活。

  喜兒慢慢的理解了魔堡建立的原因,她逐漸能夠接受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不符合旁人的要求,並不代表她不好,有時候那些要求是極為無理的,她被摒除在規範之外,或許更能夠找尋到真實的自己。

  她揩拭著光影鑒人的銅鏡,更仔細的看著鏡中的女子。胭脂水粉擺放在妝台上,而集霞樓內纏滿喜慶用的紅綢,丫鬟們笑著幫她梳整好黑髮,穿戴起細緻鳳衫軟綃。

  打點著全國數十間繡品店子,水芙蓉對媳婦的嫁衫自然挑得嚴格。這件嫁衫的布料是上好的蘇州軟綃,輕軟而溫潤,整塊軟綃裁成好幾都分,交由國內十個最好的繡工繡制,之後送回魔堡縫成嫁衫。

  淡紅色的歌綃上繡著飛霞彩雲,以及斷枝的翩翩喜花,甚至還繡上了魔堡特有的展翅飛鷹。

  朱紅龍鳳燭擺在桌上,火焰跳動著,代表喜事的燈花爆了又爆。

  喜兒好不容易在丫鬟們的幫助下,穿上了這件價值連城的嫁衫,在對鏡梳妝後,她坐在軟椅上,靜靜的等待著吉時到來。

  華麗的鳳冠擺放在案桌上,據說是御史大人特別送來的。眼前的一切奢華,讓她心中有些不踏實。原本只想要在他身邊,只想要在他的協助下擺脫那些繁瑣的規範,抬頭挺胸的生活。她從沒有想過,魔堡裡的財富竟會那麼驚人。

  手指輕觸上銅鏡,那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平靜下來。

  鏡中的女子回望著她,被妝點得珠環翠繞。這些日子面對鏡千,她都有些認不出自己了,從小存在於眼中的戒慎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的自信。

  在殞星的誘引下,她慢慢學習表達自己的意見,探索著原本被扼殺的好奇心。

  他是如此的縱容她,接納她的問題、接納她的言論,甚至還接納她略顯剛硬的脾氣。

  走出多年的陰霾後,她溫馴的假象褪去,有些激烈的性子表露無遺,時常與他爭論,甚至爭吵,而他也歡迎這些。

  喜兒心中清楚,她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甚少有男人會如此寵溺女人。

  「喜兒,準備好了嗎?」陳氏探頭進來,欣喜的看著女兒。

  前不久在仇烈夫婦的堅持下,她離開葛府,搬進了魔堡。先前的些許顧忌,進入魔堡後消逝無蹤,她真實的接觸到魔堡的內部,才明白先前所聽到的傳言都是最無稽的。

  陳氏居住在魔堡之內,清瘦的身子逐漸硬朗,容貌恢復以往的秀麗,如今與喜兒站在一塊兒簡直像是姊妹。

  她親自為喜兒戴上鳳冠,雙手有些抖。怎麼都難以想像喜兒竟會嫁入魔堡,成為少爺那般出色男子的妻。從喜兒小時候她就心疼這丫頭,怕沒有纏足的大腳會害了喜兒一輩子。不過好在老天開了眼,讓喜兒遇見了殞星少爺。

  門口又探進一個窈窕的身影,仇茴茴滿臉的笑容,連眼兒都笑得彎彎。今天是大哥的婚慶,她難得換穿女裝。女子裝扮的仇茴茴也是美得讓人驚歎,像極了較年輕的水芙蓉。

  「哇,喜兒,你打扮好了嗎?好美啊!」仇茴茴愉快的讚美著,伸手摸摸鳳衫軟綃。像是想到什麼,她調皮的眨眨眼兒。「喔,不對、不對,從今天起我該改口稱你為大嫂才是。」

  喜兒的臉微微的紅了,那美麗的嫣紅是源於高興而非羞怯。「殞星呢?他在哪裡?」在水芙蓉的堅持下,她有好些天沒看見他了,心中的相思簡直要讓她難以負荷。

  「他啊,像是頭困獸,焦躁而脾氣兇惡。身為新郎也不曉得要虛應賓客,冷著一張臉坐在落雲居裡,還在氣娘不讓他來看看你。」仇茴茴很是幸災樂禍的說道,一雙眼兒滴溜溜的轉向門外,對著門外僵硬的身影偷笑。「他想你想得都快發瘋了,我還有些怕他會衝動得不理會外面那些賓客,來集霞樓搶了你就私奔去。」

  輕微的聲響從木門外傳來,雖然輕微,但是仇茴茴立刻聽出那是某人用力按著指節的聲音。決定整人的把戲不能耍得太過分,免得待會兒她落得被拳腳伺候的下場,她臉上馬上堆滿了笑,轉向陳氏。

  「莫伯母,我娘在偏廳,說是要請長輩們先到主位上坐著,要我來請你過去。」

  扶起陳氏,仇茴茴眼底眉梢仍是戲謔的笑。最後再看一眼喜兒,她輕輕的將門虛掩上。

  微風竄入門縫,喜兒站起身來,想要將門關上。還沒走到花廳,殞星就閃身進入屋內。

  她還來不及感到驚喜,他就已經將門栓上,迅速的將她擁入懷中,用熱烈的唇緘封她的呼吸。她也以同樣的熱情回應他,雙手攀上他寬闊的肩背。才短短幾天沒見,竟然漫長得像是永恆。

  「天,我好想你。」他貪婪的吻著她,已經在夢中懷念過她好幾次。「娘差點要派人用繩索把我綁住,以防我在婚禮前帶你遠走高飛。」他歎息著,幾乎要忘記她的氣息有多麼美好。

  水芙蓉早就看出兒子不想過分鋪張婚禮,但是為了丈夫的事業著想,她也顧不得兒子的意願,廣發喜帖宴請賓客,將婚禮辦得熱熱鬧鬧的。為了防止殞星帶著喜兒私逃,她甚至派人防守在落雲居與集霞樓,不讓他們兩人在婚宴前見面。

  「你怎麼能夠進來?夫人不是在外面派了許多丫鬟防守嗎?」喜兒不敢置信的撫著他俊朗的五官。數天不見,她也思念得緊。

  想起先前甚至動過逃離他身邊的念頭,她簡直要嘲笑自己的愚蠢。離開了他,就像是神魂被硬生生撕扯了一半,離了伴侶的比翼鳥怎麼能夠獨活了她愛他如此的深切,這一生都不可能離開彼此。

  殞星扭唇一笑。「虧得茴茴那丫頭有心,支開了所有僕人,又將你娘帶開,我才能來見你。」他的手滑入柔滑的鳳衫軟綃。穿著鳳衫的喜兒格外動人,他在心中暗自為母親的眼光喝采,但是他無心欣賞,雙手像是自有意識般,馬不停蹄的解著她的衣裳。

  「殞星,你必須出去,這樣不合規矩的。」喜兒勉強保持理智,握著衣襟往後退去。

  「你早該知這,魔堡裡的人根本不講什麼規矩。」他不愉快的回答,終於還是停下手。在婚前就解了新娘子的衣衫,要是被母親撞見,他大概會被念上一輩子。

  「你出去吧,到偏廳去等我,吉時就快到了,我會走到你身邊去的。」喜兒不敢再留下他。縱然心中強烈的希望他能夠留下,但是就連她也沒有把握,要是他留了下來,他們會不會在婚禮前就攜手逃出魔堡。

  殞星深吻著喜兒,終於狠下心來鬆開手,依依不捨的走出集霞樓。在他踏出門扉時,兩人的手還是緊緊交握的。緩慢的,一點一點的,不情願的鬆脫對方的手。

  他快步在偏廳走去,深怕一個停留就會心生後悔,再度衝回喜兒身邊。

  他一向對繁文縛節感到厭倦,而今日更是對那些煩死人的儀式感到深惡痛絕。

  倚靠著門犀,喜兒看著殞星逐漸走遠。她的氣息仍是紊亂的,就連衣衫都因為剛剛的親吻而凌亂,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想起如今的模樣可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她關上門扉,重新坐回銅鏡前,仔細穿扣好繁複的鳳衫,拿起冰麝細粉輕撲一些在臉上,想掩蓋艷麗的酡紅。

  門扉處又傳來輕微的聲響,喜兒溫潤的唇彎成一個莫可奈何的微笑。她以為是殞星難耐相思苦,再度折返集霞樓。但是轉過頭去,映入眼中的竟是身覆披風的王潔月。

  眼前的王潔月,跟兩個月前的模樣截然不同。在纏足事件後,她狼狽的被趕出魔堡,之後就音訊全無。

  「該死的丫鬟,你可得意了,真的飛上枝頭成鳳凰了。」王潔月咬牙切齒的說道,緩慢的將披風褪下。

  「王姑娘,你也來參加婚宴?」喜兒強做鎮定,實際上手心已經緊張到冒汗。

  她從王潔月的眼眸裡看見瘋狂的跡象,像極了那日派人替她纏足時所流露的陰狠。

  王潔月冷哼一聲,伸手取走案桌上華麗非凡的鳳冠。她憐惜的碰觸鳳冠上的珍珠寶石,細細的賞玩半晌,徒然又想起鳳冠不是屬於她,而是為眼前這個該死的丫鬟所準備的。她舉起手,狠狠的把鳳冠摔擲在地上,精緻的鳳冠霎時間粉碎散落,珍珠滾得到處都是。

  「什麼參加婚宴?我爹爹連喜帖都沒有收到。想我鎮江府的王家有什麼不知這,但是仇烈夫婦竟然沒有派一張喜帖過來,甚至還斷絕了與我們的所有生意。」想起原本富貴傲人的家業,因為魔堡的暗做手腳,在短短兩個月內就樹倒猢猻散,她從千金小姐淪為無家可歸的孤女,王潔月緊咬著牙,眼眸裡投射出憤怒。

  衛殞星並沒有放過她,完全實現了當初的諾言。他不肯輕易放過任何膽敢傷害喜兒的人,雖然沒取她的性命,卻奪去了她最引以為傲的富貴家世,這比殺了她要讓她難受。

  「你是怎麼進來的?」喜兒不著痕跡的緩慢移向門口。看得出來,眼前的王潔月已經有些瘋狂,那雙原本美麗的眸子此刻變得渾沌,卻仍迸射著可怕的殺意。

  「今天前來拜訪魔堡的人多如過江之鯽,要混進來比平常容易得多。再說你可別忘了,我曾經在魔堡裡住了半年多,對這裡的地形瞭若指掌。」王潔月從衣袖中拿出一把銳利的匕首,不懷好意的冷笑著。「天底下的人全都知道我王潔月在這裡住了半年,最後卻因為一個該死的下等丫鬟,像是個下堂婦般,被連夜踢出魔堡。

  就因為這樣,我的人生因為你而全毀了。」她步步逼近,伸出銳利的匕首,不留情的劈向喜兒。

  喜兒驚慌的往後退去,雖然閃得夠快,但是銳利的匕首還是劃破了鳳衫軟綃。

  她躲進內廳,而王潔月仍緩慢的走了過來,執意要殺她。穿著這一身繁複的衣衫,她根本無法行動。

  「王姑娘,你冷靜些。」她徒勞無功的喊著,希望叫聲能夠引來旁人的注意。

  王潔月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嫉妒與憤恨盲目了她的心,也盲目了她的眼。

  她的雙眼被恨意燒得通紅,目光灼灼的看著喜兒。「原本這一切都該屬於我的,不論是衛殞星,或是魔堡女主人的位置,還是這些鳳冠紅綢,都應該是為我所準備的。

  就只是因為你,我什麼都沒有了。」

  過長的裙擺讓喜兒在後退時不慎的絆著,狼狽的摔倒在錦被之上。繡著飛鷹的裙擺稍稍往上提了些,露出她穿著綾襪的雙腳。她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看著匕首在她不遠前揮動,她連大氣都不敢喘。

  王潔月停了下來,端詳著喜兒的腳,之後再滿意的提起湘裙,滿心憐惜的看著自己纏得彎而小巧的雙足。從小就被拆拗的雙足,套在珠色繫帶下,襯著軟底的小繡鞋。

  「你知道嗎?我的腳纏得可好了,從沒見過有人的腳纏得比我更小、更美的,當初纏的時候,我才七歲,疼得昏了過去,我娘還是死命的纏著、用力的纏著,她說纏了雙漂亮的腳,男人就會傾心於我,就會一輩子疼我。」想起被父親遺棄的娘,王潔月的眼朦朧了。

  她纏了一雙漂亮的小腳,還有著所有千金小姐該有的氣質,為什麼卻仍得不到她所想要的東西?

  「但是,娘騙了我啊!我的一切竟被一個沒纏足的下等丫鬟給奪走了。我那麼疼那麼疼,都還是忍了下來,最後衛殞星竟然是喜歡沒有纏足的你?」她瘋狂了,怎麼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會輸給喜兒。放下湘裙,她緊握著手中的刀,用力的砍向床邊的喜兒。

  喜兒手腳利落的閃開,額上冒著冷汗。嫁衫過長,雖然她躲開攻擊,而匕首卻牢牢的把衣衫釘在床上,讓她動彈不得。

  王潔月森冷的笑著,往前爬動幾寸。「對了,就這樣乖乖的不要動,讓我殺了你。一旦你不在了,衛殞星就會要我了。」她舉起銳利的匕首,寒光在她臉上閃爍著。「乖乖的喔,只要一下子就好了──」她猛力朝喜兒揮刀。

  喜兒反射動作的用衣袖擋住胸口,然而寬大的衣袖卻掃倒了一旁的龍鳳燭。燭火倒在錦被上,舔吻過集霞樓中大量的繡品與綢緞,很快的開始劇烈燃燒。


  殞星原本坐在偏廳中,在眾多喧鬧的賓客間,他的心始終不能平靜。不同於想盡快看見喜兒的期待,他的血液中有某種騷動,像是在警告他將會發生什麼重大的事情。

  一個僕人狼狽的邊跑邊跌,嘴裡嚷嚷著,「不好了、不好了,集霞樓起火了,火勢愈燒愈大,連門都給封了。」

  此話一出,所有賓客群起嘩然,像是炸了的馬蜂窩。

  殞星一個箭步上前,扯起僕人的衣領,目光凶狠的詢問著,「喜兒呢?她人在哪裡?救出來了沒有?」心中不祥的情緒到了臨界點,一如潰堤的洪水,淹沒了所有理智。

  「總管忙著叫人去救火,但是火勢蔓延得太快,來不及救出喜兒姑娘。」匆促的說完,僕人被粗魯的推到一旁,殞星已經疾步奔向集霞樓,所施展的輕功讓其餘人望塵莫及。

  看見烈焰沖天的集霞樓,殞星的心直往下沉。火焰已經吞噬了精緻的院落,這些天氣候乾燥,而今天吹的又是東風,僕人們不斷送上的水也無法澆熄烈焰。

  他看向冒著火舌的門扉,銳利的目光在陣陣濃煙中搜尋著。以喜兒的動作,應該是能在火焰劇烈燃燒前逃出才是,但是僕人卻說喜兒還在屋內,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絆住了喜兒,讓她無法奪門求生?

  耳邊傳來尖銳的哭喊聲,陳氏淚流滿面的直往火堆裡闖。殞星眼捷手快的攔下陳氏,卻險些被推開。

  「放開我,喜兒還在火場裡啊!」陳氏哭喊著,直到嗓子都沙啞,令眾人為之動容。

  「請放心,我會把喜兒安全帶出來的。」他只能如此允諾,將陳氏交給僕人,罔顧灼熱的烈焰,伸掌奮力一劈,擊碎了冒著火焰的門扉,之後縱身躍入火海之中。

  集霞樓裡已經是濃煙密佈,眼前半尺以外都滿佈著黑煙,根本難以看清前方。

  殞星在火海中找尋著,一寸寸的往前移動,高溫的火焰舔過他的發,他渾然不知,只是專注的尋找著喜兒。

  她不會死的,她若真的死了,他會知道──

  「喜兒,回答我!」他高喊著,喉嚨因為高溫而疼痛著。過多的濃煙讓他嗆咳,卻無法阻止他前進。

  花廳與內廳的雕樑崩毀了,眾多的絲綢是最好的火引,愈靠近內廳,火焰就燃燒得愈劇烈。他的心幾乎要沉入絕望的深淵,難道上天真的那麼殘忍,會在他們的大喜之日,奪走他最心愛的喜兒?

  他掙扎著前進,不肯放棄希望。

  喜兒原本趴在牆角,在聽見呼喚時急急的抬起頭來。她驚險的躲過王潔用的那一刀,但是當火焰開始吞噬集霞樓時,王潔月仍固執的要殺她。她們就這麼在內廳裡繞圈子,直到火焰包圍了內廳,濃煙瀰漫四周時,王潔月不停搶咳著,終於因為吸入太多濃煙而軟弱倒地。

  直到王潔月倒地後,喜兒才鬆懈下來。但是一個危機解除了,另一個危機仍在等待著她,要是不能闖出火海,她縱然躲開了王潔月的匕首,卻仍會死在烈焰之中。

  「殞星,我在這裡。」她喊叫著,看著隔開兩人的火海。

  他忍無可忍的揮手又是一掌,稍微在火海中劈開一條道路。「喜兒,跳過來,我可以接住你。」

  她欣喜的點點頭,身上的衣衫已經殘破,而濃煙讓她暈眩,她無法再支撐多久。

  在掙扎著往前進時,她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王潔月。遲疑竟在此刻襲上心頭,她停駐腳步,愣愣的看著王潔月。

  「你還在遲疑什麼了快些過來,內廳的樑柱已經被燒得差不多了,再不過來就來不及了。」殞星氣急敗壞的吼叫,聲音彷彿是從內心深處吼出來的。她不能死,更不能死在他的面前,失去了她,他的人生又有何意義?

  「我不能跳過去,潔月在這裡,我沒有辦法放她一個人被火燒死。」喜兒深吸一口氣,終於彎下腰去,費力的背起昏迷中的王潔月。

  「該死的,你想要做什麼?」殞星在心中暗暗發誓,要是能夠活著出去,他一定要好好的訓斥她一番。她怎麼能夠如此輕忽自己的性命?他們是相屬的啊!

  喜兒在內廳裡探看了一會,終於看見一扇窗欞。她想起窗欞之外是蓮花池,要是能夠闖出去,掉進蓮花池裡應該能夠得救。她一邊咳,一邊拿起地上一條尚未著火的紅綢,將王潔月牢牢的綁在自己身上。

  「殞星,我要你返到門外去,這裡馬上就要被火吞噬了。」她舉起椅凳,奮力的砸向窗欞,順利的將窗欞砸斷。

  「不行!喜兒,你要做什麼?」看見她的舉動,他被嚇得魂飛魄散。罔顧四周的烈焰,他再也無法忍耐,閉住氣息迅速的闖過火海,進入內廳。

  喜兒沒有等他的回答,早就迫不及待的跳出窗口。在通過窗口虛的火焰時,她緊緊的閉上眼睛,幾乎能夠聽見毛髮被火焰燒斷的聲音,她感覺全身被火燒灼,疼痛得讓她想掉淚。然而在飛翔了片刻之後,她落入冰冷的蓮花池裡,冷水與污泥在同一瞬間擁抱她。

  在眾人的驚叫聲中,喜兒狼狽的掙動幾下,好不容易爬出深深的污泥,將背上仍舊昏迷不醒的王潔月推上岸邊。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力氣移動了,只能趴在岸邊,累得直喘氣。

  蓮花池裡又是一陣波動,大量的污泥飛濺,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一雙鐵條似的手臂就纏繞上她的腰,之後將她猛力的一抱,像是抱小孩般打橫抱起。

  喜兒抬起頭來,看見跟她一樣狼狽、全身沾滿污泥的殞星。「殞星!」她驚訝的喊著,回頭看看仍舊冒火的窗口。「你怎麼跟著我從窗口跳出來?我不是要你先退出花廳嗎?」她不解的詢問著。

  「你說呢?」他憤恨的咬牙,把話從牙縫間擠出。

  踩著污泥,他不顧圍觀的所有人,迅速的將喜兒抱回落雲居。就讓所有人都等著吧!他再也沒有耐心可以跟他們消磨,剛剛的那一幕驚險,已經燒去了他僅剩的耐心。

  當她被粗魯的放在木床時,她疼得發出細微呻吟。身上還有著些微火傷與擦傷。

  他的眼神深沉而陰鷙,目光灼灼的直視她。「為什麼?」聲音隱含憤怒,即使她火裡逃生了,心裡仍然不踏實,不踏實她仍活著的事實,不踏實她竟寧願丟棄與他共偕白首的未來,而去救一個欲加害於她的女人!

  他將她的命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她竟然寧捨他而救他人!

  「殞星,你別生氣。」喜兒心疼的撫上他剛硬的臉龐,解釋道:「縱然她有百般不是,我又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一條人命在我面前死去呢?」

  「所以你寧願救她,也不顧我肝膽欲裂。」他抿著唇,將藥細塗在她的傷口上。

  喜兒聞言動容了,秋水似的眸子溢出淚水。他的眼眉流露的是怒氣,也有更多的害怕,是為她而膽戰心驚,為她擔心受怕。

  「殞星……」

  「她想加害於你,我毀了王家的生意,算是放了他們性命,沒想到那女人竟還會潛進堡裡,這一回瞧我放不放過她!」語氣是怒憤,放下藥瓶,無聲息的褪了自己的衣裳,健壯的身軀上也有火燙的傷口,他卻置之不理,手指輕輕撫過她的擦傷,沿著她的大腳緩緩的、狀似不經意的滑了上來。

  喜兒搖了搖頭,沒有察覺他的雙手滑上她的鳳衫軟綃,無奈的喟然遭:「你就放過王小姐吧,殞星。她已經瘋了,她也是整個荒謬制度下的犧牲者,以為這樣做就會得到你的心。」心裡是悲哀無限,雙目凝望自己露出的大腳。「如果不是遇上你,我又怎麼會懂得禮教制度有時原來也是一條毒蛇,緊緊的盤纏在人的心口上,為了它愚蠢的付出一切……」微微吃了一驚,順著他的雙手,垂目一瞧,發現自己的鳳衫已解了大半,喜兒的臉一紅,連忙欲拉緊衫子,手肘上的擦傷讓她痛得皺起眉來。

  「殞星……你在做什麼?」聲音意外的沙啞,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要看看你的傷勢如何?」殞星忽然露出一個邪氣的笑容,看著她胸前細白的春色,說道:「不過瞧樣子,我還想做其它事呢。」

  即使再不解人事,也瞭解他話裡的意思,喜兒連忙欲推開他,卻被他抱住,肌膚貼上他火熱的身軀。

  「不不,不行,殞星,外頭的人還在等著咱們拜堂呢。」心口的跳動疾速起來,顫震了她的身子。

  「讓他們等吧,」反正他一向就厭惡那些衛道人士創造出的繁文褥節。他親吻著逐漸迷亂的喜兒,低語道:「慢慢等吧,他們可有得等了。」

  她的臉頰酡紅,他輕吻著她,心滿意足的抱住佳人。

  「殞星……」她沙啞地呼喚。

  殞星勾起笑容,柔化了他原本嚴厲的臉龐,他的手指輕輕到過她桃紅的肩瓣,嘴裡喃喃了些什麼。

  「你說什麼?」神智被他誘惑到天邊去了。

  「沒什麼。」一隻手摸索身後,將床幔輕輕撩放下。

  大腳又何妨?她可是他今生唯一最愛的女人,他的大腳娘子。


  門外──

  「大哥?」仇茴茴喊了第三聲,而門內無人回應時,她比了個手勢。

  七、八名家僕上前,扛著巨大的木頭。

  「你可不能怪我啊,大哥,這是娘親口說的,你若不帶著嫂子出來拜堂,不管小妹如何做,一定要想盡辦法逼你出來,總不能讓爹娘呆坐廳裡吧。」仇茴茴小聲的對門口自言自語,嘴角浮起壞壞的笑,隨即轉向眾家僕們,說道:「等我喊到三,一塊使盡力氣撞開門,」瞥了眼他們臉上害怕的神色,她笑道:「放心,今兒個是大哥的吉日,不會對你們凶的;若是凶了,我讓你們靠。來來,準備了,一、二──三,撞!」

  門轟然一響,仇茴茴的下場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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