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笑佳人 -【掌櫃攻略】《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1:37 AM     標題: 笑佳人 -【掌櫃攻略】《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5-2-12 12:12 AM 編輯

【書名】:掌櫃攻略

【作者】:笑佳人

【內容簡介】:

  宋掌櫃豐神俊朗,一把年紀唯獨缺個媳婦。

  這日大齡剩男終於開竅,隔著門縫偷窺養了一年的小夥計,發現小夥計腿長了腰細了,小臉白淨好看了,就連最初的「太平胸」都不再太平,他很滿意,決定出手。

  唐景玉轉身撇嘴:老東西再不上鉤她辭工不干了!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1:38 AM

第1章

  六月酷暑,驕陽似火。
  
  唐景玉仰面躺在山路旁邊的樹蔭裡,懶懶地不想動彈,一口氣走了十幾里路,她又累又困。
  
  只是她更渴,嘴唇乾裂嗓子冒煙,再不喝水就要死了。
  
  扭頭看看,一路走過來身邊僅剩的幾個災民裡,石家夫妻並肩坐在一棵樹下,都閉著眼睛背靠樹幹歇息,滿臉疲憊。年近五十的李老頭跟她一樣躺在草地上,衣衫襤褸,大腿都快露出來了。
  
  唐景玉抬起自己的左腿,破破爛爛的褲子立即往下一出溜,露出一段髒兮兮的小腿。
  
  她熟視無睹,閉上眼睛繼續睡覺,過了會兒揉著眼睛站了起來,迷迷糊糊往林子裡走。
  
  「柱子去哪兒啊?」李老頭坐了起來,打著哈欠問她。
  
  唐景玉回頭,發現石家夫妻也睜開了眼睛,她面無表情,一邊往前走一邊含糊不清地道:「撒尿。」
  
  李老頭臉上明顯浮現失望,艱難地開口囑咐道:「順路看看山裡有沒有野果子!」說完難受地揉揉喉嚨,狠狠吞嚥,可惜嘴裡乾巴巴的,之前摘的野果子早都吃完了,哪裡有口水給他解渴。
  
  唐景玉沒理他,有氣無力往裡面走了一段路,確保這邊什麼動靜那三人都聽不見了,她悄悄躲到樹後,把僅剩的兩個野果子拿了出來。
  
  青色的果子,還沒有核桃大,是她故意撿小的摘的,就為了藏在身上不易發現。那些大的,路上李老頭吃一個她就吃一個,等李老頭自己的都吃完了,她也只剩兩個大的,故意被李老頭威脅分他一個,免得他總懷疑她身上還有。石家夫妻身上肯定還有果子,李老頭不敢跟他們搶,只欺負她瘦巴巴的沒力氣。
  
  果子還沒長開,嚼在嘴裡啥味兒也沒有,唐景玉不敢耽擱太長時間,三兩口啃完所有果肉,連果核都吸了好幾口才吐到草叢裡,這才慢吞吞往回走。
  
  撒尿,撒個屁,別說肚子裡都快沒水了,有她也舍不得撒出去。
  
  「找到果樹沒?」李老頭一直等著呢。
  
  唐景玉搖頭,「走不動。」說完又挺屍一般躺在地上。
  
  李老頭狐疑地盯著少年乾癟的身子,想想這麼短時間臭小子也不可能找到果樹,便躺了下去。
  
  唐景玉是真的困了,倒地就睡,睡著睡著聽到隱約的馬蹄聲,她睜開眼睛,不小心被樹葉間閃爍的陽光刺到,連忙扭頭,過一會兒再睜開。視線盡頭是一處拐彎,聽馬蹄的動靜,還要過陣子才能拐過來。
  
  唐景玉看向同伴們。
  
  石家夫妻無動於衷,李老頭盯著路口瞧了會兒,扭頭看她。
  
  唐景玉在老人渾濁的眼睛裡看到了渴望和猶豫。
  
  誰都想搭順風車,可冒然攔路是有危險的,有的乞丐運氣好,遇到好人成功上車,有的運氣差,被狠心的車伕一鞭子抽開,車沒搭上,反倒白白添了傷,更有人不要命躺在車前以命相逼,然後就真的送了命。
  
  可是,萬一自己就是那個運氣好的呢?
  
  李老頭猶豫不決,唐景玉同樣蠢蠢欲動,倒是石家夫妻穩穩坐著,沒露出半點嘗試的興趣。
  
  唐景玉側轉過身,對著對面的山道發呆。
  
  路太長,她真的不想走了。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唐景玉摸出僅存的野果子,悄悄藏到草叢裡,然後噌地站了起來,在李老頭三人震驚的目光裡躺在路中央。開始是躺著,很快又改成趴著,面朝來路斜趴,頂著一頭亂糟糟頭髮的腦袋直接搭著被曬得發燙的土路,眼眸緊閉。
  
  「你不怕死啊!」李老頭猶豫地喊了一聲。
  
  唐景玉沒理他,認真聽馬蹄聲車輪碾地聲。確實跟剛才聽到的一樣不緊不慢,她鬆了口氣。能在這種曬死人的天氣裡慢悠悠趕路的人,應該不是暴脾氣,就算不肯拉她一把,最多也就把她抬走,不太可能會打人。
  
  李老頭一眨不眨地瞅著她。
  
  就像是虎口奪食,如果無人上前搶奪,他也不敢,現在有人搶了,他也想搶。
  
  李老頭一骨碌爬了起來,轉眼就躺到了唐景玉身前,趴地姿勢跟唐景玉一模一樣。
  
  唐景玉將老頭子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好歹換個姿勢啊,兩個人這樣躺著,任誰也不信他們倆不是合夥裝死吧?
  
  時間緊急,唐景玉不想浪費唇舌跟老頭子吵,小聲教他:「你換個姿勢。」
  
  李老頭又不傻,馬上轉過彎來了,改成側躺,腦袋搭在伸出去的左胳膊上。
  
  唐景玉真心感激他,聲音都帶上了哭腔:「李叔你對我真好,以前是我誤會你了,早知道你為了不讓我被車碾死寧可擋在我身前替我探路,這一路上我一定會把你當親爹孝順的,李叔……」
  
  李老頭正納悶自己啥時候對臭小子好了,聽到後面那話馬上竄了起來,迅速躺到唐景玉身後。臭小子做夢吧,他躺前面是怕錯過好機會,差點忘了攔車是有危險的。
  
  「李叔你……」唐景玉心酸又委屈地控訴,嘴角卻高高翹了起來。
  
  「閉嘴,車來了。」李老頭沒好氣地打斷她。
  
  唐景玉聽話地裝死。
  
  馬蹄噠噠,一聲一聲像是踩在她心口,唐景玉悄悄睜開一條眼縫看那馬車,若是那匹高頭大馬到了身前三步還不停下,她會以最快的速度閃開的。
  
  雙方越來越近,頭戴草帽趕車的錢進眉頭也越皺越深,距離幾丈遠時,他回頭問車裡的人:「掌櫃,前面有兩個乞丐攔車。」
  
  「往路邊扔幾個錢。」男人聲音低沉,如茅簷落下來的雨珠墜在瓷盤上,清幽好聽。
  
  錢進瞭然,先從懷裡掏出五個銅板準備好,到了乞丐跟前時估摸好距離,大聲催促道:「我們掌櫃心善,賞你們銅板買飯吃,快去撿吧!」說著將銅板使勁兒朝路邊拋去,同時揚起馬鞭,準備兩個乞丐一走開便快馬加鞭離去。
  
  銅板在空中閃著並不強烈的光,很快便落到草叢中。
  
  石家夫妻立即站了起來,李老頭速度比他們更快,眼疾手快連續抓起了三個銅板,另外兩個離得遠,被石家夫妻搶了。他想瞪人,想了想又怕石姓漢子打他,小聲嘀咕一句轉身,本以為馬車跑了,沒想到馬車居然停了下來,而臭小子還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兒。
  
  錢進也很鬱悶,不由猜測趴在那裡的乾癟少年是不是真的不行了。他盯著少年被曬得發紅的臉龐打量,看不出什麼,只好再次請示主子:「掌櫃,這人還趴著呢,咱們怎麼辦啊?」前陣子山東鬧災荒,這幾個月斷斷續續有人逃過來,他聽說過不少車主碾死攔路乞丐的事,可他做不來啊,趕車遇到貓啊狗啊他都得等人家走了才繼續上路的。
  
  「下去看看,真不行了捎他一程。」男人聽起來無動於衷,但聲音比方才還低了。
  
  錢進知道掌櫃是不想被其他乞丐纏上,聞言立即跳下馬車,揚揚馬鞭將湊過來的老乞丐喝退幾步,這才走到少年身前,用腳尖踢了踢少年肩膀:「喂,你怎麼了?是不是口渴了?我們車上有水。」
  
  唐景玉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皮,嘴唇動了動。
  
  錢進皺皺眉,蹲了下去,李老頭狐疑地瞅瞅臭小子,也湊了過來。
  
  唐景玉半搭著眼皮,聲音輕的幾不可聞:「救我,我,不想死……」
  
  她臉上髒兮兮的,伸出來的手又小又瘦,看起來像個孩子。錢進有些不忍,抱起人就要往車上放。李老頭已經猜到臭小子是在裝可憐了,心裡暗罵臭小子狡猾有好辦法也不想著他,人卻拉著唐景玉的手乾哭起來:「柱子咱們遇到菩薩了,你不用死了,等到了鎮上爹就給你討錢治病啊!」
  
  石家夫妻不喜歡多管閒事,而臭小子是裝的,料他也不敢拆穿他。
  
  錢進沒那麼好糊弄,將少年橫放到車上後,仔細打量打量兩人,老乞丐是小眯縫眼,少年剛才睜開時分明是又圓又大的桃花眼,臉龐更是沒有半分相似之處。懶得跟老乞丐分辯,他撐著馬車就想跳上轅座。
  
  「大爺別走啊,我真是他爹!」李老頭一把扯住他胳膊,焦急無比地道。
  
  錢進差點被他扯個跟頭,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一鞭子抽到老乞丐身上:「滾,再敢碰我打不死你!」
  
  李老頭心知自己今個兒是搭不上便車了,不敢拉錢進,他發狠把臭小子往下拖:「你給我下來,老子坐不成車你也別想坐!」
  
  「你放手,你再敢碰他一下試試!」錢進真是生氣了,又給了老乞丐一鞭子,世上怎麼有這樣惡毒的人!
  
  李老頭疼得直跳腳,不得不暫時鬆開,眼看著錢進將裝死的臭小子推回去,他哈哈大笑:「你個傻子,你以為他是真快死了啊?我告訴你他那是裝的,也就你這種傻子才會上當被他騙!」說完趁錢進愣住,他又去扯唐景玉,還狠狠掐了她腿一把,「我叫你裝,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錢進這次沒有立即攆人,而是帶著三分懷疑盯著少年。
  
  唐景玉恨不得對準李老頭胯.下狠狠踹一腳,但她只是難受地睜開眼睛,好像剛睡醒般,她茫然四顧,看到李老頭,眼睛猛地一縮,「別吃我……」
  
  李老頭傻了眼。
  
  錢進卻聽清了,想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聽聞,再無半點猶豫,一把將老乞丐掄到草叢裡,再次將少年放好,跟著利落上車揚長而去。
  
  車後李老頭的叫罵漸漸聽不清了,馬車跑出一段距離後也恢復了緩行。
  
  唐景玉仰面躺著,因為腦袋對著車簾縫隙,她沒敢讓自己偷笑。
  
  想坑她,李老頭再活幾十年吧!
  
  暗暗得意一陣,唐景玉喃喃出聲:「水,水……」
  
  她是對錢進說的,可惜錢進沒有聽到,唐景玉正想提高聲音,一個竹筒從裡面送了出來。唐景玉這才記起車裡還有個人,她吃力地去接,轉身時情不自禁透過竹筒撐開的縫隙往裡面瞥了一眼。
  
  這一看,她呆若木雞。
  
  竟然是他?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1:43 AM

第2章

  宋殊容貌妍麗,早已習慣旁人窺視,見少年呆呆地看著自己,他並未露出任何不滿,「給。」
  
  唐景玉本能地抓住竹筒。
  
  宋殊重新坐正,繼續閉目養神。
  
  唐景玉慢慢回過神了,又看了一眼男人便收回視線,費力仰頭喝水。
  
  竹筒有八分滿,水好像帶了淡淡竹香,唐景玉卻沒心思細細品味,仰著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小半筒才停下,還是因為嗆著了。
  
  錢進回頭看她,見她嗆得滿臉通紅,本就不乾淨的臉龐因為沾了水被她髒兮兮的手抹過顯得更髒了,忍笑提醒道:「小兄弟慢點喝,沒人跟你搶。」瘦瘦小小的,看起來也就是十二三歲,不管是災民還是乞丐,都挺可憐的。
  
  唐景玉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等錢進轉過去後,她躺著歇了會兒,慢慢撐起來靠車而坐,不時喝兩口水,眼睛望著對面山頭鬱鬱蔥蔥的林木,思緒漸遠。
  
  第一次遇見宋殊,她七歲,剛沒了娘,十八歲的宋殊連中三元,騎馬游御街。
  
  第二次遇見宋殊,她十歲,無家可歸,二十一歲的宋殊隨駕凱旋,天子寵臣。
  
  沒想到四年後的今天,她又碰到了宋殊,他看起來跟上次瞧見的差不多,清雋俊美,面冷如霜。
  
  唐景玉難掩嫉妒。
  
  她好像聽車伕喊他掌櫃?不管宋殊為何當了掌櫃,單看他身上素雅華貴的綢緞,也知道他現在過得肯定相當不錯,反觀她,混得一年不如一年,都淪落到行乞為生了。
  
  唐景玉長長地嘆了口氣。
  
  錢進正嫌長路漫漫沒人聊天呢,回頭瞅瞅,發現少年喝完水氣色好了些,忍不住攀談起來:「小兄弟也是從山東那邊過來投奔親戚的?」
  
  唐景玉神情落寞地點點頭。
  
  真正傷心的人都不太願意說話,錢進有點尷尬,轉而又熱絡地問道:「那小兄弟親戚家在哪兒啊?你知道路不?我對蘇州府熟,你說說,我教你怎麼走,免得你人生地不熟白走冤枉路。」
  
  「大哥你人真好。」唐景玉是真心感激了。從京城到蘇州她磕磕絆絆走了四年,遇到的好心人沒有幾個,「我想去嘉定縣,之前打聽是在蘇州東邊就瞎走過來了,也不知道對不對。」
  
  嘉定縣?
  
  錢進頓時咧嘴笑了,「對對對,小兄弟沒走錯,實不相瞞,我們現在就是要回嘉定呢!」才說完,就見少年方才還死氣沉沉的桃花眼一下子就亮了,盯著他的眼神好像野狗盯上了肥雞腿,錢進突然心生不妙,可是已經晚了。
  
  唐景玉淚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捎帶我一程吧,我真的走不動了,你看我的鞋!」
  
  她猛地朝錢進伸出腿,破破爛爛的草鞋差點甩到錢進臉上,幸好他夠機靈一個後仰躲開了,但這驚險也沒妨礙他看清少年腳上那快要磨爛的草鞋底子,更沒妨礙他聞到一股淡淡的腳臭。
  
  「小兄弟你先拿開!」錢進屏息催促。
  
  「啊,對不住啊大哥,大哥你別生氣。」自知失禮,唐景玉連忙把腳收回來,跪坐在錢進身旁,可憐巴巴地求他。有些人凶巴巴的她根本不會浪費功夫白白哀求,這個車伕人好啊,她不求他求誰。
  
  錢進倒不介意幫忙,只是……
  
  他朝車簾揚揚下巴。馬車是掌櫃的,掌櫃沒開口,他哪敢擅作主張。
  
  唐景玉怔了怔。
  
  宋殊此人,她只遠遠見過兩次,並不清楚他為人啊。
  
  「你們掌櫃睡覺呢,咱們小點聲說話。」唐景玉故意壓低了聲音,滿臉憂慮,「到嘉定還有多遠啊?」動作看似確實是在說悄悄話,但聲音並不是很低。
  
  錢進覺得這話沒什麼好遮掩的,便也沒提醒她,馬上回道:「再走一個時辰前面有個小鎮,我們要在那裡下榻,明早出發,不到晌午就能到嘉定。」若是不用半路歇下,掌櫃應該會幫人幫到底,但現在,他估摸著掌櫃會把少年扔在那個鎮上,畢竟他們掌櫃可不是爛好人。
  
  這麼遠?
  
  唐景玉很是失望,也害怕自己這順風車只能坐到一半,她回頭看看,很是忐忑地問道:「我,我看你們掌櫃面相有些凶,他會答應捎我過去嗎?」
  
  「噓……」錢進嚇得冷汗都出來了,馬車晃晃悠悠的,掌櫃怎麼可能睡得著。生怕掌櫃誤會,錢進故意提高了聲音,「小兄弟別瞎說,我們掌櫃最是心善,好比這次山東鬧災,周圍府縣鼓勵商戶捐錢賑災,我們掌櫃捐了一千兩呢!」
  
  唐景玉有些困惑了,怎麼聽起來宋殊好像在這邊住了很久似的?
  
  不過那些都與她無關,唐景玉期待地望著錢進:「你們掌櫃果然是大善人啊,這麼說,他多半會幫我了?」
  
  錢進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點頭吧,萬一掌櫃沒想幫,他擅自應承下來不好,可是搖頭,倒顯得他剛才是在說大話,他家掌櫃根本不是大善人……
  
  猶豫半天想不好說辭,錢進瞅瞅面前的少年,小聲敷衍道:「到了地方你自己求求吧。」說完轉過身,把帽簷往下壓壓,專心趕車。他跟少年只是萍水相逢,不值得為了他得罪掌櫃,他家掌櫃從來沒有罵過人,只是有時候一個眼神掃過來,那感覺,還不如罵他一頓好受呢。
  
  錢進不上當,唐景玉不甘心地扯他胳膊,錢進裝死不理她,唐景玉無可奈何,加上肚子餓實在也沒有多少力氣,便抱著竹筒重新躺了下去。
  
  不管了,到了鎮上再說,難得搭上馬車,她先好好睡會兒。
  
  唐景玉真的睡著了。
  
  跟李老頭他們同路時,她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現在遇到了一個熟面孔,而且是那種明顯不會欺負乞丐的貴人,她終於能暫時放下防備,沉沉睡了過去。
  
  馬車輕輕顛簸,她抱著竹筒的手慢慢鬆了,隨著一次較大的車身搖晃,竹筒從她手裡滾了出去。因為她面朝車簾蜷縮著,竹筒就滾到了車裡面,發出輕輕的流水聲。
  
  宋殊睜開眼睛,彎腰去撿竹筒,低頭時瞥見少年伸進來一半的手,動作微頓。目光在那滿是黑泥的指甲上掃過,宋殊從袖口抽.出帕子鋪在竹筒上,這才撿起竹筒放到一側穩住。
  
  「掌櫃,前面就到了。」
  
  宋殊挑起窗簾看了看,掃一眼已經輕輕打呼的少年,低聲吩咐道:「停車,把他放下去。」
  
  「……好。」錢進不禁慶幸自己沒有多嘴,穩穩停好車,抱起少年走向路旁。
  
  唐景玉就在落地的那一瞬醒了過來,她茫然地眨眨眼睛,對上錢進略顯歉疚的眼神,再看看遠處的小鎮近前的馬車,一下子就懂了。她苦笑,動了動嘴,到底沒有再裝可憐求宋殊幫她到底。
  
  換個人,她肯定會求,可宋殊,她就算不瞭解,也知道這種人物一旦做了決定,鮮少有人能勸其改變主意的。
  
  翻身而起,唐景玉捂著肚子走到馬車前,扶著車板朝裡面的人哀求:「大爺賞我一頓飯錢吧,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求求你了,再不吃飯我會餓死的……」聲音沙啞無力。
  
  宋殊將竹筒遞了出去,連著帕子一起放到了外面。
  
  唐景玉見了,心中暗罵男人小氣,面上卻感激涕零:「謝謝大爺賞水,大爺好心有好報,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竹筒提在手裡,帕子塞到衣裳裡面唯一完好的口袋裡藏了起來。這種上好的綢緞,至少能賣幾十錢,不要白不要。
  
  收好東西,她戀戀不捨地可憐巴巴地看向錢進,「謝謝大哥一路照拂,他日有緣再見,小弟一定請大哥下館子!」
  
  少年瘦弱如柴,說話卻豪氣干天,錢進無奈地搖搖頭,抬手去摸胸口,打算送少年幾個銅板晚上好吃個飽飯。
  
  唐景玉大喜,眼巴巴地盯著他。
  
  兩人站的位置巧,宋殊將錢進的動作看在眼裡,開口問他:「錢進,你那裡還有多少錢?」
  
  錢進愣了愣,隨即喜道:「還有四兩多。」既然掌櫃開口,他就從掌櫃給他的盤纏裡面拿,自己能省下幾個銅板呢。
  
  「給他數五十個錢。」宋殊淡淡地道。
  
  五十文,足夠少年換身粗布衣裳衣冠整齊地去見親戚了。
  
  錢進遞給唐景玉一個「你走了大運」的眼神,摸出錢袋數錢。
  
  唐景玉連連道謝,等馬車開走了,她才對著馬車虛打了一拳。
  
  五十錢,她以為宋殊準備把四兩銀子都給她的,這人怎麼這麼小氣啊,果然路遇貴人一下子得個十兩二十兩的好事都是戲文裡瞎編的!
  
  生了一會兒悶氣,唐景玉左右看看,悄悄閃進左側一片棒子地裡,沿著一排連續數了三十顆秧苗,她停下,蹲下去拔出一株雜草,把那三十文錢包在帕子裡埋好,再把草放回去,收拾收拾確定看不出痕跡了,又迅速走到外面。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外面依然無人。
  
  唐景玉將那排最外面的棒子秧苗折斷當記號,這才拎著竹筒朝小鎮走去。
  
  快到鎮外時,她把竹筒裡的水喝得乾乾淨淨,然後繼續往裡走,進了鎮子沒走幾步呢,遠處兩個乞丐突然站了起來。唐景玉轉身就跑,可惜她腿軟沒力氣,沒跑多久就被人按住了,熟練地摸她身上幾個破口袋的位置。
  
  什麼都沒翻到,兩個乞丐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拎著竹筒走了。
  
  唐景玉渾身痠痛,翻個身,頭頂是被夕陽映紅的天。
  
  她抬起胳膊,看看兩條破破爛爛的袖子,決定明早之前一定要弄身衣裳,否則就算她帶著那些錢走進嘉定縣,在她來得及買任何東西之前,銅板肯定早就被其他地痞乞丐搶光了。
  
  弄身衣裳,哪怕只是一套粗布衣,她就能換種日子過。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8:50 AM

第3章

  日頭下山了,晚風吹拂,正是一天最涼快的時候,唐景玉拍拍身上塵土,慢慢往街上走。
  
  小鎮看起來還算富庶,主街兩側不少擺攤子的,每走兩步就換一種小吃香氣撲鼻而來,鴨血粉絲湯,餛飩小籠包……饞得唐景玉下午喝過的那些水都化成了口水,不停往外冒。但她知道這些湯水多的吃食根本討不到,只能過過眼癮。
  
  街上行人不少,唐景玉識趣地走在最邊上,碰到一個攤子就站一會兒,可憐巴巴地望著攤主,攤主視而不見或直接趕人,她就繼續往前走,大家都省力氣。
  
  路過一家小飯館,兩個四五歲的娃子坐在店外翻繩玩呢,唐景玉情不自禁看了過去。大一點的女娃瞧見她,大概是受過長輩們叮囑,警惕地站了起來,牽著弟弟去裡面玩了。
  
  唐景玉見怪不怪,正要往前走,目光一頓。
  
  她看見斜對面不遠處有一家客棧。
  
  這種小鎮子,有一家客棧已經很難得了,宋殊他們會不會就歇在了那裡?
  
  唐景玉突然有點興奮。
  
  而宋殊主僕正在客棧大堂裡用飯。
  
  宋殊寡言少語,錢進嫌干吃飯沒趣,豎著耳朵聽旁桌客人說話,聽著聽著門口傳來一道略顯耳熟的可憐哀求,錢進心神一動,扭頭望去,果然在客棧門口看見了那個瘦弱少年,短短功夫不見,少年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破了。
  
  唐景玉假裝沒看見他,繼續求客棧夥計給她點飯吃,夥計不耐煩地趕人,唐景玉不肯走,夥計就使勁兒推了她一把。唐景玉狼狽倒地,掙紮起身時目光終於跟錢進對上,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就那樣一手撐地一手抹淚。
  
  錢進心生不忍,也納悶少年明明有錢怎麼還要討飯,只是看看目不斜視的掌櫃,他沒敢開口也沒敢動彈。
  
  「我先上去了。」宋殊放下筷子,起身離座,頭也不回地上了二樓。
  
  錢進一直目送他,等宋殊看不見人影了,立即抓起剩下的一個肉包子跑了出去,將唐景玉扶到一旁,一邊把包子塞過去一邊問她:「不是給你錢了嗎?怎麼還在討飯?」
  
  他不說還好,一說唐景玉就更委屈了,「我,我……」
  
  錢進瞅瞅她快要被包子塞滿的嘴,無奈地拍拍她肩膀:「你先吃,吃完再說。」
  
  唐景玉感激地看看他,自覺吃相礙人眼,忙背轉過身狼吞虎嚥。
  
  少年肩膀瘦弱,錢進盯著瞧了會兒,朝夥計打聲招呼,讓他再拿兩個肉包子過來,不就是一頓晚飯嗎,他請得起!
  
  於是唐景玉連續吃了三個肉包子,終於有力氣訴苦了,抓著錢進胳膊往來路走,「錢大哥你幫幫我吧,我剛進鎮子就被兩個乞丐攔住了,他們不但搶了大爺送我的盤纏帕子,連竹筒都搶了過去……錢大哥求求你了,他們有兩個人,都比我高,我打不過他們,你幫我搶回來行不行?」
  
  錢進一聽,火冒三丈,領頭就往前走:「連我們掌櫃給的東西都敢搶,你領我去,看我不打死他們!」
  
  唐景玉連連點頭。
  
  可惜他們趕過去的時候,兩個乞丐早沒影了。
  
  錢進領著唐景玉找了一條街都沒找著人,再看唐景玉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氣又頭疼。還想繼續找,唐景玉拽住他,低頭嘆氣:「算了錢大哥,你快回去伺候你們掌櫃吧,反正我明天就能見到親戚了,今晚也吃飽了……只可惜白白辜負了你們一片好心。」說完轉身要走。
  
  掌櫃自己在屋裡待著,不需要人伺候,因此錢進並不著急回去,好奇問她:「你要去哪兒?」
  
  唐景玉頓住腳步,指著鎮子裡面道:「找條巷子睡覺。」
  
  風餐露宿,她早習慣了,說起來十分隨意,錢進卻莫名地不忍。換個素不相識的乞丐,他才懶得管對方睡哪兒,可這個少年跟他們走了一段路,人也乖巧懂事沒有死皮賴臉地糾纏,又剛剛被搶,他就想多幫他一把。
  
  「這樣吧,今晚你跟我睡一屋。」錢進笑著道,「我跟我們掌櫃定了兩間房,一會兒上去你別出聲,明天等我們走了你再走,別讓掌櫃瞧見就成。」
  
  他五官周正,眼睛有點小,笑起來顯得特別和善。唐景玉真的很感激他,但她現在也確實需要錢進幫忙,所以她不得不繼續裝可憐,邊隨錢進往回走邊小聲問道:「錢大哥,你身邊有換洗衣裳嗎?」
  
  「有啊,你問這個做什麼?」錢進詫異地問。
  
  唐景玉撓撓腦袋,一頭乾草似的頭髮發出沙沙聲:「我,我怕我這樣找過去會被人看不起,錢大哥,你能先把衣裳借我穿穿嗎?一會兒你把你家住哪兒告訴我,等我安頓下來,我把衣服給你還回去,要不我攢錢給你買身新的也成。對了,我是投奔我二舅去的,他姓秦,在城西……」
  
  「行了行了,不用告訴我這些,好像我怕你賴賬似的,一身衣裳而已,值不了幾個錢。」錢進爽快地打斷她,「大哥跟你投緣,這次就幫你幫到底,等你安頓下來,直接去宋家燈鋪找我,問路時你說宋家燈鋪,城裡人都知道的。」
  
  宋家燈鋪?
  
  再次道謝過後,唐景玉暗暗將這四個字記在心裡,萬一日後有急事,她也只能再次求助錢進了。
  
  錢進的客房與宋殊的挨著,兩人做賊一般進了屋。
  
  錢進把那身換洗衣裳拿了出來,只是看看才到他肩膀的少年,他為難地嘖了聲,遲疑半晌還是把衣服放回去,低聲對唐景玉道:「這個你穿著不合適,我去給你買身新的吧,你在這兒等著,我讓夥計送水上來,你先洗洗。」
  
  「錢大哥不用破費了!」唐景玉不好意思地勸道,「就這樣挺好的。」
  
  錢進笑笑:「那怎麼成,你這一路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要見長輩了,當然要收拾整齊,不過我也沒啥錢,只能給你買最便宜的……」
  
  唐景玉連連搖頭,低頭道謝:「錢大哥對我真好,我會記住一輩子的。」
  
  她聽起來像是哭了,錢進不太習慣應付這種場景,安撫兩句出門去了。
  
  屋裡只剩下自己,唐景玉長長地舒了口氣。
  
  天無絕人之路,這世上好人還是挺多的。
  
  夥計很快就把水送過來了,正是那個趕唐景玉的夥計,因此推門進來看見一個髒兮兮的乞丐坐在桌子前也沒有太奇怪,放好東西就走了。
  
  屋子裡有鏡子,唐景玉朝鏡子走了兩步,快走到近前時又走開,決定明早洗完澡再照鏡子。
  
  屋裡只有一張床,唐景玉走到窗子那邊,倒地就睡。
  
  吃飽喝足睡得就是香,錢進回來她都開始打呼了,迷迷糊糊聽錢進勸她先洗洗,她沒好氣地撥開錢進胳膊,翻身繼續睡。錢進撓撓腦袋,看看唐景玉身上髒兮兮的衣服,隨她去了。
  
  若是少年洗乾淨了換身衣裳,他願意跟少年擠一晚,現在……
  
  錢進將新買的青布衣裳放到桌子上,逕自脫衣睡覺。
  
  ~
  
  唐景玉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這種久違的享受,舒服得她在錢進叮囑她晌午就得退房時也沒有醒,只在外面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後,她噌地跳了起來把房門插上,轉身跑到床上打算繼續睡。
  
  不過沒能睡著。
  
  屋子裡擺了一個大大的浴桶,那是夥計昨晚抬上來的,旁邊還有兩小桶水。把窗子關嚴,唐景玉飛快褪了身上的破爛,先用巾子沾水將身上滴濕,狠狠搓了好幾遍,沖掉泥球繼續滴水繼續搓,把兩桶水都用完了,身上終於搓不掉泥頭髮也洗乾淨了,這才跨入浴桶。
  
  水是涼的,可她一點都不嫌涼。
  
  痛痛快快泡了會兒,唐景玉擦乾身上,拿起剪刀坐到床上剪手腳指甲,剪完又去洗一遍,確定身上都乾淨了,開始穿衣裳。
  
  錢進心還挺細的,裡衣頭巾都準備了,這一套行頭加起來至少三十四文錢。
  
  唐景玉習慣騙人了,但她也懂得知恩圖報,等她攢了錢吃穿不愁時,一定會還錢進這份恩。
  
  粗布短褐,黑面布鞋,只剩頭髮沒梳了,唐景玉抓起頭繩頭巾,坐到了鏡子前。
  
  黃銅鏡裡多了張被曬得發黃的臉。
  
  明明都不把自己當姑娘了,見到原本嫩豆腐似的臉弄成這樣,唐景玉還是有點心酸。
  
  父母容貌都很出眾,不知為何把她生成了這樣,算上父親給她的這雙桃花眼,容貌也只能算中上之姿。長得不好看,聲音也不如其他姑娘那樣婉轉輕柔,沒男的那麼粗,但乍一聽也難分辨男女,怪不得十歲離家後就沒有人懷疑過她。
  
  前兩年唐景玉看著街上女人們的大胸脯,還擔心自己胸脯鼓起來怎麼辦,後來……
  
  唐景玉低頭,目光在平平的胸口掃一圈,不由苦笑。
  
  四年顛沛流離,餓得她都快瘦成皮包骨頭了,哪有肉往那長啊。
  
  不長就不長,當男人挺好的。
  
  甩開那些紛雜念頭,唐景玉熟練地給自己綁了個男人髮髻。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她推開窗,還沒探出頭,明媚的晨光先照了進來,刺得她連忙後退一步。
  
  人退了,嘴角卻浮起笑容,唐景玉站在陰影裡眺望嘉定縣的方向,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兩刻鐘後,一個穿青色粗布衣裳的少年從棒子地鑽了出來,腳步輕快地朝東而去。

-------------------------------

作者有話要說:

  錢進:不用還我錢了,以後工錢翻倍咋樣?

  唐景玉:這個……

  宋掌櫃:為何問「她」?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8:51 AM

第4章

  唐景玉運氣不錯,離開小鎮不久便攔到一輛前往嘉定縣的驢車。趕車的是個四旬左右的農家漢子,跟他媳婦拉了新做好的竹筐準備送到城裡去,唐景玉一攔車,夫妻倆就痛快地停了下來。
  
  「小兄弟是從外地來的吧?聽你口音不像蘇州人啊。」頭戴草帽的大娘和善地問。
  
  唐景玉就坐在大娘身邊,苦笑著道:「大娘耳力真好,我是從山東來投奔親戚的,路上被人搶了東西,我爹我娘都死了,我一路討飯討到這邊。昨天有位大哥看我可憐,送了我這身衣裳穿,今天又遇到大娘肯搭我一程,蘇州這邊好人真多啊。」
  
  她眉眼清秀言辭誠懇,被誇心善的大娘聽了又同情又舒服,安撫兩句,問她親戚家住哪兒。
  
  唐景玉跟昨天應付錢進一樣,隨便編了一個地方,說完小聲求大娘:「大娘,你看我之前討飯,進出城門都沒事,現在這樣,守城軍爺肯定會問我要路引……」
  
  「沒事沒事,小兄弟在車上坐著好了。」大娘沒等唐景玉說完就插話道,「你在車上坐著,他們就當咱們是一夥的,讓你叔跟軍爺打交道去,咱們這邊太平,查得不嚴的。」
  
  唐景玉連連道謝。
  
  驢車抵達嘉定縣南城門時都快晌午了,日頭毒辣辣的,幾個守城官兵躲在陰影里納涼,唐景玉一邊扇涼一邊看趕車大叔跳下驢車跑到一個軍爺面前說了什麼,交了進城銅錢後很快就跑回來了,繼續上路。
  
  進城不久,唐景玉感激地跟大娘夫妻告別。
  
  江南富庶,城裡百姓穿著比北方一些城鎮好多了,唐景玉漫無目的地走了會兒,實在太渴,便尋了家茶寮。茶寮夥計請她去裡面坐,唐景玉知道里麵茶更貴,直接坐在了外面,跟兩個布衣漢子拼一桌,兩文錢就能喝一壺。
  
  茶送了上來,唐景玉倒了滿滿一碗,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下,放下碗時滿足地舒了口氣。
  
  坐在她旁邊的高壯漢子看看她,好奇問道:「小兄弟剛進城吧?看你曬得滿臉通紅的。」
  
  唐景玉點點頭,跟他攀談起來:「是啊,這天可真熱,都快渴死了,大哥是城裡人吧,怎麼大晌午的出門來了?」
  
  「替主家跑腿,主家有命,再熱的天我也得跑啊。」高壯漢子也喝了口茶,瞅瞅她,試探問道:「看小兄弟年歲,莫非也來拜宋掌櫃為師的?」月初宋掌櫃傳出消息要收徒,十歲以上十五以下能讀會寫的少年都可以報名,最近常常見遠近村鎮的百姓領孩子過來。
  
  宋掌櫃……
  
  唐景玉心中一動:「你說的是宋殊宋掌櫃?」
  
  高壯漢子笑了:「可不就是他?整個蘇州府提起宋掌櫃,最先想到的都是我們嘉定的這位,難道小兄弟不是來拜師的?」
  
  唐景玉撓撓頭,尷尬笑道:「我爹讓我來的,他老人家不知從哪聽說宋掌櫃要收徒,知道有前途就讓我來了,其實宋掌櫃到底幹啥他也不知道,大哥你急著走不?不急我請你喝茶,大哥給我說說宋掌櫃的事?」
  
  高壯漢子並不急,一聽有免費茶喝,耐心地介紹起來。
  
  唐景玉一邊喝茶一邊聽,越聽越震驚。
  
  她只知道宋殊是當年的新科狀元,也知道他是新帝倚仗的寵臣,就這些也都是在街上聽說的,其他的她不曾主動打聽。如果不是宋殊生的太好,四年過去,她恐怕都認不出這個跟她沒有半點關係的天之驕子。
  
  原來宋家祖上是做燈籠的,做的還特別好。
  
  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憑著宋家祖祖輩輩鑽研出來的好手藝,宋家燈籠在蘇州府乃首屈一指,曾多次在元宵、中秋花燈會上奪魁。幾十年前有任知府盛讚宋家燈籠巧奪天工,於次年元宵將一對兒燈籠作為貢品送入宮中。聖上聽說有官員送燈籠做貢品,心中好奇,待見了宋家精心製作的燈籠,龍顏大悅,當場下旨,命宋家每年元宵都要上貢一對兒花燈。
  
  自此,宋家一舉成名,前來訂做燈籠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
  
  宋家並沒有因此洋洋自得,依舊守在嘉定這個小縣城,底下只雇四五個學徒做事,而宋家族人每月只做三對兒燈籠,做完了,誰來訂做都得等到下個月,按順序接單。學徒得宋家家主指點,手藝也屬上乘,做燈籠並沒有數量限制,一般富貴人家因為排的時間太長不願意等,便退而求其次,在宋家燈鋪選合心意的燈籠回去,反正拿出去說一聲是在宋家做的,都很有體面。如此,宋家燈鋪雖小,卻生意興隆。
  
  到了宋殊這一代,他父親早死,宋老太爺一手將兩個孫子拉扯大。長孫宋啟承接家業,次孫宋殊天賦聰穎,得拜本朝大儒南山書院院長莊寅為師,年方十八便連中三元,名揚天下,後又隨駕親征,大敗胡人。然,就在宋殊凱旋歸來即將加官封爵的當頭,忽聞長兄暴病噩耗。宋殊當即向聖上辭官,言明回家替兄守孝,另承襲祖業。
  
  承襲祖業,也就是做燈籠。
  
  堂堂狀元郎回家做燈籠,聖上不捨明珠蒙塵,再三挽留。宋殊則稱朝廷人才濟濟,不缺他宋殊一人,但宋家制燈乃是祖傳手藝,不該斷絕在他手裡,言辭懇切。聖上大讚其孝心,又因欣賞宋殊書畫,便命宋殊學成後,宋家進貢燈籠均由宋殊來做,賜名「狀元燈」。
  
  宋殊辭官回鄉,僅用一年便盡得祖父真傳,呈上的第一對兒狀元燈手工精湛又兼文人風雅,在宮裡三年一次的花燈賽上一舉得魁,聖上讚不絕口。宋殊名噪一時,雖為不入流的手藝工匠,因他貌若潘安才名遠播又得聖心,不少名門閨秀都有意與之結為連理,更有不少人慕名拜師。
  
  宋殊卻揚言而立之前不談婚事,一心制燈,委婉推拒了眾多令旁人欣羨的好親事。至於收徒,今年是他第一次傳出話來,報名的人快把燈鋪門檻踏平了,為顯公允,宋殊決定安排三場比試,最後脫穎而出的才能拜師。
  
  講了一大串,高壯大漢口渴喝茶,拍拍唐景玉肩膀道:「我要走了,今天是報名的最後一天,小兄弟還是早點去吧,運氣好被宋掌櫃看上,一盞燈籠就能賣個十幾二十兩,一輩子都吃香喝辣啊。」
  
  唐景玉呆呆地坐著。
  
  她覺得宋殊腦子有問題,燈籠再值錢又如何,能比得上高官厚祿?他竟然為了所謂祖業放棄大好前程?換成她,說什麼也不會回來賣燈籠啊。
  
  不過,當宋殊徒弟一盞燈籠就能賣十幾兩銀子,這麼貴,難道宋家燈籠是銀子做的?
  
  唐景玉倒是真的想看看宋殊做的燈籠了。
  
  不過在那之前,她還得去另一處看看。
  
  付茶錢時,唐景玉跟茶寮夥計打聽南山書院在何處,夥計很客氣地給她指點,唐景玉道謝過後離去。
  
  關於宋殊,還有一件事也挺讓她意外的……宋殊竟然是她外祖父的弟子。
  
  她跟錢進說的唯一真話,就是她確實有親戚在嘉定縣,但她不是來投奔親戚的。
  
  兩刻鐘後,唐景玉坐在一顆茂盛的樟樹下,盯著對面白牆灰瓦的南山書院發怔。
  
  江南多才子,莊家先祖更是才子輩出,乃是前朝大族之一。前朝被趙家佔了江山時,莊家一位先祖正好任太子太師,太子被殺,那位先祖拒絕為新朝效命,回鄉歸隱著書立學,開設南山學院,並立下祖訓禁止莊家子孫入仕當官。
  
  莊家現任家主,唐景玉的外祖父莊寅學識淵博,桃李滿天下,可惜子嗣艱難,妻子許氏嫁到莊家三年未孕,莊寅便納了二房柳氏,柳氏一舉得男,而原配許氏二十五歲才難產生了一個女兒,從此再未有孕。
  
  那個女兒,也就是唐景玉的娘,嫁給了書院一個學子,後隨夫進京……
  
  母親病逝時唐景玉才七歲,但她記得母親,那是一個溫柔嫻靜的江南女子,眉如遠山貌若幽蘭,她會抱著她給她講童年趣事,也會親手教她讀書寫字,輕聲細語,是最好的娘親。母親去的時候再三叮囑她,莊家派人過來送葬時,她一定要求他們帶她回嘉定。
  
  唐景玉不懂母親為何這樣說,她捨不得父親,但她還是聽母親的話求了。莊家來送葬的是舅舅,二房生出來的舅舅,那個時候唐景玉不懂親舅舅跟庶舅舅的區別,兩者在她眼裡是一樣的,她求舅舅帶她走,舅舅冷著臉告訴她她是唐家的女兒。
  
  舅舅不肯帶她,正好唐景玉也不是特別想去,就沒有堅持。
  
  父親很快娶了上峰的女兒,繼母不喜歡她,父親對她的關心也越來越少,唐景玉漸漸發現家裡沒人喜歡她,她是多餘的,於是她偷偷給外祖父寫信。半年沒有回信,她又寫了一封,依然沒有,然後因為不肯把母親留給她的首飾送給繼母的侄女,被父親狠狠打了一巴掌。
  
  就是那一巴掌,唐景玉憤然離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嘉定,來問外祖父當年為何沒去京城送女兒最後一程?問他後來沒去接她是因為沒收到信還是根本不想認她這個外孫女?
  
  各種各樣的問題,在她被人販子抓起來後,都不重要了。她想盡辦法逃命,混成乞丐一點一點往南走,為了一個饅頭跟別的乞丐打架……這一切都讓她知道,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所以即便莊家近在眼前,她也不想走進去求他們庇佑,她不想訴苦也不想求他們收留,這座宅子裡面唯一讓她惦記的,是她的外祖母,那個母親常常跟她提起的女人。
  
  或許,等她有錢了,等她可以養活自己了,再來串親戚也不遲。
  
  是串親戚,而不是寄人籬下。
  
  紅日西斜,書院裡面忽的傳來人語,應該是學子們散學了。
  
  唐景玉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最後看一眼門前懸著的匾額,轉身離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8:52 AM

第5章

  宋家燈鋪在城東萬安街上,唐景玉滿頭大汗趕過去時,一眼瞧見一條長長的隊伍,都快佔了小半條街了。
  
  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說今日是最後一天報名嗎,怎麼還有這麼多人排隊?而且蘇州這邊百姓這麼有錢,孩子們個個都讀得起書?宋殊收徒要求可是能讀會寫啊!
  
  唐景玉慢慢往前走,目光掃過那些穿粗布衣裳的農家夫妻還有孩子們消瘦的小臉。不是她看不起人,她也沒有資格看不起人,混了四年乞丐,這世上隨便拉出來一個人都比她這個無處安身的孤女強,只是讀書可是耗銀子的事,家裡連飯都吃不上的,怎麼可能有錢供孩子讀書?就算江南富庶,應該也沒這麼多。
  
  日頭都快下山了,如果她乖乖排在隊尾,就是等到天黑也輪不到她,唐景玉乾脆走到最前面,打算先看看報名情形。
  
  宋家燈鋪有三間門面,兩個夥計在左邊那扇門前擺了一張桌子,一個坐在桌子前負責簡單的考核登記,高個子的站在一旁約束隊伍,不許有人搗亂喧嘩,沒有通過考核的馬上趕走。
  
  唐景玉掃一眼鋪子裡面,隱約可見各種燈籠,還有兩個夥計並肩站在一起看熱鬧,並沒有錢進的身影。
  
  能跟隨宋殊出門,錢進在這裡大概也有些地位吧?
  
  唐景玉默默收回視線,好奇地看向隊伍最前面。
  
  圓臉夥計先打量一眼報名的少年,估摸著年齡合適後,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隨便翻了一頁,指著一行字讓那少年念。
  
  少年低著腦袋看書,皺著眉頭結結巴巴念了起來:「……且鳥,在河之……」
  
  還沒唸完,圓臉夥計擺擺手示意他爹領著人走,在老漢拍了兒子後腦勺的同時歪頭看向後面的隊伍,聲音洪亮:「後面的上來,我再說一遍,我們掌櫃要的是能讀會寫的,不要求有考童生考秀才的本事,好歹字能認得七七八八,字跡工整,你們要是只認得十來個字或只會寫自己名字的,趁天黑之前趕緊回家去吧,別耽誤大家的功夫!」
  
  話音一落,隊伍裡面爆發出一陣嘈雜,前面把才才情形看清楚的,掂量著自己兒子大概不行,再看看天色,垂頭喪氣領著孩子走了,但也有人雖然面現擔憂卻還是打算碰碰運氣,至於後面啥也看不見的,就更不願意走了,都覺得是那家孩子太笨,自己的孩子肯定能過關。
  
  就這樣,隊伍慢慢前移著。
  
  唐景玉繼續看了會兒,連續五個人都在認字這一關被刷下去了,她笑著搖搖頭,從中間那道門進了鋪子,朝一個夥計笑笑,「我找錢大哥,他在嗎?」
  
  夥計愣了愣,打量她一眼問:「你找錢管事?」
  
  燈鋪裡面有兩個姓錢的,一個管家錢老頭,乃已故老太爺身邊的忠僕,頗得掌櫃看重。錢進是錢老頭的孫子,掌櫃從京城回來後錢進就一直跟在掌櫃身邊伺候,不出意外將來肯定會接替錢老頭的位子,因此整個燈鋪一眾下人都爭相討好錢進,私底下喊他錢管事。
  
  唐景玉一聽這稱呼心裡就樂了,錢進有地位說話才有份量,她的事就更好辦了。她笑著點頭:「正是他,今早我搭宋掌櫃的馬車進的城,錢大哥說我有事儘管來這裡找他,還請這位大哥幫忙傳一聲,小弟感激不盡。」
  
  她衣著簡樸,說話卻不卑不亢條理清楚,那伙計想了想,讓她稍等,轉身去了裡面。
  
  唐景玉朝另一名夥計笑笑,轉身走到一排貨架前,看上面擺著的一盞盞燈籠。
  
  宮燈紗燈吊燈等等分類而擺,大小不一,與唐景玉小時候見過的那些燈籠不同,這些燈籠上面大多都畫了人物山水等等,或是提了詩句,字跡或龍飛鳳舞或娟秀雋永,讓人忍不住駐足品味。唐景玉邊走邊看,越來越震驚,她從三歲開始練字,就算中間斷了沒能練出什麼,她賞字的本事可沒忘,往燈籠上寫字的這些人,單靠一筆好字都能養家餬口。
  
  這哪裡是燈籠啊,分明是一盞盞值得收藏的珍品,就像那些字畫,怪不得能賣如此高價。
  
  那宋殊做的燈籠,又是何等風采?
  
  唐景玉不由自主掃視其它貨架,試圖找到一盞宋殊做的。
  
  「小兄弟?」錢進跟著夥計走了過來,見前面站著一個背影單薄的少年,他仔細看看那身衣裳,又驚又喜地問。
  
  唐景玉聞聲轉身。
  
  錢進腳步一頓,跟著爽朗笑道:「小兄弟收拾收拾還挺俊的,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其實每天跟在自家掌櫃身邊,再好看的人錢進看了也不會有多震驚,不過這個小兄弟之前太過邋遢,如今收拾收拾,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反差實在太大。
  
  唐景玉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把錢進的誇讚當真,見錢進盯著自己,她很是不好意思地開口:「多虧錢大哥幫忙我才能變回人樣,之前飽一頓餓三頓的,哪有心思收拾啊。」
  
  錢進點點頭,示意一旁看熱鬧的夥計繼續做事去,他扶著唐景玉肩膀往前走了幾步,低聲問她:「怎麼樣,親戚找到了嗎?」
  
  唐景玉神情頓時黯了下去,扭頭看看,眼淚就掉下來了,垂著腦袋抽搭道:「沒有,我晌午進城,把城西幾條街都走了一圈也沒打聽到我二舅的消息,幾個老伯都說這裡根本沒有姓秦的打鐵匠……錢大哥,其實我根本不記得我二舅到底住在哪兒,我爹娘死的時候我還小,可能記錯了……錢大哥你幫幫我吧,幫我找份活幹,我不怕吃苦只要能養活自己就成,我真的不想再討飯吃了,錢大哥……」
  
  唐景玉撲到錢進懷裡,嗚嗚哭了起來。
  
  少年哭得可憐兮兮的,錢進一陣頭疼,見門外忙著登記的夥計都好奇地看了過來,他狠狠瞪了對方一眼,連忙把唐景玉扶了起來:「你先別哭,有話好好說,你也別著急,這邊我比你熟,你把你二舅家的事情都告訴我,明天我替你打聽打聽。」
  
  「萬一我真的記錯地方了怎麼辦?」唐景玉一邊抽搭著一邊問,眼淚流個不停。
  
  這麼小的孩子,舉目無親,哭也正常,錢進看她一直用袖子抹淚,把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正琢磨如何措辭,唐景玉忽然抬起頭,指著外面的隊伍問他:「錢大哥,你們鋪子是要招工嗎?你看我行不行?我不要工錢,管我吃住就行了。」
  
  說著用一雙淚光閃閃的大眼睛無比期待地望著他。
  
  錢進心中一動,「你多大了?讀過書嗎?」掌櫃收徒,小兄弟識字的話可以試試啊。
  
  唐景玉點頭:「我十四了,家裡鬧災之前爹娘給我請了先生,《論語》《孟子》都讀過……」
  
  錢進大吃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真的讀過?」
  
  唐景玉再次點頭,有些委屈地道:「錢大哥不信嗎?那我背給你聽聽。」跟著真的背起《論語》來。母親出自書香門第,小時候親自教導她學問,這些年唐景玉孤零零地往南走,夜裡害怕時就默默背誦學過的書本,因此記得清清楚楚。
  
  因是黃昏,燈鋪裡面並沒有客人,空曠的屋子裡少年誦讀聲清越動聽,連外面喧嘩的隊伍都不由靜了下來,伸著脖子往裡面張望。
  
  錢進沒有正經讀過書啊,但就算沒讀過,單聽唐景玉清晰流利地誦讀,也能知道她所言不虛。剛想拍拍唐景玉肩膀示意她不用背了,餘光裡瞥見一道人影從後院走了進來,正是他家掌櫃。
  
  「你們在做什麼?」宋殊掃一眼錢進,目光落到了唐景玉身上。
  
  唐景玉莫名地緊張起來。面對錢進,她可以睜著眼睛說瞎話,而宋殊只是一個淡然清冷的眼神,就讓她有種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覺。
  
  可是想要進宋家燈鋪,總要習慣跟宋殊打交道。
  
  唐景玉深吸一口氣,抹掉眼淚朝宋殊走了兩步,期待又忐忑地道:「宋掌櫃,我想到你們燈鋪做事,剛剛錢大哥在考我學問,我讀過書,您收下我行嗎?我一定會努力做事的。」
  
  宋殊面無表情地盯著她,視線漸漸下移,落到她露在外面的手上,那指甲整潔,分明剛剪過不久。宋殊沒有回答她,抬眼對錢進道:「把他名字記在名冊上,你跟我來。」
  
  說完就走了。
  
  唐景玉大喜,扭頭看向錢進,錢進也很高興,喊來夥計讓夥計領她去登記名字,他急著去追宋殊了,快跨進後院時又頓住,回頭囑咐唐景玉:「明天人多,你記得早點來!」
  
  「錢大哥……」
  
  唐景玉想攔住他再說兩句,可惜錢進生怕宋殊久等,撒腿就跑了,只留給她一道背影。
  
  唐景玉懊惱地咬牙,她還沒跟錢進提今晚食宿如何解決呢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8:54 AM

第6章

  錢進進去了,燈鋪夥計領著唐景玉去門口登記姓名。
  
  不過他們去的不巧,圓臉夥計正忙著。他看看後面幾十人的隊伍,有些歉疚地對唐景玉道:「小兄弟你瞧見了,這些人大老遠地趕過來,眼瞅著天都快黑了還在這排著,反正小兄弟都被我們掌櫃看上了,要不先到裡面坐坐,這邊收拾好了我再替你記上名字?」
  
  說話挺客氣的,心也好。
  
  唐景玉無事可幹無處可去,笑著讓他繼續,她就在一旁瞅著,全當看熱鬧。
  
  或許是心情不一樣了,唐景玉發現隊伍移動速度還是挺快的,因為大多數人在認字這一關就被刷下去了,真正費工夫的是給過關的人登記姓氏籍貫,再發一個竹籤,算是明日參加選拔的憑證,免得有人冒名頂替。
  
  大概二十個人裡能有一個得到竹籤。
  
  唐景玉一邊瞧著一邊聽閒著的兩個夥計說話,也知道了很多事情。
  
  這次宋殊與其說是在收徒,其實是在招工呢。人招進來拜他為師,第一年他傳授做燈籠的基本本事,期間徒弟在宋家白吃白住,一年四季還各發兩身衣裳,宋殊交待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得做什麼,做的不好宋殊隨時可以攆人。最後留下來的,要想繼續學做燈籠,得跟宋殊簽二十年的工契。徒弟做出來的燈籠能賣之前,待遇跟以前一樣,燈籠能賣之後,就能拿六成賣燈籠所得了。二十年契滿,徒弟可以選擇繼續留在這邊做事或是出去單干。
  
  一個夥計指指後面,對唐景玉道:「之前宋家招的徒弟,幾乎沒有離開這裡的。你想想,宋家字號響噹噹,他們在這裡做一盞燈籠賣五兩能拿三兩,離開這裡,能賣一兩都是運氣好。燈籠上少個宋字,哪怕其他地方一樣,價錢也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跟著道好,有點明白為何這麼多人來排隊了。窮苦人家不說,那些家裡稍微有點條件能讀得起書的,考秀才還不是為了當官,當官有什麼好處啊,賺錢唄,說什麼為了百姓蒼生一展抱負都是虛的,大戶人家當官是為了權勢,小戶人家多半都是為了錢。現在有個掙大錢的活計擺在眼前,雖然名聲傳出去不怎麼好聽,實惠撈著了啊,而且萬一沒被選上,還可以繼續讀書去,再說了,宋家現在算是雅商,有個狀元爺帶頭,名聲也不是特別難聽。
  
  正扯著,唐景玉忽然覺得眼前一亮。
  
  卻是一對農家夫妻領著孩子走後,露出後面一個錦衣少年郎來。那人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長眉鳳眼,臉頰清瘦,乍一看有些清冷,只是細看之下,很容易就發現少年目光有些呆滯,一開口那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我想做燈籠。」少年看著圓臉夥計道。
  
  圓臉夥計忙,沒有唐景玉的閒心細細打量少年,多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綢緞衣裳便把書拿了起來,讓他照著念。
  
  朱壽沒有接,有些茫然地看向身邊的老僕王叔。
  
  王叔嘆口氣,小聲提醒道:「三少爺,你把這段讀了才能學做燈籠。」
  
  朱壽怔了一下,跟著掃了一眼書上內容,平靜地讀了起來,聲音清朗好聽。
  
  他沒讀完,圓臉夥計就拿出紙筆讓他把自己的名字籍貫寫下來,朱壽照做。唐景玉伸著脖子看過去,只見紙上字跡清雋飄逸。
  
  唐景玉心生好奇,見後面還有二十來人,一時半會兒忙不完,她往旁邊走了幾步,等主僕二人走過來時上前打招呼:「朱公子是吧?真是巧了,我叫唐五,也是今天剛報名的,明天過來考試時還請朱公子多多提攜啊。」
  
  朱壽呆呆地看著她。
  
  唐景玉困惑地看向王叔。
  
  王叔黯然回話:「唐公子客氣了,這是我家三少爺,前年失足從假山上摔了下去,後來就……聽說宋掌櫃挑選徒弟時不讓外人進去觀看,明日還請唐公子幫忙照看一下我家少爺。」
  
  「原來是這樣,唉,朱公子相貌堂堂,真是可惜了。老伯放心,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忙。」唐景玉很是爽快地道,然後又壓低了聲音,「老伯,其實我有點想不通啊,看朱公子穿著打扮,府上應該是富貴人家,怎麼也來拜師了?」
  
  「說來話長啊。」 王叔情不自禁隨唐景玉走到了大街邊上,看看乖乖跟過來的朱壽,他又嘆了一口氣:「實不相瞞,我們老爺是鄰縣的一位員外,家裡有田地有鋪子,豐衣足食。我們三少爺是庶出,老爺死後三少爺生母也得病去了。夫人不喜三少爺,正好三少爺壞了腦子後喜歡折騰這些手藝活兒,這次宋掌櫃收徒弟,夫人就讓我領三少爺來試試。」他送完人就得回老家了,也不怕得罪當家夫人,自然有什麼就說什麼。
  
  唐景玉義憤填膺:「竟然有如此惡毒的主母,她就不怕旁人說閒話?」
  
  王叔冷笑:「她要是怕,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了。對了,聽你口音不似本地人,也是從遠處趕過來的吧?找到客棧下榻了嗎?沒有的話咱們一道如何,我們少爺認生,你們先熟悉熟悉,明天我好放心。」
  
  唐景玉尷尬地笑笑,低頭道:「老伯誠心相邀,可惜我,我身上的錢都花完了,住不起客棧,今晚打算隨便找個地方睡的。」
  
  王叔活了這麼大歲數,哪還不明白小兄弟為何主動搭訕,不過看少年眉眼端正不似奸邪之徒,他也確實得找個人幫忙照看自家少爺,便笑著道:「沒事沒事,咱們碰上就是緣分,今晚小兄弟的房錢我出了,哼,我們夫人難得大方一次,盤纏給的足著呢。」
  
  唐景玉等的就是這話,連忙道謝,「老伯真是解了我的急,只是我是宋掌櫃叫過來的,得等那邊的人全都考完了夥計才有空給我登記,老伯稍微等我一會兒可好?」
  
  王叔看看沒剩多長的隊伍,點頭應了。等唐景玉轉身走後,他語重心長地叮囑自家少爺:「三少爺,明天我不能陪你進去,你就跟在他身旁,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知道嗎?」
  
  「知道。」朱壽聽話地道,側頭看向剛剛認識的少年。
  
  唐景玉側對夕陽站在燈鋪外面,餘光裡見朱壽看過來,她朝他粲然一笑,整個人被夕陽餘暉籠罩,連笑容都變得模糊不清。
  
  朱壽也笑了一下,目光單純宛如孩童。
  
  登記完名字,唐景玉隨朱壽主僕去了客棧。
  
  王叔想給她單獨開間房,唐景玉沒讓:「老伯您別破費了,現在天熱,我在您屋裡打地鋪就行。」她是想佔朱壽的便宜,但所需也只是個容身之地。如今她身上揣著四十多個銅板,唐景玉怕半夜被人盯上搶了,否則在外面住一晚也不算什麼。
  
  王叔越發覺得唐景玉人不錯了,笑著道:「那好,晚上咱們倆擠一擠,省下房錢咱們多點兩個菜吃。」客棧裡床夠寬,他們一老一小都是瘦子,應該沒有大礙。
  
  「他跟我睡一屋。」一側朱壽突然開口,看著唐景玉道:「你是我朋友,跟我住。」他的屋子比王叔的好。
  
  唐景玉愣了一下,為朋友這個詞。
  
  王叔挺欣慰自家傻少爺難得肯接受陌生人了,拍拍唐景玉肩膀勸她答應,唐景玉當然不會拒絕,笑著朝朱壽道謝。
  
  商量好了,三人落座叫菜。
  
  聞著旁桌傳來的飯香,唐景玉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
  
  王叔忙著點菜沒聽見,朱壽耳朵靈聽到了,咧嘴偷笑,笑得特別賊。
  
  唐景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等王叔讓她點個喜歡吃的時,她沒有再客氣,點了一盤紅燒魚。誰讓朱壽笑話她?
  
  待所有菜都端上來,唐景玉盯著那些久違的菜餚,突然有點想哭。
  
  四年啊,除了偶爾抓到的麻雀野雞,她根本沒有吃過肉……
  
  想要狼吞虎嚥,偏偏礙著體面只能克制,幸好王叔吃飯不像朱壽那樣細嚼慢嚥的,唐景玉當男人習慣了,便學著王叔那樣大口吃起菜來,邊吃邊同王叔說話。朱壽話少,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吃完飯,唐景玉跟朱壽一起回了二樓的客房,王叔住樓下。
  
  城裡的客棧就是不一樣,朱壽的客房比唐景玉在小鎮上住的那間好多了,屋子很大,中間還有一座月亮門博古架隔斷,門外是簡單的小廳堂,裡面則擺了一張大床。
  
  唐景玉吃飽喝足,現在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覺。她掃了一眼那床,再看看一言不發的朱壽,走到桌子前坐下道:「你睡床上吧,我在這兒湊活一晚就行。」說著打了個哈欠。
  
  「你也睡床上。」朱壽走到她身前,低頭道,神色認真極了。
  
  唐景玉假意為難道:「這,這不太好吧……」
  
  「一起睡,坐著睡不舒服。」朱壽乾脆拉起她,拽著她往裡面走。
  
  唐景玉恭敬不如從命,被朱壽按在床上後乾脆飛快脫了鞋子挪到床裡頭,比劃著身邊還剩的一大片地方道:「我佔這麼多地方就夠了,這些留給你,你放心,我睡覺很老實的。」
  
  現在她只想舒舒服服睡個覺,什麼男女有別她早不在乎了。這些年她不敢一個人上路,總是找幾個乞丐一起走,有時候下河洗澡,她穿著衣裳站在河裡面,周圍乞丐光溜溜在她面前晃悠她都面不改色。真想女扮男裝不被人看穿,就不能把自己當姑娘看,扭扭捏捏的,旁人又不是傻子,一眼看出你有問題。
  
  朱壽沒想到唐景玉會突然爬上去,眼睜睜看著她飛快脫掉外衣只穿一身裡衣背對他躺了下去,露出一雙腳底板給他,朱壽俯身去拽她:「你還沒洗澡,洗完澡再睡。」
  
  唐景玉沾床就困,不耐煩地甩開他手:「我早上剛洗過,現在不用洗了。」
  
  「……那你洗腳。」朱壽也不是天天都洗澡的,但腳必須天天洗。
  
  唐景玉裝死不理他。
  
  朱壽就一直晃悠她胳膊。
  
  唐景玉猛地坐了起來,朱壽嚇了一跳,噌地離身倒退好幾步,有些害怕地看著她。他這樣,唐景玉倒是不忍心發火了,眼睛一轉,換上一副委屈神情:「你是不是嫌棄我窮不配跟你睡一起啊?那我現在就下去,我趴在桌子上睡。」
  
  「不是!」朱壽連忙搖頭辯解,目光落到她腳上,小聲道:「洗完腳睡覺舒服。」
  
  唐景玉揉揉眼睛,「可我困得睜不開眼睛了,今晚偷懶一次行不行?」
  
  朱壽張了張嘴,見她又打了個哈欠,不是很情願地點點頭。
  
  終於能睡覺了,唐景玉朝他嘿嘿一笑,躺下去繼續睡。
  
  朱壽盯著她背影瞧了會兒,似乎終於接受了她不洗腳就睡覺一事,彎腰把她的布鞋擺到一旁,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等夥計把水送上來。
  
  迷迷糊糊的,唐景玉聽到水聲,睜開眼睛,看到一條白花花的大腿正往浴桶外跨。
  
  她就是被這水聲吵醒的。
  
  唐景玉扯過不知何時蓋在身上的薄被遮住腦袋,希望能阻隔那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似乎又要睡沉之時,左腳忽然被人抬了起來,跟著一涼。唐景玉徹底醒了,扒開被子一看,朱壽正坐在床尾給她擦腳呢!
  
  唐景玉震驚地不知道該說什麼,與僵住的朱壽對視半晌,她只想到一個理由:「我腳很臭嗎?」臭得他必須幫她擦擦他才能睡著?
  
  朱壽愣了愣,跟著扭頭,對著她腳吸吸鼻子,聞完了又看向她:「不臭。」
  
  「那你為什麼擦我腳?」唐景玉真是迷糊了。
  
  「擦完腳睡覺舒服。」朱壽認真地回答。
  
  唐景玉無言以對,見朱壽一副等她繼續問的樣子,認命坐了起來,搶過帕子自己擦,連腳趾縫都沒放過。兩隻腳都擦完了,她扭頭問朱壽:「現在可以睡了嗎?」
  
  大概是她語氣太不耐煩,朱壽往後挪了挪才點點頭。
  
  簡直還是個傻孩子,唐景玉忽然沒脾氣了,將巾子丟到桌子上,放輕了語氣:「好了,熄燈睡覺吧,咱們早點睡,明早一起去拜師學燈籠。你放心,有我在,一定能讓你過關的。」
  
  或許對於一個傻子而言,能夠安安靜靜地做燈籠,反而比回去跟惡毒嫡母同住強。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9:03 AM

第7章

  吃飽喝足入睡,沒有蚊蟲叮咬,不用擔心有人欺負,唐景玉過了四年來最舒服的一個晚上。
  
  舒服到醒來看見一個俊秀少年側對她換衣裳,她都有種做夢似的感覺。
  
  窗外傳來小販們悠揚的吆喝聲,想到今日有大事要做,唐景玉睡意頓消,揉揉眼睛坐了起來,問朱壽:「夥計什麼時候送水來啊?」
  
  剛說完,走廊裡就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兩人一起看向門板,那聲音果然停在了他們門前。唐景玉盤腿坐著,朝門板揚揚下巴,「你去開門吧,你先洗。」
  
  客棧夥計卻是得了王叔囑咐的,不但拎了一桶水上來,還給唐景玉帶了一套洗漱用具。
  
  「你也洗。」夥計走了,朱壽望著唐景玉道。
  
  唐景玉打個哈欠,穿鞋下地,抓起外衣邊穿邊道:「你先洗吧,我去小解。」去了屏風後面。
  
  朱壽就沒有再等她,倒水漱口。
  
  唐景玉坐在恭桶上放水。
  
  聲音太響,朱壽無意朝那邊瞥了一眼,屏風後人影模糊,但明顯是坐著的。他眨眨眼睛,飛快將漱口水吐出去,抓起巾子端起水盆去了外面。唐景玉聽見動靜看過去,見朱壽逃跑一般腳步飛快,沒懂他到底在做什麼,穿好褲子往外走時,碰巧聽到朱壽吩咐夥計一會兒上來換恭桶。
  
  唐景玉情不自禁低頭看自己的腳丫子,跟著不屑地嗤了一聲。真不愧是養尊處優的少爺,這麼愛乾淨,撒泡尿能有多大味兒?蓋子一遮就沒了,至於跑出去嗎?
  
  沒有理會朱壽的嬌氣毛病,唐景玉利落地漱口洗臉,刷牙時特別仔細,洗完後還去鏡子前檢查了一番。她也愛乾淨啊,有條件講究的時候她能比朱壽還講究,之前不是沒條件嘛。
  
  都收拾好了,夥計上來換恭桶,朱壽這才肯進來,進門時不易察覺地吸了吸鼻子。
  
  唐景玉忍不住瞪他,「你慢慢收拾,我先下去找王叔。」
  
  說完腳步輕快地走了。
  
  王叔已經在下面等著了,夥計正在擺早飯,白粥肉包子,加兩道小菜。
  
  能連續吃兩頓飽飯,唐景玉心情大好,對著門口坐在王叔身邊,一邊看外面人來人往一邊同王叔說話,優哉游哉品茶。沒多久朱壽就下來了,在王叔另一側落座,頭頂青巾束髮,一身月白長衫,俊朗非凡。
  
  如果神情沒那麼呆就更養眼了。
  
  唐景玉心中惋惜,決定不再因為一些小事跟他計較。
  
  兩刻鐘後,三人到了萬安街上。
  
  宋家燈鋪門前圍滿了人,有參加選拔的少年也有送孩子過來的爹娘,還有沒事看熱鬧的,滿滿噹噹圍了好幾圈,烏壓壓一片全是人腦袋,行人根本沒法走。
  
  唐景玉晃晃手裡的竹籤,不可思議道:「這麼多人,他們怎麼考啊?」
  
  王叔無奈笑道:「過去瞧瞧吧,宋掌櫃肯定有辦法。三少爺,一會兒咱們可能擠散了,到時候你跟牢唐公子不用找我,我再外面等你,你考完出來就能看見我了。」
  
  朱壽乖乖點頭,改成跟在唐景玉一側。
  
  到了人群外面,唐景玉叮囑朱壽跟緊,她左推右搡泥鰍一般往裡擠,好不容易前進了些,一回頭朱壽不見了,幸好他個子高,唐景玉好歹瞧見了個腦袋頂,不用再費事找了。搖搖頭,唐景玉又在一陣罵聲裡擠了出去。
  
  「唐五!」朱壽看到她很高興,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
  
  「跟我走!」唐景玉一把扯住他手,拽著人往裡走。兩個人走肯定更慢,好在朱壽的倔脾氣還挺管用的,認定了要跟准唐景玉,因此旁邊人擋住他時,他會理直氣壯地把對方推開,唐景玉是臉皮厚不怕人罵,他是根本沒往心裡去。
  
  等兩人費勁兒地擠到最前面時,唐景玉腳丫子快被踩扁了,朱壽更可憐,腰帶散了。
  
  「快繫上!」唐景玉把他手裡的竹籤搶了過來,忍笑提醒道。
  
  朱壽順著她目光低頭,這才發現衣裳散了,連忙扯過腰帶整理。
  
  唐景玉看了會兒,抬頭看向燈鋪,門還關著。
  
  手忽然被人攥住,她吃了一驚,回頭就對上朱壽滿足的笑臉,渾然一個生怕被老娘拋下的孩子。唐景玉朝他笑笑,剛想說什麼,燈鋪終於開門了。
  
  只開了中間那扇門。
  
  四個壯實的夥計先走了出來,將緊緊堵在門口的幾人往後推,唐景玉也差點被推了,幸好朱壽力氣大扶穩了她,兩人一起後退幾步。
  
  等眾人重新站穩了,錢進昂首挺胸走了出來,他也不囉嗦,掃視一圈朗聲開口,聲音洪亮,「大家聽好了,我們掌櫃說了,五十人同時參加第一場比試,選中者到偏房準備第二場,落選者還請自行離去。現在請大家排隊站好,排在前面的五十人先去院中等候。」
  
  說完,他開始收竹籤,被拿了竹籤的人愣了愣,待反應過來他可以進去了,頓時大喜,迫不及待地跑了進去,剩下的人則爭先恐後把竹籤往錢進手裡塞。唐景玉個子最矮,眼睛差點被人戳到,她吃痛喊疼,朱壽連忙用手擋住她臉,那邊錢進聽到熟悉的聲音,過來先收了唐景玉二人的。
  
  「多謝錢大哥,回頭見!」唐景玉感激地道謝,拉著朱壽閃了進去。
  
  ~
  
  燈鋪門前跟前院只隔了三間門面,短短幾步,卻彷彿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扯扯方才擠得快要汗濕的衣裳,跟朱壽一起打量四周。
  
  宋家宅院分為三進,前兩進中間的院子極大,是師傅們制燈的地方。此時中間清理出來,擺了五張可容十人圍坐的大桌子,夥計只讓他們五十人坐下等著,說完就走了。
  
  唐景玉先拉著朱壽搶了兩個位置落座。
  
  接下來卻沒有人告訴他們如何比試,也沒有人端茶倒水,就讓他們這樣幹巴巴地坐著。
  
  短暫的安靜後,有人起身離座四處張望,有人跟身邊的人打聽這是怎麼回事。唐景玉左邊坐了個國字臉的憨厚男人,主動跟她搭訕,唐景玉看都沒看他,皺眉掃視周圍門窗緊閉的屋子,發現一道朝南的門後彷彿有衣衫晃動,她若有所思。
  
  外面那麼多人等著,宋殊不可能浪費時間讓這些人聒噪,很可能,比試已經開始了。
  
  這樣幹坐著能比出什麼?
  
  做燈籠,一人埋頭苦幹,必須沉靜內斂的人才做的來吧?
  
  周圍的人越來越暴躁,唐景玉越發確定自己的猜想,在朱壽疑惑看過來後悄悄捏捏他手,穩坐如山。朱壽本來就呆,見唐景玉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就放心了,眼睛盯著對面角落裡一堆竹篾,滿眼好奇。
  
  一炷香過後,一個年近五旬的老師傅推開門走了出來,沒有理睬眾人的質問,他挨著五張桌子走,有的桌子一桌十人都沒有碰,有的則被他叫了起來,最後連同唐景玉跟朱壽一共才點了四個。
  
  他們被老師傅帶到寬敞的偏廳繼續等,這次倒是有茶喝。
  
  朱壽打量一圈,小聲問唐景玉:「咱們是不是可以跟宋掌櫃學做燈籠了?」
  
  唐景玉笑笑:「快了,你別問,我做什麼你跟著做就是。」
  
  朱壽點點頭,不再說話。
  
  最終通過第一場比試的,只有二十七人。
  
  落選者已經離去,院子裡安靜下來。唐景玉等人又被領了出去,分坐在之前的桌子旁,只是此時,桌子上多了長柄短刃的剪刀和大紅宣紙,桌子中間,平鋪著一張彩蝶剪紙。
  
  這次錢進過來了,身邊跟著五位制燈師傅,他看看眾人,跟唐景玉對過一個眼神後,朗聲道:「現在由這五位師傅示範如何剪紙,諸位請仔細看清楚。我們只示範一次,隨後由諸位動手剪,一次不行可以再試,總共有一炷香的時間。諸位面前備有三份宣紙,最後把你們覺得最好的剪紙交上來即可,我們掌櫃會根據這些剪紙選出合他心意的五人,進而入選第三場比試。」
  
  「這算什麼比試?哪個大男人會做這些女人活計?」一個看穿著家境應該不錯的少年小聲道,很快便有不少人附和。
  
  錢進一眼看過去,冷笑開口:「不願比試的大可離開,我們不強求。」
  
  領頭的那人抿抿嘴,左右看看,見沒人想走,也跟著蔫了下去。
  
  都老實了,錢進側身請五位師傅分別站到一方桌子前,「既然大家都想比,咱們這就開始吧。」
  
  五位師傅馬上拿起剪刀和宣紙,熟練地剪了起來。
  
  唐景玉不錯眼珠地瞧著,老師傅動作顯然是放慢了,沒有刻意刁難。
  
  是考驗眾人的眼力和手巧嗎?
  
  唐景玉七歲開始學女紅,好歹也學了兩年多,這種剪紙的活兒她也跟母親學過,過年時母女倆一起剪窗花貼起來。雖說時間久了手藝肯定生疏了,不過跟這些平時不動針線的半大小子們比,勝出毫無懸念吧?
  
  就是不知道朱壽行不行。
  
  唐景玉擔心地看向朱壽,朱壽心思都在老師傅的手上,沒有察覺她的注視。
  
  唐景玉笑了笑,等老師傅放下剪刀,她抓起剪刀埋頭就干,剛開始不太熟練,剪著剪著就找到感覺了。不敢耽擱時間,唐景玉剪完一張馬上開始剪第二張。
  
  第一張純粹是練手的,第二張給自己用,第三張她打算偷偷換給朱壽。
  
  不過當她剪完自己那份出於好奇看向朱壽時,震驚發現朱壽都開始剪第三張了,再看看他已經剪好的,比她的還好!
  
  「你跟誰學的?」唐景玉放下剪刀,哭笑不得地問。
  
  朱壽側頭看她,想了想道:「方婆子,她說剪好了貼在窗戶上,我給她銀子,她就教我了。」
  
  「嗯,挺好看的。」唐景玉捏起他的剪紙瞧瞧,笑著誇道,然後按住他想繼續的手,「不用剪了,用這個就能過關了。」
  
  朱壽看看她的,乖乖放下剪刀。
  
  同桌的幾人都盯著他們已經剪好的,錢進一直留意這邊呢,無情提醒他們:「自己剪自己的!」
  
  那幾人連忙低下頭。
  
  一炷香後,唐景玉跟朱壽連同另外三人被錢進領走了。
  
  「錢大哥,第三場比什麼啊?」唐景玉故意走在錢進身邊,小聲問他。
  
  錢進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不過你放心,你手這麼巧,多半沒問題了。」
  
  「我呢?」朱壽很是緊張地問。
  
  錢進愣住,唐景玉哈哈笑,拍拍朱壽肩膀給錢進介紹,「錢大哥,這是我昨晚新認識的朋友。」
  
  錢進有些疑惑地打量朱壽,朱壽眼巴巴地看著他期待回答,不過兩人誰都沒能問出口,因為第三場比試的地方已經到了。錢進推開門,將五人領進去,對坐在桌前寫字的男人道:「掌櫃,就是他們五個。」
  
  宋殊放下筆,看一眼五人,目光又投向桌子上的五張剪紙,剪紙旁邊放著竹籤,他拿起一支,「朱壽?」
  
  朱壽張了張嘴,唐景玉小聲提醒他:「叫你過去呢。」
  
  朱壽這才上前。
  
  宋殊多看了他一眼,「把手伸出來。」
  
  朱壽乖乖照做。
  
  宋殊看了看,示意他站到一旁,「唐五。」
  
  唐景玉興奮地走了過去,沒等宋殊開口便伸出雙手,手心向下。
  
  宋殊依然面無表情,只盯著她手打量。
  
  手指纖細修長,比朱壽的小了整整兩圈,沒了初遇時的髒污,更好看了。
  
  分明是一雙姑娘家的手。
  
  「走吧,你不適合做燈籠。」宋殊淡淡開口,沒有多看唐景玉神色,轉而拿起另一枝竹籤。

--------------------------------------

作者有話要說:

  唐姑娘: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宋掌櫃:請便。

  唐姑娘:不要,掌櫃請你收下我的膝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9:04 AM

第8章

  唐景玉眼睛有點酸。
  
  她很久不曾真正哭過了,大冬天凍得快要僵掉,她也沒有哭,因為她知道哭沒用。
  
  可是現在,在她志得意滿篤定自己能留下,慶幸自己再也不用露宿街頭再也不用討飯為生的時候,宋殊讓她走。
  
  憑什麼啊,朱壽那麼傻都可以留下,為何她就不行?
  
  她低頭,看著自己伸出去的手,好像是一個笑話,而她能感覺到,除了宋殊,這屋裡所有人都在看她。唐景玉苦笑,沒有多說什麼,習以為常地收回手,在宋殊喊下一個人名時轉身,朝門口走去。
  
  錢進動了動嘴唇,最終只發出一道無聲的嘆息。
  
  朱壽茫然地眨眨眼睛,看看並肩站在一起等著掌櫃喊的兩人,再看看走到門口的朋友,抬腳朝唐景玉追了過去,「唐五你去哪兒?」
  
  唐景玉回頭朝他擺擺手:「你在裡面等著,我在院子裡等你。」
  
  朱壽已經走到門口了,納悶地問她:「我在裡面等什麼啊?」
  
  唐景玉瞪了他一眼:「等著拜師學做燈籠啊,好了,快回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看出朱壽還想問,她眼疾手快從外面將門帶上了。
  
  陽光已經很強烈了,唐景玉瞅瞅日頭,靠著牆壁閉目養神。
  
  裡面宋殊只選了兩個徒弟,一個是朱壽,一個名楊昌,都是十五歲。落選的那二人很快就被錢進送了出來。
  
  門開開,唐景玉扭頭朝錢進明朗一笑:「錢大哥先忙,我在這兒等朱壽。」
  
  今日鋪子裡熱鬧了半天,的確有很多瑣事要干,錢進安撫地拍拍她肩膀,領人走了。
  
  錢進走後不久,楊昌朱壽也出來了。楊昌生得高大結實,看起來很是沉穩老練,他朝唐景玉打個招呼,又跟朱壽道別,先行離去。
  
  朱壽呆呆地看著唐景玉:「師父讓我天黑之前搬過來,唐五,你不跟我一起學做燈籠嗎?」
  
  「在這兒等我,哪都別去。」唐景玉沒空理他,迅速閃了進去。
  
  宋殊不要她可以,但總得給她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
  
  屋裡只有宋殊一人,聽到動靜,他抬起頭。
  
  唐景玉毫不示弱地走到桌子前,居高臨下地問他:「宋掌櫃,我能知道為何你說我不適合做燈籠嗎?比沉穩比手巧,我都沒有輸給他們,為什麼最後輸在一雙手上?」
  
  宋殊並未與她對視,拿起筆沾沾墨,邊寫邊道:「我不收女徒弟。」
  
  聲音很低,但唐景玉聽清楚了。
  
  因為聽得太清楚,她一時忘了反應,回神後想要辯解,對上宋殊冷漠側臉,她咬咬唇:「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方才。」宋殊低聲答,也不想因為自己暴露她女扮男裝的身份。前天在馬車上他沒有細看,昨天傍晚也只是聽她書背得好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如果那時就看出她是女的,他不會讓夥計記她的名字。
  
  簡簡單單兩個字,就將唐景玉想質問他明明看出她是女的為何還讓她白費事一趟的話堵住了,她不能怪宋殊什麼,可她實在不甘心。
  
  唐景玉往前走了一步,在宋殊皺眉時小聲哀求:「宋掌櫃,我真的很想跟你學做燈籠,我爹娘都死了,我一個人從山東逃到這邊,一直靠女扮男裝才沒有出事。可我總有瞞不下去那天,求你收下我吧,我什麼苦都能吃,掌櫃你儘管把我當男的看好了,行不行?我不想再去討飯過活……」
  
  說著說著,豆大的淚珠掉了下去,因她低著頭,那淚落在了黃梨木桌面上,砸出輕微的響。
  
  「為何來嘉定?」宋殊站了起來,背對她走到窗前,「錢進說你記錯親戚府邸了,可你這麼聰明的人,能騙錢進再三幫你,不可能將這種事情記錯。你想留下來,便跟我說實話,我不會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唐景玉就知道自己那些說辭騙不過宋殊,她低頭,老老實實地道:「我,我舅舅確實住在嘉定,當年家父跟舅舅吵了一架,從此兩家不相往來。現在我無家可歸,只知道來嘉定尋親,可昨天到了舅舅家門前,又沒敢叩門。宋掌櫃,你一直都是人上人,不知道被人輕視的滋味兒,我不想看人眼色寄人籬下,聽說你要收徒,就想著過來試試,等我能養活自己了,再去串親戚,那時即便他們不想認我,我也有路可退。」
  
  開始聲音很小,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堅定。
  
  宋殊轉了過來,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帶著一分探究:「你舅家是?」
  
  唐景玉苦笑搖頭:「在我能夠立身之前,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與那家人的關係,不會借他們的名頭占人半點好處。宋掌櫃若真不肯收留,我也沒辦法,只能怪我太過高估自己,以為換身衣裳便能瞞天過海。」
  
  「如何才算立身?」宋殊平靜地提醒她:「就算我現在收留你,一旦你去認親戚,你便再也不能回來,你可有想過認親戚的後果?」
  
  唐景玉笑了:「在我沒有自己的宅子前,我不會去找他們的。」
  
  宋殊唇角微揚,對著窗外一叢翠竹道:「口氣倒是不小。」
  
  唐景玉臉紅了紅,忍不住小聲辯解:「他們說在宋家出師後一盞燈籠我能拿至少三兩銀子,那我一年做五十個燈籠就能在城裡買個不錯的宅子了,我今年十四,學的再慢,三年也差不多夠了吧?」
  
  「我何時說過要收你為徒了?」宋殊走到桌子前收拾東西,「我不會收你為徒,但可以收你當夥計,明日開始幹活,包吃包住,工錢……先一個月一兩銀子,做的好了年後給你加錢,做的差了收拾東西走人。」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
  
  宋殊側頭看她:「不願意?」
  
  「願意願意!」唐景玉連忙搖頭,又討好地央求:「掌櫃,那我做的好了,能不能再收我為徒?我想早點賺錢買宅子啊。」
  
  「我不會收你為徒,以後也不用再提,提一次扣一成工錢。」 宋殊利落整理好桌面的東西,然後敲了敲桌子邊角,「把你的眼淚擦掉。還有,既然女扮男裝,就不要被人發現,惹出麻煩後果自負。」
  
  說完就走了。
  
  唐景玉轉身看他,恨得牙根癢癢。
  
  每月一兩工錢,一年十二兩,就算她一文錢不花,想在城裡買宅子,至少也得攢個五六年。
  
  可是又不能否認,心底裡她又感激宋殊,在拆穿她身份的情況下,還是給了她一份飯碗。
  
  算了,能夠留下來才是最重要的,賺大錢的事情以後再考慮。
  
  唐景玉哼著小曲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退回桌子旁,彎腰仔細尋找她剛剛拚命擠掉的兩滴眼淚,直接用袖子抹掉,這才出去跟朱壽碰頭,「走吧,王叔在外面估計該等急了。」
  
  「你跟師父在裡面做什麼了?」朱壽好奇地問她。
  
  唐景玉撇撇嘴,對著遠處宋殊挺拔的背影道:「我求他收我為徒,他不答應,不過願意留我在這裡當夥計,所以咱們以後還能在一起,你放心吧,我會替王叔好好照顧你的,誰也別想欺負你。」
  
  她神采飛揚,桃花眼明亮水潤,朱壽情不自禁跟著笑,「嗯,師父不教你,等我學會了教你。」唐五對他好,他也要對唐五好。
  
  唐景玉沒把朱壽的傻話放在心上,走到前院碰到錢進,她高興地過去打招呼,「錢大哥,以後我就是這裡的夥計啦,還請錢大哥多多照拂啊。」
  
  「真的?」錢進挺吃驚的,見唐景玉笑嘻嘻地點頭,他用力拍了拍她肩膀,眯眼笑道:「挺有本事的啊,好好幹,發工錢了別忘了請我吃飯!」明顯是在打趣。
  
  唐景玉卻爽快應承下來了,「一定一定,沒有錢大哥幫忙,我也到不了嘉定。那錢大哥先忙吧,我跟朱壽回客棧收拾東西去,後半晌見啊。」
  
  錢進笑著點頭,目送他們二人走遠才繼續幹活。
  
  王叔得知二人都留下來了,笑得合不攏嘴,回到客棧裡三人叫了滿滿一桌子菜慶賀。飯畢王叔跟朱壽一起把唐景玉送到二樓客房,然後王叔把朱壽叫到自己房裡去了。
  
  既然朱壽有了著落,王叔也就要回去了。
  
  唐景玉知道主僕倆要說悄悄話,安心躺在大床上午睡。
  
  迷迷糊糊聽到推門聲,唐景玉翻身,看見朱壽紅著眼圈走了進來。
  
  「王叔走了?」她坐起來問。
  
  朱壽將手裡的錢袋放到桌子上,情緒低落地點點頭。
  
  離別這種事,唐景玉也不會安慰人,下地將房門插上,她走到朱壽身邊拍拍他胳膊:「好了好了,王叔家裡有媳婦孩子,王叔回去跟家人團聚是喜事,你該為他高興是不是?過來睡覺吧,睡飽了咱們再去燈鋪。」
  
  她打頭往床那邊走,朱壽拎著錢袋跟了上去。
  
  唐景玉一看他這樣就知道王叔肯定叮囑朱壽要護好錢袋了。
  
  朱壽有多少錢,唐景玉說不好奇那絕對是假話,但她忍住了,準備躺下去睡覺。
  
  「唐五你先別睡。」朱壽攔住她,跟著把錢袋塞到她懷裡,小聲道:「王叔讓我藏好這些銀子,我不知道藏哪兒,你幫我藏起來吧。」他跟王叔一起出門,吃飯投宿都是王叔打點,他不會。
  
  唐景玉本能地想拒絕,不過仔細一想,燈鋪裡人多眼雜,朱壽這麼傻,她要是不幫忙,說不定他的錢就讓旁人摸去了。
  
  「好,我幫你藏,現在咱們先數數一共有多少錢,以後你想花錢了就跟我要,咱們每筆都記上。」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唐景玉盤腿坐著跟朱壽講清這個道理,朱壽似懂非懂,只知道把錢袋打開。
  
  四個五兩的銀錠子,剩下就是一些碎銀子還有半弔錢,加起來不過三十兩。
  
  唐景玉莫名地有點失望,很快又搖搖頭,幫朱壽把銀子放了回去,暗暗把朱家那位小氣的主母罵了個狗血淋頭。就算是庶子,那也是他們老爺的骨血,竟然三十兩銀子就打發了,這種毒婦,早晚要遭天打雷劈。
  
  「睡吧,等你學會做燈籠了,就能賺很多錢了。」
  
  唐景玉滿懷同情地安慰朱壽,渾然忘了她全部家當也只有四十六個銅板加一方綢緞帕子,還是宋殊嫌髒不要了的……

---------------------------------

作者有話要說:
  
  唐姑娘:好窮好窮,啥時候能買得起宅子啊!

  宋掌櫃:目標放低一點會比較容易實現。

  唐姑娘:那你啥時候肯答應收我為徒啊?

  宋掌櫃:扣一成工錢。

  唐姑娘:~~o(>_<)o ~~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9:05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12-23 09:05 AM 編輯

第9章

  甩手掌櫃說的就是宋殊這種人。
  
  無論是前面燈鋪裡的生意還是院子裡的夥計下人,他幾乎從不過問,全都交給錢管家負責,平時就喜歡埋頭做燈籠,或是出去與三兩友人遊山玩水,亦或者去參加一些人情上的宴席聚會。燈鋪裡的事情,他想起來的時候就去檢查檢查新進來的材料,要麼看看幾位老師傅的手藝,因為毫無規律可循,反倒讓那些人都繃緊了弦,時刻不敢偷工減料。但是大多時候,宋殊都待在他的鶴竹堂,或是在書房看書,或是在他專有的制燈房裡。
  
  唐景玉等人走後,錢進忙完前面的瑣事過來請示:「掌櫃,朱壽他們住哪兒啊?」
  
  「東廂房收拾兩間出來給他們。」宋殊正對著窗外翠竹作畫,頭也不抬地道。
  
  錢進懂了,掌櫃這是準備好好栽培兩個徒弟呢,安排到鶴竹堂這邊,管教指點起來方便。
  
  「那掌櫃想讓唐五做什麼差事?」錢進更好奇這個。
  
  「請錢伯安排。」宋殊惜字如金,等錢進走遠了,他才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她身材瘦小,給她一份稍微輕鬆點的。」
  
  「掌櫃心善,唐五知道一定會感激掌櫃的。」錢進笑著拍了句馬屁。
  
  宋殊沒有回應。
  
  錢進習以為常,去前面找老爺子商量,「掌櫃讓你給唐五安排份輕巧活兒呢。」
  
  「輕巧的?」錢伯仔細回想那個叫唐五的矮個兒少年,發愁了,「在鋪子裡迎客輕巧兒,可他剛來,對咱們這兒的燈籠一竅不通,做這個不行啊。」
  
  錢進「嗯」了聲,「那小子嘴甜會說話,先熟悉半年,年後把他調到前邊兒還差不多。」一口一個錢大哥的,他當然知道唐五有故意討好他的成分,不過那小子乖巧懂事又不過分貪心,還是挺招人喜歡的。
  
  錢伯仰頭想了想,忽的記起一件事:「月底順子領完錢就回家娶媳婦去了,這幾天正好讓順子帶帶唐五,順子走了唐五就接他的活兒。」
  
  順子是鶴竹堂的雜役,宋殊不喜自己起居的地方人多眼雜,就只選了順子在鶴竹堂伺候,打掃院子,收拾宋殊常用的幾間屋子,再負責照顧宋殊的衣食起居。聽起來活兒挺多,其實再輕鬆不過,都加起來一塊兒干的話每天兩個時辰足夠了。
  
  錢進覺得這主意不錯,而且燈鋪裡面除了唐五,也沒有更合適調過來的人選。其他的夥計都沒怎麼讀過書,哪像唐五好啊,知書達理,人長得也清秀,像個書生,掌櫃估計也願意身邊有這麼一個人伺候。
  
  他們祖孫倆商量好了,錢進準備再去知會掌櫃一聲,只是走到門口瞧見宋殊正專心致志作畫,擔心惹掌櫃不快,錢進又退回去了。其實也沒啥好知會的,掌櫃心裡只有燈籠,只要唐五不是太笨,掌櫃沒有反對的理由嘛。
  
  順子就住在東廂房北面靠近正房的耳房裡,錢進過去跟他說了新夥計的事,又讓他把旁邊兩間廂房收拾出來留給朱壽楊昌二人住。至於唐五,先跟順子擠一擠好了,反正再有十來天順子就走了。
  
  順子今年十九,性子安靜,得了吩咐就去做事了。
  
  下午最熱的時候過去,唐景玉跟朱壽拎著一大包行李過來了,行李全是朱壽的,裡面裝著四季衣裳。楊昌跟他們是前後腳,錢進正好一起介紹。
  
  「唐五跟我住。」聽錢進讓唐景玉跟順子去住那間小耳房,朱壽立即拉住唐景玉的手抗議。他的廂房大,他想讓唐五住的舒服些。
  
  唐景玉最想的是自己住,不過目前必須跟一個人擠的話,她當然更願意跟朱壽擠。但這話不能直接說啊,唐景玉朝錢進賠笑,將人拉到一旁小聲道:「錢大哥,朱壽有點呆,剛跟王叔分離,他還沒緩過來呢,其實沒有跟你作對的意思。要不我先陪他住一陣好了,等他熟悉了不怕了,我再搬到耳房去?」
  
  這種你情我願的事情,錢進自然不會多管,「好,那你們先去收拾房間吧,一會兒把尺寸告訴我,明天我去鋪子給你們訂衣裳,在那之前隨便穿好了。」朱壽楊昌雖然是學徒,在沒有得到掌櫃真正認可之前,跟鋪子裡的其他夥計待遇也差不多。
  
  朱壽拉著唐景玉往自己的廂房走,唐景玉興奮之餘沒忘了朝順子道別:「明天再麻煩你教我啊。」
  
  順子露出一個有些含蓄的笑。他不怎麼擅長跟人打交道,也正是因此才被宋殊選中。
  
  朱壽的廂房不小,中間是堂屋,左側間當臥室,右側間很是空曠,唐景玉給朱壽出主意:「這邊當書房不錯,空餘的地方留著做燈籠用,我看掌櫃就是在屋子裡做燈籠的。」早上宋殊就是在他的制燈房見的他們。
  
  朱壽乖乖跟在她身後,全都聽她的,等唐景玉說完,他才領著唐景玉走回臥室,翻出一身衣裳給她:「你這身已經穿了兩天了,今晚洗完澡換上我的,你的洗洗。」
  
  唐景玉看看他手裡的衣裳,低頭聞腋下。
  
  沒有汗味兒啊。
  
  猜到朱壽只是犯了愛乾淨的毛病,唐景玉沒好氣地把衣裳搶了過來,「我換我換,我這不是沒有別的衣裳嗎?有了還用你說!」
  
  「過兩天你就有了,錢進答應給咱們買新衣裳的。」朱壽好心地安慰她。
  
  唐景玉瞪了他一眼。
  
  兩人把三間屋子都逛過,忽聽錢進在外面喊他們,二人走了出去,就見錢進手裡拿著本子正在記楊昌的尺寸呢。唐景玉扭頭問朱壽:「你知道你穿什麼尺寸的衣裳嗎?」她是不知道的,離家後就再也沒有做過衣裳,身上的破爛都是撿來的。
  
  朱壽也搖頭。
  
  錢進便讓順子去找尺子來。
  
  大概是他們說話聲音太大,正房那邊一扇門忽然被人推開,宋殊皺眉走了出來,掃視一圈,視線很快落在唐景玉身上,轉而問錢進:「怎麼回事?」
  
  他讓錢進將楊昌朱壽二人安排在東廂房,怎麼唐五也跟過來了?
  
  那邊錢進見宋殊面帶不快,暗道糟糕,忙跑過去解釋:「掌櫃,我給他們記尺寸準備做衣裳呢,朱壽跟唐五都不記得自己尺寸,我……」
  
  「唐五怎麼在這裡?」宋殊打斷錢進的廢話,他當然能看出來幾人在忙活什麼。
  
  錢進恍然大悟,明白掌櫃不是因為他們喧嘩而不滿,鬆了口氣,直起腰桿笑道:「忘了跟掌櫃說了,順子月底回家娶媳婦去,錢伯看唐五機靈懂事,準備讓他接順子的差事,所以也讓他搬到這邊住來了。」
  
  宋殊抬眼,對面東廂房屋簷下,楊昌三人正困惑忐忑地望著他們。他多看了一眼才到朱壽肩頭的矮個兒姑娘,略微放低聲音問錢進:「你已經把差事告訴唐五了?」
  
  此事是他沒有暗示清楚,怪不得錢伯,追問原因沒有意義。如果錢進尚未吩咐下去,他可以馬上改派其他差事給唐五,否則明知道唐五是女兒身還安排她來鶴竹堂伺候,他怕唐五誤會,雖然唐五隻要用點腦子都能想到這肯定不是他的意思。
  
  錢進不太懂掌櫃為何這樣問,有些茫然地答:「說了啊,唐五高興壞了,一直誇掌櫃心善呢。」
  
  後面那句是他自己編的,其實唐五聽了差事安排後好像挺吃驚的,他問她是不是不願意,唐五才笑著搖頭,錢進便將她的吃驚看成喜出望外了。本來就是啊,一來燈鋪就成了掌櫃身邊伺候的人,多少夥計都求之不得啊。
  
  「她很高興?」宋殊眉頭皺的更深。
  
  錢進聽出不對勁兒了,但他實在想不通哪裡出了差錯,只好繼續編:「是啊,鶴竹堂這邊沒什麼力氣活兒,比起在前院搬竹子收燈籠還得跟其他夥計擠一間房,掌櫃如此厚待他,唐五簡直是撞了大運,當然高興啊。掌櫃,莫非你覺得唐五有何不妥?」
  
  宋殊沉默片刻才搖搖頭,示意錢進繼續忙去了。他沒有回屋,而是站在門口看錢進走向東廂房,然後不著痕跡地瞥了唐景玉一眼。
  
  按照錢進說的,唐景玉女扮男裝,不用干重活也不用跟一群男夥計擠在一起,是值得慶幸,而他如果重新安排差事,唐景玉沒有道理自己住單間,確實不妥,二來都吩咐下去了,改來改去好像他要針對她似的。
  
  留下便留下罷,反正鶴竹堂這邊也都是一些打掃的活兒,他又不用她伺候沐浴更衣。
  
  想通了,宋殊轉身進屋,準備關門時又朝東廂房看了一眼,正好瞧見朱壽牽著唐景玉進了一間廂房,還把門關上了。
  
  宋殊盯著那門,想到唐景玉曾經跟錢進同住一間客房,看行為舉止也確實不把自己當姑娘看了,那麼跟朱壽在屋裡說說話應該也不算什麼。他自認看人的眼光還算準,唐景玉眼眸純淨,不是輕浮之人,否則當初在客棧便可以勾.引錢進了。錢進相貌堂堂,即便是下人,她那般處境也難高攀。
  
  日落之時,錢進過來詢問晚飯怎麼安排。
  
  「讓楊昌朱壽到堂屋用飯。」宋殊第一次收徒,準備當個好師父。
  
  錢進笑著走了,當了師父的掌櫃身上總算多了些人味兒。
  
  晚飯擺好時,宋殊移步去堂屋,裡面楊昌朱壽二人已經等候多時了。楊昌恭恭敬敬喊宋殊師父,朱壽得了唐景玉囑咐,有樣學樣。宋殊點點頭,自己先坐到主位,再讓兩個徒弟落座,用飯前問了問二人屋子收拾得如何,「有什麼短缺的儘管跟錢進提。」
  
  楊昌稱屋裡應有盡有,錢管事準備的很周到。
  
  宋殊便看向朱壽。
  
  朱壽認真想了想,「缺個枕頭,天熱唐五不蓋被子,可是她沒枕頭,那樣睡覺不舒服。」
  
  楊昌對這位小自己幾個月的師弟也算瞭解了,聽到這傻話只是善意地笑了笑。
  
  宋殊看了一眼外面,隨口問他:「你跟唐五睡一屋?」
  
  朱壽點頭:「錢進讓唐五跟順子睡,順子的房子太小了,我的大。」
  
  宋殊明白問題出在哪了,飯後便吩咐順子馬上把西廂房那邊的耳房收拾出來給唐五住。
  
  聽說自己能單獨住一間,唐景玉這次是真的高興壞了,興高采烈地跟順子一起收拾,擦桌子掃地鋪竹蓆,幹勁兒十足。自己睡好啊,幹什麼都不用避諱人,門一插就能放心地洗澡了,晚上也不用擔心不小心露出不該露的地方,哪怕露出來旁人大概也察覺不到異樣。
  
  朱壽有點不高興,他喜歡跟唐五睡一張床上,身邊有個伴他睡得比自己睡時香,雖然唐五睡著後偶爾會放個屁……

----------------------------------

作者有話要說:
  
  唐姑娘:你半夜不睡覺就聽我放p啊?

  朱公子:我睡覺啊,是你聲音太響。

  宋掌櫃:禁止討論不雅話題。

  唐姑娘:等等,你說話時為啥瞪了我一眼?

  錢夥計:那好像不叫瞪,叫鄙夷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9:06 AM

第10章

  轉眼到了六月底,這日吃完早飯,唐景玉跟順子一起去錢伯那裡領工錢。
  
  他們到的比較晚,櫃檯前已經圍滿了夥計,因為月底月初這兩日輪流放假,趕上今日放假的夥計們就拎著包裹過來了,領完錢直接回家探親去。
  
  順子也拎著包裹,不同於那些還會回來做活的夥計,他這一去就不回來了。
  
  相處了十來日,唐景玉跟順子混得也挺熟的了,排隊時就打趣他:「順子哥得空帶嫂子來城裡逛逛啊,讓我們也都看看嫂子,聽錢大哥說嫂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看姑娘呢,順子哥真有福氣。」
  
  順子不善言辭,被她說紅了臉。
  
  唐景玉嘿嘿笑了兩聲,也不再難為他。
  
  終於輪到他們了,錢伯瞧見順子,拿了三兩銀子給他,「這是這個月的工錢。」
  
  順子飛快收了起來,嘴角微翹。
  
  唐景玉看得清清楚楚,立即在心裡算了一下。只要她好好幹,年後肯定也能升到三兩銀子的工錢,她又不買花布裙子胭脂水粉,吃穿全用燈鋪的,一年至少也能攢三十兩銀子,那麼三年就能攢下買宅子的錢了,中間可能找到別的財路也說不定。
  
  就在順子準備讓開地方而唐景玉打算上前時,錢伯又把順子叫住了,另外拿出兩個五兩的銀錠子給他,笑眯眯地道:「你這幾年服侍的用心,掌櫃賞你十兩銀子算是喜錢了,你可得收好了啊。」
  
  順子大喜,瞅瞅正院的方向,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這,這,錢伯一定要替我謝謝掌櫃啊!」掌櫃大方,這幾年他不但攢夠了娶媳婦的錢,還有餘錢在鎮上開個雜貨鋪子,現在得了這十兩,他更有信心跟媳婦過好日子了。
  
  旁邊唐景玉也在心裡記了一筆,成親宋殊還會送喜錢呢,不過她大概用不著。她現在最想的是賺錢買宅子養活自己,婚事不在她考慮中,再說她這樣在男人堆裡混過的,應該也沒啥男人會喜歡她。
  
  順子高高興興地走了,唐景玉懷著滿心憧憬,沮喪地從錢伯手中接過她十日的工錢,三百多文,用條細繩子串著,倒是挺有份量的。
  
  「唐五臉色不錯啊,剛來那會兒蠟黃蠟黃的,現在白裡透紅,再養一陣子該比上小姑娘了。」錢伯瞅了少年兩眼,實話實說,又給她打氣,「別羨慕順子,現在這份好差事落在你手裡了,這半年好好伺候掌櫃,說不定年後就給你漲到三兩了。」
  
  唐五一聽錢伯也這樣想,那點被現實打擊的失落立即飛了,「多謝錢伯跟錢大哥把這份好差事留給我,今兒個下午我說好請錢大哥吃飯的,錢伯有啥想吃的沒,我們給你帶回來。」
  
  少年嘴甜會來事,錢伯笑得合不攏嘴,又跟唐景玉聊了一陣才放她走。
  
  唐景玉心情愉快地回了鶴竹堂。
  
  按理說今日她休假不用幹活,不過大夏天的,她也不想跑到街上受罪去,就跟錢進三人約好黃昏時出門,在外面用完飯再回來。
  
  燈房裡,宋殊正在給朱壽楊昌二人授課,清朗的聲音飄到院中,真是好聽。
  
  唐景玉悄悄走到牆根下的花叢後,躲在陰涼裡偷聽,但她並沒有隱藏身形,光明正大坐在靠門口的位置,有人從外面走進院中一眼就能看到她。
  
  今日宋殊講的是燈籠的種類,按材料分有紙燈紗燈等等,講到紙燈時還會把各種紙做燈籠的優勢劣勢講清楚,所以那些在外行看來大概只需要一兩句話就能講完的事,宋殊能講一個時辰。這十來天他就是一直講啊講,根本沒有教二人做燈籠,下午還會教二人詩詞歌賦,留的課業則是描字帖。唐景玉看過,宋殊發給楊昌的字帖豪邁灑脫,朱壽的就清雋飄逸,顯然也是因材施教。
  
  或許是她閒著沒事幹,也可能是宋殊聲音好聽,講的也不呆板,雖然覺得這些對做燈籠沒有太大用處,唐景玉依然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她也在練字,紙用的是朱壽楊昌字帖的背面,墨從朱壽那裡分,至於臨摹的字,她用的是宋殊扔在竹簍裡的廢紙。
  
  唐景玉喜歡宋殊的字,飄逸淡然,有君子之風,看著能讓人心都跟著平靜下來。
  
  「好了,你們回去吧。」講完今日該講的,宋殊示意兩個徒弟離去。
  
  唐景玉聽到了,依然坐在花壇邊上。
  
  楊昌對她這樣已經見怪不怪了,因為唐景玉給自己找的理由是隨時準備聽候使喚,宋殊知道後也沒有趕人。
  
  只有朱壽信了唐景玉的藉口,每次出來都會告訴唐景玉裡面不需要收拾。
  
  這次也不例外。
  
  唐景玉順勢站了起來,對著門口道:「這樣啊,那我走了。」聲音不高不低。
  
  「進來。」
  
  出乎意料的,裡面的人開口喊了她。
  
  唐景玉頓覺不妙,可她必須進去啊。
  
  朝朱壽擺擺手,唐景玉三兩步跨上台階走了進去,一邊關門一邊乾笑:「掌櫃叫我何事?」
  
  宋殊背對她站在桌子前,等唐景玉走到身前才問她:「為何偷聽?你應該知道,聽了這些也做不出來燈籠。」
  
  唐景玉看著桌上的一堆紙張,識趣地沒有辯解,而是老實回答:「可不聽這些肯定做不出來好燈籠啊。以前想著跟掌櫃學燈籠賣錢,掌櫃不肯收我為徒,我死心歸死心,就是忍不住想聽聽掌櫃給朱壽他們講什麼,沒想一聽就真的感了興趣。掌櫃不教我,我可以跟前面的師傅們學,也不用他們特意指點,我自己琢磨,萬一無師自通做出能賣的燈籠,好歹也能賺兩個錢不是?」
  
  「你這是偷師。」宋殊將手中的紙一一鋪在桌子上,「你就不怕我攆你走?」
  
  唐景玉自信搖頭:「掌櫃不怕我偷師,自然就不會趕我走。我看過了,那些複雜的燈籠,老師傅們都是在燈房裡做,我能學的只是一些基本功。而且外面做燈籠的有的是,宋家燈籠名氣高主要還是歸功於燈籠上的書法字畫水平遠高於其他制燈師傅。我呢,既沒有做好燈籠的手藝,也沒有精湛的書法字畫,最多做幾盞最普通的燈籠過過癮,掌櫃怎麼看都不像是連這個都容不下的小氣之人。」
  
  宋殊沒有否認,只是提醒她:「你這樣做出來的燈籠,最多十幾文錢,完全不用浪費時間聽我講課。」
  
  「我知道啊,我也說了,我是因為喜歡聽才聽的,以後做燈籠能用上最好,用不上我也不會生悶氣。」唐景玉隨口解釋,一副無所謂的語氣。
  
  宋殊看了她一眼,敲敲桌面上的幾張紙:「這些都是什麼紙,你能否分辨出來?有些東西光聽沒用,不過是浪費時間。」
  
  唐景玉撇撇嘴,走過去低頭看那些紙張,宣紙最好認了,小時候用的全是宣紙,她不用摸就拿了出來。剩下的幾種,澄心堂紙平滑緊密,玉水紙次之,藏經紙紙厚理粗,精細瑩滑,這些都是不易吸墨的,宣紙和剩下的幾種則容易吸墨,而不同紙張對下筆速度都有要求,做燈籠選紙也要考慮這些。
  
  她邊摸紙分辨邊講解,宋殊所說她記得幾乎一字不差。
  
  宋殊投給她訝異的一瞥:「看來你比我想的還要聰明。」
  
  唐景玉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父母均是才貌雙全,她沒有繼承父母出眾的外貌,幸好還算聰慧。
  
  但宋殊並沒有讓她得意太久,他利落地把幾張紙收了起來,整理好後神色淡漠地告誡她:「之前允許你偷聽是因為覺得你聽了也學不到什麼,現在……下次再讓我發現你來偷聽,我會給你換一份沒那麼閒的差事。」
  
  唐景玉氣結:「你……」
  
  「出去。」宋殊及時堵住了她尚未出口的話。
  
  唐景玉咬咬唇,氣呼呼地走了。
  
  虧她還以為宋殊為人大方,其實就是個自大的小氣鬼,先是看低她,如今惱羞成怒便斷了她的機會。
  
  唐景玉氣得夠嗆,回到屋裡把門一關,倒在床上睡悶覺,吃午飯時把自己那份端到屋裡便沒管堂屋師徒三人的,反正今天本來就該她休假,她不出去也不代表就要伺候宋殊。若是宋殊沒有氣人,她倒是不介意討好他一回的。
  
  下午也是在睡覺中過去的,醒來打盆水洗個臉,渾身清爽。
  
  唐景玉去拍朱壽的門:「走了,咱們去逛街了!」
  
  朱壽很快就走了出來,穿的跟唐景玉一樣,一身灰色的細布衣裳,雖然還是那個俊朗少年,卻少了一股富家公子的風流勁兒。
  
  「你去換身自己帶過來的穿,那套竹青色的袍子就挺好看的。」唐景玉好心勸他,人都這麼傻了,打扮得富貴些,旁人看他有錢態度多少會好點。
  
  「不換,跟你們穿一樣的。」朱壽反身把門鎖上,難得不肯聽唐景玉的。
  
  唐景玉拿他的倔勁兒沒辦法,領著他去找楊昌,總不能請錢進朱壽吃飯單單落下楊昌一人啊。
  
  三人聚齊,就差錢進了,正猜測錢進人在何處時,錢進從宋殊燈房裡出來了。
  
  只是他身後還跟著一人。
  
  唐景玉看了一眼就別開眼,現在看宋殊就憋氣。
  
  宋殊卻跟錢進一起走了過來。
  
  錢進美滋滋跟三人解釋:「掌櫃今個兒也想出去散心,得知咱們要出去逛,掌櫃便跟咱們一塊兒走了。」說完還拍了唐景玉肩膀一下,故意打趣道:「唐五你運氣好啊,咱們掌櫃這麼大方,一會兒吃飯肯定掌櫃請啊,你又省了一頓。」
  
  唐景玉聽到一半本來挺鬱悶的,聽完後面就笑了。
  
  自己省錢的同時又能宰宋殊一頓,簡直是一舉兩得啊。

-------------------------

作者有話要說:

  半年後,

  錢夥計:掌櫃,唐五的工錢是不是該漲漲了?

  宋掌櫃:就她這態度,不扣已經是我仁慈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9:06 AM

第11章

  雖是黃昏,外面還是挺悶的,偶爾吹來陣風才稍微好點。
  
  宋殊是掌櫃,身份最高走前面,錢進跟在一旁陪掌櫃說話,順便給唐景玉三人領路。唐景玉是外地來的,朱壽楊昌也不是嘉定城裡的,對這裡都不熟悉。
  
  這算是唐景玉來嘉定後第一次真正的出來逛,對於這處小時候常常聽母親提起的江南小城,唐景玉心裡還是很嚮往的,對街上的一切都很好奇,因此聽得特別認真。
  
  從燈鋪出來拐一條街,中間便是一條四丈來寬的河流,岸邊清風徐徐,明顯比別處涼快了許多。
  
  錢進側身跟他們介紹:「這是橫瀝河,往南流入匯龍潭,每逢花燈會,城中百姓都會聚集到河邊放河燈,屆時兩岸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對了,中元節也放河燈,過幾天再領你們來看熱鬧。」
  
  朱壽呆呆的,錢進說什麼他就聽什麼,很少提問題或表示驚嘆。楊昌對這些景色也不是很感興趣,點點頭算是回應,唐景玉就不一樣了,興奮地走到岸邊朝北眺望,「匯龍潭裡面是不是還有座應奎山啊?聽說嘉定的花燈比試就是在應奎山上舉辦的,夜裡山上全是燈籠,在岸上看特別漂亮。」
  
  宋殊看了她一眼。
  
  錢進詫異地問她:「你怎麼知道?鋪子裡有人跟你提了?」應奎山在嘉定還算有名氣,蘇州那邊聽說過的人就不多了,更不用說山東那種遠地方。
  
  唐景玉撒謊都成了一種本能,聞言眼睛都不眨的,笑著回道:「是啊,我跟順子一起做活時他跟我講的。」說著看向宋殊,一臉討好:「掌櫃今年參加花燈比試,也帶我去山上開開眼界成不成?」
  
  「看你表現。」宋殊面無表情。
  
  「師父我也想去。」朱壽走到唐景玉身邊,也期待地問道。
  
  唐景玉拍了他肩膀一下:「你笨啊,掌櫃就你們兩個徒弟,那麼重要的場合會不帶你們去?專心學燈籠好了,有什麼熱鬧掌櫃不會忘了你的。」大傻子,果然傻人有傻福,她太聰明了,就只能當夥計討好宋殊。
  
  朱壽好像也意識到自己又說了傻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唐景玉看了一下前面,正好錢進看過來,她悄悄指指那邊最顯眼的一家酒樓,再朝目視前方的宋殊揚揚下巴。錢進心領神會,轉身討好自家掌櫃:「掌櫃,你說請我們吃飯,那咱們去東盛樓?」
  
  上次赴席還是半個月前跟掌櫃在蘇州吃的,今日終於可以喝點小酒解饞啦。
  
  宋殊頓住腳步,回頭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唐景玉身上:「不是說唐五發工錢請客嗎?找家便宜點的吧。」
  
  錢進愣住,唐景玉更是差點跳腳,急著辯解:「掌櫃你別糊弄人啊,說好了你請客的!」
  
  宋殊問錢進:「我何時說過這話?」
  
  「你,你……」
  
  錢進支支吾吾半天,最終還是懾於掌櫃積威,咬牙認栽:「是我沒有解釋清楚,掌櫃只說跟咱們出來逛逛,唐五,這頓飯我請了,下次你再請。」唐五才哪麼點工錢啊,她記得叫上楊昌已經夠大方的了,如今因為他多了掌櫃一張嘴,他可不想為難唐五。
  
  唐景玉實在沒想到宋殊會小氣成這樣,不過看他給順子喜錢給的那麼大方,多半還是針對她的,因為她偷師不滿便故意給她不痛快。
  
  沒門,她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害錢進掏腰包,不就是一張嘴嗎,上次宋殊給她的五十文錢她還沒花完呢!
  
  「錢大哥你別這樣,說好了是我請的,走吧,這裡我不熟,錢大哥找家館子咱們馬上吃東西去,我肚子都快餓扁了!」唐景玉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大大方方地道。
  
  錢進還是過意不去,非要自己請,被唐景玉笑話囉囉嗦嗦像娘們他才不再堅持,然後挑了家餛飩鋪子。鋪子裡面有桌子,河邊也擺了幾張,宋殊領先在靠近河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唐景玉幾人只好跟著他坐。
  
  桌子不大,是給四人準備的,錢進當然要坐宋殊身邊,這裡面也就他敢挨著掌櫃坐。朱壽已經坐在錢進對面了,唐景玉不想對著宋殊那張臉吃飯,準備讓楊昌坐過去,誰料楊昌料到朱壽肯定希望她坐那裡,先從隔壁搬了一把板凳過來,在錢進朱壽中間坐了,面朝河流:「吃飯人多才熱鬧,唐五你坐吧,我就在這兒了。」
  
  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妻,讓女兒給他們打下手,老闆娘早就瞧見宋殊了,連忙催女兒去招待客人:「如意,快去問問宋掌櫃他們點些什麼!」
  
  如意十三歲,穿了一條半舊的紅裙子,比唐景玉還要矮半頭,但是身段已經顯出來了,紅著臉跑過來:「宋掌櫃錢大哥,你們出來逛了啊?」
  
  宋殊並不認識他們,但嘉定城裡幾乎沒有不認識宋殊的,因此也都知道錢進,況且錢進以前也來過這裡。
  
  聽到問話,宋殊依然側目欣賞河景,錢進笑著點頭,替如意跟唐景玉三人介紹,除了餛飩,這家鋪子還有小菜賣。唐景玉做東,吃什麼當然由她開口:「餛飩來五碗,大碗的,其他小菜都來一樣吧。」
  
  錢進飛快在心裡算了一筆,五大碗餛飩五十文,小菜都是家常菜,花生米拌豆腐醬鴨爪什麼的,不算貴,但是加起來也有五六十文,這樣一下子就花掉了唐景玉三成工錢。算了,這時候再推來推去的不好看,一會兒吃完飯他搶著去結賬好了。
  
  「就這樣吧,快點做,我們都餓了。」
  
  「知道了,我讓我娘先緊著你們這邊的。」如意目光就沒從宋殊臉上移開過,得了囑咐,她戀戀不捨地最後看宋殊一眼,轉身跑了。
  
  唐景玉有心打趣宋殊兩句,轉念一想,宋殊畢竟是掌櫃,萬一把他惹怒了人家直接把她攆走,她往哪哭去啊?
  
  不敢得罪衣食父母,只能忍氣吞聲了。
  
  她扭頭跟錢進說話,五人裡面就他們倆話多……
  
  小菜都是早就備好的,餛飩下水一煮很快就熟,如意娘很快就端著案板過來了,上面五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楊昌讓開地方方便如意娘分碗,如意娘笑呵呵道謝,先把宋殊那碗端了過去。
  
  唐景玉飛快掃了一眼,怎麼看都覺得宋殊那碗的餛飩似乎要多一些。
  
  長得好又有錢,婚事八字還沒一撇呢,如意娘已經開始特殊對待宋殊了,不知道一會兒結賬時能不能便宜些……想到可以借宋殊的光佔點便宜,唐景玉心裡那些羨慕嫉妒立即消失的無影無蹤。
  
  餛飩擺好,如意又把幾碟小菜送了過來,岸邊清風徐徐,感覺確實不錯。
  
  唐景玉吃得滿頭大汗,被黃昏晚風一吹,渾身通暢。
  
  她端起碗,把湯水也都喝了,放下碗正想打嗝兒呢,忽然發現錢進幾人都在看她。
  
  唐景玉試探著抹了抹嘴角。
  
  錢進撲哧笑了,「你嘴角沒東西,就是看你瘦瘦矮矮的,沒想到還挺能吃。」
  
  楊昌附和點頭:「看著比剛來那會兒胖了些。」氣色也好看了。
  
  朱壽最實誠,把自己的碗推給唐景玉:「我這兒還有,你吃不?」他已經吃飽了。
  
  唐景玉不由看向宋殊,就他沒說話了。
  
  宋殊早就放下勺子了,掃一眼唐景玉面前只剩幾片芫荽的大碗,好心提醒道:「胃不和,臥不安,晚飯吃七分飽便可。」也是說給錢進他們聽的。
  
  唐景玉撇撇嘴,也看向宋殊的碗:「我娘從小就教我吃飯不許剩下。」
  
  宋殊無動於衷,倒是朱壽聽進去了,見錢進楊昌果然都吃完了,確定唐景玉不吃後,連忙把自己剩下的都吃了。
  
  唐景玉剛想悄悄告訴他不用吃,餘光裡見錢進起身朝餛飩鋪子走去,她連忙追了上去,好說歹說把錢進勸回去了,自己去結賬。她沒說是自己請客,只說宋殊挺滿意的,以後可能常來,如意娘聽了高興啊,主動少收八文錢,一百文湊整。
  
  工錢一下子去了三成多,唐景玉心疼死了,回去路上都沒怎麼說話。
  
  到了鶴竹堂,天已經暗了下去。
  
  唐景玉準備跟朱壽楊昌一起去水房那邊拎水擦身。燈鋪裡面除了宋殊有人服侍,其他人幾乎都是自食其力過日子,衣裳自己洗,楊昌朱壽沾了宋殊的光直接去堂屋吃飯就行,不然也得跟唐景玉一樣跑去前面吃大鍋飯。
  
  只是她還沒走遠,宋殊隨口提醒了一句:「今晚我要沐浴,你把水備好。」
  
  唐景玉就跟遭雷劈一樣僵住了,回頭,只看見宋殊走向正房的身影。
  
  她怎麼把這茬忘了啊!宋殊這人夏日每天都要洗澡,而且還是坐在浴桶裡洗,之前都是順子提水伺候他,順子走後唐景玉只惦記著漲工錢,根本沒想過從此以後鶴竹堂裡所有活兒都是她的了!
  
  那麼大的浴桶,她得提幾趟啊……
  
  「唐五?」朱壽疑惑地喊她。
  
  唐景玉嘆口氣,「沒事,走吧。」
  
  她知道,只要她開口,朱壽一定會幫忙,但她不可能每次都讓朱壽幫忙。天上不會掉餡餅兒,宋殊也不會平白無故給她銀子,想拿順子那樣高的工錢,她就得做同樣的活兒。
  
  朱壽腦袋簡單,唐景玉不開口請他,他也想不到她接下來要做的活兒可能需要他幫忙,因此拎了一桶水就回東廂房擦拭去了。楊昌呢,他又不知道唐景玉是姑娘,一個半大小子做這種事再正常不過,唐景玉要是開口求他,他只會認為唐景玉偷懶耍滑。
  
  於是唐景玉認命地在正房與水房來回跑,將最後一桶水倒進浴桶時,她後背衣裳都濕透了,拄著水桶氣喘吁吁。當了四年乞丐,她是能吃苦,可她沒有做過力氣活啊,一下子拎這麼多趟水,胳膊發酸小腿直打顫,那碗餛飩算是白吃了。
  
  「你要是覺得辛苦,我可以給你換份差事,你腦子聰明,跟錢伯學記賬也行。」
  
  宋殊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在門口對她道。
  
  唐景玉看著水桶底下,裡面還殘留著一些水,被燈光照得水色浮動。
  
  當賬房先生?
  
  她當不了,最多給錢伯打打下手,工錢應該不多,而且每天困在屋子裡,枯悶無趣。
  
  她想留在鶴竹堂,抓住一切機會學做燈籠,賺大錢。
  
  「不辛苦,很快就能習慣了。」她慢慢直起腰,抬手抹了一把額頭汗水,順勢把垂下來的碎髮撥開,跟著目不斜視往外走,「掌櫃慢洗,我一會兒再來倒水。」
  
  宋殊側身給她讓地方,等那單薄又狼狽的身影出去了,他推著門板準備關門。
  
  「掌櫃……」
  
  已經走下台階的唐景玉忽然轉身,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掌櫃,明天真的不許我偷聽了嗎?」
  
  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裡面好像噙著淚水,不知是因為累哭的,還是為不能偷聽而委屈。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9:07 AM

第12章

  月初第一天,唐景玉早早就起來了,因為接下來要干活,她穿的還是昨天那身衣服,等忙完一圈再洗洗臉擦擦身子,換身乾淨的,把髒的那套洗掉。一共兩身衣裳,正好輪流穿。
  
  推開門,碰巧正房那邊宋殊也剛開門。
  
  靜謐的院子裡,兩聲吱嘎聲幾乎同時響起,唐景玉不由自主看向宋殊,宋殊也看向了她。
  
  昨晚唐景玉開口之後,宋殊什麼都沒說就把門關上了,過了一陣唐景玉去倒水時,宋殊已經回了臥室,沒給唐景玉再哀求的機會。現在又碰上,唐景玉忍不住就想再求一遍,宋殊卻彷彿料到她心中所想,帶上門後逕自朝竹林那邊而去。他側臉俊美,著一身鬆散的墨色夏袍,沿著走廊不急不緩行走,飄逸之極。
  
  唐景玉肩膀垮了下去。
  
  順子跟她說過,宋殊一年四季早上都會去竹林那邊練功夫,冬天還好,夏日回來又得沐浴……
  
  一個破書生練什麼功夫啊,想強身健體,四五十歲再開始練五禽戲也不遲啊!
  
  唐景玉氣不打一處來,既恨宋殊愛乾淨折騰人,又羨慕的眼睛發紅,她當官家小姐的時候也有過這種待遇啊,如今卻淪落到只能當伺候人的那個。
  
  氣歸氣,還得幹活。
  
  院子裡乾乾淨淨沒有什麼需要打掃的,唐景玉迅速將幾間屋子都擦拭了一遍,再跑去水房給宋殊提水。水房所在的院子裡有井,因是夏天,洗澡水不用太熱,唐景玉只需要最後兌一桶熱的就行了。
  
  「唐五起來的挺早啊。」水房一位婆子站在房簷下跟她聊天,「看你這細胳膊細腿的,一天三頓多吃點,早點把個頭長高,到時候提水就輕鬆了。」
  
  唐景玉乾笑兩聲,吃力往上提水時,昨晚被她放棄的那個念頭又冒了出來。
  
  如果她每月給這個婆子開一百文錢請她幫忙拎早晚兩趟水,這個婆子肯定願意,而她現在工錢有一兩銀子,一百文還是出得起的,這樣就能輕鬆許多。
  
  但她不敢,不敢在宋殊眼皮子底下耍小聰明。
  
  拎到一半的時候,朱壽起來了,見她累得後背衣裳都濕了,立即就要幫忙。唐景玉不肯讓他幫,朱壽纏得緊,唐景玉無可奈何把他罵了一頓,罵得朱壽眼裡都轉淚了他才垂頭喪氣地離開。
  
  唐景玉眼裡也有淚,走一步就掉一雙,好在很快又被她憋了回去。
  
  跟那四年的日子比,現在吃穿不愁有工錢拿,有什麼好哭的?
  
  不能因為有人關心就嬌氣了,她沒有那個資格。
  
  宋殊師徒三人吃早飯的時候,唐景玉剛剛洗漱完畢,倒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早飯端回來擺在桌子上也不想吃,最後實在是餓瘋了才坐了起來,手拿筷子時抖個不停。
  
  吃完飯,唐景玉把碗筷放回廚房去,回來就見宋殊正往燈房走呢,裡面楊昌朱壽已經等著了。
  
  唐景玉咬咬唇,等宋殊關好門,她不甘心地又悄悄躲到了牆根下。
  
  宋殊肯收留她,她不信他就真的那麼狠心不讓她聽,她就再試這一次,成功了最好,萬一失敗宋殊要趕她走,她再好好求求他,以後不再犯就是了。
  
  一堂課聽得她膽顫心驚,到了往常下課的時間,唐景玉不敢留在這裡,提前一會兒悄悄溜走了,下午午覺起來後繼續如此,快下課就躲起來,儘量不跟宋殊打照面。
  
  唐景玉不知道宋殊究竟有沒有發現她還在偷聽,反正準備洗澡水的時候宋殊都沒有再出現。
  
  但她隱隱覺得吧,宋殊應該是知道的,或許是他同情她可憐,所以假裝沒有發現?
  
  唐景玉很是竊喜,早晚提水的時候好像也沒那麼辛苦了。
  
  可惜好景不長,暗暗僥倖了七八天,這日半夜突然下雨了,雨還挺大,砸到地上濺起一片水霧。早上起來唐景玉站在屋門口,看著層層雨幕,一邊高興今天涼快宋殊不會洗澡,她可以輕鬆一日,另一邊又發愁這麼大的雨,她如何偷聽啊?
  
  今天要講各種竹子做燈籠的優劣,竹子是燈籠骨架,比紙還重要,她必須聽的。
  
  半個時辰後,等宋殊師徒都進去了,唐景玉打著傘偷偷溜到牆角,花壇邊角泥濘不堪,唐景玉看看門口,最終還是忍了,蹲在泥濘裡斜撐著傘聽。畢竟是偷聽,就算宋殊默許了,她還是收斂些吧。
  
  雨水連串砸到傘面上,啪嗒啪嗒特別響,有時候宋殊聲音會聽不清楚,不太重要的唐景玉沒管,實在不能漏掉的,唐景玉就把傘收了起來。
  
  一堂課聽完,唐景玉渾身都濕透了,狼狽不堪地逃回了自己的小耳房。
  
  下午又折騰了一回,晚上唐景玉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
  
  ~
  
  雨停了,宋殊照舊早起,開門時朝耳房那邊瞥了一眼才轉身。
  
  雨過天晴,晨光又變得跟往常一樣刺眼,從竹林回來,宋殊身上出了一層薄汗。耳房那邊門依然關著,看不出唐景玉到底起來沒有,宋殊先去側室,發現裡面根本沒有浴桶,蹙了蹙眉。
  
  據他這段日子的觀察,小姑娘並非懶惰之人,莫非昨日淋了兩次雨真的病了?
  
  錢進在前院忙活,宋殊讓朱壽去敲門,他站在正房屋簷下看著。
  
  「唐五,唐五起來了!」朱壽以為唐景玉睡懶覺呢,對著門縫大聲喊人。
  
  連續喊了好幾聲,裡面都沒有回應。
  
  朱壽茫然地看向宋殊:「師父,唐五是不是出去了啊?」
  
  「推門試試。」宋殊簡單地提醒。
  
  朱壽伸手推門,沒推開,門從裡面插上了。
  
  宋殊不等朱壽再問便催他繼續喊人。
  
  朱壽明白過來了,唐五果然是睡懶覺呢,因此叫的更大聲。
  
  裡面唐景玉皺皺眉,終於醒了,一看窗外明晃晃的,暗道糟糕,立即扯開被子坐了起來,只是沒坐穩呢,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轉,等她回神,人已經跌回了枕頭上。
  
  唐景玉摸摸額頭,果然很燙。
  
  怎麼又病了?
  
  外面朱壽還在叫魂,唐景玉嘆口氣,這次慢慢坐起身,感覺沒那麼難受了才穿鞋。頭重腳輕,光是穿衣服身上就出了一層虛汗。唐景玉心知今日是做不了活兒了,慢慢吞吞往外走去,身體靠著半扇門板,只把另一邊打開,剛想探出頭解釋,朱壽突然用力一推,唐景玉這會兒哪有力氣啊,直接就倒地上了。
  
  「朱壽你混……」唐景玉頭暈目眩,只能看清門外有個人影,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
  
  朱壽嚇了一跳,愣在門外看著她:「唐五,你怎麼又睡著了?」眼皮都快合上了。
  
  「去前面找錢進,讓他請郎中過來。」宋殊從他身邊閃了進去,一把抱起唐景玉往裡走,走到內室門口頓住,見朱壽還愣在那兒,目光一冷,「沒聽見我的話?」
  
  朱壽瞬間回神,看看師父懷裡半死不活的同伴,轉身就跑了。生病才請郎中,唐五一定是生病了,想到這裡,他越跑越快。
  
  宋殊將唐景玉放到床上,起身時發現唐景玉已經昏了過去,眉頭蹙著眼眸緊閉,養白不少的臉龐紅撲撲的,配著她披散的凌亂長發,難得現出幾分姑娘模樣,特別是那細密微翹的長睫毛,更添嬌俏。
  
  這樣子太容易引人懷疑了。
  
  宋殊扭頭打量唐景玉的臥房。
  
  桌子下面擺著一個木盆,裡面是換下來的濕衣服,頭巾也在。他走到梳妝鏡前,發現鏡子旁還有一塊兒乾淨的頭巾,然後除了梳子,再也沒有任何姑娘可能會有的飾物。宋殊掃了一眼抽屜,沒有去看裡面都有什麼,拿起梳子跟頭巾回到床邊。
  
  扶起唐景玉讓她靠著床頭壁板,宋殊幫她梳了個最簡單的男子髮髻,梳完再把人放躺下去。
  
  這樣看著,就只是一個容貌清秀的少年。
  
  宋殊將梳子放回原處,準備回自己房中洗手,轉身時視線無意掠過書桌,腳步就頓住了。他走過去,桌子上鋪著的確實是他之前丟棄的廢紙,雖然被人儘量壓平了,依然皺皺巴巴的。旁邊還有一張紙,宋殊拿起來看了看,發現正面是朱壽的字,背面的……
  
  跟他的字形似神不似,但短短半月就能練成這樣,足見天賦超凡。
  
  有天分,肯吃苦,有上進心,為人也算正派,如果是個男的,他倒是很願意收這個徒弟。
  
  ~
  
  郎中很快就來了,宋殊坐在一旁看郎中診治,錢進三人都站在他身後,朱壽想坐在床上守著唐景玉的,被宋殊喊了過來。
  
  老郎中號脈好半晌才收手,盯著唐景玉仔細看了看,有些困惑地看向宋殊。
  
  宋殊不易察覺地點點頭。
  
  老郎中明白了,當著錢進等人的面只說了唐景玉這次的病。宋殊讓錢進去買藥煎藥,又命楊昌朱壽二人回屋練字去,這才將老郎中請到外間,低聲詢問:「她身上還有別的不妥?」
  
  老郎中神色凝重:「這位小姑娘常年食不果腹,最近暴飲暴食,胃腸不堪重荷,繼續下去有性命之憂。此外,她脈象虛浮有體寒之症,若不是及時調養,將來恐怕難以受孕。」
  
  「常年食不果腹?」宋殊多問了一句。山東四月鬧災,到今日不過短短三個月。
  
  「是啊,看她的樣子,至少兩三年都是忍饑挨餓過來的。」老郎中很是確定地道。
  
  宋殊沒再多問,只請老郎中開調養方子,等老郎中叮囑完飲食起居上的忌諱,宋殊一邊送他出門一邊婉言相求:「她無家可歸才女扮男裝做工掙錢,此事還請老伯……」
  
  老郎中笑笑:「宋掌櫃客氣了,老夫只管看病治病,其他一概不管,倒是宋掌櫃體恤夥計,小姑娘能遇到宋掌櫃這樣的東家,實在是她的福氣啊。」今日這些補藥開下來,至少得吃半年才能徹底見效,診費藥費加起來,頂小姑娘兩三年的工錢。
  
  宋殊謙遜一笑,與老郎中拱手道別。

--------------------------------

作者有話要說:
  
  宋掌櫃:唸唸這段。

  唐姑娘: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呸,宋殊你個王八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9:08 AM

第13章

  唐景玉沒睡多久就被朱壽叫醒了。
  
  「唐五你病了,要吃藥。」朱壽眼圈有點紅,見她終於睜開眼睛了,他連忙把藥碗端了過來,「不燙了,我喂你喝。」
  
  唐景玉腦袋昏昏沉沉的,不過端碗的力氣還是有的,她撐著床板坐了起來,背靠床頭道:「給我吧,我自己喝。」藥肯定特別苦,與其讓朱壽一勺一勺慢慢喂她,不如一口氣吞下肚。
  
  朱壽什麼都聽她的,乖乖把碗遞過去,只是怕她拿不穩,他依然小心翼翼托著碗底。
  
  深褐色的湯藥還冒著熱氣,唐景玉先嘗了嘗,確定真的不燙,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吞嚥。藥很苦,落入腹中帶起一股股熱往全身各處散去,一碗喝完,唐景玉身上出了一層虛汗,很舒服的那種,好像身體都有力氣了。
  
  「給我端碗水過來,我漱漱口。」喝完了,唐景玉張著嘴催道,不想讓舌尖碰到任何地方。
  
  朱壽馬上去了,藥碗放在桌子上,再倒一杯溫開水,小心翼翼端著送到唐景玉面前。
  
  唐景玉暫且壓下心裡的暖意,低頭漱口。
  
  生病的時候有個人在身邊照顧,多好啊。
  
  「給你吃棗。」等她放下茶杯,朱壽從口袋裡摸出兩個大紅干棗,每個都有拇指大小,圓圓胖胖的,看得唐景玉口水直流,都忘了責問他為何剛吃完藥那會兒不拿出來了。
  
  「你從廚房偷的?」唐景玉抓起一個放進嘴裡,邊嚼邊問,嘴裡甜了,心裡也甜。朱壽傻歸傻,沒想到還挺會疼人。
  
  朱壽搖搖頭,指著桌子道:「師父讓錢進買的,買了好幾斤,說是給你養病用。」
  
  唐景玉詫異地望過去,果然看見一個小袋子,鼓鼓的放在桌子上。
  
  她應該是淋雨著涼了吧,紅棗能管這病?
  
  唐景玉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別的不說,藥錢宋殊肯定才得跟她要呢。
  
  「這個也給你,我去叫師父,師父說你醒了就讓我去叫他的。」朱壽把剩下的紅棗塞到唐景玉手裡,起身就要走。
  
  「等等!」唐景玉脫口而出。
  
  朱壽回頭看她。
  
  唐景玉突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沉默片刻開口:「去吧去吧。」
  
  她這半天沒幹活,宋殊早晚都要跟她談談的。
  
  朱壽走後,唐景玉打算起身收拾時才發現頭髮已經束好了,她想了想,反正現在她生著病呢,就偷懶一次吧,而且即便她起來了,宋殊也不會因為她待客周到就不扣工錢不討藥錢了。
  
  於是唐景玉繼續靠著床頭,嘎嘣嘎嘣把另一個紅棗也吃了,剛吐完核兒外面就傳來了腳步聲。唐景玉莫名有點緊張,忙著準備起可能需要的應對之詞來。
  
  宋殊卻並沒有馬上進屋,轉身對緊跟在身後的朱壽道:「你回房練字去。」
  
  朱壽不願意:「唐五生病了,我想陪他說話。」
  
  宋殊對待這個傻徒弟還算有耐心:「現在她需要靜心休養,晌午你幫她把午飯端過來便可。」
  
  朱壽「哦」了聲,不太情願地下了台階,沒走兩步又疑惑回頭:「那師父等唐五休息好了再去找他吧?」
  
  屋裡唐景玉聽到這句,差點就笑出聲了,這個大傻子,宋殊會不會後悔選了這個徒弟?
  
  不知道宋殊如何答的,朱壽沒再糾纏。外面傳來關門聲,唐景玉情不自禁捏捏她一直藏在枕頭下面的小錢袋,總覺得下一刻錢袋不但要空了,她還得欠一屁股債。
  
  宋殊很快就走了進來。
  
  唐景玉歉疚地賠笑:「掌櫃我不是故意生病的……」
  
  宋殊抬手打斷她,走到床前將手裡兩頁紙遞給她:「你先看看這個,郎中知道你是女的,但他不會說出去,你大可放心。」說完折回桌子前,面朝唐景玉而坐。
  
  唐景玉乖乖閉了嘴,低頭看字。
  
  滿滿兩頁小楷,清雄雅正,靜氣迎人,空靈而平和,正是宋殊的字。第一眼是享受,只是等唐景玉看清上面寫的是什麼時,被宋殊一手好字帶來的靜謐心緒瞬間被打翻了。
  
  吃得太多再不節制就有可能暴斃?體寒之症不好好調養將來可能懷不上孩子?
  
  再看第二頁的兩則藥方,這次的小病用不了幾個錢,但是養胃滋身的那些,半年吃下來……瞧瞧,宋殊都好心地替她標上了,約莫四十兩銀子,這還是老郎中特意開了普通百姓人家能用得起的方子,否則人參燕窩加上來,四十兩一頓就吃完了。
  
  唐景玉第一反應是不治了,飲食上她每頓少吃點,不讓身體變得更差就好,至於孩子,她都沒打算成親,管她體寒不體寒呢。
  
  只是沒等她開口逞強,她就又後悔了。
  
  她才十四歲,以後的路還那麼長,沒有治病條件就算了,但凡有絲機會,她都應該抓住的。這世上幾乎沒有真正關心她的人了,朱壽那是傻,要是連她自己都不愛惜身體,將來就算她賺到足夠的錢,又有什麼用?
  
  沒什麼比身體更重要。
  
  唐景玉看向宋殊:「掌櫃願意借錢給我?」
  
  宋殊將她的神情變化都看在眼裡,微微頷首道:「我是想幫你,但還需要你一句準話,你是否真的下定決心徹底治好自己一身病?如果不是,那我下面的話就可以省了。」
  
  「想,掌櫃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會答應。」唐景玉毫不猶豫地道。
  
  小姑娘夠聰明,沒有因一時困窘捨本逐末,宋殊心裡又高看了她一分。
  
  「那好,我先給你算一筆賬。」
  
  宋殊指了指她手中的兩頁紙,「你的身體主要靠食補,上面的藥材食材按半年量算,一共是四十兩。因為你要女扮男裝,一來這份食補方子不好讓廚房的師傅知道,二來我也不可能吩咐廚房給你開小灶,所以我會把鶴竹堂的小廚房借給你用,你自己做飯刷碗,柴米油鹽柴禾連同借用費,半年算你六兩,如何?」
  
  唐景玉苦著臉討好:「多謝掌櫃如此替我著想。」一下子欠債四十六兩了。
  
  「既然你要修養,提水的活計我會交給旁人做。」 宋殊繼續道,緊接著不等唐景玉歡喜,他馬上補充,「但你的工錢以後也不會再漲,每月只有一兩。」
  
  唐景玉很想叫苦,偏偏這種算法無比地公平,她哭喪著臉接話:「這樣的話,我至少要在燈鋪干四年才能還完所有欠債。」白干四年啊,四年後才能攢錢買宅子……
  
  「四年後你的身份未必還能瞞得下去。」宋殊面無表情掃了一眼她胸口,四年後她十八歲,不可能還像現在這樣雄雌難辨。
  
  唐景玉並未注意到男人的視線,她心中一動:「掌櫃這話是什麼意思?」
  
  宋殊站了起來,掏出另一張紙遞給她:「四年太久,我不想因你的身份惹麻煩,所以最多收留你兩年。從今日起,我會教你做燈籠,以你的天分,一年後做出的燈籠應該能放到鋪子裡售賣,那一年所得,既能還債,也能攢下一筆,夠你離開這裡所用,離開燈鋪後,你不得在蘇州府賣一盞燈籠,這是字據,你先看看。」
  
  他願意教她做燈籠了?
  
  唐景玉大喜,興奮地直接站到了地上:「師父,那你多收留我兩年行嗎?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人識破的。」多賣兩年燈籠,能多賺不少錢呢。
  
  宋殊淡淡看她一眼,轉身將字據放在桌子上,印盒都擺好了:「不用叫我師父,我只是為了讓你早點還錢才肯破例教你。這兩年裡你依然是鶴竹堂的雜役,既選擇學燈籠,那麼每月也沒有工錢拿。過來按手印。」
  
  唐景玉慢慢吞吞走了過去,猶不死心地道:「萬一我天分沒有掌櫃想的那麼好,一年賣的燈籠不夠還錢呢?我看掌櫃還是把期限改成三年好了,一年學,兩年做燈籠,肯定不會虧。」
  
  宋殊笑了一下,示意她看字據最後一行小字。
  
  唐景玉剛才只是簡單看了大概意思,見他笑得頗有幾分輕蔑,她忙俯身去看,小聲念道:「若兩年內無法還清所有欠債,畫押人甘願賣身為奴與宋殊。」
  
  好狠啊,這是逼她好好學呢,甚至都料到她用的是假名,整篇字據用的全是畫押人……
  
  「掌櫃你真精明,天生的生意人啊。」唐景玉徹底死心,伸手去沾紅色的印泥。
  
  宋殊沒有答言,只看著她手。
  
  眼看要按上去了,唐景玉忽然頓住,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掌櫃,你該不會為了給家裡添個手巧會做燈籠的奴婢,故意不好好教我吧?」
  
  「如果你不信我,那就不必畫押。」宋殊作勢要把字據拿開。
  
  唐景玉連忙摀住,一邊按手印一邊賠笑:「掌櫃別生氣,我是開玩笑呢,掌櫃對我有再造之恩,我不信誰也會信掌櫃啊。好了,掌櫃你看。」
  
  雪白的宣紙一角,多了一個紅紅的手印。
  
  宋殊將字據折好收入懷中,拾起印盒往外走,唐景玉跟在後頭送客。
  
  宋殊邊走邊囑咐她:「今日請郎中抓藥一共用了三兩銀子,病好後你到錢伯那裡支剩下的四十三兩,以後食材自己去菜場買,不會做飯自己想辦法。好心提醒一句,這些銀子剛好夠你養身體的,你最好按照紙上所寫調養,別在這上面省。你年紀小,現在補還來得及,耽誤了最好時機,以後再有錢也無法根治。」
  
  這是擔心她胡亂花錢呢,唐景玉笑道:「掌櫃放心,我心裡都有數的,絕不辜負您一片好意。」
  
  她打開門,恭敬地請宋殊出去,臉上是再誠懇不過的笑容。
  
  宋殊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頭也不回地走了。
  
  唐景玉笑嘻嘻目送他回了上房才關門進屋,本想繼續躺床上歇著的,不知為何腦海裡又浮現宋殊那片刻目光停留,她疑惑地皺皺眉,猶豫一會兒還是去了梳妝台前,拿起銅鏡照鏡子。
  
  裡面的男裝姑娘髮髻有點歪,頭髮有點亂,臉蛋是不正常的紅。
  
  確實邋遢了點,但也不值得宋殊多看吧?
  
  唐景玉盯著嘴唇瞧,心中漸漸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她又回想了一下宋殊的眼神,最後苦著臉咧嘴呲牙。
  
  她牙齒還是很白的,正因為太白了,左邊門牙上那塊兒紅棗皮就顯得特別刺眼。
  
--------------------------

作者有話要說:

  唐姑娘:就不能讓我做個淑女麼?這樣子哪個正常人會喜歡我啊!!!

  宋掌櫃:午飯不想吃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3 09:09 AM

第14章

  唐景玉連續喝了兩頓藥,第二天就能下地走動了,因為今日便可去屋裡聽宋殊講課,她心情特別好,雖然腦袋還是有些不舒服,卻也沒有找藉口偷懶,勤勤快快地收拾房間,早飯後跟朱壽二人一起進了燈房。
  
  對於唐景玉來聽課一事,朱壽沒什麼感覺,楊昌有些詫異,但也沒有多問。
  
  楊昌不問,唐景玉自然不會把她跟宋殊的協議說出來。
  
  宋殊很快就到了,站在門口對三人道:「出來,今日在外面上課。」
  
  唐景玉三人疑惑地跟了出去。
  
  宋殊將三人領到前面放置竹子的偏院,院子很大,裡面橫著豎著擺的全是竹竿,一根根一排排一捆捆頗為壯觀,牆根陰涼底下五個夥計正熟練地削竹篾,連續不斷的刷刷聲反而襯得院子更加安靜。
  
  「師父要教我們削竹篾嗎?」朱壽早就想學了,一看這個忍不住問了出來。
  
  唐景玉小聲嘀咕:「咱們是做燈籠的,削竹篾做什麼?」沒看那邊幾個老師傅都只管做燈籠嗎,這種完全不需要任何技巧的粗活兒,請夥計做就是,他們幹純粹是大材小用。
  
  宋殊回頭看了她一眼,「這個下個月再教你們,今天教你們辨認各種竹子竹齡。」
  
  朱壽興奮得鳳眼亮如寒星。
  
  唐景玉苦著臉再次打量一眼那些夥計,還真要學這個啊?看起來就很累。
  
  同竹子打了一天交道,三人又跟著宋殊往回走,宋殊讓楊昌朱壽先回去,單獨把唐景玉叫到書房,「今日起你也要臨摹字帖,想學誰的?」
  
  「學掌櫃的行嗎?」唐景玉沒有底氣地問,「我喜歡掌櫃的字。」
  
  宋殊並未意外,從書架上拿過自己當年的練字冊子,走到書桌前道:「練也可以,但我先提醒你,我做的燈籠上面都有我的印章,就算你字寫得跟我一模一樣,沒有蓋印,旁人也不會高價買你的燈籠。」
  
  一番話,唐景玉的心就像是晃了一次鞦韆,正高興地飄著呢,忽然就沉下去了。
  
  她半是生氣半是委屈地看著他:「在掌櫃心裡我就如此不堪嗎?我是喜歡掌櫃的字才想臨摹的,絕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宋殊將冊子朝她推了推:「你怎麼想的你自己清楚,走吧,每天寫五張交上來。」
  
  唐景玉頓時笑了,抱起冊子翻幾頁,如獲至寶,而且宋殊確實猜對了一半她的心思,這樣說她也不算冤枉。
  
  「那我走了,掌櫃忙吧。」唐景玉心滿意足地告辭。
  
  宋殊鋪好一張宣紙,提筆寫字,寫著寫著記起一事,放下筆朝外走去,走到燈房正要推門而入,身後傳來推門聲。他回頭,就見唐景玉歡快地跑進了小廚房,沒過多久又跑了出來,看樣子是去前面廚房取經了。
  
  沒心沒肺的,怎麼看都還是一個孩子。
  
  宋殊抬腳進屋。
  
  剛進去不久,錢進快步跑了過來,見燈房門開著,直奔這邊:「掌櫃,莊夫人來了。」
  
  宋殊將昨晚才做好的兩盞蓮花燈放在桌子上,隨即領著錢進去外面迎人。
  
  ~
  
  莊家開設的南山書院,莊寅只是院長,偶爾去給學子們講講學,平日教書的是他的幾個無心仕途的弟子。莊寅今年五十六歲,他親自教授的學生並不多,每年只收四五個左右,都是天賦出眾的,而在他這些弟子當中,目前名氣最大才學最高的便是宋殊。
  
  宋殊自小聰穎懂事,加上他父母雙亡身世可憐,莊寅對這個弟子便格外照顧,常常留他在家裡用飯。莊夫人更是將宋殊視為己出,宋殊在莊家讀書的那些年,一年四季的衣裳幾乎都出自莊夫人之手,宋殊亦敬莊夫人如同生母。
  
  「師母怎麼親自過來了?」踏進鋪子,宋殊目光一掃,直奔側對自己賞燈的老夫人而去。
  
  莊夫人五十多歲,頭髮花白,氣色很是不錯,若不是那些白髮,看起來要年輕幾歲的。見宋殊來了,她和藹一笑,指著面前一盞盞燈籠道:「我最喜歡來你們家看燈籠了,看看這些字畫,一盞比一盞有靈氣,換我買回家,肯定都舍不得用。」
  
  「師母過讚了,這邊人多,師母隨我去後面坐吧。」宋殊熟稔地扶著老夫人胳膊道。
  
  臨近中元,來鋪子裡買河燈的人越來越多,三間鋪面人來人往。
  
  莊夫人點點頭,邊走邊跟他說話,問得都是宋殊的飲食起居,得知他收了徒弟,她也打聽了兩句。
  
  宋殊請老夫人到堂屋落座,想喊唐景玉備茶,又記起唐景玉跑前面去了,便讓錢進去燈房把兩盞燈籠拿過來,他打算親自動手。
  
  莊夫人笑道:「過來過來,你陪師母說話,讓迎春去弄。」
  
  話音一落,她身後圓臉的紅裙丫鬟朝宋殊欠身行禮,邁著小碎步出去了,因她隨莊夫人來的次數多了,對宋家院中情形早已十分熟悉。
  
  莊夫人不免又勸宋殊:「你看你,不著急娶媳婦,身邊準備兩個知冷知熱的丫鬟伺候著也行啊,如今連個使喚的小廝都沒有了,讓我如何放心?」
  
  宋殊有些頭疼地解釋道:「前陣子新招了一個使喚的,年紀小點,偶爾貪玩,趕巧讓師母撞上了。」
  
  「反正你總有話說。」莊夫人瞪他一眼,目光投向了門口。
  
  錢進提著一個竹籃走了進來,籃子是扁圓的,裡面裝著一對兒蓮花燈。
  
  「請夫人過目。」錢進將籃子放到桌子上,再把兩盞蓮花燈小心翼翼捧出來,擺到老夫人面前。
  
  兩盞蓮花燈,一大一小,底座是連著的,栩栩如生,宣紙做成的蓮花瓣上都提了一行小字。莊夫人認真地看,蒼老的手慢慢旋轉,口中喃喃自語:「又是一年了,不知她們娘倆在那邊過得如何。」
  
  宋殊沉默。
  
  師姐病逝的時候,他正在考場裡,出來時得知噩耗,師姐已經下葬了,他只來得及到師姐墳頭上香祭拜。後來他隨軍出征,再回京的時候,沒過幾天又得了唐景玉病故的消息,趕去唐府,只看到一副小小的棺木。他質問唐尚華為何沒有照顧好女兒,唐尚華一臉悲痛說不出話,而死者已矣,他一個外人,也不好再追究什麼。
  
  ~
  
  宋家廚房裡,唐景玉在看龐師傅炒菜呢,不停地吸鼻子:「真香啊,真不懂掌櫃為啥還要折磨我讓我學做飯給他開小灶,換我能吃龐叔做的菜就很滿足了。」
  
  龐師傅心寬體胖,並沒有被掌櫃冷落的尷尬:「知足吧,咱們掌櫃那是賞識你,你早日學成,我也省事了。」每天都要先給掌櫃做一份,然後再做大鍋飯,反正工錢沒啥區別,他巴不得掌櫃再開開恩,現在就吃唐五做的,別讓他做掌櫃那份了。
  
  唐景玉笑著拍他馬屁:「我笨,還得龐叔好好教我啊。」
  
  龐師傅痛快地答應了。
  
  炒菜其實很簡單,記住步驟就行了,唐景玉心思移到了別處,在廚房裡面溜躂起來,「龐叔,那我從你這兒舀點米回去啦,留著晚上給掌櫃煮粥喝。」她自己一個人蒸米飯不夠費事的,所以米飯唐景玉打算來大廚房盛,她吃的少,一碗就夠,倒是粥因為要加調補的東西,蓮子紅棗花生核桃什麼的,大廚房這邊肯定不會煮這種粥,得她自己弄。
  
  「你自己倒吧,我記得那邊好像有個空的米袋子。」龐師傅沒放在心上。
  
  唐景玉竊喜,舀了一袋子底白米,吃完了再來拿,宋殊就是發現了也不會跟她計較的。
  
  討了米,唐景玉又拿了一段山藥兩塊兒大姜和半斤紅糖,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她一個人用不了多少,凡是調養身體所需而大廚房這邊正好有的,唐景玉都打算來這邊拿了,能省一點是一點。
  
  一路上只遇到幾個夥計,到了鶴竹堂院門口,唐景玉貼著牆探頭往裡望,見上房幾間屋門都關著,院子裡也沒有宋殊的身影,她做賊一般悄悄朝自己的小廚房跑去。就算宋殊不會在乎這點東西,能不發現還是不發現的好。
  
  將東西放好,唐景玉徹底鬆了口氣,往外走時瞧見宋殊單獨走了進來,她樂呵呵跟他打招呼:「掌櫃,我今晚打算熬薑湯泡腳,郎中說那樣對身體好,要不要我給掌櫃也準備一盆?」
  
  宋殊想問她姜哪來的,開口之前又覺得不值得為了那點小事跟她計較,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走了。
  
  一片好意被無視,唐景玉撇撇嘴,又去廚房抱了些柴禾,開始準備自己的第一頓晚飯。
  
  山藥紅棗粥。
  
  「唐五,為啥要用薑湯泡腳啊?」
  
  門口忽然一黑,朱壽跨了進來。
  
  唐景玉一邊給山藥去皮一邊也不太確定地解釋:「姜能祛寒,熱水裡加薑湯大概能讓身子更熱乎吧。」
  
  「身子熱乎就能對身體好嗎?那我也要泡腳。」朱壽走到她身邊,低頭看她手裡的東西,「這是樹根?」
  
  「你才吃樹根!」唐景玉差點切到手,連忙放下刀給他安排活兒:「去幫我數五個紅棗,掰成兩半把棗核兒取出來。你是大男人,不用泡腳,不過我可以分你一點紅棗粥喝。」
  
  朱壽乖乖去幹活兒,掰了兩個突然記起來了,扭頭問她:「那你為啥要讓師父泡腳?」
  
  唐景玉嘿嘿笑,壓低聲音告訴他:「我那是逗他玩呢,知道他肯定不泡。」
  
  朱壽眨眨眼睛,茫然地追問:「你怎麼知道師父不泡?」
  
  唐景玉最煩朱壽問東問西的,回答一兩次是心情好,再多她就沒耐性了,放下菜刀準備訓他一頓,卻見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頭戴玉冠,身穿一身月白長袍,俊美清冷的側臉在夕陽餘暉裡恍然若仙,不是宋殊是誰?
  
  唐景玉心裡叫苦,「掌櫃,我……」
  
  「君子遠庖廚,朱壽,以後不得你再幫她幹活,出來,我有事吩咐你。」
  
  宋殊沒聽唐景玉的解釋,丟下一句話就走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4 12:36 AM

第15章

  朱壽被宋殊叫走後就沒再回來,估計說完話直接到堂屋吃飯去了。
  
  唐景玉自己忙活,坐在小板凳上添柴熬粥,沒一會兒就見大廚房那邊派人送飯過來了。她羨慕地咽嚥口水,繼續耐心地等著自己的山藥紅棗粥。
  
  錢進在前面用的飯,他吃飯沒那麼細緻,聽龐師傅說唐景玉要給掌櫃做飯,心思一轉就猜到唐景玉又偷偷佔掌櫃便宜呢,跑過來看熱鬧,「聞起來挺香的啊,你往米裡加了什麼?」
  
  他站在灶台前,好奇地吸鼻子。
  
  唐景玉撓撓腦袋道:「我喜歡吃甜的,往粥裡加了紅棗,錢大哥吃完了?要不要再吃點?」
  
  錢進退到門口,側坐在門檻上,兩條腿一條放外面一條放裡面,微眯著眼睛打趣她:「你下了我那份米?」少年嘴甜會哄人,他也總忍不住逗逗他。
  
  唐景玉早有準備,朝上房揚揚下巴:「本來答應給朱壽留點的,既然錢大哥來了,就不管他了。」
  
  錢進連忙搖頭:「算了吧,朱壽記性最好,沒準一會兒就來跟你要了,我可不想因為一碗粥惹他生氣,再說我也不愛吃甜粥。你先練練廚藝,以後會做的東西多了,咱們去湖裡釣魚去,回來燉魚吃。」
  
  「那敢情好!」唐景玉眼睛都亮了。宋傢伙食算不錯了,隔一兩天就弄兩條魚吃,可架不住夥計人多啊,盤子剛端上來就被人搶光了,唐景玉不想跟一堆大老爺們搶菜,每次都是一口氣挑些菜端回屋裡自己吃。
  
  熬粥費工夫,兩人就從釣魚隨意聊了起來,聊著聊著錢進想起一事,探頭瞅瞅上房那邊,小聲提醒她:「方才莊夫人來,掌櫃想吩咐你備茶沒找著人,你去哪了啊?以後再離開鶴竹堂記得先跟掌櫃打聲招呼,免得他生氣。」
  
  唐景玉添柴的動作一頓,望著裡面跳躍的火苗道:「我去找龐師傅了,多謝錢大哥提醒,下次一定先跟掌櫃提。你說的莊夫人就是掌櫃的師母吧,她來這裡做什麼?」來嘉定這麼久,她已經清楚宋殊跟莊家二老的關係了。
  
  「來拿燈籠,說好了咱們給送過去的,莊夫人大概是想出來走走吧,親自過來取了。」錢進嘆了口氣,「莊夫人的女兒跟外孫女都去了,她每年都會請掌櫃做兩盞河燈,中元夜一起放出去。」
  
  「都去了啊?」唐景玉低低地重複。
  
  「是啊,都好幾年了……啊,掌櫃吃完飯了,我先過去了!」錢進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三兩步跨下台階走了。
  
  唐景玉把才纔添進一半的柴禾都送了進去,看著那先是一暗隨即越來越旺的火苗,不知道該哭還是笑。當年負氣離家,她也想過父親會不會找她,也想好了就算被父親找到,她也不會再回那個家,哪想父親根本沒有找,甚至為了不讓她離家的事情影響聲譽,直接對外說她死了。
  
  幸好,外祖母還記得她們,每年都送燈給她們娘倆。
  
  早知道外祖母今日會來,她說什麼都不會去大廚房的。
  
  唐景玉後悔極了,只是很快又愁上心頭,外祖母已經認定她死了,日後她登門認親,外祖母憑什麼相信她是母親的女兒?她身上沒有任何信物,母親留給她的玉珮早被人販子搶走了……對了,她可以說些母親提過的那些事情,外祖母可能會信她。
  
  不論如何,她還是先掙錢吧,自己有了錢,就沒了假認親戚的必要,否則就算現在外祖母肯認她,她還是要寄居莊家,莊家不是外祖母的,是外祖父的,是他跟二房生的那兩個兒子的……
  
  「唐五,粥好了嗎?我今天特意少吃了半碗飯。」朱壽突然跑了過來,快進來時不知想到什麼,堪堪停住。
  
  唐景玉瞪他:「掌櫃不讓你進來你就不進來啊?」
  
  朱壽一臉為難地看著她。
  
  可憐巴巴的像只討主人歡心的大狗,唐景玉最受不了他這樣,沒好氣地道:「還要等會兒,你先回屋去吧,好了我叫你。」
  
  「我在這跟你一起等。」朱壽不想回屋自己待著,就在台階下面看著她。
  
  少年把燦爛的夕陽都擋住了,投了一條長長的人影進來,唐景玉卻覺得比方才還要暖和,是那種從心底泛起的暖意。身邊有這樣一個單純的夥伴,總比一個人孤零零吃飯好。
  
  粥煮好了,唐景玉盛了兩碗,因為要控制食量,她用的都是小碗。五個紅棗她往自己的碗裡盛了三個,分朱壽兩個,擺到托盤上交給朱壽:「端到我屋裡去吧,我把鍋刷完了就過去。」
  
  白瓷碗裡是煮的發爛的白米,上面飄著紅棗,單看賣相還是挺誘人的,朱壽很高興,特別小心地端著走,從背後看過去,那小碎步走得像極了高門大戶裡的千金小姐。
  
  唐景玉偷偷地笑,利落刷完鍋,帶上廚房門追了上去。
  
  屋門開著,飯桌正對院子,因為粥還很燙,唐景玉就跟朱壽聊天:「快中元節了,那天鋪子夥計都放假,楊昌回家祭祖去,你要不要回去給你娘燒柱香?」
  
  朱壽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麼回去,我也不想回去,以後就住在這裡了。」
  
  兩人都早早沒了娘,提起這個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覺,但唐景玉不喜歡想太多傷心事,先嘗了口粥,發現還有點燙,便興奮地攛掇朱壽:「咱們去求掌櫃教咱們做河燈吧,先學最簡單的那種,等到十五晚上咱們一起去河邊放燈。」
  
  朱壽只是腦筋直,這些節日俗禮的意思他都知道的,輕輕地點點頭:「好。」
  
  「好了,可以吃了,嘗嘗我的手藝如何!」唐景玉笑著拍拍他肩膀,率先拿起勺子。
  
  米爛棗香,挺好吃的。
  
  唐景玉自己很滿意,朱壽也誇好吃,兩人很快就將兩小碗紅棗粥吃光了。
  
  唐景玉收拾東西要去廚房刷碗,朱壽大概是吃得太滿意了,忘了宋殊的吩咐,一直隨唐景玉走到了廚房。唐景玉知道宋殊那人面冷心熱,不可能真的禁止朱壽幫忙,就也沒提醒朱壽。這四年她孤單慣了,難得遇到朱壽這樣乖的朋友,她喜歡跟他一起做事。
  
  趁天還沒有徹底暗下去,兩人一起去宋家的小花園找宋殊。
  
  宋家花園確實不大,勝在佈局精緻,假山池水竹林涼亭小橋,應有盡有。
  
  宋殊站在木橋上,微風拂起衣擺輕輕曳動,彷彿跟夕陽晚景融為了一體。聽到遠處傳來少年清脆的嬉笑聲,他側轉過身,循聲望去,就見倆個穿灰衣的少年並肩走了過來,矮個子的貪玩,摘了朵花想往高個子少年頭上戴,可惜因為身高難以得逞。
  
  在他的記憶裡,這座宅子裡從來沒有過這種無憂無慮的笑聲,他跟兄長都不是喜歡玩鬧的人,而在他們之後,家裡還沒有過孩子。
  
  宋殊多看了唐景玉一眼,知道二人是找自己來的,他朝橋頭走了過去。
  
  「找我有事?」他站在橋頭,目光落在了唐景玉身上。
  
  唐景玉飛快打量宋殊一眼,見他跟平常一樣看不出來心情如何,她也只能鼓起勇氣開口:「掌櫃,快中元節了,我跟朱壽想放河燈,掌櫃能先教我們嗎?折最簡單的那種河燈就行。李師傅他們最近都挺忙的,我們不好去打擾他們。」
  
  宋殊看向朱壽,朱壽期待地看著他,至於唐景玉,不用看也知道她是什麼眼神,小姑娘太會裝可憐,假的都比真的更讓人動容。
  
  但宋殊還是答應了:「這幾日我也沒空,中元你們都不回去吧?那日上午我再教你們。」
  
  兩人的身世他都知道,唐景玉滿嘴謊言,說出來的話半真半假,但想想老郎中的話,就知道唐景玉確實過得很苦,父母多半真的過世了。宋殊也是從孩子過來的,到現在,他依然會像小時候一樣,親自折河燈給親人,只不過隨著兄長祖父的先後離世,祭文上又多了兩個名字。
  
  「天色不早,早點回去吧。」最後叮囑一聲,他下了橋,沿著青石小路越走越遠。
  
  唐景玉有些困惑地目送他,這人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
  
  朱壽突然扯住她袖子:「唐五你看,池子裡有魚!」
  
  「在哪兒在哪兒?」唐景玉立即撲到橋桿上,盯著水面找了起來,「大不大啊,大了咱們抓條魚回去,我給你燉魚湯喝。」
  
  朱壽有點擔心:「師父讓嗎?」
  
  唐景玉不以為意:「這有什麼不讓的,反正他養了也不吃,等魚湯燉好了咱們給他送一碗他就沒話說了。」
  
  朱壽全都聽她的,第二天晌午趁宋殊午睡的時候,兩人拉著錢進跑到這邊抓魚來了,三人一人拿著一個網魚兜子,錢進跟朱壽下水了,唐景玉忌憚身體,就讓他們把魚往岸邊趕,三人包抄。
  
  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真的讓他們抓住了一條。
  
  唐景玉偷偷將魚放進水桶,藏在小廚房,下午散了課便跑到大廚房找龐師傅取經,順便拿了燉魚要用的作料姜蒜等等,然後就躲到小廚房折騰起來了。
  
  可她沒料到燉魚最難的不是如何燉,而是第一步,殺魚。
  
  唐景玉當然不怕殺生,但她沒殺過魚啊,還是條不甘被宰的大肥魚,滑不溜秋的難抓。唐景玉試了幾次,最後豁出去了,擼起袖子用力按住魚身,飛快將魚挪到菜板上,一手緊緊按著一手去拿菜刀,對著魚腦袋狠狠拍了下去。
  
  結果魚就趁她鬆開左手的那一瞬竄跑了,菜刀砸到菜板發出一聲嘭的悶響。
  
  堂屋裡宋殊正領著兩個徒弟用飯呢,聽到聲音,他皺了皺眉,示意朱壽去看看。
  
  朱壽馬上跑了出去。
  
  宋殊坐北,能看到院子裡大部分位置,小廚房在東廂房南側,他也能看到門口。
  
  於是他看著朱壽推開門,再眼睜睜看著一條肥魚從小廚房門口蹦了出來,砸在第二層台階上搖首擺尾,鱗片被夕陽照得閃閃發光……

--------------------

作者有話要說:
  
  荷塘魚:好心的掌櫃,你會救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宋掌櫃:……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5 08:34 AM

第16章

  「快點把魚抓回來!」
  
  唐景玉著急地催朱壽,她知道宋殊就在堂屋吃飯呢,所以不敢露面。
  
  朱壽挽起袖子就去抓魚了,那魚在廚房裡撲騰半天依然活蹦亂跳的,蹦來蹦去不肯被抓,朱壽又是頭一回做這種活兒,魚在他手底下一扭他受驚般立即鬆了手,傻乎乎站在那裡,滿臉嫌棄地盯著手心。
  
  「你就假乾淨吧,等著,做好了也沒有你的份!」唐景玉真是氣死了,朱壽不堪為用,她只好親自出馬,飛快跑出去把魚逮了回來,從始至終沒敢往上房那邊瞅,回到廚房「嘭」的一聲關上門,朱壽也懶著理會了。
  
  「唐五……」朱壽扭頭喊她。
  
  「沒事沒事,你洗洗手吃飯去吧,給你吃的!」唐景玉沒想真跟他生氣,緩和了語氣。
  
  朱壽放心地回房了。
  
  堂屋裡,楊昌收回視線,悄悄掃一眼宋殊,笑道:「唐五手真巧,都學著做魚了。」
  
  宋殊沒應聲,見楊昌碗裡的米飯快吃完了,隨口問他:「你殺過魚嗎?」
  
  楊昌馬上道:「弄過,我家那邊河多,家裡常常抓魚吃,小時候就幫我爹收拾過。」
  
  宋殊點點頭:「那你吃完去幫她一把,她還小,別傷了手。」
  
  「行!」楊昌立即端起碗,三兩口就把剩下的吃完了,外面朱壽進來,他則直奔廚房而去。
  
  「魚是你們自己抓的?」宋殊放下筷子,等朱壽坐下後才問他。
  
  朱壽「啊」了一聲,對上師父平靜的目光,他不敢撒謊,看著碗道:「我跟錢進抓的。」
  
  宋殊看看他,沒再多問。
  
  姑娘太滑少年太傻,還有錢進那個膽大的,湊在一起肯定不老實,只要不闖禍,他懶得管了。
  
  「你慢慢吃。」宋殊起身道,照舊去花園裡散步。
  
  朱壽才沒心思吃呢,放下筷子就跑小廚房去了,跟唐景玉一起看楊昌殺魚。
  
  楊昌不但會殺魚,還會燉魚吃,都沒用唐景玉燒火的。唐景玉高興壞了,一口一個楊大哥喊得特別親熱,錢進過來看熱鬧時又喊錢大哥,不由就冷落了朱壽。
  
  朱壽在一旁聽著,有點不舒服,扯著唐景玉袖子將她拉到外面,「你怎麼不喊我大哥?」
  
  唐景玉被他逗笑了,叉腰反問:「楊大哥幫我燉魚,錢大哥幫了我很多忙,你幫我什麼了,憑什麼讓我叫你大哥啊?」
  
  「昨天我幫你抓魚了。」朱壽記得很清楚。
  
  唐景玉撇撇嘴,忽的仰頭朝他笑:「我就不叫你大哥,你能奈我何?」錢進十七了,楊昌身強體壯看著也有十七八歲,朱壽一個文弱書生似的,哪有半點兄長氣勢。
  
  不想看朱壽委屈的眼神,唐景玉折回楊昌身邊看他弄魚去了。
  
  朱壽孤零零站在門口,盯了唐景玉好半晌,見她真的不理他了,他趕緊又湊過去,不喊大哥就不喊大哥,不能惹她生氣。
  
  宋殊回來的時候,偌大的院子裡都是燉魚的香氣。他有些詫異,沒想到小姑娘真折騰出來了。
  
  唐景玉一直留意他呢,讓楊昌幾人繼續吃,她跑到廚房盛了一碗魚湯,穩穩當當端去堂屋。宋殊在裡面,她將湯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外間門口道:「掌櫃,我給你送魚湯來了,你嘗嘗?」
  
  宋殊正在解腰帶,聽到聲音重新系好,走了出來。
  
  唐景玉討好地看著他:「掌櫃人真好,掌櫃放心,我們不會把池子裡的魚抓乾淨的,一個月最多抓兩條解解饞,然後買幾條小的放進去。」
  
  她剛喝了魚湯,小臉紅撲撲的像塗了上好的胭脂,飽滿的嘴唇也紅潤潤的,配著那一雙黑亮水靈的桃花眼,無形中多了三分姑娘的嬌媚,然被她吸引後再仔細去瞧,好像又只是個唇紅齒白的普通少年。
  
  宋殊看向桌子,魚香撲鼻,也是想確認一下小姑娘廚藝如何,他朝桌子走了過去。
  
  唐景玉跟在他身旁介紹:「這是楊昌做的,挺好喝的。」
  
  宋殊嗯了聲,走到桌前看看湯碗:「你喝吧,我飯後不再添食。」說完就進去了。
  
  唐景玉喊了兩聲都沒有得到回應,撇撇嘴,端起碗自己喝了,臨走前大聲道:「那下次我早點燉湯,飯前就給掌櫃端過來!」
  
  宋殊朝窗外看了一眼,將外袍搭在衣架上,拿本書去床上看。
  
  ~
  
  過了兩天便是中元節。
  
  這日燈鋪關門不做生意,宋家大部分夥計都回家祭祖去了,院子裡沒了前面傳來的各種忙碌喧囂,就顯得特別冷清,連天都是陰沉沉的,彷彿隨時可能都會下雨。
  
  唐景玉的心情卻半點不受影響,吃完早飯就迫不及待地拽著朱壽去燈房找宋殊。
  
  宋殊正在裁紙,修長白皙的手拿著剪刀,在淡黃色的毛邊紙下時隱時現。
  
  唐景玉站在一旁納罕地問他:「掌櫃就讓我們用這種紙做河燈啊?」這也太糊弄人了吧?
  
  宋殊目不斜視:「先練,練會了再用彩紙,你們兩個比,折的好的可以任意選顏色,差的那個就用最普通的紅紙。」
  
  朱壽馬上道:「讓唐五選吧,我用紅紙就行了。」
  
  唐景玉扭頭瞪他:「說得好像我肯定會輸給你似的,不用你讓著我。」
  
  宋殊嘴角不易察覺地揚了揚,示意二人落座,他開始教他們折燈:「我只教三遍,看了三遍還學不會,怪你們自己笨。」
  
  桌子一側貼牆,宋殊坐在東面,唐景玉為了看清他的動作,轉到他對面去了,上半身撐在桌子上,聚精會神盯著宋殊雙手。她會看人臉色,知道宋殊只是看著冷其實對人很大度,因此不是那麼怕他,朱壽就不一樣了,唐景玉那種隨意的動作他做不出來,乖乖站在宋殊一旁瞧著。
  
  宋殊坐在椅子上,眼前是手裡的紙,再前面就是唐景玉專注的臉龐。他知道唐景玉應該只是在看他手,但還是忍不住抬眼看了過去,確定唐景玉真的只是在看他摺紙,他又垂下眼簾。
  
  只是總感覺有些不對,過了會兒他又情不自禁抬眼。
  
  唐景玉見男人動作頓了頓,有些困惑,一抬眼,正好跟宋殊的目光對上。她眨眨眼睛,好奇地問他:「掌櫃怎麼了?」
  
  「沒事,接下來的部分最難,你們好好看著。」宋殊又看了一眼朱壽,這才垂眸繼續。
  
  唐景玉本來就看得認真,這下更全神貫注了。
  
  宋殊也沒有再管她,折著折著忽的想起方才不經意瞥見的一幕,他有點拿不準,又飛快掃了一眼,發現對面小姑娘的圓領的確垂了下來,而裡面確實什麼都沒穿,儘管他及時收回視線沒再多看,心裡還是有些不自在。
  
  沒發覺也就罷了,發覺了,就該提醒她,他能做到不看,被朱壽瞧見怎麼辦?
  
  彷彿才發現唐景玉的姿勢一般,他命她站到自己左側來:「你那邊看的不順手,站到這邊學起來更容易。」
  
  唐景玉想了想,好像是有點道理,聽話地跑過去了,剛想繼續撐著桌子,宋殊冷聲斥道:「站直了看,站沒站相。」她就真不把自己當姑娘了嗎?
  
  他脾氣發得太突然,唐景玉嚇得打了個哆嗦,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悄悄抬手握拳,對準宋殊後背比劃了一下,然後偷偷朝朱壽笑。
  
  朱壽一心放在折河燈上,並沒發現她的小動作。
  
  沒人捧場,唐景玉撇撇嘴,繼續看宋殊折燈。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6 08:54 AM

第17章

  上午做燈籠,下午唐景玉跟朱壽一起去街上逛了。
  
  放河燈是晚上的事,難得放假輕鬆,當然不能悶在燈鋪裡。
  
  橫瀝河兩岸是嘉定城裡最繁華的地段,各種商舖林立,唐景玉身上只帶了十幾文錢,肯定買不了什麼好東西,可她就是喜歡一家一家鋪子看過去,過過眼癮心裡也高興。
  
  路過綢緞莊的時候,她有點走不動了,拉著朱壽假裝在岸邊柳樹下聊天,眼睛不停往店裡瞄。
  
  「你看她身上的馬面裙多好看,那個是雲錦吧?真有錢。」唐景玉頗為羨慕地道。很多時候她都以為自己不在乎了,可是一看到這些漂亮裙子,她便發現她還是盼望有一天能恢復女裝的,穿好看衣裳,戴漂亮首飾……
  
  朱壽順著她手指看過去,看見一個頭上戴著白紗帷帽的姑娘,姑娘身邊跟著一個小丫鬟,大概是聽到唐景玉的話了,小丫鬟不高興地擋在姑娘身前,凶巴巴地瞪著他們。朱壽連忙也擋在唐景玉身前,背對那一主一僕,小聲勸她:「書上說君子不能盯著姑娘打量,你別看她們了。」
  
  唐景玉往後退了一步,背靠柳樹,手裡拉過一根柳條搖晃,吊兒郎當掃視來往行人:「我沒看她們啊,我只是在看她們身上的裙子,難道書上也說不許我看裙子了?」
  
  朱壽噎住了,書上好像沒有這樣說……
  
  他傻乎乎的,唐景玉哈哈一笑,折斷柳條晃悠著往前走:「走吧,咱們去別處看看。」
  
  朱壽立即跟了上去,寸步不離。
  
  前面有座石拱橋,唐景玉率先跑過去想站到橋上看風景。她在京城的時候,父親管教嚴格輕易不許她出門,她都沒有好好玩過,現在沒人管了,就想什麼有趣的地方都逛逛。
  
  「你去過杭州城嗎?我娘說那裡有座斷橋……」
  
  往橋上走時,唐景玉小聲跟朱壽說話,橋上人來人往,她拉著朱壽站在拱橋頂端,兩人並肩看風景。說著說著,唐景玉忽然察覺有人在看她,她好奇地看過去,就見拱橋另一頭盤腿坐著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瘦的只剩一把皮包骨頭了,臉上髒兮兮的,一雙渾濁的眼睛帶著幾分疑惑緊緊盯著她。
  
  是當初南行路上搭伴的李老頭……
  
  唐景玉在心裡暗暗罵了聲晦氣,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來,目光在李老頭身上停留片刻,很快就自然地收了回來,繼續笑著跟朱壽說話,好像李老頭只是一個普通的乞丐,她並不認識他。
  
  或許是江南水土養人,也可能是她底子好,在宋家養了一個月,唐景玉臉蛋圓潤了不少,不是她自誇,她現在的肌膚白嫩嫩的,洗臉時稍微用點力氣,臉就紅撲撲的,顯得她人都好看了許多。錢進不止一次說過她跟當初剛認識時判若兩人,連錢進都這樣,只見過她髒兮兮模樣的李老頭就算心中生疑,也不敢確定就是她。
  
  唯一可能暴露身份的是她的聲音,只是現在馬上離開,豈不明擺著告訴李老頭她是柱子?
  
  橋頭,李老頭盯著少年白皙清秀的臉龐,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他試著喊了聲「柱子」。
  
  唐景玉假裝沒聽到,當李老頭對著她喊了第二聲時,她扭頭看過去,瞅瞅李老頭再看看身後,神情古怪地瞪了李老頭一眼,繼續跟朱壽說話。
  
  李老頭不甘心地又喊了第三聲。
  
  唐景玉脾氣上來了,轉過身朝他一頓大罵:「你喊誰柱子啊?想認親戚往你們家認去,窮鬼一個,再敢瞎喊看我不打你,別以為你老成這樣我就不忍心下手,老了照樣打!」
  
  李老頭嚇了一跳。
  
  他認識的柱子再膽小不過,從來都是被他欺負的份,何時敢頂嘴?
  
  應該是他認錯人了吧?
  
  唐景玉卻沒再理他,拉著朱壽下橋了,故意從李老頭身邊經過。
  
  朱壽防備地站在她一側,還好心解釋給李老頭聽:「他叫唐五,不叫柱子,你認錯人了。」
  
  「你理他做什麼?」唐景玉扯了他一把,拽著人走了,走出很長一段距離後她回頭看看,確定李老頭沒有跟上來,鬆了口氣。李老頭太過陰狠,唐景玉怕自己真的被他纏上,她終究是個姑娘,萬一被李老頭抓住機會堵住,誰知道會有什麼危險?
  
  她只盼著李老頭過陣子就會離開嘉定。
  
  日落之前,唐景玉領著朱壽返回宋家,兩人一起進了廚房,吃完飯再出門。
  
  今晚唐景玉打算煮餛飩吃,舀麵粉時她心中一動,跑到堂屋前問宋殊:「掌櫃,我們晚飯做餛飩,掌櫃要不要一起吃?你吃的話我就去跟大廚房那邊說一聲,讓他們不用準備掌櫃的了。」現在她用的大多數東西都是從大廚房拿的,還是孝敬孝敬宋殊吧,禮多人不怪,就算宋殊不稀罕,她這麼懂事,宋殊看她多少順眼些。
  
  「龐師傅是不是回家了?」宋殊從燈房走了出來。
  
  唐景玉轉身看他,笑道:「是啊,龐師傅明早才回來呢,要不我也不敢跟龐師傅搶著伺候掌櫃啊,那不是班門弄斧嘛。」今天大廚房只有龐師傅的兩個小徒弟。
  
  這話說得依然自大,好像她廚藝已經比龐師傅的徒弟好了般。宋殊看看迎著夕陽金光而站的小姑娘,想到這幾日她一直在努力討好自己,他點點頭:「好,做好了直接端到堂屋來吧,你跟朱壽一起過來。」
  
  習慣了跟兩個徒弟一起吃飯,中午自己獨食竟然有些不適應,倒是耳房那邊不時傳來小姑娘清脆的笑罵,聽得他莫名有些羨慕。好像,自從這幾個少年來了之後,院子裡就多了幾分生氣。
  
  終於得了肯定,唐景玉高興地去做飯了。宋殊答應就是明確表示不反對她佔他便宜了啊,以後順完東西回來也不用偷偷摸摸躲著宋殊了。
  
  宋殊回內室換了身衣裳,打算吃完飯直接出門。
  
  餛飩很快做好,唐景玉給宋殊朱壽一人盛了一大碗,她自己用的是小碗。朱壽先端餛飩去堂屋,她手腳利落地把廚房裡面收拾一下,解下圍裙洗洗手,紅著臉跑了過去。雖已七月半,嘉定這邊還是挺熱的,她穿的跟盛夏那會兒差不多。
  
  「掌櫃,出來吃飯吧!」碗筷都擺好了,唐景玉對著內室喊。
  
  宋殊很快走了出來,一身墨色長衫,腰繫同色錦帶,頭戴玉冠束髮,配上他清冷的面容氣度,彷彿一道晚風迎面吹來,只覺得這中元夜都因他而涼。
  
  「掌櫃一會兒要出門?」唐景玉幫他拉開椅子,好奇地問。
  
  「去放燈。」宋殊簡單地答,走到桌前落座,見碗裡的餛飩皮晶瑩剔透,詫異問道:「跟龐師傅學的?」小餛飩好做,但是能做得這麼好看,可見小姑娘真的心靈手巧。
  
  唐景玉嘿嘿笑,坐在朱壽旁邊道:「不是,我那天去跟餛飩鋪子的老闆娘學的,她知道我是燈鋪夥計,對我特別熱情,沒收我錢就教我了。掌櫃要不要加點醋?」
  
  宋殊擺手拒絕,見唐景玉放下醋碗就去拿舀辣醬醬,低聲提醒道:「你上次的病還沒有好利索,不宜吃這些刺激的東西。」
  
  唐景玉訕訕地收回手。
  
  她知道要忌辛辣啊,只是她喜歡吃辣,特別是這些湯湯水水的麵食,湯裡不放點辣椒吃得都不香,哪怕一點點也好解饞啊。算了,下次還是去自己房裡吃吧,偷吃也沒有人知道。
  
  小姑娘垂著眼簾就以為旁人看不到她眼裡的小算盤了,宋殊默默收回視線,舀了一隻餛飩送入口中,稍微有點咸,總體還算好吃。連續吃了三個,他一邊慢慢攪拌湯水一邊隨意問他們:「你們晚上也要出門吧?打算去哪裡?城裡魚龍混雜,放完河燈早點回來,別再外面逗留太久。」
  
  她再機靈也只是個小姑娘,出了事情朱壽又難以倚仗,不叮囑兩句他不放心。
  
  聽他問這個,唐景玉匆忙把嘴裡的餛飩嚥了,吸了兩口氣才道:「嗯,我們放完就回來,勞掌櫃費心了,對了,掌櫃去哪裡放燈?」
  
  宋殊垂眸:「去處僻靜的地方。」
  
  唐景玉打量他神色,小聲問道:「掌櫃方便的話,帶我們一起去行嗎?河邊人太多了。」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人在河邊佔地方了,唐景玉怕自己用心做的河燈還沒漂多遠就跟人家的撞上。
  
  宋殊動作頓了頓,略加猶豫便應了:「也好。」人在他身邊,他更放心。
  
  唐景玉嘴角翹了起來,悄悄朝朱壽眨了下眼睛。
  
  朱壽回她一笑。
  
  宋殊將二人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只覺好笑,他去的地方僻靜無趣,他們未必會喜歡。
  
  飯後等唐景玉刷完碗,三人各自提著一個小竹籃在院子裡碰頭,外面錢進已經備好了馬車,宋殊先上去,唐景玉第二個。她將自己的竹籃放在車板上,剛要撐著往上爬,宋殊朱壽二幾乎同時伸手要幫她。
  
  宋殊蹲立在車上,唐景玉覺得選他好借力,就把手放到了宋殊手中。
  
  朱壽真的很想幫忙,見好夥伴的手已經被宋殊握住了,他好心地蹲下去,毫無預兆地抱住唐景玉腿往上送。
  
  身體突然凌空,唐景玉嚇了一跳,上半身不由就朝宋殊撲了過去,宋殊及時接住她,掐著腰用力一提就把人提上來了。唐景玉站穩之後先看向她的竹籃,見竹籃在她右腳旁邊差點就踩到了,她又後怕又生氣,扭頭責怪朱壽:「你幹什麼啊?」
  
  朱壽瑟縮了一下,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你爬不上去,想抱你上去。」
  
  他可憐兮兮的,唐景玉滿肚子火沒處撒,繃著臉朝他伸手:「上來,我拉你。」
  
  朱壽立即笑了,伸手就要握住她手。
  
  「你力氣小,我來吧。」宋殊側擋在她身前,示意她先去裡面坐好。
  
  唐景玉沒往心裡去,提著自己的竹籃進去了,坐好後掀開燈罩檢查裡面的河燈。
  
  宋殊扶完朱壽折回車廂,他要坐主位,轉身時目光無意掃過唐景玉的河燈。
  
  河燈中間的蠟燭還沒點上,但馬車裡面裝了燈,藉著昏黃燈光,宋殊眼尖地掃到一行小字。
  
  「娘,阿玉到嘉定了……」
  
  他還想再看,燈罩忽然被放了下來,宋殊不動聲色坐到位子上,沒再往小姑娘那邊看。
  
  唐景玉並不知道自己寫的字被人瞧見了一行,將竹籃放在腿上抱著,她瞪著眼睛教訓對面的朱壽:「以後你想幫我之前記得先跟我打聲招呼,剛剛差點嚇死我。」
  
  朱壽乖乖認錯:「我記住了,你別生氣。」
  
  唐景玉故意逗他:「給我看看你燈上寫了什麼,我就不生你的氣。」
  
  朱壽馬上就把自己的竹籃遞了過去。
  
  「逗你玩呢,我才不稀罕看!」唐景玉扭頭,掀開窗簾往外瞧,不理他了。
  
  朱壽茫然地看著她,有點拿不準她到底有沒有生氣。
  
  宋殊則探究地盯著小姑娘俏皮狡猾的側臉,想到那短短幾個字,目光柔和了些。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8 12:07 AM

第18章

  中元這晚沒有宵禁,唐景玉看著馬車出了城門,一直沿橫瀝河岸邊往前走。
  
  天色越來越暗,岸邊行人越來越少,城裡的喧嘩漸漸模糊聽不清,周圍靜得出奇。
  
  唐景玉右胳膊搭在窗沿上,下巴墊著手背,望著遠近燈火無邊夜色,心不由自主靜了下來。
  
  這樣的日子,合該安靜些,安靜了,才能好好懷念逝去的親人。人不能活在過去裡,不能總想著那些傷心事,每年挑幾個日子專門用來緬懷,當然要心懷思念,而不是一堆人圍在岸邊,看似是在給親人放河燈,其實是在湊熱鬧,比比誰的河燈好看,趁機見見平日裡難以窺見的姑娘少年……
  
  遠處有小小的村莊,昏黃燈光點點散佈,像螢蟲。
  
  唐景玉呆呆地望著那些光,想到了小時候。
  
  京城裡也有燈會,父母曾經帶著她去賞燈,回來時她困得不行,抱著父親脖子喊困,父親會挑開車簾,指著前面宅子門口懸掛的大紅燈籠告訴她,馬上就要到家了。如今她忘了家門口的樣子,但她記得夜晚那種昏黃的光,記得她靠在父親懷裡,手裡攥著母親的手,一家三口一起往她的小院走,一起從黑暗走進溫暖的內室,他們把她哄睡著了才會攜手離去。
  
  現在呢,城裡的燈光明亮璀璨,小村的燈光昏暗柔和,那麼多人家,沒有一處是她的,沒有一盞燈是為她點的,沒有一個人在家裡等她。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輕微的顛簸,有什麼東西奪眶而出。
  
  唐景玉悄悄將淚蹭在袖口,低垂眼簾轉過身,見宋殊起身了,她便坐著沒動,讓他先走。
  
  宋殊將竹籃交給錢進提著,回頭對唐景玉道:「籃子給我,我扶你下來。」
  
  唐景玉迅速調整情緒,抬頭時臉上又是歡喜笑容。馬車外面也掛了燈籠,地上一片昏暗,唐景玉遞過籃子後想要自己跳下去的,只是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抬眼,對上宋殊平靜淡然的面容,一身黑衣快要跟夜色相融,孑然獨立。
  
  淡淡暖意從男人寬大的掌心傳到她身上,唐景玉穩穩跳了下去,幾乎雙腳才沾地,宋殊便鬆開手,繼續扶朱壽去了。
  
  這人還挺貼心的。
  
  相處久了,唐景玉越發覺得宋殊是個大好人,只是大多人都被他冷漠的外表嚇到了,輕易不敢跟他談笑吧?
  
  都下了車,唐景玉從錢進手裡接過自己的籃子,問宋殊:「掌櫃,咱們,咱們在這裡點燈還是到岸邊再點?」因為周圍太靜,她不自覺放低了聲音,大概是剛剛哭了會兒,一開口她自己都嚇到了,詫異於聲音裡的可憐味兒。
  
  「先點上吧。」
  
  宋殊將竹籃放到車板上,錢進主動上前,拿出火摺子點燈。
  
  蠟燭亮了起來,照的蓮瓣上的字跡隱隱若現,宋殊不由看了一眼唐景玉抱在懷裡的河燈,猶豫片刻,等自己的燈點好了,他還是端起燈退到一旁,沒在車旁停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她不想讓人知道,他就不該窺視,儘管他困惑為何她說自己父母雙亡,祭文上卻只寫了母親。至於她的小名,玉字在姑娘家姓名裡很常見,倒沒什麼稀奇的,師母喚外孫女也用的是阿玉。
  
  可惜同名不同命,那個他按理該喊聲外甥女的孩子已經去了。
  
  「錢大哥給我吧,我自己點。」
  
  嬉笑的聲音,宋殊側目看去,就見小姑娘從錢進手裡搶過火摺子,又把人推開幾步遠,這才將她的燈擋得嚴嚴實實的開始點燈。他站的比較遠,恰好能看見她側臉,火苗靜靜燃燒,映得姑娘臉龐柔媚靜美,長長的眼睫毛微微捲起,目光專注認真。
  
  這樣懂事的女兒,她父母在天上見了,是心疼多,還是欣慰多?
  
  宋殊又看向朱壽。
  
  朱壽低頭看懷裡捧著的河燈,鳳目低垂掩蓋了平日的呆滯,俊秀臉龐文雅寧靜。
  
  都是可憐人。
  
  「走吧,岸邊地勢不平,注意腳下。」餘光裡見小姑娘熄了火摺子,宋殊平靜開口。
  
  錢進手裡提著燈籠,領著朱壽在前頭照亮。
  
  唐景玉這才發現前面岸邊停了一艘小船,她有些興奮,湊到宋殊跟前問他:「掌櫃,咱們要去船上?」她還沒坐過船呢。
  
  她語氣活潑,像是孩子見到新奇物就忘了傷心委屈似的,快得讓大人羨慕。宋殊不自覺也彎了唇角,邊走邊道:「岸邊放燈燈容易被擋住,在河中心放飄得遠些,怎麼,你沒坐過船?」眼睛看著前面,並沒有看身邊的小姑娘。
  
  唐景玉點點頭,「沒坐過,我們家那邊水不多。」
  
  因為太過好奇,她說完就加快了腳步,如果不是擔心懷裡的燈被吹滅,她肯定要跑起來的。
  
  宋殊擔心她絆倒,也放大了步子。
  
  上船時,宋殊攥住唐景玉手腕,「船有些晃。」
  
  短短四個字,沒有別的言語,唐景玉低頭看一眼他手,心頭升起一種異樣情緒。
  
  這是今日宋殊第四次主動碰她。
  
  對於男女接觸,唐景玉早就麻木了,只要不是別有目的的碰觸,男人碰她她毫不介意,比如錢進楊昌拍她肩膀,朱壽怕跟丟了牽住她手,甚至是跟朱壽睡一張床上。她呢,她不會閒得沒事天天去碰他們,但遇到事情需要拉扯一把或玩鬧時,她也會碰的。
  
  可是不知道為何,之前宋殊握著她手指教她做燈,還有上下馬車時他拉她扶她她都沒覺得何處不對,現在他扶著她上船,她就有點困惑了。
  
  在她看來,宋殊這種人,明知道她是姑娘家,就算是有心照拂,也不會多次碰她吧?她再怎麼說也十四了,馬車車板太高沒辦法,可上船這麼簡單的事情,他真的覺得她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滿腦子胡思亂想,人已經被宋殊牽到了船上,昏昏暗暗的,宋殊將她帶到一側坐好後才放開她,確定朱壽也坐好了,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面朝前方吩咐船伕:「走吧。」
  
  船伕頭上戴著斗笠,夜色裡看不清面容,只見他撐著竹蒿動了幾下,小船就往河中心去了。
  
  唐景玉盯著宋殊側臉,看了好半晌,忽然失笑。
  
  如果不是好心幫忙,還能是什麼?輕.薄她,佔她便宜?
  
  這個念頭一起,唐景玉先忍不住鄙夷自己,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以宋殊的才學品貌家財,真想成親,回京當官娶皇上的妹妹皇上都願意,只要他想,各種美人應有盡有,豈會看上她一個才貌雙缺的窮丫頭?
  
  想通了,唐景玉又自在了,等船一停,宋殊讓他們隨意找個地方放燈時,唐景玉抱著自己的燈走到船尾。朱壽想湊到她這邊來,唐景玉把他趕跑了,自己捧著燈撐著船舷,默默看了許久許久,才小心翼翼將河燈放入水中。
  
  流水淙淙,河燈很快就漂出了一段距離,快得出乎她意料。
  
  唐景玉情不自禁追著燈看,想看它會漂到什麼地方。
  
  宋殊剛放完自己的燈,餘光裡漂過來一盞紫色的,來不及思索,目光自作主張投了過去。
  
  「娘,阿玉到嘉定了,一切安好。這是我親手折的燈,娘覺得比外祖……」
  
  水動燈轉,露出更多的字,可惜河燈漸去漸遠,更多的他是看不清了。
  
  ~
  
  中元過後,宋家燈鋪又開始忙碌起來。
  
  宋殊每月要做三對兒燈籠,七月他忙著教徒弟,才做好一對兒,加上中秋眼看就要到了,他要準備花燈比試的燈籠,接下來沒有多少時間講課,便決定讓唐景玉三人練一項無需他時刻看著練的基本功。
  
  「做竹篾燈籠,分竹篾是最根本的一步,選好竹子後,接下來陸續經過破竹、泡竹、破篾、起篾、劃篾、盤篾踏底、分篾,然後才是編織骨架糊紙做燈籠。明年三月前你們要學的就是分竹篾,每個步驟必須做到我認為熟練時才能繼續往下學。」
  
  夥計們做活的院子裡,宋殊拿起一根長竹對唐景玉三人講解:「這個月你們先學破竹泡竹,破竹包括量砍截……」
  
  此時此刻,他不再是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文人書生,而是一個熟練的劈竹匠,手中拿的東西從筆墨變成了砍刀,手起刀落如行雲流水,瀟灑俊逸。
  
  唐景玉看傻了。
  
  之前宋殊說要教他們削竹篾的時候,她以為宋殊打算讓夥計教他們的,他自己絕不會做這種粗活,沒想到他動作比鋪子裡的夥計還要熟練。他是狀元郎啊,只要他會用竹篾做燈籠,會提筆寫字,根本不用親力親為,那些達官貴人誰在乎他會不會削竹篾?他何必如此認真,樣樣都做到精通?
  
  唐景玉盯著宋殊的手,越看越覺得暴殄天物。
  
  那麼好看的手,天生就該持筆寫字,而不是拿把砍刀……
  
  「你們一人去選根竹子。」
  
  唐景玉所有的惋惜不忍,都在聽到宋殊這句話時消失殆盡,趁朱壽楊昌二人去選竹子時,唐景玉湊到宋殊身邊,仰頭哀求:「掌櫃,你也說了,我只是做燈籠還債的,不用每一步都學精吧?」
  
  她的手剛養回來啊,白白嫩嫩的,唐景玉捨不得再弄粗,而且聽宋殊的意思,接下來的大半年他們都要跟竹子打交道,天天劈竹子磨竹子,那時候手該粗成啥樣啊。唐景玉不是不能吃苦,只是覺得這份苦沒有必要非吃不可。
  
  越想越心疼,唐景玉求得越發可憐:「掌櫃……」
  
  小姑娘桃花眼水濛濛的好看,宋殊態度卻沒有半點鬆動,只將手中砍刀遞向她:「知道竹篾來得辛苦,做燈籠時才會越發小心,就像寫字,紙名貴了,你下筆時也會慎重。你想做好燈籠,就必須學全套。」
  
  大道理都講出來了,擺明了沒有商量餘地,唐景玉看著那砍刀,咬咬唇還是接了過來,目光追隨著宋殊落回去的手。她仔細看了看,小聲跟他打聽:「掌櫃,你以前也練過這些?」
  
  宋殊「嗯」了聲,念在她小,他多解釋了一句:「如果此事對你學燈無益,我不會逼你。」
  
  唐景玉想問的才不是這個,悄悄指指他手,嘿嘿笑道:「那掌櫃的手用了多久養回來的?有用什麼好東西護手嗎?有的話能不能借我點用用?」
  
  那眼神,那語氣,好像他是她閨中密友,兩人談論的不是做燈籠,而是胭脂水粉。
  
  宋殊目光冷了下來,一言不發看著她。
  
  唐景玉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僵硬,最後實在堅持不住了,灰溜溜拎著砍刀去選竹子。
  
  什麼人啊,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直接告訴她不就行了?
  
  她身後,宋殊聽著小姑娘含糊不清的嘀咕抱怨,第一次後悔最近對她太過照顧了。
  
  嚴師出高徒,果然有道理,特別是對付這種最會得寸進尺的,更不能輕易寵慣。

------------------------------

作者有話要說:

  唐姑娘:呵呵,寵慣,不要侮辱這個詞好嗎?

  宋掌櫃:錢進,去告訴龐師傅,以後不許她從大廚房拿走一蔥一蒜。

  唐姑娘:不要,掌櫃,求你繼續寵慣我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8 12:08 AM

第19章

  宋殊開始閉關了,每日除了黃昏時分出來透透氣,看看唐景玉三人劈竹子的熟練程度,晚飯後再分別檢查三人讀書練字情況,整個白天幾乎就悶在燈房裡做燈籠。
  
  跟朱壽楊昌相比,唐景玉過得還算挺舒服的。
  
  雖然那日宋殊神情冷漠看似不肯通融,真正分派任務時,他還是給唐景玉放了水。三人上午都不用劈竹子,在屋裡好好讀書練字便可,午睡之後呢,楊昌朱壽要跟夥計們一起劈竹泡竹,夥計們歇息了他們才能休息,唐景玉就輕鬆多了,每日只需劈三根竹。
  
  對這種安排,唐景玉感恩戴德,宋殊只道她身體有恙需勞逸結合,他不想借她更多藥錢……
  
  管他什麼理由,能輕鬆就好。
  
  只是真正練起來後,唐景玉還是覺得很辛苦,看夥計們劈竹輕輕巧巧,親自動手才知道竹子有多硬。劈竹不比劈柴,要講究技巧,不能劈歪了毀了竹子,總之連續劈了三天,唐景玉手心就起了一層薄繭。
  
  楊昌朱壽都流血了,手指頭被竹刺扎的,唐景玉幹得少幹得慢,小心翼翼倒是沒有破過皮。
  
  這日一鼓作氣劈完三根,唐景玉拍拍朱壽肩膀給他鼓勁兒,自己撒腿跑了,洗完手臉後脫掉外袍扔在桌子上,只穿中衣倒在床上睡覺。
  
  七月底秋老虎還沒走,唐景玉又累又熱,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唐五,唐五!」
  
  外面有人拍門,唐景玉揉揉眼睛,聽出是朱壽的聲音,她慢吞吞爬了起來,一邊穿外衣一邊往外走:「來了來了,你們收工了?」她好像沒睡多久啊,時間過得真快,又得做飯了。
  
  「不是,我手上扎刺了,你幫我挑出來。」門外朱壽著急地道,白皙臉龐因為勞累紅撲撲的,活脫脫一個落魄公子,讓人心酸。
  
  「你怎麼不讓楊昌幫你啊,大老遠跑過來,我還沒睡醒呢。」唐景玉瞪了他一眼,一邊埋怨一邊拉著他手坐到台階上,低頭看他手,「在哪兒呢?」屋子裡面沒有外頭亮,既然朱壽特意過來找她幫忙,那刺肯定特小,還是在外面找吧。
  
  「他手沒你巧。」往下坐時朱壽跟她解釋,然後用左手指了指右手食指一側,「就在這,看見了沒?」
  
  唐景玉托著他手舉到眼前,眼睛都快貼上去了,終於找到一根小刺,特別短。她看看朱壽乾淨整潔的短指甲,知道他自己肯定挑不出來的,她的好歹比他長一些。唐景玉沒有回話,直接捏指過去幫他。
  
  被她腦袋遮擋了視線,朱壽只能看見她一邊側臉,她剛剛睡覺應該就是這邊臉龐貼著枕頭的,上面還有枕頭印兒呢,白裡透紅,肌膚細膩的像玉。朱壽盯著她,摸摸自己的臉,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抬手去摸唐景玉的。
  
  唐景玉嚇了一跳,腦袋往後退,疑惑地看他:「你摸我臉做什麼?」
  
  「你臉好看。」朱壽老老實實地答,又摸了摸自己的,「比我的細。」鏡子模糊,他看不清自己的臉到底是不是跟唐景玉的一樣,只是看著唐景玉的,情不自禁就想摸一摸。
  
  唐景玉臉熱了一下,長大後,這還是第一次被人誇呢。
  
  有點高興還有點小得意,唐景玉拍了朱壽手腕一下,故意冷著臉訓斥道:「好看也不能摸,哪有男人摸男人臉的,真想摸就早點娶媳婦,你媳婦臉蛋肯定比我好,私底下你怎麼摸都沒關係。老老實實呆著,再敢亂動我不幫你了。」
  
  朱壽乖乖閉了嘴。
  
  唐景玉費了好長一番功夫才把那根磨人耐性的小刺拔了出來,習慣地替朱壽吹吹手指頭,她拍拍衣裳後面站了起來,「好了,你去幹活吧,小心點,別再扎到手。」
  
  朱壽試探著摸摸手指,確定真不疼了,心滿意足地離去。
  
  唐景玉目送他走出鶴竹堂,準備回去繼續睡覺,誰料一轉身就見宋殊站在燈房門口,目光相對,男人朝她招了招手。
  
  唐景玉以為他有活兒要分派,沒有多想就過去了,「掌櫃有何吩咐?」
  
  她停在台階下,仰頭看他。
  
  目光在她明顯歪了的發髻上停頓片刻,宋殊冷聲問道:「方才你和朱壽在做什麼?」
  
  他聲音一直都差不多,唐景玉沒聽出差別,隨口道:「朱壽手扎刺了,讓我……幫他挑出來。」說到一半睏意來襲,禁不住捂嘴打了個哈欠,不修邊幅不注意儀態,根本不像個姑娘。
  
  可她也知道愛惜雙手……
  
  宋殊知道他不提醒她可能會繼續下去,沉默片刻後他低聲告誡:「男女有別,即便你男裝打扮無人明曉身份,言行舉止還是要注意避諱。你總要恢復女裝嫁人,將來不小心被你夫家知道你曾經這樣與旁人親近,於你有害無益,日後朱壽知道了,他見到你也會不自在。」
  
  唐景玉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
  
  像是有人指著她鼻子說她不知檢點。
  
  腦子裡有片刻空白,臉上火辣辣的,等那股突然湧上臉龐的熱退下去,唐景玉迅速冷靜了下來。
  
  她知道宋殊是好意,可她就是不愛聽。
  
  礙於身份之差,唐景玉不敢給宋殊臉色,她低下頭,小聲為自己辯解:「我跟朱壽是朋友,他請我幫忙,我總不能不幫吧?」
  
  宋殊盯著她緊抿著的唇角:「你可以讓他去找楊昌。除此之外,如果你需要幫忙,可以讓朱壽去小廚房幫你,但單獨待在一間房內吃飯或是一起讀書寫字這種事,最好別再有。」
  
  「掌櫃不許嗎?」唐景玉看著男人衣擺問,「如果掌櫃不許,我以後絕不再做。」她現在的一切都是宋殊給的,只要他不許的事情,她都會聽他的。
  
  宋殊皺了皺眉,「不是不許,只是提醒,女子名聲……」
  
  唐景玉笑了,仰頭看他:「原來掌櫃是為了我好,那掌櫃恐怕不知道,我這一路上跟乞丐們一起討飯一起睡覺一起在河裡洗過澡,來到嘉定後,跟錢大哥睡過一間房,跟朱壽躺過一張床,甚至還被掌櫃抱過一次,若要講究那些規矩,隨便挑一件都夠我懸樑自盡的。」
  
  在宋殊複雜的注視下,唐景玉越說越順:「跟朱壽他們稱兄道弟,是因為我早不把自己當姑娘看了,也沒有想過會嫁人,真要嫁,那定是嫁一個明知道我的那些過往卻依然願意娶我的人。不過掌櫃別誤會,禮義廉恥我懂,太過分的事情我不會做,只是平時過日子,我還是喜歡怎麼自在怎麼來,反正我早沒了講究規矩的資格。現在突然講究,我自己都覺得假,掌櫃你說是不是?」
  
  小姑娘滿嘴歪理,她自己覺得是自在,實則是破罐子破摔,宋殊直接問出最關鍵的:「按你所說,此時講究規矩是虛偽,莫非你打算一直這樣跟他們親密下去?」
  
  唐景玉認真想了想,「說不準啊,要是哪天遇到自己喜歡的了,應該會改的,不能讓他誤會嘛,要是一直碰不到,那就我怎麼舒服怎麼來好了。嗯,說不定我攢夠錢後會搬到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那時候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乖乖做好姑娘。」
  
  說完了,唐景玉等了會兒,見宋殊只看著她不說話,她也不想留在這裡跟他爭執:「既然掌櫃不是不許,那我在此謝過掌櫃一片好心,掌櫃還有別的吩咐嗎?沒有我回房練字去了。」
  
  練字?
  
  睜著眼睛說瞎話。
  
  宋殊冷聲叫住她:「你有你的道理,只是你不在乎,我卻無法看我的徒弟跟你過分親密。講道理你不聽,那麼從現在開始,不許你再跟燈鋪裡的人獨處一室,也不許有身體接觸。朱壽等人不知你身份,我沒有理由告誡他們,特別是朱壽心性單純,只能由你主動避諱。」
  
  「好啊,我記住了,掌櫃看好吧,不會再有下次了。」
  
  唐景玉笑著應承下來,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小耳房走去。
  
  宋殊看著她關門進屋,繼續在屋簷下站立片刻,才轉身回了燈房。
  
  耳房裡面,唐景玉把自己的小錢袋翻了出來,裡面裝的是她六月份的工錢。上次從錢伯那裡支來的四十三兩銀子她還沒動過,偶爾跟龐師傅一起去菜場買菜用的都是從這點工錢裡面拿的,沒用多少……
  
  唐景玉捨不得花,只是經過今日這番談話,她是再也沒有臉繼續貪大廚房的東西了。
  
  宋殊再好,他都是掌櫃,他會看她不順眼,心情好的時候不在乎被她佔便宜,誰知道哪天不高興了就會如今天一樣拿她的短處撒火?與其被他提醒,不如徹底斷了把柄。
  
  日漸黃昏,唐景玉去小廚房做飯,做到一半聽到朱壽跟楊昌說話聲。她放下菜刀走到門口,笑著對已經跨上一步台階的朱壽道:「做兩個人的飯太累了,以後你還是跟掌櫃他們一起用吧。」她的錢並不多,不夠兩人吃。
  
  朱壽愣了愣,跟著笑道:「我幫你燒火,你就不累了。」掌櫃用飯時不愛說話,三個人坐在那裡各吃各的,不如跟唐五吃飯說說笑笑的自在。
  
  他眼神純淨,唐景玉不忍心再說下去,可她供不起他的一日三餐,也不想動用朱壽的銀子,「不用你幫,咱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好了,你們要開飯了,你快去換身衣裳過去吧。」
  
  說完關上門,不再聽他哀求。
  
  朱壽似懂非懂站在那裡,直到確定裡面的人是真的不想跟他一起吃了,他才悻悻地回房換衣裳,再去堂屋用飯。
  
  宋殊聽見兩人的對話了,順便讓夥計重新把朱壽的碗筷端過來。
  
  他們師徒三人默默用飯,外面微風吹歪了小廚房上方的裊裊炊煙,朱壽眼巴巴望著小廚房門口,只覺得龐師傅做的飯菜沒有唐五做的好吃。
  
  宋殊視若不見,男女有別,本該如此。
  
  飯後去竹林溜躂一圈回來,宋殊照例檢查三人的課業。
  
  唐景玉排在最末,朱壽楊昌走後,她把五張字帖交過去,垂眸斂目等著。
  
  宋殊也沒有看她,看過字帖點評兩句,又聽唐景玉背了一段文章,就讓她走了。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打趣討好,他也沒有無奈好笑。
  
  次日早上,唐景玉起得特別早,跟龐師傅一起去菜場買一天要用的菜,米面也各買了半袋子,拎進鶴竹堂時碰巧撞見宋殊早起開門。唐景玉假裝沒看見,一手拎著一袋子低頭進了小廚房。
  
  白日裡她依然會跟錢進朱壽等人說笑,只是會特意站得遠一些,不給他們拍她肩膀的機會。至於朱壽,唐景玉怕他多想,每隔幾頓還是會分他一點,讓他拿去堂屋吃,吃完自己刷碗。朱壽有吃的就滿意了,並沒察覺什麼不對。
  
  如此幾日過去,除了宋殊,唐景玉跟燈鋪其他人的關係同以前似乎並沒什麼不同。

------------------------

作者有話要說:
  
  唐姑娘: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宋掌櫃: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唐姑娘:誰用你養了?我吃的都是自己買的!

  宋掌櫃:穿的呢?

  唐姑娘:……我不穿了行了吧,這就脫給你!

  宋掌櫃:……(不可理喻,扭頭遁走)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29 08:47 AM

第20章

  宋殊躺在床上,默默聽外面的開門推門聲,好像能看見男裝小姑娘輕輕帶上燈房的門,再推開書房門去裡面打掃。
  
  自從上次說了她一頓,她就變勤快了。以前兩個人差不多同一時間起來,現在她會提前半個時辰,先把其他房間收拾好,再跟龐師傅一起出門買菜,回來的時候他差不多剛起來,她會趁他晨練時將他的屋子擦拭一遍,等他歸來,她已經忙著做早飯了。
  
  宋殊閉上眼睛,準備再睡一會兒。昨晚忙到三更才將十五比試的花燈做好,他以為自己會稍微睡會兒懶覺的,沒想到還是早早就醒了。
  
  眼睛閉上了,隔壁書房輕輕的腳步聲好像更明顯了。
  
  宋殊腦海裡又浮現小姑娘最近的變化。
  
  以前見到他,她會笑著跟他打招呼,一雙桃花眼水亮亮的,讓人看了情不自禁想回她一笑,每次學會新菜式她都會跑過來問他要不要嘗嘗她的新手藝,想盡辦法討好他。宋殊知道她想求什麼,無非是少安排她劈一根竹子,可三根已經夠少了,他知道她身子弱,都考慮在內的。
  
  現在呢,她跟鋪子裡其他夥計差不多,偶爾見面低頭喊聲掌櫃,該行的禮都行,只是多一句話都不肯再說。等他一走,她又繼續跟錢進朱壽等人說笑,聲音爽朗活潑,語氣自然親近。
  
  宋殊明白,她是生他的氣了,嫌他管她,如果不是需要靠他過活,她可能連招呼都不打。
  
  對此,宋殊有幾次生出了些許不快。
  
  他自認是個冷情人,結交的朋友不多,朋友遇到難題他會提點一二,對方無不當做金玉良言鄭重聽之。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好友,宋殊未曾對旁人多加關心,這次若不是因為她還小,因為她身世可憐,因為她心性善良堅強能吃苦,他不會收留她,更不會浪費精力教她提醒她,未料一時心軟,竟第一次嘗到好心幫人卻換來埋怨的滋味兒。
  
  但宋殊也沒有多生氣,更多的還是無奈吧,到底只是個小姑娘,不懂忠言逆耳。
  
  隨她去吧,不影響正事就好。
  
  隔壁傳來她關門的動靜,宋殊閉著眼睛試了試,發現自己沒有半點睡意,索性起身。
  
  吃早飯時,宋殊對楊昌道:「這兩日我比較空閒,早上你們來燈房聽課吧,記得叫上唐五。」
  
  楊昌跟朱壽都很驚喜。
  
  唐景玉得知後沒什麼特別大的反應,刷完鍋休息一會兒便帶上書本去了燈房。
  
  今日宋殊教的是作畫,講完一些基本技巧,他讓三人照著一盆蘭花畫,然後他到下面看他們提筆,再加以指點。
  
  這裡面楊昌讀過私塾,但他沒有學過作畫,因此最生疏,宋殊在他身邊提點了足足一刻鐘的功夫。走到朱壽身邊時,朱壽已經畫了一半了,他顯然是練過的,技巧熟練,可惜少了意境,宋殊跟他講的就更深奧了,楊昌側耳聽了半晌,很快就放棄了,他明顯還在臨摹形狀的層次。
  
  唐景玉心無旁騖,也沒有看擺在窗檯上的蘭花,隨心作畫。
  
  宋殊走了過來,目光落到她的畫紙上,面現驚訝。
  
  因為小姑娘畫了一處峭壁,崖頂有松,蘭花生在半山腰,剛剛畫上,但蘭葉那種逆風而動的意境已經躍然紙上了。或許畫工還需要精進,但才高如宋殊,也不得不承認小姑娘於作畫上極有天分。
  
  男人來了身邊卻不說話,唐景玉也就裝作沒有察覺,自己畫自己的。
  
  唐景玉並不知道自己畫的好不好。讀書寫字作畫,父母都教過她,那時她還小,不怎麼喜歡學。後來母親去了,父親心思更多用在繼母身上,唐景玉多數時間都待在自己的小院裡,除了看書練畫還能做什麼?不管好賴,不求才氣,只是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不過被才高八斗的狀元郎瞧著,唐景玉有點心虛,就像是班門弄斧。
  
  宋殊看出來了,小姑娘佯裝平靜,但筆風已經沒了之前的自然,反而變得束手束腳。
  
  他想到年少讀書的時候,練字時恩師靠近,他也會緊張。
  
  「畫技易練,意境難求,你天分不錯。」他由衷地誇讚道,眼睛盯著她唇角,並不意外地發現小姑娘唇角翹了翹,雖然很快就被她掩飾了過去。
  
  「掌櫃過譽了。」唐景玉很是謙虛地道。
  
  宋殊知道,如果他多誇幾句,小姑娘說不定就不生氣了,可惜能誇的他都誇了。
  
  他不會故意哄人,伸手敲敲她畫的那顆松樹,指出她在佈局用色上的不足。因材施教,如果楊昌能畫出這樣的,他或許會多誇幾句,至於她這種天分高的,誇讚太多反而會導致她輕浮自負,多指出缺點,她才能真正提高畫技。
  
  他越說越多,唐景玉剛飄起來的心很快就被打壓下去了。
  
  說不沮喪那是不可能的,好在唐景玉聽得明白,宋殊說得都是大實話,不是雞蛋裡挑骨頭。
  
  對著畫紙仔細想了想,唐景玉又在空白的地方試了幾筆,然後換一張紙重新開始。
  
  宋殊已經走了。
  
  ~
  
  下午繼續劈竹子。
  
  竹竿太長,所以唐景玉三人中間隔了一定距離。
  
  唐景玉依然慢條斯理地劈著,腦子裡想的全是上午宋殊的提點。朱壽瞅了她好幾次,見她又在發呆,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喊她:「唐五你想什麼呢?」他最喜歡跟唐五一起幹活了,聽她說話他都不覺得累,現在她一聲不吭,好像少了點什麼。
  
  唐景玉回神,剛要解釋,卻見宋殊一身青衫從院門口走了進來。
  
  她遞給朱壽一個眼神,不說話了。
  
  宋殊是來檢查他們劈竹子進度的。
  
  中元節後開始劈,到現在連續劈了二十多日,楊昌做的最熟練,朱壽也不錯,至於唐景玉……
  
  宋殊看著唐景玉劈完一根,想想她畢竟不是要靠做燈籠為生,決定在這些粗活上不太苛求她了。
  
  「過來,今天開始教你們破蔑。」
  
  宋殊從牆邊拿起一根曬乾的竹節,走到竹椅前坐下,一抬手,露出了他拿在手裡的蔑刀。這種活兒需要說的不多,完全就靠看的,宋殊簡單講解兩句便動起手來,「剛練的時候容易傷到手,你們動作慢點,不要急於求成。」
  
  將竹子分成又薄又細的竹篾絕非易事,篾刀不用說,剛割開的竹篾同樣鋒利,一不小心就會受傷。宋殊再三強調要謹慎,然後讓他們輪流嘗試,確定最基本的動作都會了,才讓下一個動手。
  
  輪到唐景玉時,宋殊坐到她旁邊,鄭重無比地警告:「破蔑必須一心一意,稍有失神便會傷手。」最不喜歡幹活的才最愛走神,她最近表現得再老實他都不信她徹底改了性子,對於這些她不喜歡做的事,私底下肯定還是那副憊懶性情。
  
  唐景玉心裡叫苦,因為決定不再給宋殊機會抓住她錯處,現在她連討好求情都不行。
  
  不過宋殊為人公正,這次應該也會給她放水吧?
  
  唐景玉悄悄瞥了宋殊一眼,這才拿起一片竹節。泡過水的竹節沒那麼硬了,拿在手裡兩端會自然地彎下去,唐景玉左手把著竹節上部分,空出一指左右距離,右手緊握蔑刀對準頂端,估摸好距離後試著往下切。
  
  第一下沒切動……
  
  唐景玉臉上發熱,沒敢看宋殊是什麼表情,她又加大了力氣,這次蔑刀陷進去了一點。
  
  她小心翼翼,宋殊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起身站到她身後,雙手分別握住她手,聲音低沉:「你初次弄,我教你掌握好力度。」男子與女子到底不同,他怕她一時大意真的傷了手,疼哭了怎麼辦?手留疤怎麼辦?那些男子不用擔心的問題,換成姑娘就是大事了。
  
  他彎著腰,腦袋就在她旁邊,唐景玉不用扭頭也能看見他相隔不遠的側臉。她咬咬唇,在宋殊準備發力時掙開了他,「謝掌櫃好意,不過我自己來吧,朱壽他們都能學會,我也沒問題。」
  
  是他提醒她男女之別的,現在這樣算什麼?敢情只許他碰,不許朱壽碰嗎?他是出於教授的目的,沒有惡意,朱壽也沒有惡意啊,為何就把她跟朱壽的碰觸想得那樣不堪?
  
  宋殊身體一僵,聽出小姑娘的疏離反感,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遂起身道:「好,慢點來,你一日只需破一根竹節。」一根竹節就需要下好幾刀,今日他先看看,實在不行她也可以省了這一步。
  
  唐景玉沒理他,重新擺好姿勢弄了起來。
  
  她緊緊盯著蔑刀跟竹節,但她能感覺到,宋殊正不錯眼珠地盯著她。
  
  那一瞬,唐景玉都分辨不出宋殊對她到底好不好了。說好,他是想教她學會做燈籠的全套,也擔心她受傷。說不好,她是姑娘家,又不是真要一輩子都做燈籠,他不必如此較真的。
  
  蔑刀陷入竹子就卡住了,唐景玉使勁兒往下壓,不知道是分神了,還是第一次做這個沒把握好力氣,這一壓蔑刀一下子往下移了很長一段距離,等唐景玉在一陣銳利的疼痛中回神時,才發現蔑刀陷進了拇指與食指中間,她第一時間扔開竹節蔑刀,攥緊手,不知是血流的太多還是太疼,她低頭哭了。
  
  疼,被乞丐踢打都沒有現在疼。
  
  「讓你小心你怎麼不小心?」宋殊臉色難看極了,迅速拿出帕子裹住她手,「走,先回房,錢進馬上去請郎中!」
  
  院子裡很靜,所以唐景玉那一聲驚叫大家都聽到了,錢進三人跑過來時,只見宋殊的帕子被染紅了大半邊,唐景玉低著腦袋只能瞧見她臉上全是淚。錢進最鎮定,宋殊才開口他就火急火燎地跑了,楊昌善意地訓斥唐景玉粗心,朱壽則急得眼裡轉了淚,「唐五你疼不疼?你別哭啊……」
  
  唐景玉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眼裡只有那塊血紅的帕子,有人攥著她手示意她站起來,她就站了起來,跟在對方身後走了好幾步才算冷靜了些。
  
  「掌櫃我沒事,你放開我吧,我自己捂著。」
  
  宋殊腳步一頓。
  
  趁他愣住,唐景玉猛地收回手,低頭朝前走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30 11:05 AM

第21章

  唐景玉不想讓宋殊幫忙,不是避諱男女授受不親,只是單純地不想他碰她,在被他冷聲要求不許跟朱壽等人接觸之後。
  
  可是才走開幾步,她就後悔了。
  
  宋殊的帕子紅了,還有血在順著手腕往下流,多得她都不敢看。
  
  唐景玉被人欺負過,大多時候都是胳膊腿上撞青一塊兒地方,偶爾擦傷破皮流點血,但今日這種刀傷這樣多的血,她從來沒有經歷過。手上的溫熱黏膩,虎口鑽心的疼,都讓她害怕,怕得眼淚不斷,只想找個人求助。
  
  跟她最親的人是朱壽,可朱壽那樣,他懂嗎?
  
  唐景玉也不敢回頭,不想讓那些夥計看見她哭成這樣。
  
  「唐五,給我看看你手!」
  
  朱壽追了上來,擋在她身前要看她手,唐景玉伸手給他,自己卻不敢看。
  
  「是不是很疼?」朱壽顫抖著手拿開帕子,沒看見傷口,先看到血不斷外冒,趕緊又把帕子壓回去,著急地問她:「怎麼止住血啊?你在流血……」
  
  「你去鋪子外面等錢進,郎中來了直接領到上房。」宋殊一邊吩咐一邊走了過來,攥住唐景玉手腕提高,另一隻包住她手裹緊,又派遣楊昌去打盆水。
  
  他鎮定冷靜,楊昌馬上去了,朱壽擔憂地看唐景玉,見她只是低頭落淚,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心疼又難過地去前面等郎中了。
  
  「走吧,先把傷口洗乾淨,不深的話應該沒有大礙。」宋殊掃一眼小姑娘哭得髒兮兮的臉,示意她隨他往前走,同時低聲解釋,「單論年紀,我幾乎大你一輪,是你的叔伯輩,你完全不必胡思亂想,我只是想幫你。」
  
  「我沒胡思亂想。」唐景玉抹了一把淚,小聲辯解,她當然知道宋殊不是那種隨便對姑娘動手動腳的人,更沒有自負到認為宋殊會瞧上她。
  
  怕她總想著手,宋殊有心轉移她注意力,側目問道:「那為何不讓我教你破篾?」
  
  唐景玉瞧一眼被男人緊緊包著的手,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沒那麼怕了,扭頭吸了下鼻子,鼻音濃重:「朱壽他們都沒用你手把手教,我怕被他們笑話。」
  
  「肯自強是優點,但若只是嘴上說說,行動起來依然粗心大意,只會適得其反。」宋殊毫不留情地訓誡道,「這次算是教訓,以後無論做什麼,都不可一心二用。」
  
  唐景玉理虧,老老實實受教。
  
  宋殊見她鎮定了不少,眼淚也止住了,便沒有再說。
  
  腳步匆匆到了堂屋,宋殊讓唐景玉自己攥著手坐在椅子上,他去內室翻了些紗布出來。正好楊昌端水過來了,宋殊示意楊昌把水盆放在旁邊,再拿個空盆放在唐景玉腳前,他則拉著唐景玉蹲下,「我幫你洗傷口,你最好別看。」流了這麼多血,傷口肯定不小。
  
  唐景玉確實不敢看,緊緊閉上眼睛。
  
  宋殊把沾滿血的帕子拿開扔到空木盆裡,楊昌看了一眼也側轉過身,他看著都疼,唐五得疼成啥樣啊。
  
  宋殊隨軍上過戰場,斷胳膊斷腿都見過,面對這點小傷面不改色,連續撩水幫她沖洗。只是感受著小姑娘緊繃的手腕和不時的顫抖瑟縮,再看看她咬唇隱忍的模樣,心頭不免生出一絲憐惜。
  
  還是懂事的時候多吧,傷成這樣也只是哭了一會兒,連聲疼都沒喊。
  
  「還好,傷得不深,養養就好了。」他輕聲安撫道。
  
  唐景玉試著看了過去。
  
  看到男人撩水落到她虎口,沖散了剛剛漫出來的血,血水再落到下面的盆子裡,發出碎響。
  
  依然疼得厲害,但唐景玉徹底不怕了,宋殊簡簡單單一句話,化解了她所有憂慮。說來也怪,宋殊不是郎中,可她就是莫名的信任他。唐景玉抬眼,悄悄打量神色認真的男人,想到了小時候碰上他中狀元騎馬遊街的那一幕,想到了他隨軍凱旋戰甲披身的英挺身影。
  
  如何能不信?他就像是個神人,能文能武,連做燈籠都做得天下第一。
  
  能夠得他照顧,她運氣還是挺好的吧?
  
  或許那日他只是出自好心才提醒她與朱壽相處時注意避諱,並非她想的那樣是他遇到煩心事故意拿她發火的?
  
  看著細心幫她清洗傷口的男人,唐景玉心中憋了好幾天的郁氣都消了。
  
  宋殊根本不是那種無故遷怒的人,他心性淡泊,不管她嬉笑討好還是恭敬有禮,他對她都是一副樣子,不喜不怒,只做他該做的事。
  
  「多謝掌櫃。」唐景玉低頭道,嘴上道謝,心裡道歉,為錯把君子當小人。
  
  宋殊抬眼看她,在她抬起眼簾前收回視線,默默做事。
  
  錢進朱壽領著郎中趕過來的時候,唐景玉的血已經止住了。
  
  老郎中細心給她上藥裹紗布,「傷在虎口最難癒合,平時略不注意就會扯開傷口,你這幾日一定要小心,別用左手幹活,別讓傷口沾水,拇指食指更不能分開太大,記得按時換藥。」
  
  唐景玉一一記下,想問藥錢,宋殊先開了口,讓錢進領郎中去賬房結賬。
  
  「我幫你打水洗臉。」郎中走了,朱壽走到唐景玉身前,小聲安慰她,「你左手不能動,以後我幫你端飯,幫你穿衣服,衣服髒了我也幫你洗,還幫你擦澡……」
  
  「不用!」唐景玉連忙打斷他,悄悄看一眼還在對面椅子上坐著的男人,她尷尬地臉都熱了,「你幫我把水端到屋裡就行了,其他的我可以自己做。」宋殊千萬不要誤會啊,她可沒讓朱壽幫忙擦過澡。
  
  朱壽不願意,執著地看著她:「那你怎麼洗衣服?一隻手怎麼洗澡?現在還挺熱的,你別想又不洗澡就睡覺。」
  
  「閉嘴,我說不用就不用!」若不是不敢亂動,她真想撲過去堵住朱壽的嘴。
  
  朱壽認定她想偷懶,再說她傷成這樣他必須幫忙,因此就算挨瞪了朱壽也要堅持,「我……」
  
  「朱壽,」宋殊突然開口,「唐五養傷期間,早晚洗漱用水你替她端過去,她的衣服我會讓洗衣婆子幫她,其他的事情她自己能做。好了,我有話要單獨囑咐唐五,你跟楊昌繼續破篾去吧,注意別傷手。」
  
  朱壽不想走,小聲求他:「今天不做行嗎?我想陪唐五說話,他流了那麼多血,肯定很難受。」
  
  宋殊看向唐景玉。
  
  唐景玉莫名地心虛,想了想,笑著勸朱壽:「我一會兒就睡覺了,你不用管我,等我睡醒了去那邊看你們做事。」
  
  朱壽一片好心,她真的感激他,可惜朱壽再傻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郎,兩人單獨在屋裡說話確實不妥。曾經她不把這個當回事,經宋殊這一提醒,她想明白了,做乞丐時沒資格講究,現在她有了新的生活,自然不能還像從前一樣大大咧咧,雖不至於跟真正的名門閨秀般連與外男說話都不行,但獨處一室這種事,還是算了吧。
  
  「那我等你睡著了再走。」朱壽低下頭,看著地面道。
  
  宋殊皺眉:「唐五隻是受了一點小傷,你擔心什麼?是不是想借此偷懶?」
  
  「不是……」朱壽馬上抬頭解釋,「我沒想偷懶。」
  
  「那就馬上幹活去。」宋殊冷著臉道。
  
  楊昌趕緊過來拉朱壽,朱壽回頭看唐景玉,滿眼不捨。
  
  唐景玉擔心朱壽光惦記她走神,忍不住提醒他:「專心幹活,別跟我一樣傷了手,我還等著你幫我端水呢!」
  
  而朱壽已經被楊昌拉走了。
  
  聽著外面楊昌刻意壓低的訓斥以及朱壽的小聲嘀咕,唐景玉忍俊不禁,過了會兒才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人。唐景玉連忙站了起來,試探著開口:「掌櫃有何吩咐?」
  
  屋子裡的血水還沒有收拾下去,宋殊起身去了外面,唐景玉跟過去,低頭聆聽。
  
  「這次你是因為做活才受的傷,藥錢由我出,你手好之前,一日三餐到堂屋跟我們一起用,白日裡自己看書也好,去那邊看他們做活也好,你自己決定,鶴竹堂我暫且安排旁人打掃,你安心養傷就是。」
  
  唐景玉慚愧極了,誠心認錯:「掌櫃,是我自己粗心才受傷的,藥錢還是我出吧,飲食洗衣之事多謝掌櫃好心照顧,等我傷好了,我會好好幹活的。還有破篾,掌櫃放心,吃了這次教訓,我一定不再犯錯。」
  
  「你還想學破篾?」宋殊意外地問,他以為她會借受傷一事徹底躲懶。
  
  唐景玉點點頭:「掌櫃既然讓我學,肯定有必須學的道理,唐五不怕吃苦。」
  
  宋殊看她兩眼,拿不準她是一時扮乖還是真心要學,其實他也不敢再讓她動手了,乾脆給她時間考慮,「這個不急,等你傷好了再說。你回房休息去吧,我去看看朱壽他們。」說著下了台階。
  
  「掌櫃……」唐景玉情不自禁喊住他。
  
  宋殊頓足回頭,面帶疑惑。
  
  想到當日她回宋殊的那些話,唐景玉很是難為情,不過還是慢慢吞吞說了出來,「掌櫃,上次,你提醒我男女有別,我,我想過了,確實是我言行不妥,以後會注意的。」
  
  來燈鋪之後,她跟宋殊認錯過好幾次,但都是隨口說說的,今日算是幾年來第一次真心認錯,唐景玉很不習慣,說完臉都紅了。
  
  她如此乖巧,宋殊也不太習慣,沉默片刻才道:「其實我那日也只是提醒,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絕非輕浮之人。」這幾日他也反思過,她畢竟是個小姑娘,他直接提出來,怪不得她惱羞成怒。
  
  唐景玉震驚非常,抬眼,正好望進男人平靜的漆黑眼眸裡。
  
  她剛哭過的桃花眼水色浮動,裡面訝異歡喜接連閃過,想到自己剛剛也算是道歉了,宋殊有些不自在,率先移開視線:「我走了,你留心別碰到手。」
  
  唐景玉呆呆地站在台階上,目送男人快步離去。
  
  他那算是道歉嗎?
  
  宋殊竟然跟她道歉了?
  
  唐景玉慢慢抬起左手,眼前不知為何又浮現宋殊攥著她手腕幫她清洗的樣子,想著想著,突然覺得手好像沒那麼疼了,繼而傻笑出聲。
  
  早知宋殊根本沒有看她不順眼,她何必賭氣自己買菜呢?
  
  真是笨死了,白花了那麼多錢買米買面。
  
  宛如雨過天晴,唐景玉心情大好。

------------------------------

作者有話要說:

  唐姑娘:嘿嘿,好開心。

  宋掌櫃:至於嗎?

  唐姑娘:至於!

  宋掌櫃: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30 09:50 PM

第22章

  心情好了睡得就香,唐景玉一覺睡到黃昏,還是門口朱壽的聲音將她喚醒的。
  
  唐景玉慢慢坐了起來,她和衣睡的,走到鏡子前照照,扶正歪掉的發髻,再單手打濕巾子抹把臉就開門去了,「朱壽你們回來了啊?」
  
  朱壽都換過衣裳了,一身灰衣,身上帶著淡淡皂香。他緊張地看她手:「還疼不?」
  
  唐景玉笑笑:「有點疼,沒事的,那個,我睡過頭了忘了去找你,明天再看你幹活去啊。」朱壽單純地像個孩子,她必須解釋清楚,不能讓朱壽誤會她故意失言。
  
  她笑得輕鬆好看,朱壽一顆心落了地,端詳她片刻,指著她眼睛道:「哭腫了。」
  
  「我那是睡腫的。」想到自己在楊昌等人面前哭得那麼丟人,唐景玉氣勢不足地辯解道,怕朱壽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她三兩步下了台階,跟剛剛出門的楊昌打招呼。
  
  八月初,黃昏時分不冷不熱剛剛好,三人就站在院子裡聊天,等著一會兒吃晚飯。
  
  錢進從書房回完話,出來看見他們三個,嫉妒得眼睛都紅了,快跑過來直奔唐景玉而去,伸手要拍她肩膀。唐景玉手上有傷,本能地想躲,朱壽已擋在了她身前,皺眉對錢進道:「唐五不舒服,你別拍他。」
  
  「就是就是,錢大哥這幾天可不能跟以前那樣了,你勁兒大,我擱不住。」唐景玉躲在朱壽身後,笑嘻嘻地道。
  
  錢進便狠狠拍了朱壽一下,眼睛瞪著唐景玉:「你,你真是太命好了,不就虎口留了點血嗎?你知道咱們掌櫃讓龐師傅買了啥?」還沒說先嚥了下口水。
  
  唐景玉呆住了,「買啥了?」
  
  錢進又嫉妒又羨慕地給她說:「買了八隻乳鴿養著,一天燉一隻,還有豬蹄鱸魚蜂蜜木耳黑豆,凡是郎中說的利於你補血養傷的,掌櫃都列了單子給龐師傅,你說你命不命好?還有你們倆,都跟著唐五沾光了!」
  
  楊昌大喜,看向唐景玉,想笑又強忍著:「唐五你看看,咱們掌櫃對你多好!」燉乳鴿啊,他還沒吃過呢,這下撿便宜了。
  
  唐景玉也沒想到宋殊會如此大方,不過見錢進楊昌都眼紅地看著她,她迅速壓下心頭歡喜,抬起左手晃了晃,儘量隨意地道:「我是干活時受了傷啊,咱們掌櫃善待夥計在嘉定都是出了名的,不僅是我,換成你們任何一人,掌櫃肯定會同樣吩咐下去。錢大哥既然眼饞,那下次你受傷好了,我也想沾沾這種光。」
  
  「你得了便宜還賣乖是不是?」錢進忍不住給了她一爆栗,故意笑話她:「那不行,光受傷沒用,還得會哭,楊昌你也看見了,當時唐五哭得那叫一個可憐啊,小姑娘都沒他哭得好看,要不咱們掌櫃怎麼不忍心了呢?」
  
  楊昌見唐景玉眼睛瞪得圓圓的,乾笑兩聲沒有接話。
  
  錢進還想再說,唐景玉瞅瞅上房,小聲提醒他:「掌櫃出來了,錢大哥再胡說八道小心……」
  
  這話管用,錢進連回頭確認都沒敢,匆匆跑了。
  
  唐景玉對著他背影笑。
  
  那邊宋殊真的走了出來。
  
  楊昌見了,對唐景玉二人道:「走吧,馬上開飯了,咱們先去堂屋坐著。」
  
  唐景玉「嗯」了聲,一回頭,才發現宋殊跨進堂屋的背影。想到錢進說的那些話,唐景玉臉上有點熱,跟在朱壽一側慢慢往前走。
  
  其實乳鴿豬蹄這等東西,唐景玉小時候常吃,並不饞,可宋殊這份體貼讓她心裡暖融融的。
  
  兩人毫無關係啊,她還欠他錢呢,他卻如此大方,真如宋殊所說,他對她簡直就像是個長輩,嘴上再怎麼訓斥她嚴厲教導她,她真的出事時,他都會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或許宋殊對鋪子裡的人都會這樣好,但吃過那麼多苦再遇到這樣好的一個人,唐景玉真心感激他。
  
  三人陸續進屋,楊昌朱壽本來分坐宋殊兩側的,這次朱壽習慣地坐了自己的老位置,楊昌已經走到宋殊身邊了,見宋殊似乎有話想對唐景玉說,他識趣地坐了南面。
  
  唐景玉沒有多想。她只在堂屋用過一次飯,此時四四方方的桌子只剩下一個空位,她就坐了過去。坐好了,見楊昌朱壽二人都看著桌子不說話,她便也低頭看桌子。
  
  上次來的時候是中元,她跟宋殊還沒有鬧不快,她做了餛飩討好他,主動說話打趣。這次吧,她已經很久沒有那樣沒心沒肺地跟宋殊說話了,即便已經化解了那點不快,她還是不好意思一下子變回原樣。
  
  宋殊冷冰冰的,她討好他是為了佔他便宜,現在他對她那麼好,她繼續阿諛奉承,宋殊會不會覺得她貪得無厭?
  
  「手上感覺如何?」廚房夥計擺菜時,宋殊主動開口。
  
  唐景玉鬆了口氣,抬起左手給他看:「挺好的,沒再出血,勞煩掌櫃掛念了。」
  
  宋殊頷首,對著剛剛端上桌的燉乳鴿道:「吃鴿利於傷口癒合,也能強身健體,唐五受傷需要調補,朱壽你們整日干活也挺辛苦的,一起補補吧。」
  
  「多謝師父替我們著想。」楊昌大方道謝,朝唐景玉笑道:「剛剛唐五還跟錢進說師父對夥計們最大方呢,這事要是傳出去,以後師父再收徒,來報名的人肯定更多。」
  
  有人開頭,唐景玉自然會跟著奉承:「就是就是,掌櫃給的伙食都快比上知縣老爺家了,天底下上哪找這麼大方的掌櫃啊,我命好被掌櫃收留,你們倆更是走了大運。」
  
  朱壽盯著那盆燉乳鴿,也點頭道:「師父好。」會幫唐五止血,還買好吃的給唐五養傷。
  
  「吃飯吧,以後用心學做燈籠。」面對三人連番誇讚,宋殊只是笑笑,率先提起筷子。
  
  三人紛紛動手。
  
  宋殊細嚼慢嚥,夾了幾口菜發現沒有人碰那盆乳鴿,略微想想就明白了,吩咐朱壽:「唐五夾菜不方便,你把燉鴿分好,你們夾著也方便。」這個徒弟雖然傻,言行舉止依然保留著富家少爺的習慣,這種精細活他做最合適。
  
  朱壽馬上放下筷子,拿起公筷,起身份菜。
  
  唐景玉嚥了嚥口水,龐師傅做飯可好吃了,聞著真香。
  
  楊昌也直勾勾地盯著鴿子,只有朱壽沒有露出饞樣,分好了想都沒想就把最大的一塊兒肉遞給唐景玉:「這個給你吃。」
  
  楊昌哈哈笑了,唐景玉瞪了朱壽一眼,擋住碗讓他先給宋殊,「這是掌櫃請咱們的,當然要請掌櫃先嘗。」
  
  朱壽為難了,低頭看看,有點後悔夾了最大的。
  
  宋殊難得也被他逗笑了,「先給唐五吧,傷者為大。」
  
  朱壽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欣喜地盯著唐景玉:「給你吃,養傷用的。」
  
  唐景玉看看宋殊,紅著臉接了。
  
  桌子上備了湯碗,朱壽又給唐景玉盛了八分滿鴿湯,這才坐下。
  
  楊昌在宋殊夾過之後才夾了一塊兒不大不小的,之後就沒有再動筷子。師父話說的好聽,但他明白,如果不是唐五可憐噠噠的,師父才不會特意添這種大補的菜。
  
  朱壽一塊兒都沒吃,唐景玉吃完,他就給她夾新的。
  
  「我自己動手,你快吃吧,別管我了。」唐景玉攔著不要,朱壽這樣她有點吃不消,她知道朱壽對她好,可菜是宋殊請的啊,她都吃了不好看。
  
  「朱壽楊昌你們也吃,別客氣了,唐五一個人吃不完。」宋殊突然開口,示意朱壽收回筷子。
  
  他話說還是很有份量的,朱壽沒再堅持,看唐景玉兩眼就低頭吃飯了。
  
  鴿子肉不多,宋殊親自給兩個徒弟又各自夾了一塊兒,然後把最後一塊兒放到唐景玉碗裡,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今日是第一次,你們彼此謙讓就當是客氣了,以後若繼續等著我幫忙分菜,那我就吩咐龐師傅把剩下的東西分給其他夥計吃。」
  
  唐景玉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扭頭看他:「真這樣錢大哥該高興壞了,方才一直羨慕我們呢。」
  
  她眼眸清澈勝過秋水,被鴿湯潤過的唇紅嫩似櫻桃,彎起俏皮的弧度,宋殊多看了一眼才收回視線,「他不用羨慕,你也不用高興,手傷了沒法幹活,接下來幾天我會教你作畫技巧,若是傷好後畫出來的東西不能讓我滿意,這些添的菜錢都會算在你賬上。」
  
  「咳……」楊昌直接嗆到了,知道宋殊愛乾淨,他飛快跑到外面盡情地咳去了。
  
  「掌櫃,你這樣也太不講道理了吧,你看楊大哥都聽不下去了。」唐景玉剛拿起的勺子又放下,無比可憐地看著他,「那我寧可不吃了。」她就知道宋殊不會白白對她好!
  
  宋殊神色不變:「不吃也要學畫,畫的不好照樣要罰。」
  
  唐景玉氣得說不出話,看看湯碗,猛地端起來一口氣都喝了,起身離去。
  
  「唐五!」朱壽吃驚地喊她。
  
  「不用管她,她已經吃完了。」宋殊叫住朱壽,不讓他去追。
  
  朱壽愣住,看向對面,果然瞧見一個吃得乾乾淨淨的白瓷碗。
  
  ~
  
  吃過飯,宋殊照例檢查三人課業。
  
  唐景玉站在朱壽旁邊,一直瞪著宋殊,朱壽背完了要走,她隨口提醒他:「你現在就幫我把水端到屋裡去吧,明早再幫我潑掉。」當著宋殊的面說清楚了,免得他懷疑兩人又獨處一室。
  
  朱壽擔心地看著她手:「你一隻手能擦身子嗎?我幫你吧。」
  
  唐景玉畢竟是個姑娘,提起這種私密事禁不住臉熱,急著催他:「能洗,說了不用你幫忙。」
  
  朱壽不太高興地走了。
  
  書房只剩兩人,唐景玉不敢看宋殊,耷拉著眼皮背上午宋殊佈置的課業,聲音比往常要小。
  
  宋殊聽出來了,餘光裡掃一眼小姑娘腰帶,腦海裡剛冒出來一點荒唐浮想馬上就被他揮了出去。
  
  「那掌櫃早點休息,我回房了。」背完書,唐景玉轉身要走。
  
  宋殊目送她,在她快要踏出門口時忽的想起一事:「你早上如何梳頭?」
  
  「啊?」唐景玉回頭看他,眼神茫然,「我自己……」不對啊,一隻手好像沒法梳啊。
  
  「我起得早,暫且幫你幾日好了。」宋殊起身,拿著三人交上來的字帖走向書架。
  
  唐景玉愣愣地盯著他側臉,好半晌才回神,「好,好啊。」
  
  宋殊沒有回話。
  
  唐景玉受寵若驚地走了。

-------------------------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是今天的小劇場:

  唐姑娘:他居然要幫我梳頭,是不是對我有意思了?

  次日早上,

  唐姑娘:掌櫃,幫我梳頭來!

  宋掌櫃低頭觀之:幾天沒洗了?

  唐姑娘:前天剛洗過啊。

  宋掌櫃:馬上去洗,洗完再來。

  唐姑娘:我去!混蛋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31 11:15 PM

第23章

  天微微亮,唐景玉就起來了。

  小心翼翼穿完衣服,唐景玉將銅鏡放到窗檯上,借外面的微光打量自己。

  頭髮披散下來,顯得她臉小了些,曾經的蠟黃早已變成細膩瑩白,不知是不是她看自己太順眼,竟覺得在宋家養了兩個月,她好像比以前好看了不少,難道這就是一白遮百醜的道理?

  算了,美醜又如何。

  唐景玉抓起梳子通發,都通順了,她試著用左手完好的三根手指扶著頭髮,只是剛託了會兒就牽動了傷口,唐景玉立即不敢試了。嘆口氣,將銅鏡放回桌子上,唐景玉走到水盆前,打濕帕子準備先擦把臉。

  上房那邊突然傳來輕微的推門聲,唐景玉心提了起來,很快就判斷出宋殊應該是去了燈房。

  去燈房等她嗎?也對,總不能在他的內室梳頭。

  唐景玉不敢耽擱,單手飛快刷牙漱口,擦乾臉後再理理頭髮,趕緊去了。

  燈房門是開著的。

  唐景玉跨上門前台階,站在門口往裡望,見宋殊正對她坐在桌子前,低頭看什麼呢,她輕聲喊了聲「掌櫃」。

  宋殊抬頭,瞧見小姑娘白淨的臉龐,因為她歪著腦袋,長發垂了下來,被初秋早上的微風輕輕拂動,像河邊垂柳。

  「進來吧。」他垂下眼簾,將畫卷收了起來。

  屋子裡太安靜,唐景玉莫名地緊張,進去後想了想,轉身將門虛掩上了,這才輕步走過去,佯裝鎮定地跟男人打招呼:「掌櫃今天起得好像比平時早一點啊?」

  「坐這裡吧。」宋殊站了起來,把位子讓給她。

  「麻煩掌櫃了。」唐景玉低頭坐了下去,將梳子束頭巾都放在桌子上,眼睛四處亂看,豎著耳朵聽身後男人的動靜。

  宋殊拿過梳子,梳了一下一通到底,知道小姑娘已經先理順了,便將她頭髮握在左手心裡,慢慢地將所有碎髮梳攏過來。肩頭的長發沒了,露出她緊繃的肩膀,宋殊看看小姑娘側臉,輕聲跟她說話:「頭髮比剛來的時候黑了些。」

  唐景玉最不習慣沉默,宋殊一開口她就沒那麼緊張了,嘿嘿笑道:「是啊,都是掌櫃安排的伙食好。」剛來那會兒頭髮又乾又黃,現在依然有點黃,但摸起來柔順了很多,看著也有光澤,透著股精神勁兒。

  「自己換藥方便嗎?」不想她太緊張,宋殊主動找話說。

  「還行吧。」唐景玉小聲道。幸好傷的是左手,若是右手,做事更不方便了。

  「一會兒我幫你換藥,免得扯開傷口。」宋殊略加猶豫便道。

  唐景玉點點頭。

  宋殊將她頭髮往上盤,不算濃密的頭髮抬上去,露出小姑娘白皙的脖頸和耳垂。宋殊沒有多看,伸手去拿束頭巾,收回手時目光無意從唐景玉領子那裡掃過。小姑娘坐得端正衣領緊,他只看到單薄的鎖骨,剩下的就看不見了。宋殊也沒想看什麼,就是有點擔心,他沒碰過女人,卻也知道女子長大後都會穿肚.兜,她是捨不得花錢買還是不懂這些?

  上次老郎中說她挨餓至少兩三年了,宋殊真的好奇她到底是什麼出身,到底都經歷過什麼。

  只是那種事無論如何也不該由他提醒。

  不提醒他又總無法放心,就算她覺得胸口平不用戴那個,好歹裹上紗布啊,否則哪天不小心彎腰時又被人瞧見。再平,跟男子總有差別吧?

  「去把傷藥拿過來。」梳完頭,宋殊囑咐道。

  唐景玉高興地去了,說實話她挺樂意讓宋殊幫她上藥的,因為那傷口她越看越疼。

  宋殊望著她單薄的背影,皺了皺眉。按理說她是好是壞都跟他沒關係,可或許是她太可憐又太懂事,他無法坐視不管。他只有師母一個異性長輩,師母也可靠,要不請師母過來提點提點她?姑娘家到底如何養,他也不懂。

  唐景玉很快去而復返,宋殊邊幫她上藥邊跟她說話:「你真的十四了?」看她個子不高,會不會謊報年齡了?

  唐景玉詫異他為何問這個,點點頭道:「是啊,怎麼了?」

  宋殊就如同跟她講課一般淡然地道:「上次老郎中說你身體可能還有一些隱疾,都是姑娘家的事,我不好打聽。你女扮男裝,也不好冒然找個婆子洩露身份。這樣吧,我有位長輩待人和善,你願意的話,我介紹你給她認識,若你們投緣,以後你有什麼疑問都可以找她請教。」

  他說得平靜,唐景玉心中卻起了驚濤駭浪。

  就她所知,宋殊只有一位異性長輩……

  「那人是誰?」唐景玉情不自禁地問,問完了覺得不妥,忙補充道:「掌櫃待唐五恩重如山,只是唐五身份低微,貴人未必願意照顧我,太麻煩的話,掌櫃不必為了唐五求人的。」

  此事宋殊還得去莊家走一趟,沒有得到莊夫人應允前,他確實不好說太多,免得小姑娘空歡喜一場,便道:「我知道,今日我去問問她的意思,如果她願意幫你,改日我帶你過去拜會。」

  唐景玉低頭,本意是不想讓宋殊看見她眼裡的淚,未料這一低頭那淚就掉了下去,正好砸在宋殊手背上。唐景玉嚇了一跳,知道宋殊愛乾淨,忙用袖口幫他擦掉,扭頭道謝:「唐五失態,讓掌櫃笑話了,只是自從我父母過世後,從來沒有人對唐五如此好過,唐五真的很感激掌櫃。」

  投奔宋殊,是趕巧碰上他收徒,她只想借他立身,沒想竟有機會通過宋殊跟外祖母見面。

  「舉手之勞,你不必如此。」宋殊不知該如何安撫她,幫她綁好紗布後站了起來:「我去竹林那邊練功,你回去再睡會兒吧。」

  唐景玉低頭應下。

  早飯的時候,唐景玉已經恢復了正常,見飯桌上擺了一盆紅花黑豆鯰魚湯,就知道這是特別為她添的菜了。湯是暖的,喝到肚子裡就更暖了,唐景玉朝宋殊感激地笑笑,想到很快就能見到外祖母了,嘴角笑容就沒有斷過。

  小姑娘如此期待,宋殊就更想快點落實下來了,上午教課,午飯過後便去了南山書院。

  南山書院佔地極廣,裡面亭台樓閣雅緻清幽,莊家人住在書院後頭。

  「豫章今日怎麼想著過來了?」莊寅在走廊裡逗鳥呢,見馮管家引著得意門生過來了,笑著招呼道。他頭髮也白了,跟莊夫人一樣鶴髮童顏,精神矍鑠,一身杭綢長袍加身,儒雅氣盡顯,眉眼裡又有一股歲月沉澱下來的威嚴,含蓄內斂。

  豫章是宋殊的字。

  他笑著道:「前陣子忙著做燈籠,昨天剛忙完,想到許久不曾看望恩師師母,特意過來拜訪。恩師近來可好?」

  「我好得很。」莊寅將鳥籠掛了起來,跟宋殊並肩往上房那邊走,「馬上就十五了,今年做了什麼燈籠啊?」

  宋殊淺笑:「十五那晚恩師就能看到了。」

  莊寅笑他:「還跟我賣起關子來了,不過咱們嘉定這邊你的手藝是頂尖的,這種小比試也不用太費心,倒是明年中秋蘇州府的比試……聽說蘇州祝家揚州劉家各出了一位翹楚,無論手藝還是字畫都不遜色於你啊,那場比試關係到宋家能否代表蘇州去京城比燈,你可不能掉以輕心。」

  「嗯師說的是,豫章都記住了。」宋殊謙遜受教,轉而問起莊夫人:「師母呢?上次師母想做一盞仕女燈,豫章畫了兩幅,想請師母挑選。」

  莊寅看向身邊的小廝:「去看看夫人在何處。」

  小廝領命去了,回來稟報導:「夫人與二姑娘三少爺去湖邊垂釣了。」

  「她倒是會享受。」莊寅情不自禁笑了,拍拍宋殊肩膀道:「你自己過去吧,我去前面看看。」

  今日該他給學子們講課,宋殊拱手送人:「改日學生再聽恩師講學。」

  目送莊寅走遠,他才領著錢進前往莊家後花園。

  ~

  莊家宅院頗多,莊寅夫妻佔了正院,柳姨娘住在怡風堂,大爺三爺也都分了院子。

  其實柳姨娘為莊寅生了三個兒子,二爺生下來體弱,沒多久就去了。

  大爺莊文恭出生時,莊寅想把長子放在正妻身邊教養,莊夫人不願柳姨娘母子分離,拒不肯受,她不樂意,莊寅只好作罷。不過眼看著長子讀書上沒有天分,柳姨娘也不懂如何教兒子,等三爺莊文禮出生後,莊寅硬是把他抱到了莊夫人身邊。南山書院必須有個品德兼備的子孫繼承,而子嗣成才既需要父親栽培,也需要母親提點,柳姨娘不行,只有正妻配得上賢母一名。

  莊寅拿南山書院說事,言辭懇切,莊夫人不好再拒絕,同意將莊文禮記在自己名下。莊文禮幼時活潑可愛,莊夫人真心喜歡,又因養他第二年她便生了女兒莊盈,莊夫人更加看重這個領養的兒子,待其如親生。莊文禮亦不負莊寅期待,才思敏捷品行高雅,恭敬嫡母善待嫡妹,根本不受生母親兄挑唆,後來與宋殊成了好友。

  莊家如今共有三位少爺兩位姑娘,二少爺三少爺二姑娘乃莊文禮所出,子肖父,三個孩子都更加親近莊夫人,平時很少去生祖母柳姨娘那邊。柳姨娘心懷怨憤,大爺莊文恭心疼母親,不滿親弟,導致大房三房看起來和順,實則常有罅隙。

  此時的怡風堂裡,柳姨娘正在跟大兒媳母女聊天,外面一個小丫鬟快步走了進來,「姨娘,大奶奶大姑娘,宋公子來了。」

  十六歲的莊寧不由喜上眉梢。

  她生母張氏同樣喜形於色,知道婆母也樂意女兒與宋殊結親,她主動問道:「人在哪裡?」

  「夫人與三少爺二姑娘在湖邊垂釣,宋公子聽說後去湖邊尋人了。」

  柳姨娘點點頭,打發小丫鬟退下後,她笑眯眯地對孫女道:「你妹妹比你小,都知道孝順嫡祖母,你也該學學她才是。」

  莊寧馬上站了起來,笑盈盈道:「孫女曉得,這就過去陪嫡祖母,釣了魚親自給您熬湯喝。」

  「去吧去吧。」柳姨娘擺手趕人,宋殊難得過來,不能耽誤功夫。

  莊寧腳步輕盈地走了,先回自己閨房換身衣裳,這才快步朝湖邊趕去。

  莊家兒孫不得入朝為官,祖父亦不喜她們嫁到官宦人家,既如此,宋殊才貌雙全又有家財,便是最好的相公人選了,雖然年紀稍微大了點。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31 11:18 PM

第24章

  「祖母,魚怎麼還不咬鉤啊?」

  景色宜人的湖邊,莊讓嘟起小嘴,不高興地道。

  莊夫人好笑地看了一眼么孫,輕聲告誡他:「別出聲,做任何事都要有耐心,怎麼能剛坐下就盼著魚兒上鉤?那些魚又不傻,總要確定安全才肯過來吃東西。現在它們就在水裡瞧著呢,你先動了,就是說你還沒有它們穩重。」

  莊讓眨眨眼睛,不說話了,大眼睛盯著湖面。他已經八歲了,是大孩子,不能輸給魚。

  淘氣的孫子老實了,莊夫人扭頭看向另一側,就見莊樂雙手握著魚竿,額頭搭在手背上,晃晃悠悠的一看就是打瞌睡呢,憨態可掬。莊夫人喜歡又無奈,小姑娘都十二歲了,還是這麼憊懶。

  「啊,宋二叔來了!」

  遠處傳來腳步聲,莊讓隨意瞅了一眼,看清來人後一下子跳了起來,扔開魚竿跑了。雖然祖母說得很有道理,可他就是不喜歡一動不動坐在那兒,他想跟宋二叔學做燈籠。

  他這樣一鬧,魚是徹底釣不成了,莊夫人瞅瞅睡眼惺忪抬起頭的莊樂,喊幾個丫鬟把魚竿魚桶收拾起來,她替莊樂理理髮髻,小聲囑咐道:「你二叔來了,不許再迷迷瞪瞪的,讓人笑話。」

  莊樂朝祖母吐了下舌頭。

  莊夫人捏捏她睡得紅撲撲的小臉,轉身朝走到近前的宋殊打招呼:「終於有空過來看我了?」

  宋殊賠笑告罪:「前陣子忙糊塗了,今日特意過來給師母賠罪,沒想擾了師母雅興。」

  莊夫人擺擺手,牽著莊樂朝不遠處的涼亭走去,「什麼雅興啊,哄兩個孩子玩玩罷了,既然你來了,就幫我管管三郎,真是越來越淘氣,照他二哥差遠了。」

  「三郎還小,過陣子就懂事了。」宋殊摸摸莊讓腦袋,低頭教他:「不過三郎也要聽祖母的話,你祖母那都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二叔坐。」莊讓慇勤地請宋殊落座,他就站在旁邊看著他,「二叔十五比試的花燈做好了嗎?可不可以讓我跟二姐先看看?」

  男娃子狡黠,知道把二姐也帶上。

  莊樂瞪了他一眼:「你想看就只說你想看,別拿我當幌子。」

  莊讓不甘心地回嘴:「那你不想看嗎?好,下次我去二叔家你別跟著!」

  莊樂嗤了聲,討好地看著宋殊道:「那是二叔的家,我想去就去,你管得著嗎?」

  「好了好了,越有客人越是喜歡鬥嘴,也不怕你們二叔笑話。」莊夫人佯怒打斷兩個孩子,無奈地對宋殊道:「瞧瞧,有這兩個活寶在身邊,我想清閒清閒都不成。」雖是埋怨,眼裡都是寵溺。

  宋殊很是欣慰,有小輩們陪著,師母過得也開心些。

  「師母,我畫了兩幅圖,您看看喜歡不。」寒暄過後,宋殊示意錢進把兩張畫鋪在石桌上,莊夫人的丫鬟搶先又把桌子仔仔細細擦拭了一遍,要知道宋殊的字畫旁人想買都買不到的。

  桌子擦好了,錢進將畫軸放到桌子上,正要展開,亭子外忽有人嬌聲笑道:「祖母不是在教三弟跟妹妹釣魚嗎?怎麼這麼快就到亭子裡歇著了?害我的魚竿都白準備了。」

  笑聲剛落,莊家大姑娘莊寧身姿輕盈地轉了過來,白衫紅裙拾階而上,短短幾步愣是讓她走得搖曳生姿。進了亭子,像是剛瞧見宋殊一般,她忙忙行了一禮:「原來是二叔到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二叔,隨口叫叫也沒關係,真談婚論嫁時沒人會介意這個。

  宋殊目不斜視。

  莊樂撇撇嘴,小聲嘀咕:「每次二叔來她都會過來,耳朵怎麼就那麼靈啊。」家裡庶務都是大伯打點,準是哪個下人故意巴結,早早把信兒遞過去了。

  莊夫人回頭看她一眼,隱含斥責,然後對莊寧道:「你二叔給我送畫來了,一會兒再去釣魚。」

  莊寧驚喜地走到莊夫人另一側,「二叔的畫啊,我今天來的真巧,祖母快展開給我們看看吧。」說話時眼睛偷偷瞄著宋殊,男人生的俊秀,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論相貌,整個蘇州府恐怕都沒有人能出其右。

  莊夫人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孫女,但她也懶得管教,誰真心對她,她就照看幾分,那些虛與委蛇的,好壞她都不上心,只要莊寧做得不太過火,她也不會太給她沒臉,左右宋殊心裡有數,否則他來這邊的次數不會越來越少。

  親手接過畫軸,莊夫人緩緩展開。

  一幅是仕女賞花圖,一幅是仕女放鳶圖,畫中姑娘一看就是同一人,細眉杏眼,嫻靜溫柔。

  「這個人好像祖母啊。」莊樂喃喃地道。

  莊寧點頭附和:「祖母年輕時肯定特別好看。」

  莊讓仔細瞅了兩眼,好奇地問宋殊:「這真是祖母嗎?二叔又沒見過祖母小時候。」

  宋殊神情淡淡,只盯著莊夫人。莊夫人很是滿意,將兩幅畫收好交給大丫鬟迎春拿著,便打發三個孩子:「我有話要跟你們二叔說,你們自己玩去吧。」

  莊樂乖順地去牽弟弟,莊讓捨不得走,期待地問宋殊:「二叔,明天我們去燈鋪找你,行嗎?」

  宋殊點點頭。

  莊讓心滿意足地跟姐姐走了。

  莊寧不想走,依然站在莊夫人身邊,柔聲道:「孫女留下來服侍祖母吧?」

  「知夏,送大姑娘回去。」莊夫人掀開茶蓋,對著茶水冷聲吩咐。

  莊寧俏臉瞬間變得通紅,瞅瞅宋殊,在知夏上來攆人前屈膝行禮:「既然祖母不需要人服侍,孫女這就走了。」聲音頗有幾分委屈,看宋殊的時候更是楚楚可憐,「二叔慢坐,改日我再跟二叔請教作畫。」

  宋殊垂眸看茶,恍若未聞。

  等莊寧走了,兩個丫鬟跟錢進去了亭外,莊夫人親暱地問宋殊:「說吧,到底有什麼事。」如果沒事,宋殊肯定不會親自登門,也就打發錢進跑一趟。

  她不把莊寧放在心上,宋殊自然也不會再提那種人,低聲道明來由:「師母,上次收徒時有個女扮男裝的小丫頭投奔我,想留在燈鋪做活,我聽她身世可憐,又肯自強自立,便收留了她,相處後發現她品行純善,有點愛貪小便宜,但也無傷大雅。前陣子她生了場病,郎中說她有些姑娘家的隱疾,我不好開口,她又沒有長輩關照,看起來什麼都不懂,師母得空的話提點她幾句?」

  莊夫人詫異地盯著他,「小丫頭,多大了?」

  宋殊假裝沒察覺師母眼裡的深意,平靜道:「十四,她自己說的,真假我也不知。」

  「你分不出真假?」莊夫人真是好奇了,「連年紀都判斷不清,那她所謂的可憐身世你能確定是真的嗎?」

  宋殊正色道:「就算不是真的,她過得也不容易,母親去了,一人在外面乞討為生。師母,豫章自信不會看錯人,她確實值得我幫一把,師母不必懷疑她為人。」

  莊夫人長長地「嗯」了聲,喝過一口茶後才語重心長地解釋給他聽:「你是男子,再有見識那都是大見識,可是說起姑娘家的心思,只有女人才懂。你覺得她好,可能是她故意讓你看見她的好,女人演戲的功夫啊,那是天生的,而且越是可憐人,越會演戲。」

  宋殊垂眸想了想,「師母言之有理,是豫章輕信了,待我再觀察一段時日再說吧。那師母慢坐,我先回去了。」起身要走。

  「坐下。」莊夫人故意瞪了他一眼,「瞧瞧,我也沒說她不好,你就不高興了,豫章啊,這可是我第一次見你為了一個姑娘沉不住氣,你實話跟我說,是不是對人家動心了?」

  宋殊落座,無奈地看著她:「您想哪裡去了?她才十四……」

  「那她要是再大點,你是不是就沒有顧忌了?」莊夫人笑得更開懷了,「好啊好啊,能讓你動心的姑娘肯定差不了,我剛剛是隨便說說的,走,現在我就隨你過去看看!」

  這次換成宋殊不許她走了,將人按坐下去,面對老人含笑的眸子,宋殊只覺得頭疼:「您真誤會了,我只是可憐她無依無靠,絕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師母,您要是願意,我帶她過來拜會您,您見了就知道了。」

  「真沒動心?」莊夫人緊緊盯著他。

  「沒有。」宋殊坦坦蕩蕩地給她看。

  莊夫人恨鐵不成鋼地訓他:「害我白歡喜一場,那你到底打算何時成家?都二十五了!」

  宋殊比她還無奈:「等新收的兩個徒弟出師再說吧,師母放心,三十之前肯定成家的。」

  莊夫人只當沒聽到,起身道:「先不管你,咱們這就去你們家,這邊烏煙瘴氣的,我平白無故跟一個小夥計聊半晌也不合適,你那裡人少清淨。」

  宋殊的眼光她當然放心,剛才就是想試試臭小子有沒有動春心。十四又如何,莊寧十四那會就惦記上宋殊了,他耽誤這麼久,也只能找十四五的,真要年齡相配,二十多歲還嫁不出去的姑娘宋殊能看上?

  「現在就過去?」宋殊意外地道,「是不是太急了?」

  莊夫人一邊往亭外走一邊回他:「急什麼?你不是說她身體不好嗎?反正我在家裡閒著也沒事,早點過去瞧瞧吧。」雖然宋殊一再否認,她還是覺得這事未必沒有希望,天底下可憐人多了,怎麼沒見宋殊同情旁人?

  她堅持要走,宋殊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

  鶴竹堂,唐景玉坐在花壇邊上假裝賞花,其實心已經跟著宋殊一起飛去莊家了。

  她特別想知道宋殊此去的結果,想知道外祖母到底肯不肯見她。

  外祖母啊,她母親的母親,是父親之外她血脈上最親的人了。母親說小時候外祖母抱過她,她一點印象都沒有,母親便讓她看她,說是她容貌像極了外祖母。

  真的很像嗎?

  唐景玉又緊張又興奮又期待,還有一點點害怕,怕外祖母不喜歡她這個陌生人。

  她望著院門口,腦海裡各種念頭閃過,以至於那邊領頭走來二人,她明明看見了,卻又好像沒看見,就那樣呆呆地瞧著,眼裡只有兩個模糊人影。

  「唐五,你在那裡愣著做什麼?還不過來拜見莊夫人。」眼看他們快走到跟前了小姑娘還傻傻地坐著,宋殊皺眉喊道。

  莊夫人不以為忤,笑著打量小姑娘。嗯,長得挺秀氣的,一雙桃花眼猶如點睛之筆,最為靈動。

  而唐景玉也終於回神,呆呆地望著台階下的老婦人。

  母親去世多年,她已經記不太清母親容貌了,可是看著外祖母,她突然就想起來了。

  真的好像,像是母親又站在了她面前,只是容顏老了。

  那一瞬間,從京城到嘉定的這一路艱辛,那些忍饑挨餓提心吊膽的日子,那整整四年時光又在眼前晃過。唐景玉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以為自己可以很堅強,在看到親人時也能淡定自若,可是在看清外祖母酷似母親的慈愛面容時,唐景玉忍不住哭了。

  淚如泉湧,她低頭埋進雙膝之間,嗚嗚哭出了聲。

  娘啊,阿玉真的見到外祖母了……

  她哭得發抽,小小的身影坐在花壇邊上,肩膀抖個不停。莊夫人不知所措,宋殊同樣震驚,連忙將身後錢進跟幾個丫鬟打發了出去,正想去扶小姑娘出來,莊夫人先走了過去。

  「你,你就是唐五?為何哭啊?」莊夫人蹲在花壇邊上,低頭去扶小姑娘,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誰哭得這麼慘,哭得她無端端心疼。

  最親的人卻不認得自己,唐景玉再也忍不住,轉身撲到莊夫人身上,緊緊地抱著她,不顧左手傷口疼痛,痛哭出聲:「外祖母,我是阿玉啊,我是阿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12-31 11:19 PM

第25章

  紅日西斜,鶴竹堂裡一片寂靜。

  宋殊站在唐景玉的小耳房屋簷下,靜靜地聽屋內談話,眼睛望著遠處碧空,古井無波。

  屋內,莊夫人替唐景玉重新包好紗布,一抬頭見姑娘大眼睛裡還在往外冒淚,她疼愛地替她擦掉,然後坐到唐景玉身旁,握著她手道:「你身上可有什麼物件證明你是阿玉?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僅在阿玉三歲的時候抱過她一回,光憑你一面之詞,我實在不好分辨。」

  唐景玉搖搖頭,眼淚又落了下來:「我有一塊兒玉珮,娘說那是她出嫁前您給她的,只是我離開京城時被人販子抓住,他們把我的東西都搶走了。外祖母,我真是阿玉,您不信可以問我任何關於母親的事,我都知道的!」

  「別哭別哭,哭得我都心疼了。」莊夫人溫柔地給她擦淚,捧著她小臉仔細端詳,「你長得不像你娘,眼睛隨你爹,眉毛有點像阿盈……唉,你要是不介意的話,讓我看看你後背吧,阿玉左邊肩胛骨那裡有塊兒胎記,淺淺一塊兒,我看著像蝴蝶,你娘還笑話我眼神不好,你給我看看,如果有,你就是我們家阿玉了。」

  什麼都可以弄假,胎記是弄不了假的。

  唐景玉不知道這事,不過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右手抽開腰帶,主動將衣衫褪了下去。她就是唐景玉,就是外祖母曾經抱過的那個孩子,她沒什麼需要怕的。

  褪下了,她安靜地等著。

  等來一聲哽咽,還有溫熱的淚落到她脊背上。

  莊夫人手指摩挲那塊胎記,很快又挪到旁邊一處傷疤上:「這裡是怎麼弄的?阿玉,我可憐的阿玉,你這些年到底都受了什麼苦啊……」莊夫人淚如雨下,又擔心外孫女身體,哭著哭著抹了淚,認真檢查外孫女身上。背後有幾處小疤,她小心翼翼轉過唐景玉,見她瘦骨嶙峋的,還是在宋家養了兩個月的結果,當即再也忍不住,摟著人失聲痛哭。

  宋殊就在外面聽著,聽她們祖孫倆哭了足足一刻鐘的功夫才平靜下來,再聽唐景玉抽搭著提起當年京城舊事。

  「你娘臨去前是那樣囑咐你的?」莊夫人一怔,不可置信地問。

  唐景玉紅著眼圈點頭:「是,可是大舅……那人來京城時,我求他帶我走,他說我是唐家的女兒。外祖母,父親續娶之後我給你們寫了兩封信,你們都沒收到嗎?」

  「沒,外祖母一點都不知道你的處境,知道的話早就去接你了,都是外祖母不好,害你吃了那麼多苦。」莊夫人摟緊懷裡的人,沒讓她看清眼裡的恨意。

  女兒去時阿玉還小,她聽不懂母親話裡的深意,後來顛沛流離也沒有心思回想,哪像她,一下子就聽出了端倪。唐尚華定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女兒的事,女兒料到她死後唐尚華不會好好撫養阿玉,才這樣教她的啊,甚至女兒年紀輕輕早逝都與唐尚華有關!

  莊夫人咬緊唇,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刻骨鑽心的疼。

  她好悔,悔當初不該錯看唐尚華,讓他花言巧語騙了女兒的心,悔女兒病逝後她只想著女兒大病一場,莊寅不放心她,碰巧老三媳婦臨盆在即,才使喚莊文恭那個黑心肝的去了京城。她本以為莊文恭接管莊家庶務後已經滿足了,沒想他們連一個小小的孩子都不肯照拂,至於京城來信……

  到底是被唐家的人截住了,還是在莊家這邊出了差錯,她還不能確定。

  「阿玉,外祖母對不起你啊……」莊夫人哭得肝腸寸斷,阿玉十歲離家,十歲,如果不是她命大,她都難以想像孩子現在是什麼下場。京城到嘉定千里迢迢,她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唐景玉哭夠了,見老人家如此傷心,她反而不忍了,抬起頭幫老人抹淚,笑著安撫道:「外祖母別哭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那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得知外祖母還記著我,我就滿足了。往後阿玉有外祖母疼,掙錢了可以孝敬外祖母,阿玉很知足了。」

  「你這樣也叫好好的?」莊夫人渾身都疼,看看唐景玉包著紗布的手,抹抹眼睛道:「好了,你說的對,過去的事咱們先不管了,走,收拾收拾跟外祖母回家去,以後外祖母照顧你,一定把你身體調理好。」

  窗外宋殊不自覺地蹙眉。

  唐景玉也愣住了,見到外祖母后,她一直在哭,根本沒有想過相認過後的事情,甚至是這場相認,都不是她計畫之中的。

  「外祖母,我,我不想搬過去。」唐景玉用右手拉住莊夫人,低頭解釋:「外祖母,阿玉想陪在外祖母身邊,可那裡畢竟是莊家,我過去了是表姑娘,不管旁人喜不喜歡我,我都得守一個表姑娘該守的規矩。外祖母,這幾年阿玉懶散慣了,不想再束手束腳的。我想留在這裡掙錢,等我買了宅子,我再跟外祖母走親戚,那時我住在自己家裡,想怎麼過就怎麼過。」

  她的話有道理也沒有道理,卻提醒了莊夫人一件事。

  她慢慢坐回床上,沒有說話,只將唐景玉摟到懷裡,一邊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一邊認真思考起來。

  不行,她不能認唐景玉。京城唐家怕影響名聲謊稱阿玉死了,她現在告訴大家阿玉千里尋親,旁人定會問這四年阿玉去了哪裡。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漂泊四年,就算沒事也會被人猜忌指責,她不能毀了阿玉的名聲。

  莊夫人把這個道理講給唐景玉聽,末了柔聲道:「阿玉,外祖母認你當乾孫女吧,這些名頭都是虛的,咱們祖孫倆一起過日子才是真的,將來外祖母給你找個好人家,你父親那樣對你,唐家嫡女的身份不要也罷,你只當他死了。」

  唐家既然宣佈阿玉死了,肯定也不會再自扇嘴巴認回阿玉的。

  乾孫女還是外孫女,這些對唐景玉而言都不重要,她在乎的是世上還有一個真心疼愛她的親人,只是……

  「外祖母,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我真的不想去莊家住,我就想有個自己的宅子,不用看人臉色。去了莊家,外祖母對我再好,在旁人眼裡我還是寄人籬下的啊,阿玉想靠自己過活。」

  莊夫人摸摸她腦袋,慈愛地訓道:「這是什麼話,真想買宅子,外祖母給你買,別跟外祖母客氣,外祖母自己有嫁妝,給你的錢都是外祖母的,跟莊家無關。阿玉,外祖母就你娘一個嫡親骨肉,本來外祖母的東西都是留給你娘的,現在你娘沒了,就都是你的了。還有你娘的嫁妝,回頭我馬上派人去取回來,那都是你的。」

  「外祖母,我……」

  莊夫人點點小姑娘嘴唇,笑道:「你不喜歡束縛,好,外祖母這就給你置辦一處宅子,花的是外祖母的錢,你不用擔心旁人說。你娘是我千嬌萬寵養大的,你也不能差了,外祖母給你挑丫鬟侍奉。」

  就像是天上掉下來一塊兒大餡餅,砸得唐景玉暈乎乎的。

  她想要的那些,如今都可以有了?

  可是,她就是不想走。燈鋪裡有傻朱壽,有聰明卻常常照顧她的錢進,有兄長般關照她跟朱壽的楊昌,有教她挑菜做菜的龐師傅,還有……神仙一般的掌櫃。

  跟一座空空的宅子比,唐景玉更喜歡現在的生活。

  唐景玉低下頭,絞盡腦汁給自己找留下來的藉口,「外祖母,我,我還是想自食其力,對了,我還欠掌櫃四十六兩銀子呢,畫了押的。我知道外祖母願意幫我還,可君子一言,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我不想讓掌櫃看不起,以為我攀上富貴親戚就一步登天了。」

  「你們畫押了?」莊夫人掃一眼窗外,故意大聲道。

  宋殊臉上莫名一陣發熱,不好再聽下去,大步去了堂屋等候。

  屋裡唐景玉點點頭,把放在竹蓆底下的字據拿了出來,「掌櫃可小氣了,命我用心學畫,若是無法讓他滿意,這次給我買的補品錢也要算進債務裡。」

  莊夫人飛快看完字據,小聲附和道:「是啊,他那人一直都很小氣,給你買的補品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聽外祖母誤會宋殊,唐景玉忍不住又替他辯解:「也不是,今早還燉了鯰魚湯。」

  莊夫人眼神一下子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說實話,讓外孫女自己住在外面,她確實不太放心,方才不過是想破掉外孫女心裡的隔閡,她的一切都是外孫女的,給她什麼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那就繼續留在宋家?

  宋殊她太瞭解了,不知道阿玉身份時就破例對她好了,這下子知道了,還不把阿玉捧到手心裡啊?她外孫女聰明懂事招人疼,近水樓台先得月,說不定真就把宋殊的心偷過來了。

  就是這身份她得好好想想,首先要恢復姑娘家裝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更容易讓男人動心。

  莊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字據最後一行小字上。

  「來,外祖母給你擦擦臉,咱們找他商量去。」莊夫人收好字據,親自打濕帕子替外孫女擦臉。

  「外祖母答應我留下了?」唐景玉茫然地問。

  莊夫人捏捏她小臉:「當然要答應,從今往後,阿玉就是外祖母手心裡的寶貝疙瘩,阿玉想做什麼,外祖母都答應,不過外祖母叮囑你的,你也要聽,知道不?」

  「外祖母真好!」被人如此寵著,唐景玉真是死也瞑目了。

  莊夫人放下巾子,牽著人去找宋殊。

  宋殊一直留意那邊的動靜呢,聽到開門聲趕緊走出堂屋,過來迎二人。

  進了堂屋,莊夫人牽著唐景玉的手,笑著對宋殊道:「豫章啊,你可是幫了我大忙了,若不是你,我跟阿玉恐怕還不能團聚呢。」

  宋殊看看低頭不語的唐景玉,自責道:「師母這話實在讓我慚愧,這兩月苛待阿玉很多,還望師母莫怪我。」

  莊夫人連忙擺手,「不怪不怪,算了,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就不跟你客套了,其實師母還有一件事想求你幫忙,不知豫章方不方便啊?」

  宋殊馬上應道:「師母但說無妨。」

  唐景玉困惑地看著自己的外祖母,她也不知道老人家到底要求什麼。

  莊夫人將對唐景玉身份的憂慮說了一遍,嘆道:「阿玉不願跟我回去,我又不放心讓她一人住在外面,想來想去還是留在你這邊妥當。豫章,我是這樣想的,讓阿玉以丫鬟的身份待在你身邊,往後你去看我時把阿玉帶上,我再認她當乾孫女,日後也有名義為她安排親事。二來呢,阿玉這丫頭重信守諾,非要完成跟你的那個約定,如此你就替我照顧她兩年?」

  宋殊汗顏,起身朝莊夫人拜道:「師母,立字據時我不知阿玉身份,現在知道了,那字據自然作廢,師母再提就是存心羞辱豫章。」

  唐景玉低頭偷笑,為何有種自己找了個大靠山來欺負宋殊的感覺?

  莊夫人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再把唐景玉叫到身旁,仰頭問宋殊:「那你願意幫我照顧阿玉兩年不?這丫頭受了那麼多苦,她喜歡自在喜歡做燈籠,我都想隨她,你只管替我看著她別胡鬧就行,還有阿玉的穿衣打扮飲食起居我會安排人伺候,不用你費心的。」

  宋殊有些為難:「燈鋪裡都是男子,阿玉一個姑娘會不會……」

  莊夫人笑道:「她明面上是你的丫鬟,她自己也不在意這個,不礙事,再說我會叮囑阿玉老老實實跟在你身邊學本事,不許她亂跑。」

  宋殊看向唐景玉:「你,你願意留下?」

  他的腦子不太夠用了,如果唐景玉留下來,他該如何跟她相處?當夥計還是當晚輩?

  唐景玉有點不太好意思,看著他腰帶道:「我跟掌櫃畫了押的,掌櫃不必顧忌外祖母,如果我犯錯,掌櫃還像以前那樣管教我就好。」她從來沒想借莊家的名頭換宋殊特殊對待,也不想讓宋殊誤會她「仗勢欺人」。

  「阿玉真懂事。」莊夫人慈愛地誇道,笑著看了宋殊一眼。

  宋殊越發覺得頭大了,看看鶴竹堂,先給唐景玉安排住處:「那好,你,你先搬到後院去住,白日裡無聊可以留在前院,照舊跟朱壽他們一起學做燈籠。一日三餐……」

  莊夫人接話道:「阿玉恢復女兒身份,就不好再跟你那兩個徒弟一起用飯了,我會派知夏過來,明面上給你當丫鬟,私底下伺候阿玉。知夏廚藝好,以後你們倆的飯菜都由知夏做,豫章啊,按輩分阿玉可以叫你一聲舅舅,以後飯桌上你可得替我看著阿玉不許她挑食,瞧她瘦成啥樣了,樂丫頭看著都比她大。」

  「這,也好。」宋殊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能應下。

  莊夫人滿意地笑了,再三道謝。

  若宋殊無心,她斷然不會強行撮合二人,眼下宋殊已現端倪,接下來每日朝夕相對,能忍得住?

  都說苦盡甘來,此話果然不假,她家阿玉一來就撿到個乘龍快婿。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 02:14 AM

第26章

  宋殊做好安排後,莊夫人馬上讓帶過來的兩個丫鬟迎春知夏去收拾後院。

  若是別人家她當然不好如此行事,可是宋殊,七歲就拜莊寅為師了,她照看了他十年,若非女兒莊盈長他五歲,她都想把宋殊當女婿看的。現在好了,外孫女婿也不錯,左右都是一家人,她客氣什麼呢。

  天色尚早,莊夫人想跟失而復得的寶貝外孫女說些貼己話,便對宋殊道:「你先忙去吧,我跟阿玉說說話。」

  宋殊頷首:「那好,我去前面鋪子裡,錢進在院門口守著,師母有何需要儘管使喚他。」

  他敬莊夫人如母,並未有被人鳩佔鵲巢或喧賓奪主之感。

  目送他出了堂屋,莊夫人握著唐景玉手暫且回了她的小廂房,聊聊女兒莊盈,問問唐景玉一路上的辛苦,末了跟她介紹起莊家的事情來,「你外祖父那個人啊,對我也算不錯了,是我肚子不爭氣一直沒能給莊家生下子嗣,他才納的姨娘,即便如此對我依然敬重,沒做出寵妾滅妻的事。對你娘,你外祖父是真心疼愛的,後來你娘喜歡上你父親,他雖然不喜,還是允了婚事,早知今日,我當初就該跟他一起勸你娘的啊……」

  說到悔恨處,又淚如雨下。

  唐景玉拿起帕子幫她擦淚,「外祖母別哭,人心易變,您也不知道父親會變成那樣。」小時候的事情她記不清了,只記得父親曾經對她很好很好,以至於後來繼母進門,她都懷疑繼母是不是給父親灌了什麼藥,才會那般疏遠她。

  「好,不哭不哭,那阿玉啊,你想認你外祖父不?」莊夫人平復下來,柔聲問道。外孫女主意挺大,她想聽聽她的想法。

  唐景玉抬頭,看看外祖母滿頭花白頭髮,看看她佈滿皺紋的眼角,搖頭道:「不認了,您也說了,我的身份不好暴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外祖母,您疼我,我做什麼您都願意寵著,外祖父未必,阿玉不想被人管著。再說了,他有親兒親孫,多我一個少我一個都無甚差別。」

  外祖父再敬重外祖母,都沒有給她最好的生活。

  莊夫人這把年紀,早就不在乎那些情情愛愛了,只是她也有過在乎的時候,也有長夜難眠的時候,後來不過是想通了,才不在乎了,所以她聽出來了唐景玉話裡的怨,也很是欣慰,外孫女知道心疼她呢。

  「那就不認。」莊夫人不想勉強外孫女跟莊家那些人親近,「莊文恭陰奉陽違害你孤苦無依,阿玉放心,外祖母不會讓你白白受這份苦,你等著瞧好了。莊文禮是我養大的,是真正的君子,他跟宋殊也是好友,阿玉你敬他疏遠他都隨你。他有二子一女,莊誠十五歲,莊讓八歲,莊樂十二歲,都是好孩子,阿玉喜歡將來見面時就認識認識,不喜歡外祖母也不勉強你。」

  「他們真的對外祖母好嗎?」唐景玉靠在老人懷裡,小聲問。

  「是啊,得知你娘跟你的死訊,我差點也挺不過來了,是他們一房日夜照顧我逗我開心,外祖母才熬過來的。」莊夫人摸摸小姑娘腦袋,語重心長地開解道:「阿玉,看人不能看人的出身,要看這個人,你如何選擇外祖母都不管,但咱們要做心胸寬廣的,這樣日子過得才舒坦,知道嗎?」

  唐景玉點點頭,「外祖母放心,阿玉都懂的,只是大房那邊,還是算了吧。」莊文恭到底是莊寅的長子,老頭子那麼看重子嗣,豈會因為一個已故的女兒和外孫女就跟長子決裂?外祖母在莊家的地位全靠莊寅的態度,她不想連累外祖母。

  莊夫人笑了,「傻丫頭,外祖母還用你指點?心裡都有數的,再說外祖母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當初我叮囑莊文恭照看你,發現唐家對你不好便接你來嘉定,可他回來時說你好好的……他如此欺瞞我,我豈能當沒有發生過?」

  唐景玉還想再勸,外面丫鬟忽然叩門道:「夫人,姑娘的屋子收拾妥了,熱水也備好了。」

  莊夫人便牽著唐景玉站了起來,「走,今兒個讓外祖母幫你擦身子,好好彌補這些年的虧欠。」

  唐景玉臉紅了,「不用了,我自己洗……」

  「你左手不能動,怎麼自己洗?」莊夫人低頭笑她,「莫非害羞了?不用羞,你娘小時候我也幫她洗過。」之前只看了外孫女的後背,她還想看看她別處有沒有傷,只要不是太重,用點好藥應該能去掉。

  唐景玉推辭不過,只得乖乖跟著老人家往外走。

  宋家祖上是賣燈籠的,祖宅並不大,加上子嗣一直單薄,家境變好後正房這邊也沒有擴建,只在旁邊擴了花園引水弄景,再把鋪面和前院改造了一番,庫房粗工燈房分工整齊。

  正因為沒有多餘的院子,宋殊只能將唐景玉安排在鶴竹堂後院。

  到了後院,莊夫人狀似無心地對唐景玉道:「幸好豫章還沒成親,成親了,一來人家主母未必願意收留你,二來阿玉就只能住兩邊的廂房了,哪像現在,豫章直接把主屋給你收拾出來了。阿玉啊,豫章對你真不錯,你在這邊可要聽他話,別給他闖禍。」

  唐景玉撓撓腦袋,並不怎麼喜歡如此特殊對待:「其實我還住在耳房就行啊,外祖母也不用派丫鬟給我……」

  「那怎麼行!」莊夫人立即打斷她,「姑娘家就該有姑娘家的樣子,我許你繼續跟他們一起學燈,旁的事情你得聽我的,否則馬上跟我回去,甭指望跟以前那樣假小子似的。」

  「您真霸道!」唐景玉討好地抱住老人胳膊,滿心歡喜。她不喜歡被人管,可來自至親的管束,四年來沒有嘗到過的滋味兒,再多她都樂意聽。

  祖孫倆走到堂屋門口,西側間裡迎出來個紅裙丫鬟,滿臉帶笑:「夫人,姑娘,水好了,現在就沐浴嗎?」

  唐景玉看向莊夫人。

  莊夫人始終握著她手,此時把那丫鬟叫到身前,對唐景玉道:「她就是知夏,跟她娘學了一手好廚藝,我那邊她娘管著廚房,知夏一直沒機會展示身手,現在開始,知夏就是你的人了,還有一個擅長梳妝打扮的品冬,外祖母一把年紀用不上,明天我過來時再把品冬領過來。」

  唐景玉沒有再客氣,只抱緊了外祖母的胳膊。

  莊夫人又對屋裡兩個丫鬟道:「迎春知夏,你們四個丫頭從小跟在我身邊,表姑娘的事我不瞞你們,但你們心裡清楚便可,日後阿玉只是宋公子身邊的丫鬟,我跟她投緣認了乾孫女,記住了嗎?」

  知夏跟站在一旁的迎春當即跪了下去,朝二人鄭重磕頭:「奴婢們記住了。」

  知夏又朝唐景玉磕頭:「今日起姑娘就是知夏的主子,知夏定會用心伺候姑娘。」

  唐景玉笑著請她起來:「外祖母如此倚重你們,只要你們忠心,我也會好好待你們的。」

  她現在還是夥計打扮,但此話一出,知夏心中原有的一點點懷疑頓時沒了。若不是從小身邊就有奴僕伺候,哪裡能說出這種恩威並施的話?

  莊夫人也很滿意,外孫女雖然過得落魄,骨子裡的氣魄並沒丟,懂得在丫鬟們面前擺譜。

  「你們在外面候著吧。」認完丫鬟,莊夫人領著唐景玉進去沐浴了。

  脫衣服的時候,唐景玉臉紅紅的,自己這副身板,實在有點不好見人。

  莊夫人看得眼圈又紅了。

  小姑娘正是花般年紀,不用特別保養肌膚也如玉般白皙細膩,只是這塊美玉經歷過太多顛簸,胳膊腿上好幾處都留了疤痕,零星散佈。是走山路時不小心撞到的?是跟人搶吃的被人打的?是夏日裡蚊蟲叮咬忍不住撓的?

  更不用說那才微微鼓起來的兩顆青果,看得她心酸。

  「坐進來吧。」察覺小姑娘的為難,莊夫人及時移開視線,等唐景玉坐好了,她打濕巾子溫柔地給她擦拭,擦到前面時,她又心疼了:「瞧你瘦的,你娘這個年紀時,至少也有一手之握……阿玉啊,你月事來了沒?」

  唐景玉尷尬地搖頭:「還沒。」其實她挺慶幸的,真來了,一路上多麻煩。她沒經歷過那個,只知道要戴東西,那時候她外衣尚且不能蔽體,哪有東西管下面。

  莊夫人扭頭拭淚:「沒事,明天我把郎中也請來,再好好看一看,咱們一定能養好的。」

  ~

  難得重聚,莊夫人捨不得走,只是紅日將垂,她必須走了。

  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出去送她。

  馬車離去,宋殊看唐景玉一眼,低聲道:「走吧。」

  唐景玉乖乖跟在他身後。

  錢進瞅瞅二人,湊到唐景玉身邊上上下下打量一眼,納悶道:「唐五,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怎麼變成姑娘了,還認了老夫人當祖母?你說你,太能糊弄人了,把我們瞞得好苦!」朱壽楊昌在前面幹活不知道鶴竹堂的事,錢進沒聽到祖孫倆的私密話,但該知道的也知道了。

  唐景玉跟他相處還是很自在的,故意落後幾步,指指前面的男人道:「我不是故意瞞錢大哥的啊,那會兒我不是沒錢嘛,我要不裝作小子,掌櫃能收留我?嘿嘿,錢大哥不要生氣了,不管我是男是女,你都是我最敬重的錢大哥!」沒有錢進,她不可能如此順利。

  她穿的還是男裝,跟平時看起來差不多,錢進忍不住撥了她腦袋一下:「屬你嘴甜會說話,哼,別光說好聽的,這下你撞了大運了,改日請我去東盛樓吃飯!上次那頓餛飩不算數!」

  唐景玉剛要應下,宋殊忽然回頭,「錢進,你去做事。」

  錢進朝唐景玉眨眨眼睛,灰溜溜跑了。

  宋殊繼續往前走,進了鶴竹堂才對唐景玉道:「你,今晚暫且在前面用飯吧,我將你的新身份介紹給朱壽他們,明日起你我在後院用飯,你恢復女裝後也要離錢進他們遠些……」

  唐景玉低頭,看著地面道:「跟以前那樣只是說話也不行嗎?掌櫃,我喜歡跟他們相處,一起聽課做燈籠,不可能見面不說話吧?而且我現在只是你的丫鬟啊,又不是千金小姐,太過講究豈不讓人懷疑?對了,外祖母也答應我了。」

  「師母答應了?」宋殊不太相信。

  唐景玉抬頭看他,目光坦蕩:「是啊,掌櫃不信明天可以問問她的。」

  宋殊盯著她看了幾瞬,轉身道:「隨你,不要太踰矩便可。」

  唐景玉無聲偷笑,正要跟上去,宋殊輕飄飄添了一句,「以後私底下相處,你喊我二叔好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4 12:13 AM

第27章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南山書院後宅,一大家子人吃完晚飯,莊寅跟妻子回了內室,脫外袍時好奇問她:「你把知夏品冬送給豫章,他真的肯要?」這些年妻子一直頭疼宋殊婚事,說親不成就想安排丫鬟伺候,一次都沒成功過,怎麼這次就送出去了?

  莊夫人正在看明日準備帶到宋家的衣裳首飾,聞言有些得意地道:「他是不想要,誰讓他誤打誤撞收了個小丫鬟在身邊?是他自己先破例的,那再多兩個也沒什麼,我送他,他敢不收嗎?」

  「豫章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偏他避如蛇蠍。」

  莊寅笑著走過來,看她忙活,本想湊湊熱鬧,意外發現妻子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了。莊寅大為驚奇,拿起一支羊脂玉玉蘭花簪子,打量兩眼道:「這是岳母留給你的那支吧?阿盈出嫁時你送她,她沒要,現在竟然要給那個小丫頭?」回房路上妻子跟他說了認乾孫女一事,他沒當回事。

  莊夫人搶過簪子放進首飾盒,頭也不抬地道:「阿盈她們娘倆都沒了,我這把年紀也用不上這些,不送人作甚?」

  「看來你是非常喜歡那個小丫頭啊,她叫什麼?」莊寅終於對妻子收的乾孫女上了心,坐在旁邊看她收拾東西,越看越不捨。這些都是妻子年輕時候戴過的,件件都是回憶,可誰讓他們倆子女緣薄?如今只能送給外人,樂兒是好孩子,但畢竟不是她親孫女……

  「叫阿玉,我給她起的。」莊夫人淡淡地道,「她眼眉像阿盈,年紀恰好與阿玉相當,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阿玉那孩子可憐,我只見過一回,現在遇到個像的,我就當阿玉疼一場吧,補償在阿玉身上的遺憾。」

  莊寅嘆口氣,「改日帶過來瞧瞧,我也看看那丫頭,她若願意,接到你身邊住吧。」

  「我提過了,那丫頭有骨氣,不願攀咱們家的高枝,寧可當丫鬟。」莊夫人簡單地解釋道,轉而提起另外一事,「當年阿玉過世,我顧念唐尚華跟阿盈情投意合,便沒有想過把阿盈的嫁妝要回來,今日看到那丫頭,我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兒。我好好的女兒外孫女都死了,就算是她們不幸染了病,那也是唐尚華照顧不周,現在他嬌妻在側,兒女雙全,想來早忘了阿盈母女,那我何必再顧念當年的情分?過幾天你派文禮去趟京城吧,拿著嫁妝單子,把東西都要回來,少一樣讓他們按時價賠。」

  外孫女離家出走,就是因為繼母娘家侄女想搶她的東西,唐尚華不為女兒做主反扇她一巴掌,這幾年說不定用了多少嫁妝討好他人,她不會讓他白佔便宜。

  嫁妝乃出嫁女的私產,夫家無權干涉,像莊盈這種,死後唯一女兒也死了,無人繼承嫁妝,娘家人是可以討回嫁妝的。當然,婚嫁乃是為了結兩姓之好,只要女婿家沒有大錯,娘家人一般不會要回東西,特別是名門望族,要了顯得他們捨不得那點家財。

  莊寅就皺了眉頭:「這樣不妥吧?生老病死,尚華也沒辦法,他年紀輕,膝下又沒子嗣,續娶合情合理……」

  「生老病死?」莊夫人眼圈一下紅了,流著淚質問他:「我女兒嫁人前好好的,怎麼到了京城身子就敗了?唐家說得好聽,誰知道是不是因為阿盈一直生不出兒子才故意害她的?怪我,怪我啊,我自己生不出兒子,害阿盈也生不出,只是我比她命好,你沒想害我性命給旁人騰地方,我可憐的阿盈啊……」

  說到傷心處,莊夫人再也站不住,踉蹌著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背對男人抹起淚來。

  莊寅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老妻落淚了,又是因為早逝的女兒,他聽著也難受,呆坐片刻走過去拍拍妻子肩膀,「罷了罷了,既然你心裡難受,我就讓文禮走一趟。」

  妻子子嗣艱難,苦了一輩子,他虧欠她太多,如今年近花甲,怎麼順心怎麼過吧。

  ~

  宋家這邊也剛用過飯。

  飯後散散步,回來宋殊照舊檢查三人課業,楊昌背完文章要走,宋殊沒讓,等朱壽背完,他邊收拾桌子邊淡然地道:「唐五其實是個姑娘,以後她就是鶴竹堂的丫鬟了,你們平日與她相處注意些,不可再像之前那樣沒有規矩。」

  他語氣太尋常,以至於楊昌朱壽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直到宋殊起身朝書架走去,楊昌才最先回神,猛地扭頭問唐景玉:「你,唐五你是姑娘?」

  唐景玉朝他狡黠一笑,熟練地撒謊:「是啊,我怕掌櫃嫌我是女的就不收留我,所以一直瞞著你們,沒想今天還是露餡了。」

  楊昌實在是難以置信,沒忍住朝唐景玉胸口看去。

  唐景玉惱羞成怒,指著朱壽道:「你看你們倆,都是男的,一個清瘦一個壯實,難道不許我跟旁的姑娘有差別嗎?我知道我聲音沒有別的姑娘柔,可我就是女的了,你們愛信不信!」說完懶得理會二人,繞過朱壽往外走。

  「唐五!」朱壽一把拉住她袖子,半是茫然半是著急地道:「我信你是姑娘,你別生氣,你聲音也比外面的人好聽。」

  這話再傻也是奉承,唐景玉虛榮心得到了強大的滿足,剛要誇朱壽慧眼識珠,忽瞧見那邊宋殊轉了過來,目光清冷地盯著朱壽拽著她袖子的手。知道宋殊最講究這方面的避諱,唐景玉連忙掙開朱壽退後幾步,笑道:「還是朱壽好,好了,你們也別太驚訝,以後除了不能一起吃飯,咱們還跟以前一樣,沒什麼區別的。」

  「你回自己屋裡吃了?」朱壽看一眼斜對面的耳房,不是很吃驚地問。

  宋殊替唐景玉做了回答:「唐五搬到後面住,你們這就搬到前面去,錢進已經把房間收拾好了,一日三餐跟幾位老師傅一起吃用,平時耳濡目染,於你們做燈籠受益匪淺。」認了親,師母定會常常過來,身邊帶著丫鬟,兩個少年住鶴竹堂廂房不方便,前面一人一個房間,伙食也不差,他們沒什麼不滿意的。

  「知道了。」楊昌最先應道,在哪住對他而言都一樣。

  朱壽不願意跟唐景玉分院子住,又不敢反駁宋殊,只可憐巴巴地看著唐景玉。

  唐景玉也是剛知道宋殊對二人的安排。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但她沒有反對的理由,而且這個安排確實合理。她朝朱壽笑笑,哄孩子般親暱地開導他:「沒事啊,咱們白日裡還是一起上課做燈籠,你有什麼捨不得的?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走吧走吧,你們忙了半天挺累的了,早點搬好東西早點休息,我也走了。」

  「你留下,我有事吩咐你。」宋殊沒讓她走。

  唐景玉有些吃驚,看宋殊一眼,重新站到了書桌前。

  朱壽不想走,楊昌將他拽出去了。

  唐景玉扭頭目送他們,很快東廂房接連響起兩道關門聲,她收回視線,驚覺宋殊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前。

  唐景玉情不自禁往旁邊挪了一步。

  說來奇怪,按理說現在她跟宋殊的關係應該更親近了,她卻總覺得有點彆扭,既無法將宋殊當成長輩,也不好看成一個全無關係的冷臉掌櫃,特別是下午聽宋殊跟外祖母說話時喊她小名,她心頭就會浮起一種陌生的異樣感覺。阿玉,除了父親,除了小時候出去串門時的幾個年齡相近的男娃子,沒有男的如此喊過她。

  宋殊重新落座,指指旁邊的椅子:「你也坐。」

  唐景玉從善如流,垂眸看桌子。

  片刻靜默,宋殊問她:「來嘉定前,你聽人提起過我嗎?可否知道我跟你外祖父家的關係?」

  唐景玉眨眨眼睛,回想自己來燈鋪後的表現,說了實話:「知道,我娘跟我說過,說掌櫃是蘇州第一才子。」

  「叫我二叔。」宋殊糾正道。她一個姑娘家,只有以長輩的身份,他照顧她才不會被人詬病,他自己也心安理得,而且他本來就是她長輩。

  唐景玉摳摳桌子下面,沒有說話。他算什麼二叔啊,她叫不出口。

  宋殊繼續詢問:「既然知道,為何不早點告訴我你的身份?」

  她若早說,他不會特意觀察她品行,間接連累她淋雨生病,後來更是傷了手。她若早說,哪裡用靠做燈籠謀生?至於她還是乞丐攔路的時候,她只是聽說過他卻沒見過他,單憑跟錢進打聽到的應該無法判斷他就是宋殊,那裡倒不必追問。

  唐景玉腦袋垂得更低了:「我說過啊,我不想借莊家的光,如果告訴你,還不如直接去莊家認親。反正掌櫃……反正你人好,對待夥計大方體貼,那般照顧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聲音低低的,帶了三分討好的味道,特別乖巧,宋殊看著聽著,眼前突然浮現小姑娘問他為何不肯收她為徒的倔強臉龐,她辛苦拎水的狼狽模樣,她為了幾文錢在餛飩攤旁與老闆娘說笑的側臉,還有中元夜馬車裡她悄悄擦淚的小動作,最後是她見到師母時埋頭痛哭的可憐身影。

  突然就特別心疼。

  她那麼聰明那麼喜歡佔便宜,自然知道表明身份後可以得到什麼,但她倔強地選擇隱瞞,一心打算靠她自己買宅子走親戚。如果不是他因為憐惜主動請了師母過來,她情難自已,那她恐怕還會一直瞞下去。

  是不想過好日子嗎?

  不是,她只是怕莊家不要她,怕他不肯信她不肯幫她,怕最後連個夥計都當不成。

  因為唐尚華的忽視莊文恭的冷漠拒絕,因為一路上吃的苦,她不敢輕易信人了。

  看看小姑娘低垂的眼簾,宋殊不想再追究了,跟他不被信任的那點不快相比,她更苦。

  「好,你有你的苦衷,以前的事咱們不提了。」

  宋殊緩和了語氣,見唐景玉肩膀瞬間放了下去,像被長輩饒過的孩子,他忍不住笑了笑,然後在唐景玉抬眼之前收起笑容,看著她道:「唐……阿玉,我在莊家讀書的時候,你娘照顧我頗多,我一直將她視為長姐,今後你完全可以把我當成長輩看待,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提,別把我當外人,懂嗎?」

  唐景玉狐疑地盯著他。

  男人面容跟以前一樣,清冷淡然,但他看她的眼神變了,確實多了幾分親近。

  可唐景玉還是不習慣這樣,被宋殊教訓多了,總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他。

  「真的可以當成長輩?」唐景玉小心翼翼地問。

  宋殊點頭:「難道我會騙你不成?」

  唐景玉仔細想了想,試探著道:「若是長輩,你訓我我也不怕了,你能保證不生氣?」

  宋殊冷笑:「你大可試試。」

  唐景玉悄悄撇撇嘴,起身道:「不是親的,怎麼可能跟親的一樣,你喜歡怎麼做都隨你,我只管我自己。天色不早,掌櫃早點休息,我走了。」說完沒再看宋殊,快步離去。

  書房裡,宋殊看著門口,良久之後,無奈一笑。

  剛剛那番話真是多此一舉,她最會看人臉色行事,得寸進尺,何曾真的把他當掌櫃敬畏?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4 12:14 AM

第28章

  一夜好眠,次日早上,唐景玉是在一陣濃郁的飯香中醒來的。

  現在鶴竹堂後院只住著她跟知夏,唐景玉左手不便收拾,便只穿中衣披頭散髮地出了屋門。

  「姑娘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看見她來廚房,知夏很是吃驚,瞅瞅唐景玉亂糟糟的頭髮,她起身在圍裙上擦擦手,著急地道:「我以為姑娘要多睡會兒,就打算先做好早飯再伺候姑娘穿衣洗漱,這,姑娘你再等會兒?現在這邊走不開,一會兒我再去幫你。」老夫人再急著見姑娘也得早飯後才能領著品冬跟小丫鬟們過來,今早她只能自己忙活。

  唐景玉擺擺手,笑著勸她忙自己的,「不用不用,我習慣早起了,跟你沒關係,這邊忙完你再幫我也不遲。鍋裡熬得是鴿子湯?好香啊,比龐師傅做的還香。」一邊說一邊吞口水。

  她態度隨和懶散,知夏忍不住笑:「姑娘喜歡就好,哎呀,廚房裡菸灰多,姑娘先回房去吧,我再添幾把火就能過去伺候姑娘了。」

  唐景玉沒再打擾她,乖乖回屋了。

  沒過多久,知夏就把洗臉水端來了,還是溫的,「姑娘身子虛,即便現在天不冷也要注意點。」

  唐景玉全都聽她的,闊別四年再次享受了一番大小姐的待遇。

  梳頭時,唐景玉見知夏想給她梳姑娘髮髻,忙攔道:「昨天那樣就好。」

  知夏看看她身上的男裝,沒有勉強,散了髮髻重新為她通發:「今兒個老夫人肯定早早過來,等姑娘換了女裝,再讓品冬幫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品冬手可巧了,同樣的發髻,她也梳得比旁人更新鮮好看。」

  唐景玉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想像不出來換上女裝後會是什麼樣。

  「姑娘先去堂屋吧,我去前面請宋公子,一會兒就用飯了。」

  收拾妥當,知夏端著水盆出去了。

  唐景玉這才想起從今以後她要跟宋殊單獨用飯了,想到外祖母請宋殊看著她不許挑食的語氣,唐景玉就忍不住納悶,她都多大了啊,外祖母怎麼把她當七八歲孩子看待?

  沒有急著進去,唐景玉就在院子裡看花。

  院子東西兩側各栽了一顆桂花樹,黃色小花一簇簇毫不起眼,香味兒卻能傳出去好遠好遠。唐景玉仰頭看花,再瞅瞅地上,想著過陣子也在下面鋪上佈,把落下去的桂花都收起來泡茶或做桂花糕。

  宋殊領著知夏走過來時,就見一個清瘦灰衣少年在桂花樹下晃悠呢。

  不知為何,他鬆了一口氣。

  他還真擔心一過來就看到一個女裝小姑娘,習慣的東西忽然變了樣,是人都會有些不自在吧。

  「公子姑娘先去堂屋稍坐,我這就把飯菜端上去。」知夏直接轉去了廚房。

  唐景玉聽到聲音,瞅瞅宋殊,站在桂花樹下一動沒動,想等宋殊進去後她再跟過去。

  宋殊卻朝她走了過去,對著桂樹問她:「在看什麼?」

  「桂花啊。」唐景玉古怪地看他一眼,這問得不是廢話嗎,難道桂樹上有鳥窩給她看?

  宋殊嘴角抿了抿,沒再理她,轉身去了堂屋。

  唐景玉三兩步跟了上去,在宋殊下首落座,趁知夏放完粥碗回廚房拿旁的東西時小聲跟他商量:「掌櫃啊,我外祖母關心我,把我當小孩子看,可你知道啊,我對自己身體很看重的,不用你們管著我也會好好吃飯……」

  「有話直說。」宋殊將白瓷勺子放進唐景玉面前的粥碗,面無表情地打斷她。

  唐景玉被他如此體貼的動作嚇了一跳,連被人打斷的不快都顧不得了,低頭轉轉勺子道:「我的意思是,掌櫃不用聽我外祖母的,你還跟朱壽他們用……」

  「我已經安排他們跟制燈師傅們用了。」宋殊吹了吹勺子,細細品粥。

  「那掌櫃可以在前面用啊。」唐景玉聲音越發低了,宋殊這人吃飯不愛說話,跟他一起用飯還不如自己吃自在呢。

  宋殊放下勺子看她,皺眉問:「你不想跟我一起吃?」

  唐景玉哪敢承認啊,連忙搖頭辯解:「不是,我就是挺過意不去的,吃住都在掌櫃這兒,還要勞煩掌櫃照看我吃飯,我……」

  「誰說我是陪你吃飯來的?」宋殊看一眼端菜過來的知夏,聲音不高不低:「師母派知夏過來照看你我二人,不是單伺候你的,再說龐師傅那邊事情多,既然鶴竹堂這邊廚房單獨起火了,我何必勞煩夥計再跑一趟?」

  唐景玉立即沒話說了。

  知夏悄悄瞅瞅兩人,不動聲色擺好兩菜一湯,端著托盤退了出去。

  「吃飯吧。」宋殊低聲說了一句,拿起筷子將湯盆裡的乳鴿分開,再夾一塊兒放到唐景玉的菜碟裡,「鴿子肉補血,你多吃點。」

  「多謝掌櫃。」唐景玉隨口道謝,抬眼時發現宋殊用的是他自己的筷子,她心中一驚,再看桌子中間,卻見上面並沒有擺著公筷。

  唐景玉有點納悶。

  宋殊愛乾淨,上次在外面吃餛飩時唐景玉就發現了,那幾道小菜他一口都沒動,在自家跟徒弟們吃飯也吩咐夥計擺上公筷。現在他用自己的筷子給她夾菜,是覺得她不會嫌棄他嗎?

  好吧,唐景玉確實不嫌棄,她沒宋殊那麼多講究。

  可他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怎麼就讓她不太舒服呢?

  默默吃完宋殊給她夾的鴿子肉,唐景玉偷瞄一眼旁邊神仙似的男人,決定投桃報李,伸手夾了一塊兒肉遞給宋殊,親暱笑道:「掌櫃也多吃點,你最近忙著做燈籠挺累的。」禮尚往來嘛,她倒要看看宋殊會想什麼藉口拒絕,或是用何種痛苦神色吃下旁人給他夾的菜。

  宋殊詫異地看她,愣了片刻才把碗送了過來。

  唐景玉將他的短暫怔愣當成猶豫,忍笑把東西放進他碗中,然後假裝吃飯,只用餘光觀察宋殊。

  宋殊沒注意她的眼神,他看著碗裡的鴿子肉,真的很意外小姑娘會如此對他。

  飯桌上,她不止一次給朱壽夾過菜,兩人躲在耳房一起用飯時,肯定更是親密,剛剛聽她不情願與他用飯,他莫名地有些不快,不懂她為何不願,現在看看,難道是他誤會她了,她真的只是在跟他客氣?

  夾起肉塊兒送入口中之前,宋殊忍不住看向小姑娘。

  一直偷偷觀察他反應的唐景玉連忙垂下眼簾,因為粥有點燙,她小臉紅紅的。

  難為情了?

  宋殊淺淺一笑,再無猶豫,品嚐起小姑娘的好意來。

  於是唐景玉震驚地發現宋殊非但沒有生氣她擅自給他夾菜,反而又給她夾了好幾次,看她的眼神也更柔和了,真的很像……一個關心侄女的二叔。

  看來當年母親確實很照顧宋殊啊。

  因著這層關係,唐景玉很快就適應了宋殊的關懷。

  飯後唐景玉想隨宋殊一起去燈房聽課,宋殊沒讓,「師母很快就過來了,你在這裡等她。還有你的手,之前你想靠賣燈籠還錢謀生,不能耽誤功夫,現在不必了,那就徹底養好傷後再跟他們一起學。」

  剛跟外祖母團聚,唐景玉現在確實沒啥心思學畫,因此沒有糾纏他,乖乖在後院等莊夫人過來。

  莊夫人來得很快,除了大丫鬟品冬,還帶了兩個繡娘兩個燒火婆子四個粗使小丫頭,連同幾人的賣身契也都帶來了,一下子就把後罩房屋子佔了一大半。

  「走,咱們去屋裡說話,讓外祖母好好打扮打扮阿玉。」莊夫人握著唐景玉右手往屋子走,笑容滿面,「本來樂丫頭姐弟倆也想過來的,我嫌他們打擾咱們祖孫倆說話就沒帶他們來,等我稀罕夠了再領他們過來給你認識。」

  唐景玉抱著老人胳膊撒嬌:「那您什麼時候能稀罕夠了啊?」

  「這輩子都稀罕不夠。」莊夫人拍拍她手,笑鬧過後吩咐丫鬟們把衣料首飾都搬進來。

  唐景玉也有愛美之心,又是親外祖母送的,她不想假客氣,高高興興地陪老人家一樣一樣看,熱鬧非凡。莊夫人特別稀罕打扮外孫女,又戴首飾又比劃衣料,問丫鬟們好看不好看,丫鬟們當然都撿好聽的說,小院子裡鶯歌燕語,說笑聲都傳到了前面。

  宋殊正指點兩個徒弟學畫呢,見二人頻頻走神往後窗那邊看,一人打了五戒尺手心。打完了,楊昌再也不敢分神,專心作畫,朱壽說傻也傻,說聰明也聰明,既然師父不讓他畫畫時走神,他就一心作畫,畫完了再對著後窗發呆。

  「把畫拿過來。」宋殊坐在書桌前喊他。

  朱壽從命,把畫紙鋪到宋殊身前時忍不住小聲問他:「師父,唐五今天怎麼沒來聽課?」

  「她手上有傷,養好後才會過來。」怕他胡思亂想,宋殊淡淡解釋道。

  朱壽放心了,回頭畫第二幅時再也沒有分神聽後院的聲音。

  宋殊將他的變化看在眼裡,隱隱明白了什麼。

  散課後,朱壽楊昌回了前頭,宋殊去了書房。

  日近晌午,莊夫人打發身邊丫鬟請他過去用飯。

  宋殊放下書跟了過去,一進後院,便見堂屋裡坐了兩個人,莊夫人面南坐於主位,旁邊一個白衫綠裙的小姑娘正側頭跟她說話,左耳掛著的碧玉耳墜兒輕輕搖晃,襯得她膚色越發白皙。大概是莊夫人跟她說了什麼,小姑娘忽的扭頭看向他這邊,明眸皓齒,嘴角笑容未消,恍惚連天碧葉中粉荷初綻,明麗動人。

  宋殊腳步微頓,沒想到她換了女裝還挺好看的,少了吊兒郎當勁兒,多了明媚俏皮味兒。

  察覺男人幽幽的注視,唐景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男裝穿久了,乍然換上裙子她自己看著都彆扭,不知道宋殊等人會不會笑話她。

  莊夫人笑眯眯地看看兩人,招呼宋殊坐她左手邊,等宋殊落座,她笑著問他:「阿玉一直嫌她這副打扮看著奇怪,豫章你看如何?」

  唐景玉更尷尬了,垂著眼簾不敢看對面的男人。

  宋殊也沒多看她,朝莊夫人道:「挺好的,男裝時不顯得,這樣看阿玉倒更像師母了。」

  沒有直接點評好看與否。

  唐景玉頓覺自在了很多。宋殊真若誇她好看,那也是礙於情面奉承老人家呢,還不如這樣敷衍更順她耳。

  莊夫人笑笑,沒再逼宋殊說更多。

  菜上齊了,三人說笑著用起飯來。

  莊夫人上了年紀用的不多,慢條斯理的,順便觀察兩個晚輩,很快就發現宋殊一眼都沒朝唐景玉那邊看過,即便是兩人說話的時候。

  莊夫人心情大好,舀了一勺湯喝。

  好端端的,他若心裡沒鬼,何必不敢看她家阿玉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5 12:06 AM

第29章

  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出去送莊夫人時,才算是真正以女裝樣貌在燈鋪眾夥計們面前露面。

  她性子活泛,又嘴甜會說話,來燈鋪後從錢伯到幾位制燈師傅到各種夥計她都混了個臉熟,所以那些夥計們看到她都紛紛側目,一個個目瞪口呆的,彷彿此時才相信唐五真的是個姑娘。

  唐景玉不是很在意這些人的打量,只有錢進的態度讓她胸口攢了一團火!

  莊家馬車一走,唐景玉便狠狠瞪了錢進一眼:「剛剛你那眼神什麼意思?」

  錢進往宋殊旁邊躲,故作不解:「我什麼眼神啊?」

  唐景玉氣得找不到詞形容,指著他質問:「那你為何一看到我就背過去偷笑?別說沒有,我都看見了!」

  「我沒偷笑啊!」錢進頗為委屈地辯解,「我沒想到你換了裙子還挺好看的,扭頭是怕你見了我驚……那個詞叫什麼來著,哦對了,怕你看到我驚豔的眼神太臭美了!你可別冤枉我,你是女的,姑娘家穿裙子天經地義,我有啥好笑的。」

  錢進說的是實話,他真覺得唐景玉這樣打扮好看,他也不知道那會兒為啥就忍不住想笑。

  怕唐景玉糾纏不清,錢進撒腿跑了。

  唐景玉越發覺得他心虛,對著他背影大叫:「你就笑吧!別指望我請你去東盛樓吃飯,請誰也不叫你!」

  「好了,姑娘家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宋殊低聲訓斥道。

  唐景玉跟他說不到一塊兒去,氣沖沖回鶴竹堂了,故意走得很快,把宋殊落了一大段距離。

  走到鶴竹堂院門前,想到朱壽楊昌,唐景玉又折向了分竹篾的院子。

  此時已近黃昏,這邊也散工了,唐景玉過去的時候恰好撞上楊昌朱壽並肩從裡面走了出來。

  唐景玉豁出去了,昂首挺胸站在一簇翠竹前等他們發現自己,眼睛在二人臉上轉圈。

  鋪子裡突然多出來個姑娘,不少夥計都看到她了,認出是熟人,猜到她是來找誰的,夥計們打聲招呼也就走了,只有楊昌朱壽朝她走來。

  楊昌驚訝過後就笑了,「唐五,你,你穿裙子挺好看的啊,差點認不出來了。」

  他笑得和善,一聽就是真心話,唐景玉被錢進激起的羞怒順了些,「還是楊大哥好,知道誇我,錢大哥只會笑話我,氣死我了。」

  楊昌哈哈笑,「別理錢進,他故意欺負你呢。怎麼樣,今天手好點了沒?」

  幾人裡面他最像兄長,唐景玉晃晃手,人也放鬆下來了:「好多了,你們呢,這兩天沒傷到手吧?傷了的話找我,我那裡有藥。」今天外祖母請了郎中過來,給她補身子的養手的祛疤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藥,臨走之前還給她留了五百兩銀票說是先花著,往後她成親再給她添一大筆嫁妝。

  唐景玉現在哪裡有花錢的地方啊,衣食住行全被莊夫人宋殊包了。宋殊那邊,他沒給她銀子花,但各種調補食材都被他攬了過去,若不是莊夫人堅持,他連藥材也想替她出錢。這是母親留給她的人情關係,唐景玉不好拒絕,再說宋殊有錢,既然外祖母都勸不住,他想照顧她就照顧好了。至於莊夫人那邊,老人家說了她用的全是私房錢,跟莊家沒關係,唐景玉就更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了。一下子變成有錢人,唐景玉不會大手大腳的花,但力所能及之處,她願意幫幫她的朋友。

  楊昌笑著拒絕了她的好意:「我皮糙肉厚的,劃破手也沒啥,朱壽皮嫩,你問問她吧,我先回去了啊。」知道朱壽跟她關係更親,楊昌瞅瞅傻愣愣的朱壽,識趣地讓他們說說悄悄話。

  唐景玉沒看出楊昌眼裡的深意,瞅瞅朱壽的手,仰頭問他:「那你用不用啊?」

  朱壽就跟沒聽見一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臉。

  恢復女裝後第一次被個男的如此盯著,眼裡的驚豔又毫不遮掩,唐景玉臉皮再厚也有點受不住,偏偏還壓不住心裡的得意和歡喜,便扭頭往回走,小聲嗔他:「看什麼看啊,又不是沒看過,不就是換了身衣裳嗎?」

  「唐五你這樣真好看。」朱壽呆呆地跟著她,過了會兒才由衷誇讚。

  唐景玉知道他不會說假話,可還是忍不住轉身問道:「真的好看嗎?」

  她想知道別人眼裡的自己到底如何。外祖母喜歡她,當然會誇她好看,幾個丫鬟那是奉承,楊昌說的是客套話,只有朱壽,他就跟孩子一樣,他絕不會撒謊故意討好她的。

  「真的。」朱壽走到她跟前,低頭看她,從她頭頂的赤金彩蝶簪子看到她耳朵上的碧玉墜子,再看她明亮如水的桃花眼,最後盯著她微微泛紅的細膩臉龐喃喃道:「原來你是姑娘,所以臉才這麼細的。」

  唐景玉沒想到他還記著這事,撲哧笑了,指著他臉道:「你臉也細啊,不信你回屋照照鏡子去,這個可不分男女的。」

  朱壽不信:「我照過了,沒你的好,還有你手也比我的好看。」他抬起手,舉到唐景玉右手旁,「你看,你的比我的小,手指也……啊,師父來了。」

  他面朝鶴竹堂那邊站著,因此最先看到宋殊。

  唐景玉背後一涼,急忙放下手,趁腳步聲靠近之前小聲叮囑朱壽:「一會兒你別說話,都聽我的!」

  朱壽習慣聽她的了,受她語氣感染,他也很輕很輕地「嗯」了聲。

  唐景玉這才轉身跟宋殊打招呼:「掌櫃來看朱壽他們幹活嗎?我也想看看的,可惜他們都幹完了,我只好問問朱壽他練得如何了。」

  朱壽吃驚地看她側臉。

  唐景玉一心對付宋殊,並不知道同伴的表情拆了她的台。

  宋殊停住腳步,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

  腦海中卻是剛剛轉過來時透過稀疏翠竹看見的一幕。

  那邊的夥計們都走了,周圍一片靜寂,翠竹下年紀相仿的少年姑娘含笑對立,一大一小兩隻手快要挨上了,不知道在說著什麼。

  她還跟他撒謊。

  是喜歡朱壽不想讓他知道嗎?怕他管她?

  「說完了嗎?說完了隨我走,要開飯了。」宋殊沒有多問,轉身走開。

  唐景玉長長舒了口氣,她跟朱壽問心無愧,就是怕宋殊誤會又來管她。

  她轉身跟朱壽道別:「我走了,你也回去吧,明天我就去書房了。」

  「你手好了?」朱壽疑惑地攔住她,低頭看她手,「師父說你手好了才能繼續上課的。」

  「學畫畫一隻手就行了,沒關係的。」唐景玉晃晃右手道。她才沒把宋殊的話放在心上,今天外祖母過來,她不必反對他,明天外祖母不來,她不去燈房還能做什麼?

  朱壽很高興,目送唐景玉轉彎,他才走了。

  那邊宋殊走得並不快,唐景玉很快就追上了他,但唐景玉沒有上前,保持五步距離走在宋殊身後,暗暗琢磨如何勸宋殊准許她明日便開始聽課。

  一直走到後院堂屋落座,兩人都沒有說話。

  很快小丫鬟們就把飯菜端上來了,知夏在一旁看著,等所有的菜都擺齊了,她也走了,只留兩個主子單獨用飯。老夫人的心思再明顯不過,她跟品冬心中有數,當然不會在跟前礙眼,可惜她家姑娘好像還沒開竅呢,這要是換成莊家那位姑娘,早就慇勤給宋公子夾菜了。

  不過知夏還是料錯了一件事。

  她們一走,唐景玉一改之前沉悶,熱絡地跟宋殊說起話來:「真香啊,知夏手藝就是好,把龐師傅都比下去了,掌櫃你說是不是?」

  宋殊淡淡應了一聲。

  他始終都是這副冷漠樣,唐景玉習以為常,掃一眼桌子上的菜,給他夾了一個燉豬蹄:「四個豬蹄啊,掌櫃咱們一人兩個,我吃不了太多,大的你吃。」

  宋殊剛把米飯送到口中,聞言迅速以手掩嘴,雖極力隱忍,還是咳出了聲。

  第一次郎中開食補方子的時候就提過,豬蹄不但補氣血,更有豐胸之效,輔以黃豆燉之效用極佳。師母顯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囑咐知夏每天都上一次這道菜。

  只有她沒心沒肺,姑娘家該懂的都不知道,竟然還勸他吃。

  「不用,你自己吃,吃不完的剩下。」好不容易平復了,宋殊將碗裡的豬蹄挪到了唐景玉碗裡。

  唐景玉小心翼翼看他兩眼,見他嗆得臉都紅了,可見是有多不想吃這個,便沒有再勸,低頭自己啃了起來。啃著啃著明白了,豬蹄啃起來吃相太不雅了,宋殊連吃魚都專揀沒有刺的地方挑,又怎麼會在她面前自損儀態?

  「那掌櫃吃塊兒排骨。」幹掉一個豬蹄,唐景玉又給宋殊夾菜。

  這次宋殊沒有拒絕。

  唐景玉便連續給他添了好幾次菜。

  宋殊看她一眼,又給她夾了一個豬蹄,然後看她專心啃著吃,小姑娘毫不介意吃相,他也不覺得難看,心裡反而有種奇怪的感覺,送入口中的飯菜都好像比平時好吃了。

  「說吧,有什麼事求我。」用過飯,宋殊照舊去花園裡散步,唐景玉有事求他,厚著臉皮跟了過去。宋殊假裝不知道,站到木橋上後才對著水面問。

  既然他都看出來了,唐景玉也沒有必要裝了,撐著欄杆小聲問他,「掌櫃,你看我外祖母明天不來了,我自己在後院帶著沒趣,掌櫃讓我去燈房行不行?掌櫃指點朱壽他們,我聽著也能受教啊。」

  宋殊淡淡一笑,「不必,你作畫底子比他們好,現在我指點他們的你都懂了,聽了也沒多大用,還是好好養傷吧,別讓長輩擔心。」說完繼續往前走。

  唐景玉不甘心地跟著他:「溫故而知新,就算懂了的再聽一遍也好啊。再說掌櫃講課有趣,聲音也好聽,我喜歡聽掌櫃說話,比聽人彈曲子還享受。」是人都愛聽好話,好言相求不管用,她就多誇他兩句,而且這話也確實是大實話。

  這話其實有些輕浮了,宋殊想訓她,回頭對上她真誠無比全然不似作偽的眸子,不知為何又把話嚥了回去,只冷聲道:「奉承也沒用,養好傷再說。」

  他軟硬不吃,唐景玉又氣又恨,除了自己想聽,一來她都跟朱壽說好了,又食言豈不是顯得她很沒信用?二來這次她被宋殊管了,以後還有翻身之日嗎?

  又不是親長輩,她都不擔心自己這點小傷,他那麼重視做什麼?

  「你……」

  剛想繼續糾纏,忽然想到一事,唐景玉低頭偷笑,快跑幾步攔到宋殊身前,在男人不悅地注視下咬咬唇,醞釀片刻後討好開口:「二叔,我真的想聽你講課,明天你就讓我過去吧?」

  宋殊怔住。

  她紅臉咬唇的樣子,她別開眼喊她二叔的樣子,她習慣後仰頭求他的樣子,又嬌又……讓他情不自禁想再看一遍,或是馬上畫到紙上。

  這聲二叔唐景玉本就喊得不容易,見宋殊盯著她不說話,她惱羞成怒,低頭看他腰帶:「是你讓我喊你二叔的,是你說我有什麼要求都能跟你提的,你到底答不答應啊?不答應就別再說那些好聽的糊弄人。」

  幾句話將宋殊的神智拉了回來,意識到方才的念頭不太合適,宋殊有些尷尬,不敢再看她更多嬌態,轉身道:「我是為了你好,只要你乖乖在後院養傷,中秋那晚就算你傷口沒有痊癒,我也會帶你去看花燈比試。如果你非要馬上聽課,中秋那晚就必須乖乖待在家裡,到底如何你自己選。」

  唐景玉犯難了,「我……」

  「只能選一樣,而且你不用指望選聽課然後讓師母帶你去,為了你的手著想,只要我勸阻,師母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縱容你。」宋殊冷聲補充道,不許她貪心都選,也不許她在他面前耍小聰明。

  他面面俱到,唐景玉能有什麼辦法,賭氣道:「好,那掌櫃說話算數,那晚一定要帶我同去。」

  這就又變成掌櫃了……

  望著小姑娘不滿離去的背影,宋殊心中瞭然,以後再想聽她喊聲二叔,恐怕只能是她有求於他的時候。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7 12:12 AM

第30章

  不能去燈房聽課,養傷這幾日唐景玉就乖乖呆在後院看知夏曬桂花做桂花糕,興起時她也會動手湊湊熱鬧。左手傷口漸漸結痂了,只要注意點,不會再扯疼。

  十四這日她又想跟知夏學做月餅,錢進突然派人過來傳話給她。

  朱壽二哥來了,準備帶朱壽回家過中秋。

  唐景玉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確定是真的,立即洗手回屋換上男裝,氣沖沖去了前頭。

  狗屁二哥啊,當初王叔把朱家的事情都跟她說了,朱壽就是被朱家那狠心主母.奸猾嫡子變相趕出來的,兩個月來書信全無,平白無故突然要接朱壽回去,不定打什麼壞主意呢!

  前院待客的堂屋裡,宋殊坐於主位,朱壽站在他身旁,中間一個穿寶藍秋衫的少年正侃侃而談:「宋掌櫃,阿壽他腦子受了傷,一直不太清醒,不知怎麼就喜歡上了親手做東西,因他堅持,我們只能縱著他。六月裡得知宋掌櫃要收徒,家母抱著一絲僥倖讓他過來試試,想著如若真被您看中,阿壽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手裡握有一技之長,將來出門見客也不會被人笑話。如今一見,阿壽懂事了很多,真是勞煩宋掌櫃用心栽培了。」

  面帶和善微笑,語氣真誠,說完還朝宋殊做了個揖。

  「朱公子客氣了,朱壽是我徒弟,我理該教他。」宋殊神色淡淡,掃一眼突然轉到門口的唐景玉,微微皺眉後問朱祿:「不知朱公子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唐景玉在朱壽身旁站好,警惕地瞪著他。

  朱祿有些詫異,見宋殊沒有追究這個冒然闖進門的小夥計的失禮之處,猜到唐景玉在燈鋪肯定有些身份,極有可能是宋殊收的另一個徒弟,便裝作沒有察覺,看著朱壽道:「明日中秋,是合家團圓的日子,家母擔心阿壽一心學燈忘了回家,或是不知如何回去,特命我過來接他。對了,宋掌櫃這邊中秋給夥計們放假嗎?若是不放,那阿壽也不好破例,我回去自會跟家母解釋。」

  「不放,你馬上回去吧!」唐景玉搶先道。

  「唐五。」宋殊低聲訓斥。

  唐景玉扭頭瞪他。朱壽家情況他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說放假,那他們有什麼理由阻止朱壽回去?朱家人擺明了沒安好心,朱壽又傻乎乎的,回去了被人欺負怎麼辦?

  宋殊沒理會她,對朱祿道:「中秋佳節,燈鋪關門一日,夥計們大多都放一日假,只是朱壽是我的徒弟,我欲帶他去應奎山觀燈。朱壽,你想回家還是隨我去看燈?」

  「我想跟師父看燈,不想回家。」朱壽馬上應道,說完低頭看腳下,不敢與朱祿對視。家裡的人都欺負他,他再也不想回去了,還是這裡好,師父唐五他們都是好人。

  唐景玉放心地笑了,宋殊瞥她一眼,看向朱祿。

  朱祿非但沒有不滿,反而春風滿面,喜道:「宋掌櫃如此看重阿壽,那是他的造化。既如此,明日阿壽你好好跟著宋掌櫃見世面,下次二哥再來接你回家團聚。」

  朱壽沒吭聲。

  朱祿不以為意,朝宋殊告辭:「家母在家裡等著消息,朱某先告辭,改日再登門拜訪。」

  宋殊微微頷首,吩咐錢進:「除了朱壽的東西,幫朱公子把其他禮物搬回車上,宋某不喜這些人情往來,辜負朱公子一番好意了。」

  朱祿本來已經轉身往外走了,聞言頓住,剛想勸宋殊收下,卻見宋殊端起茶碗正欲低頭品茶。他怔了怔,短暫猶豫後朝宋殊拱拱手,跟在錢進身後走了出去。宋殊不苟言笑,常人難以接近,他不能表現地太心急。

  堂屋裡只剩唐景玉三人。

  唐景玉朝朱祿背影呸了一口,扭頭問朱壽:「在你們家的時候,他對你好嗎?」

  朱壽搖頭,「不好,他把我的書都搶走了,還說我是傻子。」

  「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唐景玉恨恨地道,走到宋殊身前抱怨,「掌櫃,你都聽到了,朱家那些人都是些人面獸心的傢伙,這次裝好人肯定別有所圖,掌櫃你可不能讓朱壽跟他們回去。哦,下次朱家再來人,掌櫃乾脆不許他們進門好了,看那副虛情假意的樣子就來氣。」

  宋殊放下茶碗,抬眼看她:「別說朱壽只是我徒弟,就算他是賣身給宋家的下人,親人來尋,我也沒有道理不讓他們見面。不過此事也簡單,朱壽,只要你堅持不跟他們走,他們就沒法逼你回去。」

  「知道了。」聽說自己可以不回去,朱壽高興地笑了,「師父真好。」

  宋殊點點頭,「好了,你去收拾朱家給你帶過來的東西吧,收拾好後繼續去做事。」

  朱壽聽話地去了。

  唐景玉好奇朱家給朱壽送了什麼,也想跟過去看看,宋殊卻把她叫住了,「誰讓你過來的?」

  其實唐景玉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可被宋殊這樣責問,她莫名地心虛,扭頭瞅著門外道:「我聽說朱家來人,怕朱壽被他們欺負,就想過來幫忙。掌櫃你別生氣啊,你看我穿成這樣,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

  她做什麼都能找到藉口,宋殊懶得聽她分辨,冷聲告誡道:「朱壽的事自有我替他做主,以後不准你再擅自插手。」

  唐景玉撇撇嘴,往外走了兩步才嘀咕道:「旁的事我可以答應你,朱壽這事不行,他是我朋友,那麼信任我,我怎麼可能不管他?掌櫃放心,今兒個我是不知道掌櫃的打算,現在知道了,日後我就在旁邊聽著,只要掌櫃能解決,我絕不再多嘴。啊,我還在做月餅呢,掌櫃你忙,我先走了!」

  話沒說完,人已經跑了出去。

  宋殊起身走到門口,只瞧見她匆匆跑遠的背影,轉彎時小姑娘還回頭往他這邊看了一眼,嘴角帶笑,也不知到底在笑什麼,看得他又氣又無奈。宋殊站在廊簷下,轉瞬想到她如此在意朱壽,無奈裡就又多了點旁的東西。

  別說朱壽傻了,就算他恢復正常,以他庶子的身份,跟唐景玉也不合適。他自己收徒弟不怕麻煩,但若讓唐景玉嫁給一個無法照顧自己的庶子,成親後面對朱家那幫心懷不軌的人,他不贊成,師母也不會答應。

  小姑娘已經吃了那麼多苦,他跟師母都想給她找個好夫婿,安安樂樂地過下半生。

  ~

  唐景玉才不知道有人正憂心她的人生大事呢,她沒有回後院,而是悄悄去找朱壽了。

  如今朱壽楊昌同幾位老師傅住在一個偏院裡,院子不大,勝在乾淨整齊,花樹繁茂,挺清雅的。距離晌午還早,老師傅們都出去幹活了,唐景玉四周掃了一圈,見東廂房有扇門開著,她小跑著趕了過去,站在門口喊人:「朱壽?」

  「唐五?」

  朱壽驚訝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

  唐景玉笑著跨進門,朱壽還沒出來,她已經進了內室,好奇打量一番便走向桌子,指著上面的大包裹問:「這裡面是衣服?」

  朱壽點點頭,打開給她看:「都是我的衣裳。」

  唐景玉扯過一件摸摸,是好料子,只是……

  「你穿上給我看看,直接套外面就行。」她將衫子扔給朱壽,坐到椅子上催他。

  朱壽什麼都聽她的,沒有多問就套上了。

  唐景玉上下打量一番,發現袖子短了,袍擺也短了。

  兩人來燈鋪才兩個月,卻都長了個子。七月底錢進給他們量尺寸,唐景玉長了一點點,她自己都沒覺得,可朱壽是明顯長了,不用尺子量唐景玉都能看出來。

  「算了,都拿去賣了吧,還都有八成新呢,能賣幾兩銀子。」唐景玉嘆口氣,將朱壽身上不合身的衫子扒下來疊好放進包裹,翻了翻確定沒有旁的東西,一邊打結一邊道,「你都穿不了了,留著也沒用。」

  「給你穿。」朱壽按住包裹,比劃了一下兩人肩膀,「這是好衣裳,你長高了再穿。」

  唐景玉哈哈笑了,「我這輩子恐怕都長不了這麼高,穿不上的,再說我有裙子穿啊。」

  朱壽眨眨眼睛,跟著笑道:「嗯,穿裙子,唐五穿裙子好看。」

  這話唐景玉愛聽,看看朱壽身上的布衣,想了想道:「這樣吧,咱們用賣衣裳的錢給你買新緞子,我讓繡娘幫你做件好衣裳,出門穿著好看。」

  朱壽對衣裳沒什麼要求,聽唐景玉這麼說,他也就應了。

  這裡隨時可能會過來人,唐景玉不好多呆,正好朱壽也要出去幹活,兩人就一起往外面走。出門後朱壽轉身鎖門,唐景玉先下台階等他,眼睛四處亂看,看著看著走廊那邊冷不丁轉過來一道身影……

  「掌櫃來了,朱壽你快點出去,別讓他知道我在這兒,被他知道我就完了!」唐景玉本能地彎下腰,一邊小聲叮囑朱壽一步貓腰跑到花壇後面躲了起來。江南暖和,這時節依然花紅葉茂,她抱著腿低頭躲在花壇角落,應該能遮掩身形。

  朱壽看看快要步下走廊的師父,再看看唐景玉那邊,呆愣片刻後朝宋殊走了過去,「師父。」

  「看見唐五了嗎?」宋殊直截了當地問。

  「沒,沒看見。」朱壽支支吾吾地答,低著腦袋不敢跟宋殊對視。

  「東西都收拾完了?那隨我一起過去吧。」宋殊沒再多問,轉身走了。

  朱壽回頭瞅瞅,默默跟在後頭。

  花壇角落,唐景玉等兩人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才真正放下心來,探頭望望,確定院子裡只有她一人,這才拍拍屁股站了起來。真是的,難道宋殊去後院找她了?否則怎麼想到來這邊尋人?

  她在心裡嘀咕,怕宋殊四處找不到她又胡思亂想,加快腳步奔走廊而去,打算快點回後院裝乖。誰料才跨上台階,就見走廊裡面朝她這邊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那張俊美無雙的臉陰沉沉得快要下雪了……

  唐景玉傻眼了,腦筋轉了一圈又一圈也找不到藉口脫身,只能呆呆地望著宋殊。

  「先跟我回去。」對視良久,見她沒有開口的打算,宋殊冷聲道。

  簡簡單單一句話,甚至聽不出息怒,唐景玉卻突然生出一種快要上斷頭台的錯覺。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7 12:12 AM

第31章

  唐景玉垂頭喪氣地跟在宋殊後頭,完全能想像出宋殊會如何訓她。

  她知道宋殊管她也是為了她好,可朱壽那樣,如果她不看著點,恐怕就沒人關心他了。

  今日又被宋殊逮到,唐景玉相信就算她認錯宋殊也不會原諒她的,況且她又不會改這種錯,那白白聽他訓斥有什麼用?與其一直被宋殊壓著,她得想想辦法翻身才是,反正宋殊處處以她二叔的身份自居,他再氣又能拿她如何?趕她走?那她自己買宅子去,讓朱壽也搬過去……

  沒有生計負擔,唐景玉底氣十足。

  當然她還是怕宋殊的,能不得罪的地方她不會主動招惹他。

  眼看著宋殊進了書房,唐景玉踏上台階前忽的轉身,邊跑邊喊:「我肚子疼先回後院了,一會兒再來見掌櫃!」

  生怕宋殊追出來喊住她,唐景玉逃命般回了後院,急急叮囑品冬:「一會兒若是掌櫃來找我,你就說我肚子不舒服,晚飯也等他用完再叫我!」

  品冬不明所以,擔憂地勸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啊,姑娘別鬧,真不舒服我派人去請郎中……」

  「不是,我又辦錯事了,掌櫃想罰我呢。」唐景玉一邊把她往外推一邊小聲解釋,「所以你們一定要裝得像些,最好讓掌櫃誤會我真的不舒服。」

  說完她關門落栓,門外品冬還在勸,唐景玉才不聽,迅速將窗子都關嚴,然後透過窗縫偷偷觀察院子裡的動靜。等了約莫一頓飯的功夫,宋殊一直沒有過來,唐景玉覺得這人應該是懶得與她計較了,高高提起的心放下一半,躺到床上待著去了。

  她可沒心思睡覺,豎著耳朵留意外面。

  那邊宋殊在書房站了良久,唐景玉遲遲不來,他終於確定,小姑娘是真的放他鴿子了。

  他就知道,她最會看人眼色審時度勢,認定他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便敢如此膽大妄為!

  躲吧,他倒要看看她能躲到什麼時候。

  去燈鋪各處逛了一圈,差不多也該吃晚飯了,宋殊不緊不慢地去了後院。

  「公子喝茶。」品冬一直憂心忡忡地等著呢,見人來了,忙低頭奉茶。

  宋殊瞅了一眼東側間,「你們姑娘呢?」

  品冬退後兩步,小聲道:「姑娘回來就說肚子不舒服,一直在裡面歇息,我們想請郎中過來看看,姑娘只說不礙事,不讓我們大驚小怪。」

  「既然沒有大礙,去請她出來用飯。」宋殊平靜地道,沒想遷怒這邊的丫鬟。

  品冬如蒙大赦,趕緊進了東側間,隔著綢緞門簾喊人:「姑娘醒著嗎?晚飯時候到了,公子已經在外面等著了,姑娘快出來吧。」她在老夫人身邊伺候了好幾年,對宋殊也算瞭解,總覺得宋殊雖然面冷,卻不是隨便發脾氣的人,只要姑娘好好認個錯,宋殊不會真動怒的。

  唐景玉等了宋殊半晌不見他來,真的睡著了,此時被品冬喚醒,想到宋殊就在外面,頓時清醒大半,卻假裝迷迷糊糊地應道:「讓他先吃吧,我再睡會兒。」

  「姑娘……」品冬著急了,姑娘膽子怎麼就那麼大呢!

  喊了半天裡面沒有動靜,品冬無奈,只好出去回話,一轉身卻見宋殊走了進來。品冬連忙解釋:「公子,姑娘睡覺呢,要不公子先吃?」

  「出去,我叫她起來。」宋殊冷聲道。

  品冬不敢多說,匆匆出去了,走到堂屋外面守著。

  宋殊走到門前,對著門簾喊人:「你身子虛,更該按時吃飯,先起來,吃完早點睡。」

  聲音聽起來還是很平靜的。

  可唐景玉是什麼人啊,只有她騙別人的,誰也別想騙她。現在宋殊抓不住她只能好言好語哄她出去,一旦她真出去了,宋殊肯定劈頭蓋臉罵她一頓。

  懶懶地翻個身,唐景玉望著門口道:「我現在一點都不餓,二叔自己先吃吧,不用等我了。」特意放輕了語氣,半醒不醒的,說到一半還打了個哈欠。

  宋殊冷笑,原來除了求他的時候,犯了錯心虛時也會喊二叔。

  「聽說你肚子不舒服,現在好些了嗎?」既然她裝病,他就來探病,「開門,我略懂醫理,給你把脈看看,若有不妥之處必須請郎中。」

  唐景玉才沒那麼好糊弄,依然慵懶回話:「好多了,就是犯困,不勞二叔掛念。」

  宋殊沉默,手輕輕落到門簾上,試著往裡面推了一下,果然沒有推動。

  他盯著門簾上的梅花繡樣,垂下眼簾道:「白日睏倦,不思飲食,看來你身體還沒有徹底養好,那明晚便在家裡好好歇著,不要去外面吹夜風了。」

  唐景玉猛地坐了起來,這人,竟然拿看燈一事威脅她?

  她委屈地抱怨:「二叔我真好了,就是還沒睡夠呢,不信明早你看看,我一准神采奕奕的。」

  「要麼現在出來,要麼明日在屋子裡關一天,你自己選。」宋殊冷聲說完,回堂屋等著去了。

  唐景玉恨啊,可誰讓她有求於人?

  慢吞吞起床,唐景玉去鏡子前照了照,正正髮髻再把耳旁碎髮別到耳後,認命地出去了。

  沒敢看宋殊,她低頭坐在他下首,小聲賠罪:「掌櫃我真的知道錯了,以後不會再跑去朱壽那邊,你別生氣了。你管我也是為了我好,我都明白。」

  「若你知錯再犯又該當如何?」宋殊望著門外道。

  「那就任由掌櫃懲罰。」唐景玉馬上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把這一次應付過去再說。

  知夏領著小丫鬟擺飯來了,宋殊暫且沒有說話,等她們走了,他才看著唐景玉道:「你是師母的外孫女,我不會罰你,但你記住,以後你再敢背著我單獨跟朱壽或是任何男子相處,一旦被我發現,我不會罰你,卻會將他們趕出宋家。」

  唐景玉震驚地抬起頭,直視宋殊眼睛,確定他是認真的,她突然很惱火:「是你收朱壽為徒的,他那樣,你忍心趕他走?我們又沒做什麼……」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還想做什麼?」宋殊皺眉打斷她,「朱壽有疾,他的衣食住行我身為師父都會替他打理,不必你再費心。」

  「你打理,那你知道朱家送來的衣服朱壽都不能穿了嗎?你知道朱壽平時喜歡做什麼嗎?」唐景玉冷笑,「我有自知之明,但凡朱壽能夠照顧好自己,我都不會插手,可他不能。我在嘉定的第一晚是朱壽收留我的,我的第一頓飽飯也是他請的,他也是這麼多年第一個對我噓寒問暖的人,我怎麼能不管他?不是有吃有穿就叫過得好了。」

  她怒氣衝天,宋殊一言不發,只盯著她眼睛。

  唐景玉漸漸的就心虛了,宋殊做什麼都是出於好心,她不該跟他發脾氣。宋殊真趕朱壽走又如何?燈鋪是他的,他有那個權力。如果非要走一個人,那也該是她,她還有外祖母可以依靠,朱壽離開燈鋪,必然沒有好下場。

  她別開眼:「掌櫃,你是好人,我跟朱壽能有今天都要謝你。我不可能不管朱壽,要不……」

  「那你要照顧他多久?」宋殊忽然開口。

  唐景玉看看他,見他似乎沒那麼冷了,認真想了想,「到朱壽成親吧,我幫他找個真心對他好的姑娘,有他妻子關心他,我就不用管了。」

  她眼眸清澈如水,沒有任何遮掩,宋殊卻無法斷定她對朱壽是真的沒有那種心思還是動情而不自知,繼續問道:「若朱壽一直找不到該如何?再過兩年你就會嫁人,若你相公反對你照顧朱壽,你又如何?」

  「那我就不嫁他唄,他都不信我,這種人我嫁他做什麼?」唐景玉不屑地道,「再說朱壽長得好,很快就能做燈籠賺錢了,人雖傻,對親近的人卻是掏心窩子的好,這種條件怎麼會娶不到媳婦?」

  宋殊臉色不太好看。

  唐景玉不懂自己又哪裡說錯話了,趕緊轉移話題:「掌櫃啊,我跟朱壽清清白白的,你別多想行不行?大不了以後,以後確定不會被人發現我再去找他?他是長我一歲,但我把他當弟弟看的,實在放不下啊。」

  「不行,不許你跟他單獨相處。」宋殊冷言拒絕,只是在唐景玉賭氣起身時補了一句,「真想私底下關心他,先過來找我,我跟你一道去看他。」

  唐景玉身形一頓,隨即大喜,湊到宋殊身前問他:「你真答應了?」

  宋殊掃她一眼,微微頷首。

  唐景玉高興的不得了,拿起筷子就給宋殊交了一根炒肉絲,「掌櫃你真是大好人,我就沒見過比你更好的,這頓飯我伺候你吃吧,我是你的丫鬟,還沒伺候過你呢!」

  「坐下用飯,以後別再陰奉陽違就好。」宋殊沒捧她的場,皺眉催道。

  唐景玉得了好,胃口自然也好了,若不是宋殊攔著,她還想多吃一碗米飯呢。

  飯後兩人各自休息,一夜好夢,醒來的時候就是中秋了。

  莊夫人派迎春來請宋殊去莊家過節,宋殊問唐景玉想不想去,唐景玉搖搖頭,對迎春道:「你去回老夫人,就說晚上我再陪她賞燈,白日裡就不過去了。」合家團圓的日子,莊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她不想去湊熱鬧,還不如跟朱壽過呢。

  宋殊一個外人更不會去。

  迎春領命走了,燈鋪裡冷冷清清的,宋殊就教唐景玉朱壽做柚子燈。

  紅日偏西時,宋殊要出發了。

  「錢進,你跟朱壽坐一起,看好燈籠。」宋殊領著一身男裝的唐景玉站在為首的馬車前,吩咐二人去坐後面那輛馬車。

  「掌櫃放心吧,我一路上決不讓這燈離手。」錢進笑呵呵地保證,這可是注定要奪魁的燈,關係到宋家燈鋪在嘉定城的龍首地位,他賠了命也要看好燈籠啊。

  朱壽也覺得這是大任,都沒看唐景玉,寸步不離跟在錢進旁邊。

  宋殊看著他們上了車,才轉身扶唐景玉,「走吧。」

  車前放了木凳,他左手托著唐景玉左手,右手虛扶她腰,體貼入微,弄得唐景玉挺不好意思的。

  她就是棵野草,與其被宋殊當成嬌花般小心護著,她寧可宋殊把她當男的看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8 11:35 PM

第32章

  仲秋夜,天上一輪明月早早就爬上去了,嘉定城裡燈火通明,但賞燈最好的去處,還是城郊的匯龍潭岸邊。

  匯龍潭湖波蕩漾,月影月華浮於其上,波光粼粼。潭中有座應奎山,名為山,其實只是一座小小的水中島,遠觀碧樹繁茂,亭台樓閣掩映其中。此時島上各處燈光輝映,四周更是圍了一圈大紅燈籠,岸邊水裡還浮著龍船龍燈,夜黑燈黃,照得整座小島如龍宮現世。

  唐景玉站在船頭,眼睛有些不夠使了。

  「湖風太大,披上吧。」宋殊從船篷裡走了出來,將一件披風圍在她身上。

  他們坐的是艘雙篷船,錢進朱壽在另一邊的船篷裡。

  唐景玉確實有點冷,便拽過披風帶子邊系邊興奮地道:「掌櫃這裡真好看,楊昌非要回家過節去,等他回來我跟他學學,他肯定會後悔的。」

  她眼裡也有燈光,宋殊笑笑,看向前方道:「不是誰都像你這般喜歡熱鬧。」

  他很少笑,唐景玉仰頭看他,夜色恍惚,柔和了他平日的清冷,她忍不住把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掌櫃也不像是喜歡熱鬧的人,為何要參加這些花燈比試?還有掌櫃為何要辭官啊?我聽錢大哥說四年前皇上打勝仗你立了大功,如果你不回來,或許能封爵位的。」

  當初京城那兩次見面,每次她都如身在泥潭,越苦,就越覺得馬上的宋殊如仙,因此印象特別深刻,以至於宋殊稍微對她好點,她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宋殊沒料到她會這樣問,微微詫異後坦然道:「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宋家祖上是做燈籠的,就要一直傳承下去,戰功爵位誰有本事都能得到,宋家的手藝卻只此一家。我既然做燈籠了,這些制燈師傅們看重的比試自然要參加。」

  說完了,他側頭看她:「為何覺得我不喜歡熱鬧?」

  他眸如點墨,眼裡倒映著波光,璀璨明亮又難以琢磨,唐景玉不敢多看,別開眼道:「我也說不清楚,可能掌櫃不愛笑吧,平時除了做燈籠對什麼都不太上心的樣子。」

  宋殊沒再接話。

  兩人默默地站著,唐景玉瞅瞅對面,見距離小島還有段距離,轉身道:「我去那邊看看。」宋殊做的燈籠她還沒看過呢,宋殊拿出燈籠時上面就有東西遮著,錢進嘴上說不會偷看,唐景玉不信他會不好奇。

  「想看燈籠?」宋殊攔住她,「外面風大,去裡面坐吧,少打歪主意。」

  唐景玉看看擋在一側的身影,認命地進了船篷。

  大概一刻鐘後,船靠了岸。

  今晚能來島上的都是官紳富商,這些人最看重體面,所以島上很是清幽,不用擔心有人突然跑出來撞你一下。官府更是派了差役在各處看守,以防燈籠落地走水。

  宋殊領著唐景玉走在前面,錢進朱壽二人在後,沒多久就到了一處燈火輝煌處。

  那是兩座相隔只有幾丈遠的塔樓。

  這樣喜慶的日子,對女眷的束縛也鬆了些,自從有任知縣請老母入塔樓觀燈後,那座塔樓就得了鳳樓的雅名,專門供太太小姐們賞燈遊玩,而男人們則在對面的龍閣品燈賽燈。

  宋殊讓錢進二人先去龍閣,他帶著唐景玉朝鳳樓去了,「師母在上面,我送你過去,花燈比試後再來接你。你在裡面老老實實等著,不許四處亂跑,否則以後都別想跟著出來。」

  唐景玉乖乖點頭,「掌櫃多慮了,外面黑燈瞎火的,我怎麼可能出來亂跑?」

  宋殊並不怎麼相信,但他有事情要做,只能信她一回。

  鳳樓分為三層,最下面一層坐的是員外富商們的家眷,第二層坐的是望族和普通官員的家眷,頂樓便是蕭知縣家的女眷了。不過南山書院頗負盛名,莊寅更是本朝大儒,別說嘉定知縣,就是蘇州知府對他也要敬重三分,所以莊家女眷也能在頂樓佔據一席之地。

  柳姨娘的身份是萬萬不可能來的,莊夫人向來和善,懶得與大房那邊計較,因此把兩個兒媳婦都帶來了,但莊夫人不願聽莊文恭妻子虛情假意或話裡有話,也不想在這種場合顯得偏頗三房,索性讓那妯娌倆領著各自女兒呆一間,她自己坐在雅間裡享清淨。往年她會跟蕭家老太太說說話,或是把莊樂叫到身邊陪伴,今日外孫女要來,她當然不會再找旁人,連莊樂也沒叫,怕外孫女不喜歡。

  「再去看看,怎麼還沒到啊?」茶壺裡的水都要涼了,莊夫人吩咐小丫鬟換新茶,又催迎春出去瞧瞧。

  迎春賠笑:「您真心急,都催了好幾遍了,一會兒見了姑娘我可要說給她聽。」說著跟換茶小丫鬟一起走了出去,沒走兩步呢,後面突然有人叫她。迎春皺了皺眉,回頭時面帶淺笑,「大姑娘喚我何事?」

  莊寧今天特意打扮過的,桃紅繡纏枝花的褙子,下面妃色長裙,她相貌又好,若不是知道她性子,迎春也願意讚一聲人比花嬌。

  「你要去哪啊?我看你進進出出四五趟了。」莊寧輕步走了過來,語氣親暱極了,「祖母有何吩咐嗎?」

  這事沒啥好瞞人的,她想打聽迎春就解釋給她聽,「老夫人請了玉姑娘過來,讓我看看人到了沒呢。那我先下去瞧瞧,大姑娘自便。」

  莊寧眉尖蹙了起來,對於宋殊收在身邊的第一個丫鬟,她也想看看是何模樣。正猶豫是一會兒聽到動靜出來看看還是在外面等一等,就見對面樓梯口走上來一男一女。男子穿了一身月白圓領袍子,修長挺拔如芝蘭玉樹,女子丫鬟打扮,髮髻上簪了朵粉鍛絹花,耳上戴著小巧的碧玉墜子,相貌雖美卻不驚人,至少比不上她,但那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卻靈動極了,讓人情不自禁多看幾眼。

  莊寧暗暗攥緊了帕子,上上下下打量唐景玉一眼,心生嫉妒。長得不如她,身段還不如二妹明顯,這樣幹扁扁的小丫頭,宋殊到底看上了她什麼,竟然讓一個小丫鬟穿如此好的綢緞衣裳?還有小丫鬟的神態舉止,跟個主子差不多了,定是宋殊慣出來的。

  玉姑娘,一個不知哪來的丫頭片子,當得起那三個字?

  眼看二人越走越近,莊寧連忙收起對唐景玉的嫉恨,笑盈盈朝宋殊走了過去,驚喜溢於言表:「二叔怎麼過來了?」

  莊家一共兩個姑娘,唐景玉一看莊寧身形就猜出她是哪位了,說實話她對莊寧沒啥感覺,只是此時聽了她嬌滴滴一聲二叔,唐景玉身上立即起了一片小疙瘩。偷偷看宋殊,對上男人冷若冰霜的臉,唐景玉忽然幸災樂禍起來,忍笑問迎春:「祖母在哪兒?」她知道宋殊這副樣貌招人稀罕,可不想打擾他招惹桃花,這麼大歲數還沒成親,外祖母著急,她也挺納悶的。

  迎春連忙替她引路。

  唐景玉大步朝那邊走了過去,沒有理會莊寧探究的目光。

  「二叔的丫鬟脾氣真大啊,見了我連聲姑娘都不喊。「莊寧不悅地抱怨。

  宋殊恍若未聞,緊跟唐景玉走到雅間門口,朝裡面已經拉過唐景玉小手稀罕的老人道別:「那師母你們敘舊吧,豫章先去對面了,回頭再來接阿玉。」

  莊夫人笑呵呵道:「去吧去吧,難為你親自把阿玉送過來,對了,一會兒記得把燈籠拿過來給我看看,我眼神不好使,隔得那麼遠看不清楚。」

  宋殊恭聲應下,掃一眼側朝他而站的小姑娘,轉身走了,順便把門也帶上了。

  莊寧還想跟他說說話,宋殊已經大步離去。

  外面不時有煙火綻放,但莊寧的聲音的也傳到雅間裡了,莊夫人瞅瞅專心吃山楂糕的外孫女,故意道:「豫章這人眼光高啊,寧丫頭論容貌也配得上他了,他就是看不上,也不知將來他打算找個什麼樣的媳婦。」

  唐景玉抓起帕子擦擦手,舔.舔嘴唇才回話:「外祖母不要擔心了,掌櫃心裡肯定有數,別的不說,就是為了宋家這門手藝能傳下去,他也會娶妻生子的,早晚的事。外祖母帶來的山楂糕真好吃,是知夏娘做的嗎?回頭我讓知夏給我也做點。」

  她只惦記著吃,莊夫人沒好氣戳了她額頭一下:「一口一個掌櫃,怎麼不叫二叔啊?」難道外孫女真沒那意思?先前她不肯叫二叔,她還以為小姑娘不想跟宋殊做親戚呢,即便只是口頭親戚。

  唐景玉馬上想到莊寧那聲「二叔」了,不由撇撇嘴:「我跟他非親帶故的,小時候也沒見過他,我可叫不出口。」這樣算算,宋殊有倆「侄女」呢,她可不想給他當第三個,有求於他時喊兩句倒沒問題。

  莊夫人打探不出來什麼,只好作罷,聊起旁的來。

  聊著聊著,對面突然一聲鼓響,莊夫人精神一震,牽著唐景玉走到窗前,「開始比燈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9 12:13 AM

第33章

  大江南北,各地皆有其獨特並被人廣為稱讚的品物,如洛陽牡丹塞外戰馬,徽州竹雕惠山泥人,江南一帶百姓富庶,賞玩之物更是各有千秋,而嘉定最出名的就是燈籠。

  宋家燈鋪乃嘉定製燈龍首,歷屆花燈比試中,宋家奪魁三場能拿兩場,宋殊出師之後更是連續奪冠,這次若是再勝出,那就是連勝三場了。

  嘉定其他幾家燈鋪對宋殊並不服氣。誠然,跟宋殊比書法字畫,他們自愧不如,可燈籠最重要的還是燈籠本身的精巧,書法字畫只是錦上添花,況且宋殊狀元郎出身又隨聖上率兵親征過,即便辭官歸隱,依然是皇上眼裡的相才將才,聽說每年都會賞賜宋殊東西。如此身份,蘇州府哪個官員不想巴結他?偏偏花燈評選都是這些父母官的活兒,他們就是為了討好宋殊,也會把魁首判給他。

  因此去年比燈結束時,嘉定其他幾家燈鋪掌櫃聯合祭出了激將法,問宋殊敢不敢只比燈籠手藝。宋殊慣常不喜人情走動,但並非孤傲之人,他明白幾位老師傅們的心結,也願意解開這個結,欣然應允,約定這屆比燈各家燈籠上均不得出現筆墨痕跡。

  龍閣頂樓,蕭知縣跟莊寅端坐主位,左下首依次坐著參加今晚評選的大人們,有嘉定城的官員,有鄰縣約好來看熱鬧的大官,也有本地數得上名號的望門之家。右側宋殊為先,依次是城裡燈鋪東家跟大師傅們。而除了上場花燈比試的前三甲可以直接參加最終一輪評比,其他幾家的燈籠都得經過龍閣下面兩層雅間裡的客人預選淘汰之後才能送上來。因為燈籠所屬貼在底座下面,外人看不見,倒也公平。

  宋殊等三家的燈籠已經擺在中間的長桌上了,只是上面蒙著大紅紗布,諸人只能瞧見裡面的燈光,看不清具體形狀。

  眾賓客把酒言歡,宋殊淡然一如往日,有人向他敬酒,他舉杯而飲,無人理會時,他自飲自酌,怡然自得。

  龍閣與鳳樓相隔只有幾丈,加上裡面燈火通明,唐景玉站在窗前,將裡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不由有些不耐煩:「怎麼還不開始啊?」

  莊夫人示意她看下面:「已經開始了啊,你看,第一輪已經評完了,現在掛出來的都是被淘汰了的。」

  唐景玉低頭看去,只見有人將一盞盞華麗的燈籠掛了出來,而雙塔之間的空地上站了不少人,多是沒有資格近塔的普通富戶鄉紳,密密麻麻一片,全都仰頭觀望,讚歎之聲不絕。唐景玉來了興致,右手托腮瞧熱鬧,瞧著瞧著目光又情不自禁向對面投去,正好瞧見宋殊仰頭飲酒,男人面如冠玉脖頸修長,舉手投足有文人的風流,也有武將的豪爽。

  她都不知道宋殊還會喝酒的,至今數次同桌而食,從來沒有見飯桌上擺過酒。

  唐景玉怔怔地瞧著,有那麼一瞬,竟有種明月花燈再美,都不如宋殊更值得品味。

  或許是她注視的時間太長了,宋殊若有所感,側頭看了過去。

  跟龍閣的亮如白晝不同,為了不讓男人們瞧見女眷的樣貌,比燈初始,鳳樓各個雅間的燈就熄了,因此宋殊只能隱隱瞧見幾個身影。他盯著為首的一個朦朧影子,心中動了動。

  莊寧喊他二叔時,他發現小姑娘翹了嘴角,不知她為何發笑。

  莊寧的心思並不難猜,她那麼聰明,肯定是敲出來了,那她笑什麼?

  失神之際,下人們提著通過兩輪評選的拿三盞花燈進來了。宋殊收回視線,隨其他賓客一起站了起來,走到長桌之側一起品燈。

  紅紗取下,終於露出了裡面的花燈真面目。

  雅間裡一片靜默,明明有三盞花燈剛剛揭開面紗,眾人目光卻不約而同投向了第一盞。

  那是宋殊做的寶塔紗燈。

  塔燈分五層,每層高約半尺,燈架竹雕而成,各層中間覆以紅紗,裡面明燭晃晃,照得塔燈猶如仙寶。

  其實塔狀燈籠並不罕見,但宋殊這盞花燈勝在其竹雕之細膩,凡真塔構造此燈皆有。

  蕭知縣低頭凝視,但見第一層塔身上雕了寶裝蓮花、獅子麒麟等瑞獸。第二層雕伎樂人,或輕盈起舞,或彈琴吹笛,栩栩如生。第三層轉角處雕絞龍柱,迴旋盤繞,塔簷下飛鳳、飛仙、共命鳥變化多姿。第四層周匝垂帳,前後有假板門,第五層上覆大圓蓋寶珠頂,此處用的是淺黃薄紗,燈光照耀下猶如金色琉璃。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蕭知縣最先回神,連聲讚歎:「每次賞豫章的花燈都如觀賞奇珍異寶,豫章啊豫章,以前我只知道你才學如文曲下凡,剪紙之技連蔚縣劉大家都自嘆弗如,如今你連竹雕都練成了這等神技,再加上宋家祖傳的制燈手藝,天下第一燈師非你莫屬啊!」

  「是啊是啊,非宋掌櫃莫屬啊!」

  除了兩三人神情沮喪保持沉默,其他賓客都高聲附和,眼裡再無其他燈籠。

  宋殊謙遜而笑:「大人謬讚了,豫章家無俗事纏身,比幾位叔伯多了些時間用在制燈上,論手藝還要向長輩們討教,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下第一隻說豫章更是不敢當。」

  蕭知縣還要誇,莊寅撫鬚笑道:「好了好了,豫章說得不錯,他還年輕,要學的地方多著呢,咱們不能一味兒誇他,把他誇得飄飄然了,明年蘇州府因為傲氣輸給旁人就不好了。」

  他這個學生啊,剛開始棄文從工商時他還惋惜了一陣,後來見他真的把宋家的重擔挑起來了,他也就放心了。一個人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並為之努力,將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發揚光大,這種成就絲毫不遜於封侯拜相。

  賞燈之後,命人將宋殊的燈籠掛在閣頂示眾,眾人又開始把酒言歡。

  唐景玉第一次見到宋殊坐的燈籠。

  三尺來高的燈籠,在她這裡看得並不清楚,只能看清大概形狀,但已經讓她折服了。如果說燈火通明的應奎山是突然現世的龍宮,對面高掛的花燈便是天外飛來的寶塔,雖小,卻比後面偌大的龍閣還要氣派奪目。

  「外祖母,他們什麼時候能回來啊?」拉上窗紗回到席位上,唐景玉好奇地問,她想仔細瞅瞅宋殊的花燈。

  「少說也要半個時辰吧。」莊夫人無奈地道,「男人設宴最愛飲酒暢談,一時半會散不了的。阿玉是無聊了?要不我領你去找蕭老太太打打牌?」

  「好啊。」唐景玉倒不是很想過去,只是雅間裡就她們祖孫倆確實沒趣,半個時辰呢,總得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莊夫人便牽著她手走了出去。這輩子外孫女恐怕都不能恢複本來身份了,她能做的就是給她撐腰,讓人知道她雖然是宋殊的丫鬟,卻也是她莊夫人真心疼愛的乾孫女,輕易欺辱不得。

  莊夫人跟蕭老太太關係頗好,蕭老太太見老姐妹對唐景玉愛護非常,因此也很喜歡唐景玉。唐景玉向來嘴甜,旁人對她好她就樂意哄,打牌時把二老連同知縣夫人哄得笑語連連,熱鬧極了。

  「夫人,大姑娘聽說您在這邊,想過來伺候您呢。」迎春從門外走了進來,小聲回稟道。

  「二姑娘來了嗎?」莊夫人一邊看牌一邊頭也不抬地問。

  迎春忍不住笑了:「二姑娘睏倦,早隨三奶奶回去了。」

  莊夫人恍然大悟:「是了,她們走的時候還請示我來著,唉,人老了忘性就大。讓她回去吧,這滿屋子丫鬟,哪裡用得著她伺候。」

  迎春並不意外地去了。

  莊夫人若無其事繼續打牌,蕭老太太笑笑,心中鄙夷了莊家大房一番,也閉口不提敗興人,倒是多看了唐景玉好幾眼,笑道:「乍一看不覺得,端詳久了,我瞧阿玉跟你真有些像啊。」

  「要不我怎麼喜歡她收她當乾孫女呢。」莊夫人春風滿面,「人跟人相處都是講緣法的,有人天天在我眼前晃悠我也喜歡不起來,有的人,像阿玉,我一眼就知道是個招人疼的好姑娘。」

  唐景玉聽了,故作為難地看著手裡的牌,末了換了一張放到莊夫人身前:「我知道祖母等這張牌呢,本來不想給,可誰讓祖母一直誇我呢,不給我總覺得對不住祖母一番厚愛啊。」

  莊夫人哈哈大笑。

  蕭老太太不干了,推了牌道:「敢情你們祖孫倆聯手贏我的銀子來了,這局不算!」

  說說笑笑的,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卻是男人那邊散席了,鳳樓這邊女眷們也紛紛下樓與自家老爺碰頭,打道回府。

  莊、蕭兩家在頂樓,不急著下去,不過總要收拾收拾,莊夫人就領著唐景玉先告辭了,回了自家雅間。

  約莫兩刻鐘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宋殊才親自提著花燈過來給二人過目,「師母,恩師醉酒,我跟文禮不放心他上來接你,就讓他在車裡等著,一會兒文禮扶您下去。」

  正說著,外面莊文恭領著莊寧母女過來了。莊文禮落後幾步自己走,他的兩個兒子隨母親妹妹先走了,他上來就是接嫡母的。

  唐景玉背對門口坐著,眼睛像長在了花燈上,沒有看那一群人。

  莊夫人知道外孫女心裡有芥蒂,只留了宋殊,讓旁人都先下去。

  沒人敢忤逆她。

  莊夫人到底上了年紀,此時已經有些乏了,見了宋殊的燈籠才又精神了些,誇個不停。

  「師母若是喜歡,這燈您拿回去吧,白日裡再仔細瞧。」宋殊恭聲道。

  他往年比試的花燈多數都送了莊寅夫妻。

  莊夫人瞅瞅恨不得把花燈抱到身前看的外孫女,搖頭道:「不要了不要了,年年都要你的燈籠,我都不好意思了。豫章啊,方才這邊不少姑娘竊竊私語呢,我都聽見了,與其把燈籠送我這個老婆子,不如送哪個姑娘,一盞燈籠換顆……」

  「師母……」宋殊無奈開口。

  莊夫人只好打住:「行行行,我不說了,走吧,都快二更天了。」

  唐景玉主動請纓:「我提燈籠在前面照亮,掌櫃你幫我扶外祖母吧。」說完小心翼翼將寶塔燈籠提了起來,興奮得像個孩子。

  宋殊豈會看不出她的喜歡,正因為看破了,方才提出將燈籠送給師母時,他第一次猶豫了。

  「也好,那你慢點走,小心腳下。」他扶起莊夫人,低聲囑咐道。

  唐景玉痛快應下。

  ~

  回到對岸,宋殊跟唐景玉與莊夫人告辭,上了宋家馬車。

  唐景玉將燈籠放在腿上,一手扶著,一手輕輕摩挲燈架上的雕刻紋絡,愛不釋手。

  她看燈,宋殊看她,見她桃花眼明亮亮水濛濛,不見半點睏意,忍不住問:「很喜歡?」

  他喝了不少酒,隨著他的呼吸,車廂裡早就瀰漫了淡淡酒意,此時一開口酒味兒就更濃了。許是他人生得好,再不好的東西來自他也帶了仙氣,唐景玉沒覺得難聞,只覺得有點醉醺醺的感覺。

  她點點頭,戀戀不捨將目光挪到宋殊臉上,試探著問道:「掌櫃,這燈籠你還有用嗎?」外祖母說得明顯是玩笑話,宋殊若真懂得送姑娘花燈,兒子都該會背書了。

  她臉紅撲撲的,燈光落上去像最美的雲霞,宋殊發現自己可能真的醉了,竟覺得小姑娘生的太好看,像即將熟透的桃子,誘人咬上一口。念頭一起,喉頭突然一陣乾渴,他忍著吞嚥的衝動道:「沒什麼用。」

  他知道她的意思,就是想聽她求他。

  唐景玉心裡一喜,剛要開口,對上宋殊如墨的眼眸,她又有點不好意思了,垂下眼簾道:「那,掌櫃送我可以嗎?」宋殊做的燈籠本就難得,奪了魁首的燈更是價值不菲,她跟宋殊交情不算深,這樣索要太厚臉皮了,可她真的太喜歡,寧可被宋殊嫌棄貪得無厭也要試一試。

  她嬌羞可人,宋殊痴痴地看著,不知為何想到了莊夫人的戲言。

  送姑娘一盞花燈,就能換回一顆芳心?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0 01:08 AM

第34章

  二更時分,夜色茫茫,馬車一個輕輕顛簸,唐景玉趁此機會偷偷看向宋殊。

  宋殊也就在她抬眼之際收起那莫名冒上來的念頭,淡淡「嗯」了聲,「喜歡就拿去吧。」

  很隨意的語氣。

  唐景玉卻高興壞了,捧著燈上上下下地瞧,「掌櫃這真是你自己雕出來的?你怎麼這麼巧啊,太好看了,比我見過的那些竹雕都好看,你看這個舞女頭上的絹花,跟真的一樣……」

  她滔滔不絕,宋殊靜靜聽著,小姑娘笨拙質樸的誇讚,比雅間裡諸位賓客的溢美之詞更讓他有種無法言喻的滿足感。他不是聖人,自己做出來的東西當然希望旁人欣賞喜歡,那些人的誇讚有幾分真心他不知道,面前的小姑娘,其實她不用說話,她每一個痴迷的眼神珍惜的動作,都表露了她的喜歡。

  燈籠他留著也無用,送她又何妨?

  路有些遠,宋殊酒意上湧,將靠枕放到窄榻一側,歪靠了過去,閉目養神。

  唐景玉被他的動靜吸引,見男人睏倦了,便不說話了,自己轉著花燈把玩。

  車廂裡靜悄悄的,唐景玉將花燈轉完一圈,餘光裡忽然瞥見男人垂在榻下的右手,五指修長,白皙如玉,她看看腿上的花燈,再看宋殊那手時就更羨慕敬佩了。那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手,也是最厲害的手,能執筆題詩作畫,能握韁馳騁戰場,亦能弄竹巧奪天工。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出色的人物?好像只要他想學,他便能樣樣精通。

  順著男人手臂,唐景玉目光緩緩上移,落到了男人俊美面容上。平日的宋殊面容清冷不苟言笑,而此時闔目淺睡的他,清雋長眉舒展開來,閒適愜意,眼睫毛出乎唐景玉意料的長,好看到讓她都心生嫉妒。唐景玉多看了會兒,然後才注意到宋殊臉紅了,色如緋玉,愣是為他添了幾分媚惑味道……

  唐景玉不爭氣地嚥了嚥口水。

  她自認膽子大,但平常也不敢太長時間盯著宋殊打量,今日第一次大膽窺視,沒想一下子瞧見了醉酒臉紅的宋殊。這樣好的容貌,若他是個女子,恐怕早就引來各路貴人垂涎了吧?

  宋殊隨時可能會醒過來,唐景玉知道自己應該快點移開視線,可她真的忍不住想多看兩眼。花燈好看,宋殊更好看,唐景玉甚至鬼迷心竅地順著宋殊下巴往下看了去,她還記得宋殊仰頭飲酒的風流姿態。

  就在她盯著宋殊的喉結時,宋殊忽的睜開了眼睛,一眼瞧見對面的小姑娘正盯著自己。

  唐景玉心有所感,錯愕抬眼,目光相觸,兩人都愣住了。

  宋殊依然處在小姑娘竟會偷看他的詫異中,唐景玉則是被宋殊醉眼朦朧的神態吸引住了。等她回神,突然就覺得車裡好像熱了很多,唐景玉故作隨意地朝宋殊笑笑:「掌櫃醒了啊,我剛想叫你呢,咱們快到了。」

  宋殊點點頭,坐正了,挑開窗簾往外看,街道一側人家門前都掛了大紅燈籠,確實近了。

  「這麼晚了,你不困?」宋殊清清喉嚨,見唐景玉大眼睛機靈靈動,真是好奇了。

  唐景玉搖搖頭,低頭笑道:「掌櫃忙了一天自然疲乏,我什麼都沒幹,當然不困。」更何況她還得了這樣一件寶貝。

  她有意掩飾方才的偷窺,宋殊也不想讓她尷尬,自然配合她,簡單幾句閒聊,車裡那種讓人心跳莫名加快臉頰微微發燙的氣氛就沒了。

  馬車停下,宋殊先下去了,回身接她,身影在昏暗燈光裡亦朦朧不清。

  唐景玉暫且將花燈放在車板上,將右手放到宋殊手裡。跟前兩次宋殊教她摺紙破篾時不同,今晚宋殊手心發燙,燙得她也心中緊張。唐景玉不敢多想,左手撐著車板就要往下跳,宋殊卻突然靠近,在她驚愕之際扶住她腰將她抱了下來。

  唐景玉震驚抬頭,還沒來得及看清宋殊臉龐,宋殊已經鬆開了她,「你左手尚未痊癒,不宜用力。」

  低低的聲音,有點暗啞,像是扣在她心弦上。

  「多謝掌櫃。」唐景玉本能地道,轉身去取花燈,只是手握住竹竿後遲遲沒有動作。

  她腦袋有點亂。

  宋殊抱她了,像抱孩子一樣將她提了下來,除了父親,還沒有誰這樣對她。

  是把她當親侄女了嗎?

  唐景玉還在納悶,那邊朱壽錢進二人走了過來,爭著看她手裡的花燈。唐景玉立即收心,警告他們動作小心點,別弄壞她的燈籠。

  「掌櫃把燈籠送給你了?」錢進不可置信地問,瞅瞅離他們有些距離的宋殊再看看唐景玉得意洋洋的勁兒,羨慕死了,小聲對唐景玉嘀咕道:「咱們掌櫃的燈籠一對兒賣五百兩,沒人買也不降價,勳貴爭搶亦不漲價,唐五你賺大發了啊!」

  唐景玉早打聽過宋殊所出燈籠時價了,聞言嗤之以鼻,「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只想著拿燈籠換錢啊?我是留著自己品鑑的,再貴我也不賣!」

  錢進很是鄙夷地回嘴:「得了吧,你是認了莊夫人當祖母不缺銀子花,否則我敢打賭不出半個月燈籠就會被你轉手賣掉!」

  心思被看破,唐景玉惱羞成怒,剛想反駁,宋殊冷聲道:「好了,街坊們都已睡下,錢進朱壽,你們早早回房去,明天還要起來幹活。」

  錢進最怕他,不敢多說,叫上已經困得快要睜不開眼睛的朱壽走了。

  他們走了,宋殊站在門前看唐景玉。

  只剩二人,有什麼東西好像又變了一樣,唐景玉強迫自己不要想宋殊有些不太適合的體貼,提著燈籠越過宋殊,在前面帶路。

  夥計們都睡下了,燈鋪裡靜寂無聲,兩人一直沉默著走到鶴竹堂,唐景玉在走廊裡跟宋殊告別:「掌櫃累了一天,早點睡吧。」她微微低著頭,片刻停頓後將手中花燈提高,「謝謝掌櫃把燈籠賞我,我會好好珍藏的。」

  說完準備轉身。

  「我送你過去,你孤身一人,走夜路未免害怕。」宋殊抬腳走到她身邊,輕聲道。

  此話也有道理,很多姑娘都不敢走夜路,怪不得他擔心。唐景玉沒有拒絕,道謝過後繼續往牽走。後院院門虛掩著,他們回來得晚,丫鬟們怕是都睡著了,唐景玉沒有驚動丫鬟,進門後轉身道:「掌櫃快回去吧。」

  她個子矮,不抬頭只能看到他胸口肩頭。

  宋殊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許是多喝了幾杯酒,恍恍惚惚竟覺得此時道別有些不捨。夜風從一側吹來,吹得她手中花燈輕輕搖晃,吹得他們的影子也動了起來,吹得她耳鬢髮絲揚起又落下,細細柔柔像是聊在他心上。

  他盯著她低垂的眼睫,想問她看到莊寧時為何發笑,想問她在馬車裡為何偷看他,也想問她此時怎麼不敢看他。但就在他準備開口的時候,對面堂屋裡面轉出來一個邊揉眼睛邊往外走的丫鬟。

  酒意頓時醒了一半,宋殊「嗯」了聲,低聲叮囑她早點歇息,轉身走了。

  唐景玉不受控制地抬眼看他。

  中秋的月亮又圓又亮,似乎也更低了些,宋殊走得越遠,離月亮彷彿就越近,月光清冷,他獨行的背影也顯得寂寥。唐景玉突然想到了他手上的溫度,明明那麼燙的,看起來怎麼那麼冷呢?

  「姑娘,快回去吧,都這麼晚了。」今晚該知夏陪夜,她替唐景玉披上披風,打著哈欠勸道。

  唐景玉點點頭,最後看一眼宋殊背影,回屋去了。

  她將花燈放在桌子上,簡單梳洗過後躺進被窩裡,側躺著,凝視對面的燈籠。

  燈如寶塔,光芒璀璨又柔和。

  唐景玉望著燈,一點一點回想今晚所見所聞。

  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中秋夜,也是長大後最舒心的中秋夜。

  唐景玉想回味跟外祖母在一起時的親暱快樂,可閉上眼睛,腦袋裡出現的卻是宋殊的一舉一動,是他舉杯飲酒,是他謙遜應酬,是他呼出的醉人酒氣,是他睡眼朦朧時露出的罕見溫柔,最後是他溫暖的手心,是他抱她下來時突然盈滿鼻端的淡淡酒氣和近在咫尺的頎長身軀。

  奇怪啊,怎麼越來越不困了,就像得知可以見外祖母的那晚,興奮得睡不著。

  只是那次她興奮又惶恐,怕外祖母不喜歡她不願認她,此刻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她說不清楚,翻來覆去的……

  唐景玉猛地坐了起來,赤腳下地將寶塔燈吹滅。

  燈光太熱,照得她全身發熱,滅了就好了,唐景玉重新躺好,將一條腿伸到被子外面,月光是涼的,夜色是涼的,她身上的熱意漸漸褪去,眼皮越來越重,終於睡著了。

  唐景玉很少做夢的,今夜卻夢了一場。

  她夢到宋殊一手提燈一手牽著她,跟她一起進了這間閨房,就在她奇怪宋殊為何要進來時,夢境陡然一變,變成她使勁兒抵著門,宋殊在外面用力推,非要她出去受罰……

  窗外雀鳥喳喳,唐景玉皺皺眉,在這危難關頭醒了。

  她茫然地望著床頂紗幔,良久哈哈笑了,什麼破夢啊,亂七八糟的。

  夢境毫無章法不好不壞,白日裡唐景玉卻得了個意外的好消息。

  莊寅派莊文禮進京討要嫁妝去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1 11:24 PM

第35章

  入了九月,嘉定這邊早晚才真正涼了起來。

  唐景玉手傷已經全都好了,每天只需涂些去疤藥膏,因此她又開始去前院聽課學做燈籠。

  宋殊跟莊夫人都勸她別再學那些粗活,唐景玉不聽。如果說以前她想學燈籠是賺錢佔九分興趣佔一分,現在則徹底顛倒了過來。唐景玉喜歡練字作畫,也喜歡做燈籠,特別是看過宋殊做的燈籠,她也想自己試試看。另有一層,她不做燈籠做什麼啊?跟大小姐一樣養尊處優閒了就繡繡帕子?唐景玉不樂意。

  這日上午,宋殊指點楊昌時,朱壽回頭看唐景玉的畫,見唐景玉不但畫了畫還在旁邊提了一首詩,忍不住誇她:「唐五,你的字跟師父的越來越像了。」

  「是嗎?」唐景玉寫完最後一筆才抬頭,邊問邊朝朱壽桌子望去:「給我看看你的。」

  朱壽乖乖把畫遞給她,兩人換著看。

  宋殊朝他們這邊瞥了一眼,過了會兒叫朱壽過去。

  朱壽忙將畫換了回來,緊張地去前面了。

  唐景玉支手托腮,目送朱壽走過去,再自然而然地看向宋殊,看他垂眸審視朱壽的秋景圖,然後低聲指出不足之處。看著看著,就想到了那個晚上。

  她的目光漸漸茫然起來。

  受過男人特別的體貼,夜裡又做了那樣的夢,唐景玉再次見到宋殊是有點緊張的,她都說不出來那種古怪感覺是怎麼回事,幸好宋殊沒什麼異樣,偶爾給她夾夾菜,問問她傷勢恢復得如何,彷彿他抱她下車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

  宋殊一如從前,唐景玉徹底打消了那點她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小猜疑,但她突然多了一個毛病,有事沒事總想看看宋殊,看見他俊美清雋的臉龐,她莫名地舒服。

  唐景玉將此歸結為宋殊長得太好,她看了賞心悅目。

  等朱壽收起畫往回走了,唐景玉自覺起身走過去,將畫紙鋪在宋殊面前。

  宋殊坐著,她站在一側。

  宋殊能感覺到小姑娘在看他,就像剛剛,他一直都知道她在盯著他。

  如果是別的女子,他明白這種長時間的窺視代表什麼,但放在唐景玉身上,他總覺得不可能是那種意思。想問她在看什麼,怕她多想生出尷尬,不問吧,他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每日出門前都要照照鏡子,確定自己從頭到尾沒有疏漏。

  衣冠整齊面容整潔,他也就不怕她看了。

  ~

  早課結束,唐景玉隨著楊昌朱壽一起往外走,瞧見錢進進了院子,唐景玉沒有多想,逕自回了後院,然後沒過多久宋殊就讓人傳話給她,讓她換身衣裳隨他一起去東盛樓,莊夫人在那裡點了席面。

  唐景玉不愛去莊家,所以莊夫人常常約她到外面遊玩,上個月月底還帶她去寺裡進香了呢。

  東盛樓離宋家並不遠,兩人步行而去,路上宋殊提醒她:「這次師母把莊樂莊讓都帶出來了,人多吃飯熱鬧,莊樂只比你小兩歲,你們姑娘家湊在一起,倒可以說說知心話。」

  唐景玉點點頭:「嗯,外祖母常常誇莊樂,我也想見見她的。」

  外祖母是為了她好,希望她有個好姐妹,唐景玉大大咧咧的,沒想過交什麼閨中密友,不過中秋一過莊文禮就因為她的事情進京去了,來回來去至少得在外面奔波三個月,還要跟唐家打交道,就憑這番辛苦,唐景玉真心感激莊家三房,只要性情相投,她也願意交莊樂這個朋友。

  小姑娘有倔強犯傻的時候,在人情世故這方面卻一直都很懂事,宋殊很放心,只是怕她受委屈,又點撥了一句:「師母介紹莊樂給你,是為了你好,若你實在不喜歡她,也不必勉強自己。」莊樂是個好孩子,但唐景玉對莊家畢竟有些心結,再說人跟人打交道更多的還是看眼緣,不是誰好旁人就願意親近。

  「我都知道,掌櫃放心吧。」唐景玉笑著應道,隨宋殊上了二樓雅間。

  「你們來了啊。」莊夫人坐在位子上沒動,招招手將唐景玉叫到身邊,對莊樂姐弟道:「她就是祖母收的乾孫女,今年十四,你們兩個都得叫姐姐的。」

  莊樂在丫鬟通報時就站起來了,一直好奇地打量唐景玉呢,此時笑著喊道:「玉姐姐,我叫莊樂,你不嫌棄的話喊我阿樂好了。祖母常常念叨你,我早就想見見玉姐姐了。」

  莊讓也仰頭喊了聲玉姐姐,他年紀小,見了生人有點緊張,幾乎快要靠到莊樂身上了。莊樂嫌棄地輕輕推了他一下,莊讓非但沒有退開還抓住了姐姐的手,很是黏人。

  唐景玉被她們姐弟逗笑了,摸摸莊讓腦袋,「三郎幾歲了啊?」男娃子小臉肉呼呼的特別可愛。

  「八歲。」莊讓馬上乖巧地答。

  莊樂哼了聲,朝唐景玉抱怨:「別看他現在老老實實的,那是因為跟玉姐姐還不熟呢,熟了就該變成另一副樣子了,特煩人。本來祖母今日只打算帶我出來的,他非要跟著來,二叔都知道,你說是不是?」

  宋殊已經在莊夫人斜對面落座了,笑了笑,沒有搭話。

  莊夫人假裝生氣地瞪了她一眼:「哪有姐姐嫌棄弟弟的?好了,都坐下吧,三郎坐你二叔旁邊去,你們姐妹倆挨著我坐。」

  圓桌,五把椅子,宋殊似乎早就料定老夫人的安排般,沒有坐她旁邊,於是他左邊跟老夫人隔了兩把椅子,右邊隔了一把。莊讓想坐那一把椅子的,莊樂明白祖母的意思,將弟弟拉到另一邊了,只有這樣唐景玉才能坐祖母身邊啊。

  一頓飯結束,唐景玉跟這姐弟倆已經很親近了,莊樂雖已十二,在唐景玉看來跟莊讓也差不多,都是孩子脾性,天真爛漫喜歡看熱鬧,一再求宋殊帶他們去燈鋪玩。

  宋殊見莊夫人點頭了,飯後就領著他們姐弟一起往回走,晚點再派人送他們回莊府。

  距離下午幹活還有些時候,莊樂姐弟想看宋殊奪魁的花燈,唐景玉便帶他們去了自己閨房。得知唐景玉住在鶴竹堂後院,莊樂撲哧笑了,偷偷跟唐景玉道:「玉姐姐,二叔對你真好,竟然讓你住未來二嬸的地方。還有那盞花燈,我大姐知道二叔把花燈送給你了,氣得把她最喜歡的那套定窯茶具都摔了呢。」

  莊寧啊……

  想到那聲二叔,唐景玉莫名一陣幸災樂禍,氣也白氣,那花燈是她先看上的!

  心情好,唐景玉把寶塔燈點亮了,三人躲在陰暗的地方看,嘀嘀咕咕的,親密如同一母同胞。跟唐景玉不同,莊樂姐弟倆看完花燈就滿足了,對那些巧奪天工的竹雕並沒什麼興趣,所以三人很快轉移陣地,去了夥計們做工的地方。

  楊昌朱壽已經開始幹活了,唐景玉介紹莊家姐弟給他們認識。

  兩個半大孩子,楊昌打過招呼繼續專心做事,朱壽跟他差不多,只是莊讓見他好說話就坐在旁邊纏著朱壽教他,朱壽不太會拒絕人,就讓莊讓坐在他的位子上,他把著男娃兩隻小手一寸寸挪動篾刀。

  小孩子貪玩,莊讓一開始還滿足這樣,漸漸地就想自己弄,「朱大哥你放手,我都學會了。」

  「不行,要麼讓朱大哥教你,要麼就過來老老實實看著。」沒等朱壽說話,莊樂先冷聲拒絕了,一雙杏眼圓瞪,瞪得莊讓沒了氣勢,她才跟朱壽賠罪:「三郎頑皮,給朱大哥添麻煩了。」

  朱壽搖搖頭,看向唐景玉:「你今天還練嗎?」

  「練啊,說好了一天弄三根竹節的。」唐景玉挺胸抬頭道。宋殊不信她能堅持下去,連楊昌朱壽也總是懷疑她吃不了苦,那她更要證明給他們看。

  朱壽笑了,「那你小心點。」

  唐景玉回他一笑,瞅瞅院子門口,替朱壽解憂:「三郎你去看老師傅們做燈吧,這邊不好玩。」她看出來了,朱壽一心想幹活呢,只是不懂如何拒絕而已。

  不能自己分竹篾,莊讓確實玩夠了,拍拍屁股站了起來,熟門熟路往制燈房那邊去了。

  莊樂沒有跟著,端把小板凳坐在一旁,看唐景玉他們幹活,敬佩道:「玉姐姐你真能幹。」

  唐景玉有自知之明,尷尬道:「快別誇我了,你看朱壽動作多快,我分一根他能分三根。」她練得晚,力氣也小,再加上心中忌憚上次受傷之事,破篾時小心翼翼的,不敢輕易放快速度。

  莊樂便將目光投向了朱壽。

  幹這種粗活,朱壽換了身跟夥計們一樣的粗布衣裳,但他向來喜歡乾淨,髮髻梳得一絲不苟,仰頭檢查竹篾時鳳眼微微眯起,低頭時長長的眼睫垂下,心無旁騖,專注認真。或許是人生的好看,莊樂忍不住看呆了,她見過宋殊做燈籠的,總覺得朱壽舉手投足像極了二叔,都特別好看,只是朱壽顯然又比二叔更平易近人。

  「朱大哥你怎麼了?」朱壽突然皺眉看手指,莊樂不由一陣擔心。

  「又扎刺了。」朱壽很是無奈地道,放下收拾了一半的竹節跟篾刀,試著把刺拔.出來。

  唐景玉聽到動靜扭頭看他:「自己能弄出來嗎?」

  朱壽過了會兒才悶悶道:「大的弄出來了,還有根小的,捏不到。」

  「我幫朱大哥拔刺吧,我指甲長。」短暫遲疑,莊樂小步走到他跟前,臉有點紅。

  朱壽沒看她,繞過她走到唐景玉身邊,蹲下去把手伸到唐景玉面前:「唐五你幫我。」

  莊樂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復自然,重新坐到小板凳上,擔憂地旁觀。

  唐景玉聽王叔說過,朱壽很念舊,信任一個人後,那麼無論他出了什麼事都會先找那個人,後來相處唐景玉發現朱壽確實如此,比如當初大家一起吃飯時,朱壽嘴裡扎魚刺了,他會先求她幫忙,宋殊讓楊昌幫他他還委屈呢,因此現在朱壽無視莊樂的好意來尋她,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

  只是她想到了宋殊,那人向來反對她跟朱壽有身體碰觸的。

  「唐五,你快點幫我啊。」她在那兒猶豫,朱壽困惑了,小聲提醒她。

  對上他澄澈信賴的鳳眼,唐景玉怎麼也沒法拒絕,反正宋殊不在,不讓他知道就好了。

  放下手裡的東西,唐景玉低頭幫朱壽找刺。

  「好了,你小心點,再扎刺我不管你了。」鬆開手,唐景玉好心警告道。

  「嗯。」朱壽開心應下,起身走開。

  唐景玉笑著看他,等朱壽回到座位上,她移開視線時才震驚發現院門口那邊多了一道頎長身影。

  隔了那麼遠,男人眼裡的冷卻毫不受影響,看得她心尖兒發顫,除了害怕,又多了點旁的什麼。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2 12:09 AM

第36章

  宋殊過來後什麼都沒說,看看幾人做活分別提點幾句,對莊樂道:「走吧,我讓人送你們回去。」

  他看起來跟往常無異,但莊樂就是覺得現在的二叔很不高興,因此也不敢撒嬌求宋殊讓她多待會兒,乖乖跟著他走了。

  唐景玉悄悄目送宋殊,一直到走出院門口,宋殊都沒有看她一眼。

  是生氣到不願再理睬她的地步了嗎?

  不知為何,這樣冷漠的宋殊,比皺眉訓她的宋殊更讓她膽寒。

  唐景玉並不後悔幫了朱壽,只是她怕宋殊真的再也不理她了,接下來沒敢再分神,收拾好三根竹節就趕緊回了後院,躲在屋裡尋思如何道歉。

  然宋殊沒給她道歉的機會,他晚飯是在外面用的,知夏沒在鶴竹堂找到人,去前面找錢進,錢進不在只好找錢伯,這才得知宋殊領著錢進去赴宴了。唐景玉聽知夏說完,有點失落,但也只能等明天再開口。

  第二天早上,唐景玉起來得比平時早一些,聽說宋殊過來了,她莫名鬆了口氣,雖然昨晚宋殊不是無故沒來後院,她還是隱隱擔心宋殊不願跟她一起用飯了。

  收拾收拾,唐景玉飛快去了堂屋。

  宋殊正在用茶。

  唐景玉瞄他兩眼,看不出喜怒,惴惴在他下首坐下,等丫鬟們離開後低頭道:「掌櫃,昨天是我不好,朱壽求我幫忙,我一時擔心,忘了你的囑咐,以後絕不再會了。」

  宋殊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稍縱即逝。

  「那是你的事,你喜歡如何便如何,不用跟我道歉。吃飯吧。」

  冷聲說完,他自顧用起飯來。

  唐景玉臉上火辣辣的。

  如果不是他一直都管她,她何必為這種並不算什麼錯的事情賠罪?現在她說了,他居然說與他無關。

  胸口翻湧著陌生的感覺,有點委屈有點生氣還有點發酸,唐景玉盯著面前的粥碗,很快又平復了。

  生什麼氣啊,她該高興才是,宋殊這樣說最好,以後她想做什麼,也沒人管她了。

  默默吃完早飯,唐景玉帶上畫筆畫紙去了燈房,宋殊指點楊昌的時候,她沒再看宋殊,畫完畫後無聊地四處打量,看到朱壽身上的粗布衣裳,突然想起一事,小聲喚他:「對了朱壽,上次不是說要把你那些不能穿的好衣裳賣了嗎?一會兒下課咱們就去成衣鋪子看看吧,順道就在外面用飯了。」

  她不提朱壽也忘了那事,聞言點點頭:「好啊。」約定好了,他回頭繼續作畫。

  唐景玉仰著脖子掃了一眼前面。

  宋殊正在低聲說話,彷彿並沒聽到她跟朱壽的低語。

  唐景玉先是一陣憋悶,跟著又賭氣地敲敲腦袋,她跟宋殊示什麼威啊,本來就是她自己的事情。

  散了課,唐景玉讓朱壽回房拿東西,她去後院換身衣裳,到了約定的地方,只見朱壽雙手空空站在那兒。

  「衣裳呢?」唐景玉困惑地問。

  朱壽挺高興的,「剛剛錢進看見我了,知道咱們要賣衣裳,他說他正好要出門一趟願意順路幫我,我就把包裹給他了。對了,劉師傅叫我有事,那我先走了啊,你也回去吧。」說完不等唐景玉有所表示,他就快步跑了,生怕讓劉師傅等。

  唐景玉咬唇,呆呆地站了會兒,猛地轉身,狠狠瞪著鶴竹堂的方向。

  這事要不是宋殊做的,她就不姓唐!

  越想越氣,唐景玉看看身上的男裝,依然朝外面走去。宋殊不樂意她做的事情多了,現在她就去外面逛,看宋殊又能如何。

  「姑娘,姑娘你去哪啊。」還沒走幾步,知夏品冬火急火燎追了出來,「姑娘,老夫人說了不許你單獨出門,姑娘怎麼騙我們說要跟公子一起出去呢?萬一姑娘在外面出了什麼事,我們該怎麼跟老夫人交代啊!」

  唐景玉真是要吐血了!

  撇開兩個丫鬟,唐景玉直奔鶴竹堂而去,書房燈房都沒找到人,她就去宋殊房間找,堂屋裡沒有,唐景玉一甩簾子進了東側間,就見宋殊站在窗前持筆寫字呢,優哉游哉沒事人一樣。

  「你不是說我的事情與你無關嗎?那你為何還要管我!」唐景玉氣壞了,膽子也大了,一把將鋪在桌子上的宣紙扯了過來。

  宋殊皺眉,側頭看她:「我何時管你了?」

  「我跟朱壽要去賣衣裳,你讓錢進多管什麼閒事?還有那個劉師傅,你敢說不是你讓他喊走朱壽的?甚至是知夏品冬,難道不是你通知她們我要出門的?」唐景玉連珠炮般說了出來。

  宋殊看她兩眼,心平氣和地重新鋪了一張紙,「錢進願意幫朱壽,劉師傅有事喊朱壽,你可以問問他們是不是我吩咐的,是的話再來質問我也不遲。至於那兩個丫鬟,伺候你是她們份內事,你在燈鋪的事我不會管,若出門這種大事我也不管,出了事我無法跟師母交待。」

  「你……」

  「姑娘,姑娘在裡面嗎?外面有個小女娃要找你。」

  唐景玉正氣得不知該說什麼時,品冬的聲音傳了進來。她愣住,小女娃找她?

  恨恨瞪了宋殊一眼,唐景玉納悶地往外走,「人在哪兒呢?」

  品冬不敢在宋殊屋門口站著,往旁邊走了幾步才小聲道:「在鶴竹堂外面呢,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普通,像是誰家的孩子。她就說找你,其他的什麼都不肯說,知夏正在外面吊她話,我先來通知姑娘。」

  「把人帶過來。」宋殊突然跨出門口,面無表情地道。

  他素有威嚴,兩個丫鬟又剛剛被他不輕不重訓了一頓,品冬立即就去傳人了,都沒想到唐景玉才是她真正的主子。

  唐景玉目瞪口呆,本能地想跟宋殊分辯,準備轉身時卻想到自己說不過他,索性抬腳。

  宋殊卻扯住她手腕,「除了燈鋪的夥計,你在嘉定根本沒有熟人,此事有蹊蹺,我必須管。」

  「不用你管!」唐景玉一把拍在他手上,「啪」的一聲響,在安靜的院子裡格外突兀,以至於唐景玉自己都嚇了一跳,暫且忘了她被震得發疼的手。

  宋殊盯著她含了淚的眼睛,抿抿唇,沒有鬆手,垂眸道:「別鬧了,她們很快就回來了。」

  聲音很平靜,心卻虛了,他不知道她會氣到落淚。

  跟她的眼淚相比,他那些不快都沒有關係了。

  唐景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掉金疙瘩了,而且還被宋殊看見了,她覺得很丟人很沒出息。不想說話,她試著掙開他手,沒有成功,唐景玉試了第二次,這次宋殊鬆開了,但知夏品冬也領著那個女娃子進來了。

  唐景玉深深呼吸,努力平復下來,她也不願讓兩個丫鬟看見她的失態。

  人到了跟前,宋殊再次搶先開口:「你們兩個去院門口站著。」

  品冬知夏飛快退了過去。

  唐景玉看看眼前很是尋常的小丫頭,好奇問她:「你找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有這麼樁稀奇事,她暫且也懶得與宋殊計較。

  小丫頭穿了身半舊的紅衣裳,打量唐景玉兩眼,仰頭問:「你是唐五嗎?」

  唐景玉點點頭。

  小丫頭走進來後一直怯怯的,現在放鬆了許多。看看宋殊,男人眼神太冷,小丫頭沒敢讓他走開,將唐景玉叫到一旁,示意她低下頭,然後她湊到唐景玉耳邊小聲道:「有個乞丐爺爺讓我來找你,他說他是你的爺爺,讓你今晚晚飯時分去城西破廟找他,你自己去。你不去,他就把你小時候做的錯事告訴別人。」

  說完退後兩步,瞅瞅院子,然後跑了。

  唐景玉沒有攔她,因為她知道這個小丫頭只是李老頭派來傳話的。

  李老頭,在她都快要忘了他的時候,竟然又冒了出來。都知道她現在叫唐五了,小丫頭發現她是女的也沒有吃驚,顯然李老頭對她的近況很是清楚。老東西怎麼知道的?莫非她跟錢進宋殊或是外祖母出門時被他瞧見了?

  事實擺在眼前,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應對。

  「我陪你去。」宋殊對唐景玉的事都很清楚,隱約幾句話頭入耳,已足夠他猜到整件事情。走到唐景玉身前,宋殊低頭看她:「那人心腸歹毒,你必須去,否則他會傳出流言詆毀你。但此事關系到你的清譽,讓太多人知道不好,咱們不能興師動眾去抓人,只能自己出面解決。」

  「不勞掌櫃,我求錢大哥幫我。」唐景玉轉身就走。

  宋殊說的她也想到了。李老頭狠辣,她自己去無異於羊入虎口,唐景玉很惜命,她不會因為跟宋殊置氣就單槍匹馬行事,但她也不想宋殊幫她,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她受不起。

  宋殊臉色難看極了,再次攔到她身前:「我受師母之托照顧你,又是你長輩……」

  「我不用你管,也不用你照顧,他一個老頭子,錢大哥對付他足夠了,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唐景玉看著他衣擺道。

  她看都不看他,顯然還在生氣,宋殊頭疼了,目光落在她緊抿的唇角,無奈道:「好,是我不對,是我不該說氣話,也不該故意跟你對著干。阿玉,現在不是鬧彆扭的時候,你好好聽我話?今晚咱們一起去,我……二叔保你平安無虞。」

  他軟聲道歉了,唐景玉滿腹憋氣頓時消失的一乾二淨,待那聲「阿玉」出口,聽他第一次在外祖母不在場的時候喊她小名,唐景玉莫名就亂了心跳,臉上也發熱,只是緊接著就聽他自稱二叔……

  「你不是我二叔,以後也別想用二叔的身份管我!」唐景玉想也不想說了出來,轉身背對他。

  宋殊明明察覺到小姑娘消氣了,未料突然又耍起氣來,但他能如何?這種時候,他只能順著她。

  「好,那今晚我陪你去?」他小心翼翼地問。

  秋日的陽光暖融融的,卻沒有宋殊這一句小心詢問更暖人,如雨過天晴,唐景玉心裡只剩下一種從未品嚐過的甜。她低頭,咬唇抑制嘴角的笑意,故意以一副滿不在乎地語氣回他:「是你非要去的,可不是我求你的,你別指望我感激你。」

  如何不感激呢,聽那個小丫頭說完,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原來不知何時起,這個男人已經成了她最信賴的人。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4 12:48 AM

第37章

  嘉定城西角落住的都是窮苦人家,破敗的土牆,狹窄的小巷,白日裡都沒什麼煙火氣,到了傍晚就更加蕭條了。而在最西一面有座孤零零的破廟,牆都倒了屋頂也塌了一塊兒,除了附近人家小孩子貪玩偶爾會過來,平時根本沒有人來參拜。

  與破廟的淒慘狀況比,廟前頭倒是生了棵茂盛的老槐樹,主幹足足有三人合抱之粗,春日裡倒是有人過來夠些榆錢吃,現在這時節,沒人對這顆樹有興趣,若不是百姓們多少還信些神明,不敢拆了神仙屋門前的樹,這棵榆樹也早就被人伐了。

  一片死寂中,槐樹上突然傳來悉索動靜,有枯瘦如柴的手扒開繁茂樹葉,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

  李老頭坐在樹杈中間,眼睛微微眯起,透過樹葉打量前面的小巷子。

  那死丫頭太機靈,她一人來最好,若敢叫上旁人,他才不會下去給她打,先躲在樹上,明日再哄孩子過去警告她,若是她再三搗鬼,他索性把她路上的醜事都說出去,讓她連大戶人家的丫鬟都沒得做!

  紅日西落,天色暗了下來,巷子盡頭忽的轉過來一道纖細身影,腳步聲在空曠的巷子裡格外明顯。

  李老頭側耳傾聽,確定只有一人腳步聲後,依然小心翼翼扒開樹葉打量,見死丫頭穿了一身男裝,他又恨又氣。虧他自以為見多識廣,沒想被一個臭丫頭騙了一路,愣是沒發現她是個姑娘,早知道是姑娘,這一路好歹有些消遣不是?

  人越來越近,李老頭居高臨下盯著小姑娘因為逆光而走被夕陽照得紅撲撲的臉蛋,不爭氣嚥了嚥口水。才來嘉定多久啊,死丫頭先是攀上宋掌櫃再是認了一門干親,瞧那臉蛋養得,水嫩嫩可人,今兒個他非要將人狠狠弄上一番,得了她的身子,她才會乖乖把錢給他,到時候他先買個宅子再把人娶回家,日子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李老頭越想越美,但他也沒有高興過頭。樹下的人進了破廟,他望向巷子盡頭,等了足足兩刻鐘的功夫,確定死丫頭是真的自己來的,他才哧溜往下爬。

  唐景玉就停在廟前破敗的小院裡,靠近門口。朝廟裡喊了幾聲沒有回應,她猜到李老頭應該如他們所料躲在哪個地方看著呢,因此很耐心地等著李老頭出現,還裝出一副恐慌不安的樣子。樹葉陡然響起,她立即回頭,瞧見李老頭往下爬的身影,唐景玉搶先跑出院外,站在來路那側防備地盯著李老頭:「你叫我過來做什麼?你怎麼知道那日見到的就是我?」

  李老頭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我跟你吃一起睡一起,怎麼會認不出你?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你啊。」說著朝唐景玉走去。

  唐景玉警惕地後退。

  李老頭見她不肯老老實實站著給他抓,怕一會兒追起來驚動旁人,便退回破廟門口,靠著牆頭朝唐景玉揮手:「過來過來,我又不會吃了你,你躲什麼躲?」

  唐景玉沒動。

  李老頭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一臉凶相地威脅道:「識相地趕緊坐我身邊來,咱們好好敘敘舊,否則明日我便把你當乞丐衣衫不整的事傳出去,看你還怎麼做人家的乾孫女!」

  廟前的牆倒了一半,唐景玉不用扭頭餘光裡也能看見那人從西牆空缺處慢慢朝李老頭所在的位置走了過去,他穿了一身墨色衫子,緩緩移動,猶如鬼煞。

  唐景玉不再關注宋殊那邊,同情地看著靠在牆邊的乞丐,嘆道:「李老頭啊李老頭,你說你,好不容易到了江南這片富庶地方,你安安心心做個乞丐多好,何必找我的麻煩?我自認路上夠孝敬你了,當初你好幾次打我搶我的東西吃,我有了好日子過也沒想過要找你報仇,你怎麼就要恩將仇報呢?」

  「少廢話!」李老頭猛地站了起來,狠狠瞪著唐景玉:「我數到三,你再不過來,更難聽的事我都能編出來!」

  唐景玉看一眼他身後,冷笑轉身。

  走了一步,聽到李老頭低聲咒罵,走了兩步,後面傳來一聲悶響,唐景玉駐足,回頭一看,就見李老頭已經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而宋殊剛把手裡的磚頭扔到院子裡。

  唐景玉忍不住笑了。

  她實在沒想到宋殊會用一塊兒磚頭行兇。

  「不是不讓你回頭了嗎?」宋殊拍拍手上的灰塵,抬頭時對上唐景玉的笑臉,他愣了一下,跟著低聲斥責道。

  「他死了?」唐景玉假裝沒聽到,盯著李老頭問。只拍了一下,萬一沒死透咋辦?

  宋殊走了過來,確定小姑娘眼裡沒有害怕,便將人轉過去,「走吧,他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沒有說到底死沒死。

  但唐景玉明白,李老頭是真的死了,宋殊這種人物,既然出手,必定是要一勞永逸的。

  唐景玉乖乖走在他旁邊,看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這樣荒涼陌生的地方,因為身邊有熟悉的人,她一點都不害怕,「掌櫃,今天多謝你了。」上午鬧脾氣的事,是她先逆拂宋殊的叮囑,宋殊才故意氣她的,兩人都有錯,扯平算了。

  宋殊側目看她,有些擔心:「你真的不怕?」出了人命,他怕她不敢表現出來,藏在心裡反而不好。

  唐景玉搖搖頭,回頭瞅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死人我見多了,那些乞丐們為了半個饅頭都能打死人,我有什麼好怕的?至於李老頭,我們早就有仇,今日他不定打了什麼更惡毒的主意,他死了我只會痛快。」

  宋殊沉默。

  唐景玉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她畢竟是個姑娘,正常點的姑娘見到死人應該嚇哭甚至撲到宋殊懷裡尋求慰藉才對。不過說都說了,此時再裝膽小反而虛偽,唐景玉撇撇嘴,小聲嘀咕道:「我這樣,掌櫃會不會覺得我心狠?」

  宋殊正在想像小姑娘曾經的無助境遇,旁人為了饅頭動手拚命,她肯定也害怕過,那時她會不會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生怕戰火引到她身上?此時聽唐景玉這樣問,再看她低頭抿嘴的樣子,他克制住摸摸她腦袋的衝動,望著前路道:「人是我殺的,照你的意思,我豈不是更狠?」

  她如果嬌嬌弱弱的,也活不到今日。

  唐景玉詫異抬頭,宋殊直視她眼睛,眼裡有難以察覺的溫柔:「此事已經結束,無需多想,晚飯想吃什麼?」那乞丐死有餘辜,不值得她費心。

  他不嫌棄她冷血無情罔顧人命,唐景玉不由自主就笑了,心思跟著轉移到了晚飯上,「是回家吃還是在外面吃啊?」

  「隨你。」宋殊心情不錯。其實動手殺人時他也有一絲猶豫,擔心小姑娘沒見過這種事情從此懼怕他,所以來時他再三警告她不要回頭看。現在好了,她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對他避如蛇蠍,平平靜靜的,最合他意。

  「在外面吃吧,現在河邊街上最熱鬧呢,我想吃張記的豆腐花跟小湯包。」唐景玉真的饞了,見宋殊點頭,她多瞅了他兩眼,趕緊補充道:「是你請客吧?我可沒帶錢出來。」

  宋殊神色微變。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攔在他身前看他腰間,「你也沒帶?」

  宋殊確實沒帶,一來他出門都會帶上錢進,本就沒有帶錢的習慣,二來今日離開宋家前特意換了身黑衣裳,不可能還特意拿上一個荷包。

  可他也不想讓小姑娘失望,難得她不生氣了,「無礙,咱們先回去一趟。」

  唐景玉不願意,邊往前走邊跟他說話:「那多費事啊,要不掌櫃回去取錢,我在張記等你?」

  宋殊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面,耐著性子哄她:「統共沒有幾步路……」

  唐景玉看著他長長的影子,想到今日他對她的縱容,低頭道:「可我就是不想走啊。」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每次宋殊妥協於她,她都特別舒服,尤其是宋殊罕見地央她哄她時,那感覺,比他給她銀子還讓她歡喜。現在她想試試,宋殊會不會繼續慣著她。

  「掌櫃,要不咱們賒賬吧,張伯認識咱們,不怕咱們賴賬的。」

  賒賬……

  宋殊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想要拒絕,瞥見小姑娘微紅的側臉,宋殊又說不出口了。從宋家到這邊,來回來去確實不遠,難怪她不想多走幾步,而且剛剛她說那兩樣小吃時都嚥口水了,肯定饞壞了吧。

  要麼就賒一次賬?

  畢竟他領著她回去取錢再出來,夥計們知道兩人去外面用飯了,會不會多想?

  「也好,先吃飯,回頭我再把錢送過去。」幾番考慮,宋殊作了決定。

  「掌櫃真好。」唐景玉小聲誇道,「那咱們走快點吧,晚了就沒地方坐了。」說完朝前跑了。

  她不怕沒地方坐,只怕宋殊看見她臉上的笑,怕他看出來她的歡喜和開心。他是宋殊啊,是那個對旁人清冷疏離的宋殊,是那個一開始對她也冷冰冰的宋殊,現在呢,他會為了護她過來而軟聲哄她,會因為她的堅持答應賒賬吃飯……

  為什麼會如此對她?

  她為何又因為這樣的對待歡喜雀躍?

  唐景玉隱隱猜到了一種可能,以前她也有過相似的念頭,都被她否定了,這次唐景玉不想否定,雖然她沒有十足把握,但她有的是時間,她會慢慢地試探,直到他親口對她說。

  一口氣跑到最前面拐角的地方,唐景玉這才停住腳步,大喘著氣看男人自顧自緩緩行來,看他俊美的臉龐在金色的夕陽裡越來越清晰,看他皺眉訓斥她亂跑。

  唐景玉但笑不語,目光在他臉上轉悠。

  宋殊馬上就發現了小姑娘眼裡的變化,她不怕他了。

  其實她從來都不怕他,但她會裝乖巧,挨訓的時候只要她願意,她能裝出來一副讓人不忍心斥責的可憐模樣,現在呢,她笑得眉眼彎彎,彷彿知道他……對她無可奈何。

  念頭一起,宋殊有片刻失神。

  為何無可奈何?

  因為,因為她是師母的外孫女,是師姐唯一的女兒,她吃了那麼多苦,他如何能強硬對她?

  「走吧,別再跑了。」無奈地看她一眼,宋殊先行一步,不太習慣她肆無忌憚的打量。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4 12:56 AM

第38章

  唐景玉跟宋殊轉到河邊街時,日頭徹底落了下去,暮靄四合,大小鋪子也快收攤打烊了。

  少了熱鬧,多了清靜。

  張記小湯包乃嘉定一絕,宋殊自然知道地方,他領著唐景玉走過去,選了靠河的桌子落座。

  晚風徐徐,有點涼了,不過二人方才走了一路,現在這點風剛剛好。唐景玉朝鋪子裡面忙活的張伯招招手,這才問對面的男人:「我吃豆腐花跟小湯包,掌櫃呢?」

  「一碗豆腐花。」

  「就吃這麼點啊?」唐景玉奇怪地問,「還沒我吃的多。」

  宋殊抬眼看她:「一籠小湯包十個,你能吃完?」

  唐景玉當然能吃完,只是想到宋殊向來主張晚飯不能多吃,她訕訕一笑,對走過來的張伯道:「我們要一籠小湯包兩碗豆腐花,豆腐花我的要鹹的,多放點蝦皮蔥花,掌櫃的要甜的,放點綠豆。」

  「好嘞,兩位稍等,這會兒人少,馬上就給你們端過來。」張伯笑呵呵地走了。

  唐景玉目送他進了鋪子,回頭時發現宋殊正在看她。旁邊的樹上掛了一盞紅燈籠,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他墨般的眸子,讓那眼眸裡多了流波溢彩。許是心境的變化,唐景玉越來越覺得宋殊好看了,挑眉笑道:「我剛剛說錯了嗎?」

  她跟宋殊一起用過很多次飯了,對他的口味兒一清二楚,當然當初留意不是有什麼不軌目的,只是習慣地想摸清他喜好,偶爾用得上時就拍拍馬屁,誰讓他是掌櫃呢。

  「你記性倒好。」宋殊淡淡誇了一句,沒再與她對視,扭頭看向河對岸。

  這世上活著的人,除了恩師師母,誰還記得他的口味?

  錢進記得,那是他的本分,也是他回到家裡後隨意了。在皇上身邊那三年,他沒有對任何一道菜表現出偏好。如今,又有一個人知道了,她是為了什麼?

  討好他吧,在她身份還沒有揭穿的時候。

  可他還是忍不住暖了心脾。現在她已經不需要討好他了,卻還是願意給他看她的體貼。

  想到此處,宋殊不經意般看向唐景玉,恰好唐景玉也在看他,目光相對,唐景玉抿抿唇,先低下頭,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宋殊好奇了,「為何笑?」

  唐景玉搖搖頭,看他一眼,笑得更明顯了。

  宋殊情不自禁摸摸臉上,確定沒有沾上東西,他低聲斥了一句:「裝神弄鬼。」

  唐景玉沒有再裝糊塗,小聲問他:「掌櫃為什麼用磚頭呢?一點都不像你。」她想像裡的宋殊,就算跟人動手時,也是白衣寒劍瀟灑俊逸的。

  她忍笑忍得辛苦,宋殊不以為意,掃一眼端著食案朝這邊走過來的張伯,低聲道:「刀劍引人注意,磚頭石塊兒不起眼,就算被人發現,也只會認定是乞丐之間的打架鬥毆。」

  唐景玉恍然大悟。

  「吃飯吧。」小湯包跟豆腐花都擺上來了,宋殊將筷子遞給唐景玉,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唐景玉早餓了,也沒心思說話,先舀了一勺嫩嫩的豆腐花放入口中,略有點燙,她張著嘴吸了吸氣才嚥下去。

  宋殊動動唇,低頭吃飯。

  說她好幾遍了,她總不放在心上,他也懶著再管,越管她越得意。

  十個小湯包,宋殊吃了六個,唐景玉抱怨他搶食,眼看宋殊還想夾最後一個,她眼疾手快把湯包夾到自己的碟子裡,「掌櫃你怎麼這麼能吃啊?早知道叫兩籠好了,咱們一人一籠。」

  宋殊放下筷子,拿出帕子擦嘴。

  唐景玉瞅瞅鋪子那邊,故意夾起湯包在宋殊面前晃了一圈,「掌櫃,你賒過賬嗎?」

  「不曾。」宋殊皺眉看她,「快點吃完,天色不早,該回去了。」

  唐景玉就朝鋪子裡面指了指:「張伯見咱們來多高興啊,八成想著掌櫃會多賞他們幾個錢呢,掌櫃啊,你說一會兒張伯知道咱們沒帶錢,他會不會大失所望?咱們是最後一波客人,要不人家早走了。」

  宋殊面無表情盯著她,她明明知道,為何還能笑得出來?

  唐景玉笑笑,先把湯包吃完,然後在男人帶了一分責怪的注視下從袖口摸出一個錢袋,放到宋殊身前:「算了,今日掌櫃幫了我大忙,這頓理當我做東,我就大方一回吧。」

  她帶錢袋是打算必要時用銀子拖延李老頭,提出讓宋殊請客完全是出於習慣,再後來就是故意逗他了。雖然眼下交底宋殊多半會生氣,但她怎麼捨得讓她神仙似的掌櫃為了一頓飯錢難為情?

  宋殊看看錢袋,再看看她,明白自己被小姑娘捉弄了,有點生氣,可是看著她狡黠靈動的眸子,又覺得能哄哄她開心也不錯,與其讓她為了李老頭的事煩憂,他更喜歡看她無憂無慮的樣子。

  「走吧。」宋殊拿著錢袋站了起來,那邊張伯見了,笑吟吟迎過來,「宋掌櫃用好了啊?」

  宋殊頷首,摸出一錢銀子遞給老人家:「不用找了,我們來得晚,耽誤您收攤了。」

  張伯連連道謝。

  宋殊領著唐景玉往回走,轉身時將錢袋放到了自己袖口裡。

  他拿她的錢扮大方,唐景玉可一直盯著他呢,此時見宋殊似乎忘了那錢袋是她的,唐景玉頓時急了,攔在宋殊身前索要:「掌櫃你把錢袋還我啊,我裡面還有四五兩銀子呢!」這人要不要這樣小氣啊!

  宋殊繞過她繼續往前走,漫不經心地道:「我記得你從錢伯那裡支的四十三兩銀子好像沒用多少,現在你藥錢飯錢都不用自己出了,打算何時還我?」

  唐景玉噎住,沒想到宋殊還記得這茬,雖然她現在有錢了,不缺那幾十兩,可那是她擁有的第一筆大錢,認親前每晚她都拿出來數一數的,因此宋殊後來沒提,她也就沒打算給他……

  她撇撇嘴,低著頭跟在男人身後:「咱們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兩年後才是還錢之期……啊,不對啊!」唐景玉眼睛亮了,仰頭跟他算賬,「現在兩年之期還沒到,我已經是你的丫鬟了,所以是你佔了大便宜,那四十三兩當然是我的,快把錢袋還我!」伸手就要去搶。

  此時將近一更,天色早黑了下來,路上也沒什麼人,想到小姑娘對自己的捉弄,宋殊也想逗逗她,就故意抬起右手不讓她得逞,嘴上辯道:「你名義上是我的丫鬟,可你跟我簽賣身契了嗎?你伺候我這個主子了嗎?」有她這樣的丫鬟?跟千金小姐也差不多了。

  唐景玉愣住,就著一側人家門口懸掛的紅燈籠,她看見了宋殊眼裡的笑意。她眨眨眼睛,也笑了,看著宋殊眼睛道:「可以啊,只要掌櫃需要,回去咱們就簽賣身契,我這輩子都給掌櫃當丫鬟了,等咱們簽了契,我自然要同其他丫鬟那樣伺候掌櫃,鋪床疊被,穿衣沐浴……」

  「胡說什麼!」宋殊神色有些尷尬,退後兩步躲開唐景玉,將錢袋還給她:「算了,給你,別再逞口舌之利,你知道我不會拿你當丫鬟使喚。」

  「我還知道你不在乎那點銀子呢。」唐景玉一把搶過錢袋往前走,「你要是一開始就表現的小氣吧啦的,不用你提,我也會把銀子還你的。」

  宋殊突然明白了什麼叫有恃無恐。

  她定是看透了他,才會越來越膽大。

  看著前面腳步輕快的纖細身影,宋殊不自覺地笑了。

  其實這樣也不錯,身邊有個活潑伶俐的小姑娘,日子都變得有趣了。

  快步跟上去,兩人一起到了宋家側門。

  「掌櫃回來了啊。」守門小廝低頭哈腰朝宋殊打招呼。

  宋殊點點頭,多看了小廝兩眼,確定他沒有胡思亂想,他放了心,照舊將唐景玉送到後院門前才離開。

  唐景玉心情歡快地進了屋。

  「姑娘到底跟公子去哪了啊?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吃過飯了嗎?」知夏跟品冬都在屋裡等著她呢,唐景玉一進來兩人便圍了上來,各種擔憂詢問。

  唐景玉心情好,就不覺得她們煩,隨便找個藉口打發了。進內室前瞥見桌子上擺了個兩個針線筐,她好奇地走了過去。知夏笑著解釋道:「天漸漸轉涼,我們給姑娘縫兩雙稍微厚一點的襪子。」

  知夏做的襪子上繡了蘭葉,品冬的繡了梅花,一素雅一明媚,都很好看。唐景玉輕輕摩挲上面的繡樣,不知為何就冒出了一個念頭。

  她想給宋殊縫雙襪子。

  宋殊也是父母雙亡啊,身邊沒有女眷,貼身衣物都是外祖母幫他準備的,這些年孤苦伶仃,難怪他不愛笑。唐景玉越想越覺得宋殊可憐,也就越發想對宋殊好了。

  「你們手可真巧。」唐景玉真心實意地誇道,「教教我吧,我也想給外祖母做一雙。」

  先給外祖母做,學會了再做宋殊那份。

  按理說,這些年女扮男裝,唐景玉對這些姑娘家該學的東西並沒什麼興趣,但她現在有了目標,自然就學得認真了,白日裡聽完課收拾好三根竹節後便乖乖回後院,躲在屋子裡跟兩個丫鬟學女紅,不再找宋殊麻煩。

  她一反常態,宋殊心中奇怪,偏偏不懂唐景玉在搗鼓什麼,後來還是從莊夫人口中得知小姑娘賢惠了,想縫襪子孝順她呢。

  宋殊很是欣慰。

  跟她整日琢磨跟朱壽錢進他們玩鬧相比,他當然樂意她練練女紅。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5 11:55 PM

第39章

  莊夫人跟宋殊都很支持唐景玉習女紅,各色綵線繡樣應有盡有,全都送到了她屋裡。

  努力了一個月,唐景玉終於做好了給外祖母的襪子。

  「掌櫃,你什麼時候去莊家啊?」

  唐景玉吃早飯的時候問道。東西準備好了就要送人,總不能次次都讓外祖母來宋家。

  宋殊放下筷子,算算時間,猜到唐景玉多半是繡好了,便道:「晌午用完飯就過去,你也去?」

  唐景玉笑著點頭。

  下午一起出門時,宋殊多看了唐景玉兩眼,低聲提醒她:「東西沒忘吧?」

  唐景玉想也不想就拍了拍胸脯:「沒忘,在這兒呢。」襪子扁扁的,拎個包袱大材小用。

  宋殊耳根有點發燙,小姑娘怎麼不知道避諱,還當自己是少年嗎?好歹也養了小半年,她自己就沒覺察出差別?

  到了馬車裡,宋殊已經恢復了平靜,但他又好奇唐景玉的手藝來,很想先瞧瞧她給莊夫人縫的襪子,「知夏品冬在師母身邊伺候了多年,今日你既然送的出手了,想來她們兩個都覺得不錯?」

  唐景玉扭頭瞪他:「掌櫃的意思是,如果她們說不好,我便不能送了?」唐景玉對自己的繡活還是比較滿意的,小時候有點底子,最近一個月又用心學了,不算好,但也拿的出手,再說這種東西全是表達心意,宋殊何必那麼計較好壞?

  宋殊只是旁敲側擊,未料換來小姑娘不滿瞪視,及時閉了嘴。

  他目視前方,又露出一副世外謫仙樣,唐景玉抿抿唇,將包著襪子的綢布取出來遞給宋殊:「那掌櫃幫我瞧瞧好了。」

  若他看不上,她就不浪費功夫做他那份了。

  宋殊沒有推卻,打開綢布,就見裡面疊了兩隻白綾長襪,襪子上分別繡了一幅松鶴繡樣,松樹幹虯勁葉繁茂,雙鶴眸愜意狀悠閒,跟師母新送來的兩個繡娘手藝無法相比,一看卻也知用了心。

  他又不傻,知道唐景玉不高興了,自然勉勵她:「不錯,師母見了定然歡喜。」

  這話聽著順耳,唐景玉搶過襪子收好,悄悄看窗外,嘴角高翹。

  馬車很快到了莊家。

  莊寅難得清閒,正在與妻子對弈,聽說得意門生來了,馬上讓下人把二人領進來。

  莊夫人想跟外孫女說貼己話,把他往外攆:「我跟阿玉待著,你領豫章去園子裡逛逛吧。」

  莊寅無奈,見到唐景玉簡單寒暄幾句就領著宋殊走了。

  唐景玉對這個外祖父並沒什麼感情,一來小時候聽母親提的不多,二來心疼外祖母,所以並未因如此短暫碰面而遺憾失落,反而笑嘻嘻摸出禮物顯擺給外祖母看。莊夫人看過後高興極了,當即就換上了新襪子,唐景玉是她最親的人,這樣的孝敬,哪怕外孫女只送一雙素淨尋常的白綾襪,她也滿足欣慰。

  祖孫倆攜手敘話,沒過多久一個小丫頭神色異樣地走了過來,「夫人,大姑娘又去園子了。」

  唐景玉噌地站了起來。

  莊夫人詫異抬頭,對上小姑娘紅唇輕咬的嬌態,既意外外孫女何時開了竅,又驚喜這種變化,故意打發小丫頭走:「不用管她,自取其辱而已。」

  唐景玉卻不是這樣想的。

  她沒看上宋殊時,莊寧喊二叔喊得再甜她也只會幸災樂禍看熱鬧,如今她對宋殊上了心,想到莊寧會用那種噁心的眼神打量宋殊,甚至仗著身份做出些宋殊當著莊寅的面不好拒絕的親暱舉動,唐景玉就渾身冒火。

  「外祖母,聽說莊家園子裡五步一景,阿玉也想去逛逛……」她抱著老夫人胳膊撒嬌。

  外孫女知道護食了,莊夫人當然願意配合,更何況柳姨娘仗著兩個兒子傍身拉攏了很多下人管事過去,從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知外孫女因為大房吃了那麼多苦,她自然不會讓小人繼續得意橫行。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6 12:03 AM

第40章

  莊家園地極大,處處是景,但在這十月初冬時節,最值得觀賞的還是那一片燦爛木芙蓉。

  美人愛花,文人亦愛花。晴空萬里暖陽融融,在園子裡閒庭散步般逛了逛,遠遠望見那一片或紅或粉的木芙蓉,莊寅眼裡不由帶了笑,捋捋美髯對宋殊道:「咱們去那邊瞧瞧?」

  宋殊欣然應允。

  師徒倆慢慢踱了過去,分開幾步各自賞花。

  宋殊有些心不在焉。

  莊家園中景色確實好,如果師母她們也出來逛逛就好了,唐景玉好動,這裡木芙蓉開得燦爛明媚,她肯定喜歡瞧的。

  念頭剛落,餘光裡瞥到一抹淡紫裙襬,正是唐景玉今日穿的顏色,可惜轉瞬就消失在了木芙蓉花樹之後。那裡離他這邊隔了一段距離,宋殊不受控制朝那邊眺望過去,莫非師母真的帶她來了?

  可惜就是來了,師母沒有發話,他也不好冒然過去。

  宋殊默默跟在莊寅身後,目光卻不時往那邊瞥,走著走著那邊突然傳來一道柔婉聲音:「你來瞧瞧,我這幅畫得如何。」

  是莊寧。

  莊寅也聽到孫女說話了,朝那邊喊了一聲:「是寧丫頭嗎?」

  而宋殊在聽到莊寧聲音時就猜到那紫裙姑娘是誰了,眼底重新歸於平靜,站在莊寅一側等待對方回應,眼睛卻望向了來路。

  腳步聲響,很快花樹後就轉過來一對兒主僕,莊寧白襦紫裙,頭上簪了朵粉色木芙蓉,貌美如花。雙方對上眼,她面露驚訝,待到了近前,她朝宋殊淺淺行了一禮:「方才聽祖父詢問,還當祖父自己來的,沒料二叔也來了,二叔近日可好?」

  宋殊淡淡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你也來賞花了?」莊寅接話道。

  莊寧笑著站到他身邊,親暱地道:「不是賞花,孫女是來作畫的,晌午老姨奶奶沒怎麼吃飯,我跟母親擔心不已,再三勸她請郎中看看,老姨奶奶不願費事,早早就睡了。孫女想著老姨奶奶最愛木芙蓉,常常拿一幅木芙蓉圖看,就也想畫一幅送她,這樣一年四季就能天天都瞧見了。對了祖父,我已經畫好了一幅,祖父二叔幫我瞧瞧?祖父二叔都是書畫大師,若能得你們提點,我肯定受益匪淺。」

  她口中的老姨奶奶就是柳姨娘,莊寅重規矩,不許幾個孫子喊柳姨娘祖母,所以莊寧兄妹只敢私底下喊,在莊寅面前萬萬不敢犯錯。

  莊寅略微遲疑,點點頭。

  一來他喜歡這個孫女,樂丫頭出生之前,莊家只有莊寧一個小姑娘,他對兒孫要求嚴格,對女兒孫女卻都是嬌養的,特別是莊寧,生在他年老清閒時,他平日沒事就會抱抱,莊寧又乖巧孝順,常常給他做襪子荷包等小件,唯一可惜的是大房孩子都沒什麼天分,才學平庸。二來孫女的話也勾起了他的一絲回憶,剛納柳姨娘那會兒,兩人也曾花前月下,那幅木芙蓉就是他畫給她的……

  「多謝祖父!」得了應允,莊寧高興地喚小丫鬟把她的畫紙拿過來,等小丫鬟過來時又有些忐忑地問宋殊:「二叔也幫我看看可好?」

  「你祖父已經答應提點你了,你還要你二叔幫忙,莫非是不信任你祖父?」莊夫人領著唐景玉走了過來,笑容和藹地勸莊寧,「祖母知道你好學,可你也要照顧你祖父的心情啊,孫女居然不信任自己,你祖父定要傷心啦。」言罷打趣地看向莊寅。

  她這明顯是玩笑話,莊寅但笑不語。

  莊寧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聽出了莊夫人話裡的深意,那是在諷刺她接近宋殊的藉口呢。不過她在祖父面前向來懂事,因此假裝沒有聽明白,反而驚喜地去牽唐景玉的手,「阿玉也來了啊,你看咱們多巧,竟然穿了差不多的衣裳,祖父祖母二叔,你看我們這樣像不像親姐妹?」

  莊夫人暗暗皺眉,自家外孫女哪都好,但她不能否認,論容貌,外孫女差了莊寧許多。正因為如此,她也更加厭惡莊寧,想勾引宋殊也就罷了,竟然還故意穿了身同色衣服來踩她的外孫女!

  唐景玉不以為意,躲開她手退後一步,客氣道:「大姑娘真會說笑,我這副打扮站在大姑娘跟前簡直是東施效顰,只能襯得大姑娘人比花嬌,如何敢跟大姑娘姐妹相稱?」

  莊寧尷尬地紅了臉,委屈地辯解:「阿玉你怎能這樣想,我從來沒有瞧不起……」

  「嗯師,既然您要指點大姑娘畫藝,豫章先陪師母去別處逛逛。」宋殊突然打斷她的話,神色冷淡。

  打斷人語本就極為冒犯,他又擺出這樣一張冷臉,分明是不高興了,莊寅不由自主看向那個名叫唐五的小姑娘。他聽妻子說過,宋殊非常看重她,那麼現在他替小姑娘撐腰也就說得過去了,但莊寅不太明白,衣裳之事分明是意外,是唐五自卑誤解了莊寧的話,一個丫頭不講理也就罷了,宋殊怎麼也跟著遷怒莊寧?

  「也好。」莊寅頷首,同時決定宋殊離開時他再提醒他不可因為遠近生了偏頗。

  宋殊便走到莊夫人身邊,站定後悄悄看向唐景玉,想讓小姑娘明白,在他看來,莊寧根本無法跟她相提並論,雖然他也無法解釋為何他就篤定只要唐景玉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心中所想。

  唐景玉卻故作未曾察覺,依然不看他。她氣莊寧,也氣宋殊,莫名其妙的氣他。

  莊夫人挺滿意的,一手牽著唐景玉,一邊笑著跟宋殊說話:「豫章往後再來看我,直接去閒雲堂找我好了,這園子人來人往的,那些小丫頭見了你個個都丟魂,那不是害人嗎?哎,也怪不得你,誰讓那些丫頭們眼皮子淺,見男子好看就以為是良人,更有甚者,仗著自己臉蛋好就找個藉口來擾你,好像你跟她們一樣,看人只看臉……」

  她聲音不高不低,加上還沒走遠,莊寅跟莊寧聽得清清楚楚。

  莊寅臉色難看極了。

  他第一次聽妻子如此諷刺人,諷刺的還是他莊家的孫女。

  等三人走遠了,莊寅猛地看向面前莊寧的大丫鬟:「把畫拿來!」

  一句怒斥,嚇得那丫鬟渾身一顫,更是將莊寧未出口的委屈之詞堵了回去。後者緊張又害怕地打量莊寅,不懂他為何突然要看畫,莊夫人話說的那樣明顯,老頭子竟然還有心思看畫?

  莊寅並沒心思看畫,他只是有了懷疑。

  宋殊是他的愛徒,妻子是他相處了幾十年的枕邊人,一個是如竹君子,一個是賢妻良母,如果今日只是宋殊反常,他還可以說宋殊一時糊塗,但妻子跟著反常,那就只能是莊寧這邊的問題了。

  畫上的確是一幅木芙蓉,論水平根本入不了莊寅的眼,但他還是細細看了,跟著一把將畫擲到地上,狠狠扇了莊寧一個耳光:「誰教你來勾人的!莊家女兒的名聲都被你糟蹋了,馬上給我滾回去,年前不得出門半步,否則我打斷你的腿!」

  他雖年邁,勝在身體康健,全力之下莊寧直接被扇倒在地,右臉高高腫了起來,嘴角流血。

  莊寧完全懵了,她無法相信平時寵她的祖父竟然會出手打她!

  「祖父,祖父我冤枉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眼看莊寅要走,莊寧再沒心思懷疑,哭著抱住莊寅小腿痛哭哀求:「祖父為何打我啊,我何時壞過莊家的名聲?如果我真的做了錯事,祖父怎麼懲罰我都行,可我什麼都沒做啊!」

  她是真哭了,疼哭的,怕哭的,若祖父認定她輕浮,她這輩子就完了。祖父最看重的就是莊家的名聲,在這方面,那是不容任何人犯一點點小錯的。

  「你還敢狡辯!」莊寅一腳將人踢開,指著被他扔到地上的畫怒罵:「你以為我老糊塗了是不是?那畫墨跡早已乾透,至少是三日前畫的!分明是你得了豫章過來的消息,故意用畫親近他,還有你這身衣裳,你以為你比唐五好看豫章就會喜歡你?你把豫章當什麼?我告訴你,你這是自取其辱,辱了你也辱了莊家,混賬東西!」

  莊寅是真的氣壞了,回到正房後先派他最信賴的馮管家去查莊寧是如何得到的消息。馮管家專管外院,從宋殊進門時迎接他的門房開始,到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下人,一處蛛絲馬跡都沒有放過,很快就提了三個小廝三個丫鬟到莊寅身前,「老爺,這裡有四人為姨娘做事,剩下兩人是大太太的眼線。」

  莊寅一看抓來了這麼多人,就料到今日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聯想到宋殊剛回嘉定時每月來自家至少三次,很快便兩三個月一次,想必就是大房那邊煩的,只覺得一張老臉都被柳姨娘等人拉了下去。

  「都賣了,吩咐下去,以後府上來客,無論是誰,再有人膽敢給她們傳半句消息,一律發賣。」

  他說得很平靜,彷彿怒氣已消,馮管家卻知道,老爺這是恨透大房那邊的人了。

  前面收拾妥了,莊寅去了柳姨娘的怡風堂,又命人去叫大太太張氏過來。

  柳姨娘早得知了莊寧的事,她明白此事再也無法辯解,所以莊寅一來,她便哭著跪了下去,連連磕頭:「老爺,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您怎麼責罰我都行,只求您饒了寧兒吧,她人小不懂事,為情所困才求我給她做主的啊……老爺,都是我的錯,是我鬼迷心竅,看宋殊人好便想幫寧兒嫁他,兩家親上加親……」

  她多年小心謹慎,唯有此事有把柄可抓,莊寅會怪她,但絕不會徹底厭棄了她。她現在能做的就是將事情推在她愚笨上,而不是讓莊寅懷疑她從前的柔順都是假的。

  她砰砰地磕頭,很快額頭就見了血。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8 12:37 AM

第41章

  離開木芙蓉林子後,宋殊很快提出了告辭。

  莊夫人知道丈夫肯定要查人的,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宋殊應該也不想趟這裡的渾水,便沒有多留,親自將兩人送到門外,約好改日再聚。

  「您快進去吧。」唐景玉挑開窗簾,依依不捨地望著車外的老人,心裡頗為愧疚。外祖母那番話替她出了氣,可莊寧到底是莊寅的親孫女,外祖母當著宋殊的面掃了莊寧莊家的顏面,莊寅會不會遷怒她老人家?

  「別擔心,我心裡都有數的,誰也欺負不了我。」莊夫人笑著拍拍唐景玉小手,跟著將窗簾放下來,扭頭對宋殊道:「你也上去吧。」

  宋殊點點頭,上了車。

  馬車慢慢走了起來,唐景玉側對宋殊趴在窗邊,透過簾縫看外面街道,一動不動。

  宋殊只能瞧見她側臉,長長的睫毛垂下去,有種難以形容的落寞。

  他的目光慢慢落到她身上。

  白色的短襦,淡紫色的長裙,是她出門前特意新換的,笑眼盈盈,嬌嬌俏俏看得他有片刻失神。可是現在她不笑了,是不是因為被人比下去了,不高興了?

  是莊寧的錯,也是他的錯,畢竟莊寧目的在他。

  「在想什麼?」宋殊輕聲問。

  唐景玉恍若未聞,眼皮都沒動。

  宋殊頭疼了,她一生氣就不愛搭理人。宋殊不習慣哄人,但想到她因為他受的委屈,宋殊還是開了口,「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是我連累你了。」

  唐景玉眼皮動了動。

  連累她?看來宋殊也覺得莊寧比她好看了?覺得她因為被人比下去受了委屈?

  唐景玉知道這是事實,她自己不怕承認,但宋殊這樣想,她忍不住惱火。

  她換了個姿勢,抬起右手托住下巴,順便擋住自己側臉,很無所謂地道:「掌櫃客氣了,是我自己長得不如人,跟掌櫃無關。若我比她好看,她也不敢這樣對我。」既然覺得她沒莊寧好看,何必盯了她半天?

  她就露一個後腦勺給他,宋殊明白這是更生氣了,只是他不懂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

  一路默默無語,馬車停下之後,唐景玉率先跳下馬車,直奔鶴竹堂後院,換身男裝後去找朱壽一起做活。距離黃昏還早,足夠她收拾三根竹節了。

  「你怎麼不穿裙子了?」朱壽盯著她坐下,不解地問。

  唐景玉用蔑刀刮刮竹節斷面,氣呼呼地道:「不穿了,穿了也不好看。」

  「好看啊,我就喜歡看你穿裙子。」朱壽見她嘟著嘴,趕緊走了過去,蹲在她身邊看她,「誰惹你生氣了?」眉毛都皺起來了。

  除了偶爾玩在一起的莊樂,唐景玉並沒有什麼閨中密友,外祖母是她唯一的親人,但這種小委屈唐景玉又不好拿來去惹老人家擔心,更不可能跟宋殊說,她只能朝最袒護她的朱壽抱怨:「剛剛我去莊家,莊家大姑娘故意穿了身跟我幾乎一模一樣的裙子,比我好看多了。」

  朱壽沒見過莊寧,但莊寧惹唐五生氣了,他就厭惡她,「她沒你好看,就算穿一樣的衣裳,也沒你好看。」

  唐景玉撇撇嘴,一點一點劈竹篾:「你沒看見,看見了,就知道她比我好了。」

  她再三強調,朱壽有點信了,可是好看又如何?

  他盯著唐景玉細白如瓷的臉蛋,盯著她紅紅的嘴唇,無比認真地道:「唐五最好看,就算她比你好看,我也不會看她,所以唐五最好看。」

  唐景玉驚訝地停了動作,抬頭看朱壽,對上他明亮坦誠的鳳眼。

  心裡突然就暖融融的。

  這是她希望從宋殊口中聽到的話,哪怕明知道是假的,她也想聽,可宋殊沒說,朱壽說了,果然還是朱壽對她最好了,那她憑什麼因為宋殊不喜就冷落朱壽呢?

  「朱壽你真好,晚上我做酒釀丸子給你吃。」朱壽喜歡吃甜食,上次知夏給唐景玉做了一次,唐景玉不怎麼愛吃,派人給朱壽送了一碗,結果朱壽吃得乾乾淨淨,第二天見面一直誇她。

  朱壽聽了,眼睛立即變得比星星還要明亮。

  宋殊過來的時候,就見朱壽跟唐景玉並排坐在一起,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臉上都帶著笑。

  他遠遠看著唐景玉,胸口堵得慌。

  為何她跟他生氣,在朱壽麵前就笑得那樣好看?

  宋殊沒有過去,在眾人注意到他之前走了。

  天色漸暗,外面丫鬟叫他,宋殊放下手裡雕了一半的燈架,揉揉額頭站了起來。

  路過廚房,宋殊聞到淡淡酒味兒,他微微頓足,很快又繼續前行。

  「為何換了男裝?」落座後,宋殊問旁邊的小姑娘。

  唐景玉隨口道:「穿著舒服。」說完低頭吃飯。

  宋殊知道她還在生氣,他也氣,氣她無理取鬧,所以也閉了嘴,掃一眼桌子,卻發現桌上並沒有帶有酒味的菜餚。換做平常宋殊自然會問,但此刻他只是抿了抿唇,沒有主動說話。

  他吃飯細嚼慢嚥,唐景玉心情不好,這次就沒陪他,飛快吃完飯,放下碗筷去了內室。

  堂屋只剩下自己,宋殊突然沒了食慾,望著門口發呆。

  從何時起,她一言一行都能左右他心緒了?

  她跟他笑,他會在心裡跟著笑,她冷漠對他,他面上毫不在意,但他知道,他不舒服。

  宋殊不喜這種不能自控的感覺,他想找出原因解決這種牽絆,可他找不到。

  完全陌生的感覺,他束手無策。

  她呢,她是否知道她的厲害,所以故意用這種手段折磨他?

  他一直坐著不動,屋子裡漸漸暗了下去,裡面也沒有半點聲響。品冬知夏躲在外間竊竊私語,最後知夏輸了,鼓起勇氣走了出來,提心吊膽地問宋殊:「公子,飯菜都涼了,要不要拿去廚房熱熱?」

  「為何廚房會有酒味兒?」宋殊低聲問。

  知夏猶豫了。公子姑娘顯然又鬧彆扭了,若是讓公子知道姑娘親自下廚給朱壽做了酒釀丸子,公子會不會更加生氣?

  「說。」宋殊語氣冷了下來。

  知夏再不敢隱瞞,小聲道:「姑娘,姑娘做了酒釀丸子。」

  宋殊忽的想笑。

  怪不得今晚她用的少,原來自己偷嘴吃了,可是她好像不愛吃甜食,怎麼做了那個?

  罷了,不是偷偷喝酒就好。

  宋殊起身離去,跨出院門時一個小丫鬟提著食盒走了過來,瞧見他立即避到一側,低頭喊人,「公子。」

  宋殊盯著她手裡的食盒,心中沒來由冒出一個念頭,他沉著臉走過去,撥開蓋子,裡面是一隻被吃得乾乾淨淨的大碗,有淡淡的酒氣飄了出來。

  這個鋪子能讓這邊專門送飯過去的,只有朱壽。

  而朱壽跟他一樣,都愛吃甜食。

  宋殊慢慢放下蓋子,走了。

  小丫鬟鬆了口氣,匆匆回去覆命。

  宋殊卻沒有表面上那般平靜,他心裡翻騰著一股子火,燒得他想折回她身邊問問她到底在想什麼,跟他生氣就生氣,何必又如此氣他,她明明知道他不願看她親近朱壽的。

  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宋殊去找朱壽了。

  他不想跟個少年似的陪小姑娘耍氣,他想知道她究竟在氣他什麼,知道了,他重新賠句不是,總好過這樣胡亂猜測。她是他的晚輩,他哄哄她又如何?

  「下午唐五都跟你說了什麼?」被朱壽茫然地請進屋後,宋殊假裝沒有聞到酒釀丸子的香氣,平靜地問,「從莊家回來時她一路上都不高興,你知道緣故嗎?」

  朱壽「哦」了聲,想也不想就氣道:「唐五被人欺負了,那人故意穿一樣的裙子跟她比,唐五說那人比她好看,她再也不想穿裙子了。」

  「那你怎麼說的?」宋殊知道唐景玉在為這個生氣,他困惑的是朱壽是如何哄她的,一下子哄得她心花怒放,還給他做丸子吃。

  朱壽就把他跟唐景玉的對話學了一遍。

  宋殊神色複雜地盯著面前憨傻的少年。

  若不是熟悉朱壽為人,他都懷疑這小子故意甜言蜜語想討唐景玉歡心了。

  原來唐景玉想聽這樣的話?

  叮囑朱壽不要將他過來一事說出去,宋殊心事重重地走了。

  ~

  「姑娘,你真打算一直穿男裝了?」早上服侍唐景玉穿衣裳,品冬憂心地問,「老夫人不知何時就會過來,被她瞧見姑娘這副打扮,定會氣姑娘不懂事的。」

  唐景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搖搖頭:「不用,這樣挺好的。」

  品冬勸不住她,只好給她挽了男子髮髻。

  收拾好了,唐景玉去堂屋準備用早飯,一出內室碰巧撞見宋殊迎面走了進來。目光相對,唐景玉別開眼,看著窗戶道:「掌櫃怎麼進來了?」

  宋殊沒看她,對品冬道:「你先出去。」

  品冬忙不迭躲了。

  宋殊這才看向唐景玉:「去換身衣裳,除非出門,不許再穿男裝。」

  他頤指氣使,唐景玉不愛聽,哼道:「掌櫃管得未免太寬了。」

  「你是覺得自己女裝不如莊寧好看,便打算再也不穿裙子了?」宋殊走到唐景玉身前,低頭看她:「何必跟那種人計較?就算是同樣的衣裳,在看重你的人眼裡,也是你比她好看,難道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你便不再打扮自己,因噎廢食?」

  他挨得太近,氣勢逼人,唐景玉不願對他承認自己的小心思,退後兩步道:「誰說我在跟她比?我就是喜歡穿男裝,她不是想踩我嗎,那我換身男裝,看她學不學。」

  「她為何非要踩你?」宋殊追著問。

  唐景玉一愣,忍不住抬眼看他,「還不是因為你……」

  宋殊盯著她眼睛:「因為我什麼?」

  唐景玉說不出口了。

  宋殊對她太好了,莊寧那麼喜歡宋殊,定是看出來了些,嫉妒她,所以想在容貌上把她比下去,讓宋殊注意到她的美。這道理唐景玉明白,但她不能直接說出來,說出來就顯得她知道宋殊對她好,顯得她的耍氣沒有道理。

  「換回去吧。」宋殊轉身往外走,快到門口時添了一句,「莊寧人品不端,我沒有正眼看過她,不知她是否好看,但是你,絕對更適合女裝。」

  唐景玉呆呆地站著。

  宋殊這話什麼意思?

  「姑娘,飯都備好了,姑娘快點換回去吧。」宋殊一走,品冬趕緊閃了進來,小聲求道,「你看連公子都誇姑娘女裝好看了,你何必非要這樣穿啊。」

  唐景玉回神,原來宋殊真的是誇她好看了嗎?

  她跟著品冬進了內室,品冬在衣櫃前翻了翻,拿出一件大紅色繡芙蓉花的褙子。唐景玉還沒穿過這件,想到宋殊就在堂屋等著,她有點臉熱:「是不是太豔了?」好像她故意打扮給他看似的。

  小姑娘臉紅那是害羞呢,品冬笑著又選了件白底長裙,一邊服侍唐景玉更衣一邊低聲誇道:「姑娘這是什麼話,姑娘才十四歲,正是花樣的年紀,穿這個最襯臉色了。」

  唐景玉默認了。

  一盞茶的功夫,唐景玉已梳妝完畢,頭上戴了金鑲玉翅蝶步搖,耳上墜了珍珠耳環,白裡透紅的小臉無需脂粉塗抹,已是秋日裡最好看的顏色。

  聽到腳步聲,宋殊抬頭看去,看她飛快垂下眼簾,紅唇輕抿,俏臉上羞紅如霞雲。

  如此嬌態,誰又比得上她?

  宋殊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在唐景玉落座後,給她倒了杯茶,「先潤潤口吧。」

  她若接了,就是不生氣了。

  眼看小姑娘垂眸端起茶杯,宋殊忽覺渾身輕鬆。

  不知何時起,她越來越像宋家的龍王,他心裡是晴是陰是霜是雨,全因她而異。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18 12:39 AM

第42章

  唐景玉慣會轉移話題,宋殊又處處慣著她,因此一頓早飯下來,兩人又恢復了平日相處模式,彷彿昨日不曾鬧過那點小彆扭。

  「今早你隨我去趟書院,我找恩師,你去看看師母。」一起散步消食時,宋殊對唐景玉道。莊寧的事,他得跟恩師解釋清楚,莊寧不代表莊家,此事不會影響他眼裡的莊家家風,宋殊不想恩師難堪。而師母那邊,就得由唐景玉去打聽打聽了,看看兩位長輩有沒有起爭執。

  唐景玉確實擔心外祖母呢,聽宋殊都安排好了,她就直接跟在他後頭了。

  側門門口馬車已經備好,宋殊瞅瞅唐景玉,正猶豫要不要扶她一把,小姑娘很自然地將手伸了過來。宋殊立即熟練地握住她手,虛扶她腰將人送了上去。

  唐景玉長睫輕顫,儘量掩飾自己的愉悅,她喜歡宋殊的手,更喜歡被他握著,只是再喜歡,也只有這短暫的功夫,貓腰進了車廂,唐景玉低頭看手,心想什麼時候能正大光明地握著就好了。

  如何才能正大光明?

  唐景玉看著男人彎腰從眼前走過,看他撩起衣擺落座,再看他搭在膝蓋上的手。

  得他承認喜歡她才行吧?

  到底是喜歡,還是純粹的照顧她呢?

  唐景玉垂下眼眸,心中有些不確定。

  「別擔心,恩師對師母一向敬重,不會有事的。」見她一直垂著腦袋不說話,宋殊輕聲安撫道。

  唐景玉胡亂點點頭,想了想,試探問他:「掌櫃,你說我外祖父喜歡我外祖母嗎?如果喜歡,為何後來還要納妾?」

  她想知道宋殊對男女之情的態度。

  宋殊沉默了。

  莊寅夫妻都是他的長輩,如父如母,平時二人相敬如賓,家裡雖然有個姨娘,卻沒有傳出過妻妾不合之事。他跟莊寅學的是天文地理治國之道,在這方面他敬佩莊寅,後院,莊寅只有一個姨娘,在如今這世道已屬罕見,而這一個姨娘也是因為師母難孕才納的。至於莊寅心中所想,他身為弟子晚輩不該胡亂猜測。

  「長輩的事你我不好多說,我只知道恩師是為了子嗣才納的妾,他老人家這些年對師母愛護有加,不曾慢待。」在小姑娘水汪汪大眼睛的注視下,宋殊聲音更輕了,彷彿擔心自己的回答會惹她難過。

  唐景玉依然看著他:「那掌櫃呢?如果,我是說萬一,萬一將來掌櫃的妻子生不出兒子,掌櫃也會納妾嗎?」

  他的妻子?

  宋殊怔住了。

  他知道總有一日他會成親,但他到底會娶什麼樣的妻子,他沒有特意設想過。妻子,那是要跟他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的人,宋殊不喜歡跟人太過親近,他覺得,能找到一個他願意與之攜手的人都很難了,又怎麼會在找到一個之後再費心思找另一個?如果他都願意娶對方為妻了,又怎會惹她傷心?

  書上說賢惠的妻子不應妒忌,甚至在丈夫需要的時候要主動給丈夫納妾,宋殊對此嗤之以鼻,書上還說兄友弟恭君臣父子呢,可手足相殘臣子謀逆的事情還少嗎?

  他不覺得恩師納妾有錯,但這不代表他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不會,真若生不出,我會認養一個,或是有了女兒後為女兒招贅。」他只需保證宋家的手藝能傳承下去就夠了。

  想的真夠長遠啊……

  唐景玉很信任宋殊,所以他說不會納妾,她就信了,然後情不自禁想像了一下宋殊的女兒,宋殊跟她的女兒……

  臉上有點熱,唐景玉不敢看宋殊了,故作隨意地追問道:「那掌櫃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啊?莊寧,雖然脾氣差了些,長相也還不錯啊,又是莊家的姑娘。」

  「與其關心我,你還是想想自己吧,十四五歲正是姑娘說親的好時候,你把你對男方的條件列出來,我和師母都會替你留意人選。」宋殊壓下心頭莫名的不快,盯著唐景玉臉龐道。

  唐景玉沒有試探出來,自然不會讓宋殊如願,扭頭道:「掌櫃不用我關心婚事,我也不用掌櫃操心,咱們誰也別管誰。」伸手挑起窗簾,偷偷打量外面。

  宋殊氣結。

  ~

  同一時刻,莊夫人得了丫鬟通傳,莊寅來了。

  自從莊盈過世後,除了出門會友夜不歸家,莊寅再也沒有去找過柳姨娘,晚上都是在閒雲堂過夜的,但是昨晚,他自己歇在了前面。

  莊夫人知道丈夫的心思,將丫鬟們打發出去,她依然坐在榻上賞那盆開得正好的菊中名品,玉麒麟。

  莊寅一進屋,先聞到清幽的菊香。

  花香靜心,再看看旁邊鬢髮半白的老妻,莊寅心中那淡淡不滿也變成了無奈,在妻子對面落座後,他長長嘆了口氣,看著那盆玉麒麟雪白的花瓣道:「我知道你對大房一點都不上心,不挑他們的錯,也不需要他們對你好,旁的我都不介意,只是,寧丫頭糾纏豫章的事你早知道了吧?為何不早早提醒我?也不知她在豫章面前到底丟過多少次人。」

  「我提醒你,不就有了挑撥是非之嫌?」莊夫人漫不經心地道,「昨日若非她故意欺辱阿玉,我也不會在你面前揭穿她。你們是親骨肉,跟她比我反而是外人,都快入土了,何必給你的子孫添不快?豫章那邊你不用多慮,他明辨是非,你看他對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敬重的。」

  莊寅眉頭皺的更深了,「你……」

  可是面對平靜從容的妻子,他又說不下去了。

  子不教父之過,是他自己納的妾,是他自己沒有留意孫女的教養,他如何能怪她不提醒?莊家兩房子嗣,沒有一個是她親生的,妻子肯幫他教導二房,他該知足了。

  事情已經發生,多說無益,莊寅轉而說起他對此事的處置,「寧丫頭舉止輕浮,我罰她閉門思過,年前不得出門。柳姨娘張氏明知故犯,罰她們去莊子上悔過半年,你看如何?」孩子不懂事是大人縱容的,柳姨娘不說,張氏乃莊家長媳,未來的當家太太,必須嚴懲才能讓其記住教訓。

  「你做主便可。」莊夫人對他的決定沒什麼興趣,只淡淡提醒道:「我是把阿玉當阿盈女兒看待的,在我心裡她比你還重要,如果莊家再有人想欺負她,我絕不會袖手旁觀,你最好管好你的那些子孫。」

  莊寅嘆口氣,沒有說話,只尋思著明年早早給莊寧定下一門親事,只等長孫媳婦進門就把莊寧嫁出去,免得她不死心,繼續折騰。

  夫妻倆相對無言,外面丫鬟道宋殊主僕來了,兩人互視一眼,出門迎客。

  犯錯的人領了罰,宋殊與莊寅師徒倆冰釋前嫌,唐景玉得知外祖母無事,徹底安了心,此事便揭了過去。

  月底的時候,唐景玉給宋殊的襪子也差不多縫好了。

  她是悄悄縫的,兩個大丫鬟誰都不知道,這日晌午吃完飯,唐景玉獨自進了內室,打算一鼓作氣縫完最後幾針。

  今日莫名腰酸,上午聽課時還勉強能坐穩,現在是真的受不了了。唐景玉將針線筐搬到床上,脫了鞋靠在床頭迎枕上,縫一會兒躺下去待一會兒,唉聲嘆氣。

  莫非是昨晚沒有蓋好被子,凍著了?

  終於縫完最後一針,唐景玉將襪子藏到枕頭下面,躲到被窩裡歇晌。

  到了下午練活兒的時候,品冬進來喊她,唐景玉懶著動,矇住腦袋攆她出去。品冬當自家姑娘又犯懶了,沒當回事,只派小丫鬟去跟宋殊說了一聲。

  唐景玉一覺睡到後半晌,醒來時感覺舒服了不少。

  她看看天色,將襪子藏到袖口,去前院找宋殊了。

  宋殊在燈房編燈架呢,聽到唐景玉的聲音,抬頭喊她進來,見她臉色有些泛白,不像以前睡懶覺後那樣紅潤,不由問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唐景玉搖搖頭:「之前有點腰酸,現在已經好了。掌櫃在忙啊?」關上門,她慢慢吞吞挪到宋殊身前,盯著燈架道。

  「有事?」宋殊手中動作一頓,好奇問她,怎麼一副做了錯事的樣子?

  「沒事沒事,掌櫃先忙吧。」唐景玉看得出來,宋殊這個燈架馬上就要編好了,便拉一把椅子在宋殊旁邊坐下,托著下巴看他弄。

  宋殊習以為常,雙手食指靈巧動作,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將燈架做好了。順手將燈架放到桌子上,宋殊一邊用帕子擦手一邊用目光示意唐景玉開口。

  唐景玉已在腦海裡排練過無數次,所以她很痛快地從袖中拿出襪子遞給宋殊,笑著道:「掌櫃照顧我頗多,我想了想,掌櫃有的是錢,不缺什麼好東西,我就親自縫了雙襪子送給掌櫃,聊表一番心意吧,多謝掌櫃收留我。」

  宋殊震驚地忘了擦手,難以置信地盯著面前的白綾長襪。

  她居然親手給他繡貼身之物?

  男人遲遲不接,唐景玉故作天真道:「掌櫃不喜歡嗎?」

  聽到她忐忑的聲音,宋殊連忙接過襪子,「喜歡,只是我受師母之托照顧你,你不必客氣的。」她是晚輩,他是長輩,送襪子也不算什麼,再說她大大咧咧的,想來並不知道送男子貼身衣物不太妥當。

  想到這裡,宋殊正色提醒她:「我是你二叔,你送我沒關係,不許送朱壽……你做什麼?」

  唐景玉奪回襪子迅速起身離去,宋殊本能地去攔,擋在門前不讓她走:「好端端的怎麼又生氣了?」

  「我說過不許你再自稱二叔的。」唐景玉繃著臉道,扭頭不看他,「想當二叔去找莊寧啊。」

  後面那句說得特別小聲。

  宋殊馬上明白了,小姑娘多半是不想跟莊寧一樣喊他呢,真是孩子脾氣。

  「好,不叫二叔,就叫掌櫃好了。」宋殊無奈地笑笑,伸手將襪子搶了回來,意外發現上面繡了兩盞大紅燈籠,幸好燈籠都不大,只有龍眼大小。見小姑娘還抿著嘴,宋殊笑著誇道:「不錯,燈籠挺好看的。」

  唐景玉面色緩了緩,瞪他一眼,轉身往回走,「掌櫃這個燈籠是要賣的嗎?」托起燈架打量。

  遲遲沒有人回她。

  唐景玉納悶回頭,卻見宋殊愣愣地盯著她呢,唐景玉越發不解了,「你怎麼不說話?」

  宋殊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能開口,只有一張俊臉慢慢紅了。

  他養了快半年的小姑娘,終於長大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0 12:19 AM

第43章

  唐景玉今日穿的是件白色繡梅花的褙子,那塊紅色印記恰好落在沒有梅花的地方,因此她一轉身,宋殊就瞧見了。剛看見時宋殊驀然一驚,幸而他夠沉穩,先從唐景玉言行舉止中斷定她沒有受傷,然後馬上就想到了女子月事,這也多虧郎中跟他提起過,否則他一個獨自生活的大男人,哪能懂這個。

  只是宋殊無論如何都不好直接告訴小姑娘的,那樣只會徒增尷尬。

  見她對自己新做的燈籠很感興趣,宋殊走過去道:「這是給江浙總督崔家的燈籠,做完這一對兒,下個月再做四對兒,臘月就可以一直休息了。」

  「這麼快?」唐景玉驚訝地問。

  宋殊點點頭,將燈架從唐景玉手中拿了過來,看看她,低聲道:「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今天別去做活了。」

  唐景玉揉揉腰,覺得沒有早上那麼難受了,便笑道:「掌櫃不是說做任何事都要持之以恆嗎?跟朱壽他們相比,我已經很輕鬆了,只弄三根還要偷懶,我自己都不好意思。那掌櫃忙吧,我去了,對了,回頭你試試襪子,若是不合腳跟我說一聲。」襪子是她偷偷觀察宋殊鞋子估摸的。

  宋殊看看被他放在桌子上的襪子,再看看已經快要走到門口的小姑娘,一時竟找不到不惹她懷疑的勸她回房的藉口,眼看唐景玉就要出去了,宋殊情不自禁喊道:「等等!」

  唐景玉困惑回頭,「怎麼了?」

  宋殊忽的靈機一動:「禮尚往來,你送我襪子,我也該送你一樣禮物,有什麼想要的嗎?」

  「你不是……」唐景玉本能地想說宋殊已經送過她一盞奪了魁首的寶塔燈了,可她臨時改了主意,認真打量宋殊兩眼,涎著臉問:「我要什麼,掌櫃都會答應?」難得宋殊主動開口,她怎麼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她眼睛亮亮的,裡面閃爍著宋殊熟悉的狡黠,讓人一眼就知道她提出的要求絕不簡單,但宋殊現在想攔住她,惟有答應,「只要我能做到。

  唐景玉樂了,興奮地折回男人身邊,仰頭求他:「那掌櫃教我竹雕行嗎?我想學雕竹子。」之前她求過宋殊一次,被他以學藝應循序漸進為由斷然拒絕,唐景玉一直惦記著呢。

  還真會抓住機會。

  宋殊頭疼地提醒她:「竹雕最耗耐性,你確定真的要學?」

  唐景玉連連點頭。

  宋殊想了想,吩咐她在這裡等他,他去書房走了一趟,回來時遞給唐景玉一本書:「這是介紹竹雕歷史的,你先看看,看完我再給你講,有不懂的地方隨時都可以過來問我。」

  宋殊愛書,書房裡的書輕易不給他們看,如今得以拿回房中閱覽,唐景玉如珍似寶地接過書,隨手翻了兩頁,書籍特有的書卷香便傳了過來。她輕輕吸了一口,簡直比吃了一頓飽飯還要滿足,「掌櫃放心,我一定會用心……」

  話未說完,腹部突然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絞痛,疼得唐景玉匆匆將書放到桌子上,捂著肚子蹲了下去,雙手緊緊攥著衣衫,想要緩解那難以忍受的痛苦。

  「阿玉!」她動作太快太突然,宋殊心都提了起來,俯身去扶她,聲音焦急:「怎麼了?」

  唐景玉眉頭緊緊皺著,說話都沒有力氣,低頭不讓宋殊看她臉上的糾結痛苦:「肚子疼。」那四年她常常餓得肚子疼,現在這種疼她完全沒有感受過,如果是餓的,她這樣勒肚子應該會緩解些,如果是吃壞了東西,那她應該想要去茅廁才對,可她什麼都不想,只想求它別疼了……

  宋殊猜到她的疼應該跟月事有關,但他不懂到底有何聯繫,更不知道如何幫她,扶她起來她又雙腿無力的樣子。宋殊急了,顧不得其他,一把將小姑娘打橫抱了起來,「我先送你回房,你別急,我馬上派人去請郎中,沒事的。」

  眼前是男人寬闊的胸膛,可惜唐景玉無心感受這樣的親密是什麼味道,她埋在他懷裡,緊緊抓著他衣衫,眼淚慢慢流了出來。

  她想到了一件事。

  郎中說過,她的胃餓出了病,還說調理不好有性命之憂,現在肚子疼,是不是就是這個緣故?

  真的快要疼死了。

  這個念頭讓她的眼淚流得更洶,宋殊將她放到床上時,唐景玉緊緊抱著他腰不想下去。來到嘉定後,她得了兩樣寶貝,外祖母是一個,宋殊是另一個,她捨不得死,她還沒有好好孝敬外祖母,還沒有好好感受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滋味兒。

  她陷在深深的絕望裡,哭得一塌糊塗,宋殊問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宋殊被她哭得莫名心慌,他不懂小姑娘的心思,只當她疼壞了。

  「你先出去。」宋殊頭也不抬地對守在屋子裡的品冬道,知夏安排下人去請莊夫人跟郎中了。

  品冬看看哭得一塌糊塗的姑娘,又著急又擔心地出去了。若不是信任宋殊,她真怕姑娘是受了宋殊欺負。

  屋裡只剩兩人,宋殊一手抱著唐景玉,一手輕輕拍她後背,低頭哄她:「別哭了,是不是肚子疼得厲害?沒事的,郎中開點藥就好了,別怕。」

  「我疼,掌櫃,我是不是要死了?」唐景玉在宋殊衫子上抹把眼淚,終於歪過腦袋,露出一張蒼白小臉絕望地望著他,鼻頭眼圈都哭紅了。

  見她似乎平靜了些,宋殊試著將人放到床上,誰想小姑娘馬上又抱緊了他。宋殊只好暫且放下男女避諱,好笑又心疼地替她抹去新滾落下來的一對兒淚珠,「胡說什麼,好好的怎麼會死?」到底有多疼,竟讓她想到了死?

  他手背細膩,指腹卻有薄薄的繭子,擦過臉龐的感覺是那樣清晰。唐景玉望著他近在眼前的俊美臉龐,望著他溫柔的如墨黑眸,有那麼一瞬忘了疼痛。

  被她這樣凝視,宋殊放在她臉上的手忽的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抽了帕子出來替她拭淚,略微收起情緒道:「真的不會出事,阿玉,一會兒郎中師母都會過來,你先忍忍,我跟你保證,你不會死的。」

  許是說話時肚子沒那麼疼了,唐景玉也意識到自己可能小題大做了,再看看兩人的姿勢,即便心裡喜歡,唐景玉還是尷尬極了,這回不用宋殊放她,她自己飛快滾了下去,扯過被子矇住腦袋,不肯讓宋殊看見她的窘迫。

  她嬌憨可愛,宋殊不自覺對著蠶繭似的被團笑,「那好,我出去等師母,讓品冬進來陪你。」

  唐景玉沒吭聲。

  宋殊突然生出一絲不捨,不捨離開她床邊,但她必須換衣裳了,宋殊安撫般拍拍她被子,起身走了出去,低聲對候在門外的品冬道:「你們姑娘說肚子疼,我不便細問,你去看看吧。」

  肚子疼?

  想到唐景玉早上念叨過腰酸,品冬若有所悟。

  宋殊站在外間等了會兒,直到裡面傳來唐景玉震驚的驚叫,他才安心離去。

  至少不用擔心她再胡思亂想了。

  ~

  「外祖母,您就別說了!」

  換了一身新裡衣喝過鎮痛湯藥的唐景玉蒙著腦袋側躺在被窩裡,聽著老人家善意的打趣,真是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得了。品冬說她衣服後面有血她還不相信,親眼確認過後最先想到的就是宋殊一定看見了,他那麼聰明,肯定猜到了些,偏偏她笨,竟然想到了死,還哭得那麼丟人……

  莊夫人明白小姑娘的羞澀,可她忍不住啊,側坐在床頭,她將外孫女的小腦袋扒拉了出來,摸著她因為害羞紅撲撲的臉蛋道:「跟外祖母還有什麼害羞的,阿玉啊,月事一來就是大姑娘了,我心裡歡喜啊,你不知道我之前有多擔心……好了,以後好好調理,不會一直都疼的,阿玉啊,天越來越冷了,姑娘家最怕涼,你給我穿暖暖和和的待在屋子裡,不許再去弄竹子,三根也不行,我會跟豫章說,反正什麼都沒有你身體重要。」

  老人家一片好心,唐景玉不跟她辯解,乖乖地聽著。

  小姑娘乖乖巧巧,莊夫人越看越喜歡,從眉毛到下巴愛憐地摸了一遍:「我們阿玉長大了,會越來越好看的,女大十八變,你娘小時候也不出挑,慢慢的就像柳條抽了芽,花骨朵綻了瓣兒……」

  「外祖母好看,我跟娘當然都好看了。」唐景玉厚著臉皮討好道。

  莊夫人愛聽,點頭附和道:「就是就是,所以我們家阿玉也會長成大美人的。」

  祖孫倆膩歪了會兒,天色漸暗,莊夫人必須走了,唐景玉想出去送送的,莊夫人沒讓。

  丫鬟都跟著送人去了,唐景玉一個人躺在床上,摸摸肚子,總有一種做夢似的感覺。

  外祖母說,姑娘家來月事就表示可以生孩子了。

  剛來嘉定時她還是個假小子,現在,她是被人嬌養著的大姑娘。

  「姑娘,公子來看你了。」門簾挑起,品冬去而復返,輕聲稟報導。

  唐景玉一下子臉紅了。

  鬧了那樣大的笑話,她不敢見他,可是,她又很想很想看看他。

  朝品冬點點頭,唐景玉趁品冬出去請人的空隙迅速躺好,理理頭髮,等宋殊進來時,她一動不動躺在被窩裡,只露出半張臉看著男人進屋,再朝她這邊走來,最後坐在了床邊的繡凳上。

  「還疼不疼?」宋殊關切而不過分親暱地問,面容平靜坐姿端正,儼然一個長輩。

  唐景玉強迫自己不去想宋殊換衣裳的理由,紅著臉點點頭,「好多了,那會兒我,給掌櫃添麻煩了。」

  「你我之間何必客氣。」宋殊不願增加彼此的尷尬,將手中書側遞給她,「無聊時看看,累了就跟丫鬟們說話解悶,其他的等身體好了再說。明早我會跟朱壽楊昌說你病了,免得他們擔心。」

  他體貼入微,唐景玉真心實意道謝:「掌櫃真好。」

  宋殊淡淡一笑:「那我先走了,你安心歇著吧。」言罷不再耽擱,起身離去。

  唐景玉眼巴巴目送他,心中十分不捨。

  跟這個舉止得體進退有度的宋殊相比,她更喜歡那個溫柔為她抹淚的男人……

  是不是只有她出了事,他才會暫且忘記他的「二叔」身份?

  唐景玉眨眨眼睛,腦海裡忽的冒出一個讓她臉紅心跳的念頭。

  那樣做,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0 12:20 AM

第44章

  夜幕降臨,宋殊坐在床上,對著屏風上搭著的長衫發呆。

  那上面有她賴在他懷裡時留下來的痕跡,那麼明顯,送到洗衣房,那些婆子們會不會猜出來?

  這事不能讓旁人知道。

  外面傳來動靜,是熱水房的人把水送來了,待來人離去,宋殊先去沐浴,擦拭時看看面前的水盆,宋殊略加思索,將那件衫子拿了過來,親自動手洗衣裳。血跡難洗,宋殊搓著搓著想到這血是哪裡來的,手不由一鬆,東西掉到了盆子裡。

  宋殊呆呆地坐在矮凳上。

  他跟她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一個大男人,竟然要洗姑娘家的這個?

  髒嗎?宋殊一點都不覺得髒,腦海裡全是她抱著他腰絕望哭泣的可憐模樣,是她嬌小的身子,那麼輕,他都難以想像當初她是怎麼拎兩桶水的。

  回頭看看浴桶,宋殊苦笑,那時他能冷漠對她,現在,他只想嬌養著她,把她身體養得好好的,不再受一點苦累。

  洗完衣裳,宋殊回了內室,坐在床上看小姑娘給他繡的襪子。

  第一次有師母以外的女子送他繡件,宋殊摸摸襪子上的小紅燈籠,心裡暖融融的。小姑娘真的長大了,廚藝不錯女紅也不錯,生的又好看,想來只要師母把消息傳出去,來提親的人應該不少吧?

  師母會給她挑什麼樣的男子?

  宋殊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現在是孤女身份,師母健在時她婆家看在莊家的面子上也會優待她,師母百年後呢?少了倚仗,她夫婿還會對她好嗎?對方如果知道她的過去,會不會輕視她?她那樣耿直的脾氣,不會刻意隱瞞的,到時候糟了夫婿厭棄她該怎麼辦?

  他不願看她受半點委屈。

  但她過完年就十五了,婚事可謂迫在眉睫。

  宋殊托著兩隻白綾長襪,清雋的眉毛深深皺了起來。

  ~

  昨晚宋殊睡得不好,早上還是準時起來了。

  新的一天,他一如既往去竹林旁邊晨練,卻又迫不及待想早點去看看她,看她是不是好受了些。

  「公子,姑娘不大舒服,早飯就在屋裡用了。」

  堂屋桌上只擺了一副碗筷,品冬在宋殊進門時小聲解釋道。

  「不舒服?」宋殊皺眉,朝內室看了一眼,「你去通傳一聲,我進去看看。」她是他的晚輩,又身體有恙,他進去看看合情合理。

  品冬快步走了進去,很快就挑起簾子,請宋殊進屋。

  「肚子疼?要不要再喝一碗藥?」宋殊目不斜視地在床邊坐下,見唐景玉面容憔悴小臉蒼白,擔憂地問。郎中說喝一碗藥差不多就管用了,宋殊為了以防萬一,多備了幾份藥材。涉及女子私事,他沒有多跟郎中打聽,只是覺得月事既然要好幾天,怎麼可能一副藥就能治了幾日的痛?

  唐景玉靠坐在床頭,目光自宋殊進屋後就沒有離開過他。喜歡他這件事真的奇怪,沒動心前一日不見宋殊也不覺得如何,現在呢,一會兒不見她都想,就像昨天外祖母來的時候宋殊離開了,她就很失望,說句不孝順的話,那會兒她甚至寧可宋殊在身邊陪著她的……

  「不用,就是渾身無力,懶得動彈。」唐景玉小聲道,也不算是假話,身體真的很虛,懶洋洋的只想在被窩裡躺一整天,再說馬上就要冬月了,內室點了銀霜炭,比堂屋暖和多了,她現在特別怕冷。

  「真的不用?」宋殊怕她逞強,不放心地重複道。

  望著男人關切的臉龐,唐景玉笑了:「真的,我那麼怕疼,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瞞你?」

  她病中更添柔弱,但這展顏一笑就像是一縷陽光穿透雲霧照進了他心間,瞬間安了他的心。想多陪陪她,又不知道能說什麼,宋殊藏在袖子裡的左手暗暗敲了敲膝蓋,然後站了起來,「那好,我去外面用飯了。」

  唐景玉咬咬唇,眼巴巴地看著他,隨著他的動作仰起頭。

  她五官裡眼睛最是好看,靈動得像一泓清泉,能清晰地表達出她心中所想。被她用這種欲語還休的可憐眼神瞧著,宋殊哪裡還挪得動腿,不受控制地輕聲問她:「還有事?」

  「我,我……」唐景玉結結巴巴地冒出兩個字,臉漸漸紅了。

  她昨晚輾轉反側良久,全用在琢磨如何親近宋殊上了,勉強想了個不是那麼突兀的藉口,可事到臨頭,她又說不出口了。她敢冒出這種念頭,是因為她覺得宋殊多半是喜歡她的,現在不敢開口,既有羞澀的原因,又怕宋殊拒絕,證明她只是自作多情。

  偷偷瞥一眼男人頎長的身影,唐景玉沒有膽子了。

  她貪戀宋殊的溫柔,卻實在怕他冷硬拒絕。

  小姑娘吞吞吐吐的,分明有話要說,宋殊正好不想走,便重新坐下,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平易近人些,「到底怎麼了?需要什麼儘管跟我說,不用客氣。」

  他出奇的溫柔是種誘惑,誘惑她變得更貪婪,唐景玉定定地瞧著宋殊,是不是,若這一次宋殊依然肯順著她,就表示他確實是喜歡她的?就算不是喜歡,也不討厭陪她?

  唐景玉畢竟不是普通閨閣女兒,說好聽點是膽子大,說難聽點就是臉皮夠厚。她瞅瞅站在門口的品冬,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掌櫃,我,我就是有點不習慣一個人吃飯,總覺得一個人吃飯特別冷清,不如身邊有人陪著吃得香。讓知夏品冬陪我,她們都不肯……」說到最後扭頭看向床裡側,忐忑地等待男人回應。

  宋殊立即就信了這話,因為以前她住在前面耳房時,就喜歡跟朱壽一起用飯。

  不習慣一個人,那她的意思是,想讓他進來陪她用飯?

  宋殊感覺不太合適。

  長輩可以來看看生病的晚輩,哪能長時間留在屋裡,更何況是陪她吃飯?

  正猶豫如何拒絕,忽見小姑娘黯然垂下眼簾,失望溢於言表,宋殊猛地意識到他有理由拒絕,但她一個姑娘家,委婉求他留下肯定都費了極大勇氣,一旦遭到拒絕,她面子上會不會承受不住?

  「我,那我讓她們把飯擺到屋裡?」宋殊不太自在地道,聲音低了很多。

  「會不會太麻煩掌櫃了?」唐景玉紅著臉問,強忍著不讓嘴角翹起來。

  宋殊搖搖頭,儘量隨意地道:「不過是換個地方用飯,有何麻煩的?品冬,一會兒廚房把飯菜端到堂屋後,你跟知夏再端進來。」

  品冬神色如常地去了。

  唐景玉興奮地使喚宋殊:「掌櫃把茶几往這邊拉拉吧,留著放碗筷用。」

  宋殊起身去挪茶几,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樣吃飯,簡直就像小孩子胡鬧,他怎麼就答應了?

  丫鬟們往裡擺飯時,宋殊只能面無表情端坐來掩飾心中的尷尬。

  早飯做的是山藥紅棗粥,另有豆沙包跟咸花捲。

  「碗燙不燙?」見唐景玉捧著碗一直沒放下,宋殊放下勺子問道。茶几太矮,可他做不來捧著碗吃飯的動作,只能半勺半勺舀粥喝,免得灑了。

  唐景玉笑嘻嘻把碗遞給他。

  宋殊看她一眼,不懂她到底在歡喜什麼,反正好像只要誰對她好,她都會很滿足。放了碗,宋殊把她的碟子遞過去,再夾了一個咸花捲給她。

  唐景玉瞅瞅碗裡的紅棗粥,笑著道:「幸好掌櫃愛吃甜的,否則知夏還得多給掌櫃做一份。」

  「你要不是吃一個?挺好吃的。」宋殊指著盤子裡剩下的三個豆沙包道。

  唐景玉點點頭,然後在宋殊把豆沙包遞過來時,她直接探頭去接。

  宋殊筷子一頓,但瞅瞅小姑娘紅潤嘴唇,他馬上又遞了過去,心跳好像亂了。

  包子小小的一個,唐景玉一口咬掉半個,宋殊看看筷子中間剩下的半個,只好繼續抬著胳膊等她來吃。包子皮薄餡兒多,唐景玉去咬另一半時嘴角不小心沾了點豆沙,宋殊一直盯著她嚼動,見她遲遲沒有察覺,忍不住指了指。

  唐景玉眨眨眼睛,明白了,舔了舔嘴角:「還有嗎?」

  宋殊搖搖頭,低頭吃飯。

  可腦海裡小姑娘探出舌尖舔嘴唇的樣子卻揮之不去。

  那一瞬,他真的想知道究竟是她嘴角的豆沙甜,還是她……

  宋殊咬了下嘴唇內裡,借那股疼強迫自己停止胡思亂想。

  到底是怎麼了,換旁人做出來定讓他厭惡的動作,怎麼輪到她時總能亂了他心?

  早飯結束,宋殊如避猛獸般迅速離去。

  唐景玉不懂男人心中所想,自己躺在被窩裡偷樂。果然生病就是好啊,宋殊不但破天荒在她屋裡用飯,還喂她了,下一次她再膽大點,會不會……

  可是,再膽大又能做什麼?

  唐景玉沒有喜歡過人,也沒有人喜歡過她,她不懂情投意合的男女該如何相處。按理說既然喜歡了,就該告訴對方然後商量婚事了,可宋殊都沒有對她說過喜歡,這種事情,總不能由她開口吧?

  等宋殊主動嗎?

  唐景玉轉個身,試著想像宋殊跟她訴情的情景。

  然她絞盡腦汁,卻只記起宋殊皺眉訓她的冷臉模樣……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1 11:08 PM

第45章

  唐景玉月事結束的時候,莊夫人收到了莊文禮來自京城的書信,信上說他九月底到的京城,交涉半個月唐家終於答應歸還嫁妝,這封信就是在得到准信兒時寫的,但莊文禮預計唐家至少需要半個月才能把東西如數交給他。

  這算是四年來,唐景玉第一次得到跟父親有關的一點點消息。

  或許母親的嫁妝就是她跟唐家唯一的牽絆,等嫁妝回到莊家,她跟那邊也徹底斷了。

  當年她離家時,繼母已經懷孕八月,也不知最後生了兒子還是女兒。不論是兒是女,父親大概都忘了她這個離家出走的長女了吧?

  唐景玉有些低落。

  顛沛流離時,活下去是唯一目標,除了努力活著什麼都懶得想。現在吃喝不愁,閒工夫多了就容易多想。那是她父親啊,把她捧在手心裡疼了六七年的父親,四年未見的父親……

  「唐五,你怎麼又發呆了?」朱壽從前面轉過來,小聲問她。

  唐景玉食指抵唇,示意他不要說話,瞅瞅前面,見宋殊果然在看這邊,唐景玉連忙推朱壽肩膀讓他轉回去。

  直到下課,唐景玉才將朱壽叫到屋簷下曬日頭。天冷了,宋殊不許她再幹活,她跟朱壽只有上午能碰著,上課的時候不好說悄悄話,也就午飯前可以聊聊,宋殊見過他們說話,似乎沒有不高興。

  「給你吃。」朱壽從袖口摸出幾個東西,遞給唐景玉。

  唐景玉接過來,發現是幾個堅果,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好奇問他:「這是核桃嗎?好像不太像啊?」果子殼上有裂紋,唐景玉靈巧的掰開,裡面露出的很像核桃仁,但核桃是圓的啊。

  朱壽驚訝地望著她:「你沒有吃過山核桃?」

  唐景玉翻了個白眼,一邊吃一邊哼道:「吃過我會不認識?嗯,挺好吃的,你從哪兒得的?」

  看她喜歡吃,朱壽高興地笑了,「劉師傅買的,給了我幾個,你喜歡吃我也給你買點吧?」

  唐景玉很久沒有出去溜躂了,便道:「好啊,今天咱們出去逛街去,晚上我請你吃飯。」一會兒她去問問宋殊,宋殊有空就請他一起去,他不去就算了,反正她跟他打聲招呼,他應該不會生氣。

  約好出發的時間,朱壽去前頭了,唐景玉吃午飯時把這事說了一遍。

  「你沒吃過山核桃?」宋殊愣了一下,轉而記起京城附近的確沒有這種東西,便道:「想吃我讓錢進去買幾斤給你,何必自己出去買?街上人來人往,你到底是……」

  「可我想出門逛逛啊,掌櫃你到底去不去吧,不去我跟朱壽一起去,你不放心的話再叫上錢進。」唐景玉不高興地打斷他,宋殊什麼都好,就是規矩太多了,不許這個不許那個的。

  宋殊不喜歡逛街,但他更不喜歡她跟朱壽單獨出門,只好道:「也好,正好我想買點東西。」

  唐景玉當然希望宋殊同去,因此見宋殊點頭她特別高興,下午特意換了身白色錦袍,越發烏黑亮澤的長發用跟白玉簪子簡單固定,桃花眼顧盼生輝,怎麼看都是個偏偏佳公子。

  只是跟半年前相比,胸口沒那麼平了。

  「姑娘,要不要綁一下?」品冬翻出一條白綢,興奮地道。來到這邊後,宋家沒有長輩管束,因唐景玉愛玩,兩個丫鬟也活潑了許多,願意給唐景玉出主意。

  唐景玉瞅瞅鏡子,感覺不是特別明顯,冬天衣服穿得多,加上馬上就黃昏了,應該沒有人會注意到她這點異樣,便沒有綁,歡快地跑了。

  朱壽已經在那等著了,一身夥計粗衣。

  「上次給你做的新袍子呢?」唐景玉站在他身前不滿地嘀咕,「趕緊去換新衣服,還有鞋子,也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浪費一副好相貌。」

  朱壽拗不過她,匆匆去了。

  剛走不久,宋殊來了。

  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繡雲紋的長袍,緩步從宋家這座江南小園子走出來,像幅雋永的畫卷。

  唐景玉看得挪不開眼。朱壽同樣好看,但跟宋殊相比,朱壽就是河邊新長出來的小樹苗,清新稚嫩,讓人忍不住關心他或逗逗他,而宋殊就是山頂屹立的青松,不言不語就讓人心生敬畏,只可遠觀不敢靠近。

  唐景玉倒是敢靠近,可惜不是她希望的那麼近。

  「掌櫃,你看我這身打扮如何?」唐景玉特意張開雙臂,好讓宋殊看個清楚。

  「不倫不類。」宋殊飛快掃了她胸口一眼,淡淡地道。「以後每月只許出門一次,逢年過節可以寬限一次。」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免得她玩瘋了。

  唐景玉撇撇嘴,看他沒有那麼賞心悅目了。默默等了會兒,朱壽回來了,穿的同樣是白袍,少年這個年紀長得快,朱壽現在看起來比初遇時還有出眾,少了一分傻氣,多了寧靜。唐景玉笑著誇他:「你就該這樣穿,以後每個月我帶你出去逛一圈,很快嘉定城就該都知道宋掌櫃有個貌比潘安的俊徒弟了。」

  朱壽知道唐景玉是在誇他好看,他很高興,也真心地誇她:「唐五也好看,穿裙子更好看。」

  姑娘家哪有不愛聽人誇的,唐景玉心里美.美的,因為還氣宋殊定的新規矩,她故意走在朱壽一側,邊走邊跟他聊天,跟朱壽說她新學會的菜餚。她說什麼朱壽都感興趣,聽得特別認真,這也是唐景玉把他當最好的朋友的原因。做的菜他愛吃,戴新耳環朱壽誇好看,還有比他更會哄人開心的夥伴嗎?最重要的是,朱壽說的全是真心話,唐景玉剛學菜時他也會說難吃,從不違心誇她。

  兩人說個不停,宋殊只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他聽著小姑娘獨特的清朗聲音,納悶為何她從來不跟他說這些瑣碎卻有趣的事情。按道理,於她而言他應該比朱壽更親吧?

  「從前面那座橋過去,沿河走不遠有家乾果鋪子,去那裡看看?」眼看兩人快要說得沒完沒了,宋殊冷聲插話道。

  「好啊。掌櫃最熟地方,我們都聽掌櫃的。」唐景玉抽空看了他一眼,見他面有不快,心想以後還是不叫他了,到底是個大人了,不像他們喜歡熱鬧。

  宋殊在她眼裡看到一絲不知因何而起的遺憾,看得他胸口越發窒悶,完全猜不透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到了乾果鋪子,老掌櫃認識宋殊,笑呵呵跟他說話。宋殊小時候就在這裡買東西,對老人很是尊重,含笑應對,餘光卻一直留意那一對兒嘴饞的少年男女,每當唐景玉伸手扯朱壽袖子,他眉頭便會不自覺地蹙起。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唐景玉就挑了好幾樣幹果,都是她跟朱壽共同喜歡的。

  「給,這是上次買布剩下的錢,夠嗎?」眼看著要去結賬了,朱壽從袖口摸出一塊兒碎銀子遞給唐景玉。

  「我來吧,我比你錢多。」唐景玉小聲道,邊往櫃檯走邊叮囑他,「這個碎銀子給你當零花錢,你留著給自己買東西,不用擔心我的。」

  朱壽有點不高興,指著剛剛離去的一家三口道:「都是男人付錢。」他想買吃的給她,怎麼能花她的錢?

  唐景玉也不想花他的,兩人小聲爭辯,宋殊聽在耳裡,得知唐景玉還幫朱壽收著三十兩銀子,莫名火起,轉身問他們:「挑好了就拿過來結賬,在那磨蹭什麼?」

  唐景玉埋怨地瞪了朱壽一眼,小聲嗔他:「都怪你囉嗦,惹掌櫃生氣了吧?都聽我的,不許你再說話。」

  朱壽瞅瞅宋殊,不敢堅持了,跟受了氣的小媳婦般走在唐景玉後頭,然後就見宋殊在唐景玉出手錢將一塊銀錠子放在了櫃檯上。

  朱壽立即滿意了,不是唐景玉付錢就好。

  幾包乾果,宋殊又讓夥計每樣多添兩斤,加起來足有十幾斤。老掌櫃問宋殊要不要他派夥計送去宋家,他們好繼續去別處逛。宋殊笑著道謝:「不必了,我們這就回去了。」

  唐景玉跟朱壽在那邊看夥計包果子呢,並沒聽見宋殊低低的聲音,所以當宋殊將幾包果子分給他們拿著並勸說改日再逛時,唐景玉只能認命。

  「我幫你送到房裡去?」到了宋家,朱壽熱情地道。

  宋殊馬上替唐景玉回了,「晚飯應該好了,你先去吃飯吧,東西給我。」

  朱壽沒有多想,遞完東西跟兩人告別,趕緊去吃飯了,怕去晚了廚房沒給他留飯。

  唐景玉經他提醒,想到一事,對宋殊苦笑道:「知夏肯定沒做咱們的,晚飯吃什麼啊?」

  宋殊漫不經心道:「小餛飩吧,有段時間沒吃了,別看你大大咧咧,廚藝還不錯。」

  唐景玉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震驚地回頭看他:「掌櫃想吃我做的?」

  「如果你不想麻煩,吩咐知夏也好。」宋殊目不斜視道,大步超過了她。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唐景玉快步追了上去,因為興奮臉蛋紅撲撲的,「做那個很快的,正好我也想吃了。」

  他喜歡吃她做的飯,她怎麼會嫌麻煩?

  宋殊偷偷看一眼嘴角高翹的小姑娘,悶了一路的胸口忽然就不悶了。待他發現小姑娘不但做了餛飩還做了他饞了許久的酒釀丸子,特意給他做的,宋殊第一次嘗到了飄然欲仙的滋味兒。

  她果然也很親近他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2:29 AM

第46章

  進了臘月,燈鋪裡的老師傅們格外忙碌起來。過年是除舊迎新的時候,各家但凡有些條件的,都會添置些新物替換舊的,自然也包括屋裡屋外各種用途的燈籠,甚至連元宵節要用的花燈都早早訂下了。

  唐景玉抱著手爐坐在宋殊身邊看他做燈籠。他臘月要做的三對兒都已經派人送貨去了,現在做的是送給莊家的。

  「這邊屋冷,你還是回後院去吧。」看她抱著手爐縮著肩膀,小臉快被領口上的雪白狐毛遮住了,宋殊再次勸道。燈房太大,擺了炭盆也不怎麼暖和,只比外面稍微強點,他從小在嘉定長大,早習慣了江南冬日的濕冷,唐景玉就不行了,京城那邊屋裡都燒炕,要暖和不少。

  「不去,我喜歡看掌櫃做燈。」唐景玉盯著桌子上的燈籠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天冷成這樣,她早就不干活了,上午跟朱壽他們一起上課,下午就跟宋殊待著。

  宋殊勸不動,低頭忙自己的。

  兩人都坐在陽光裡,宋殊面朝窗外偏西的紅日,整張臉如美玉無瑕,白皙修長的手在金色的陽光裡靈巧動作,有光線在他指縫之間跳動閃爍。瞧久了,唐景玉都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看燈還是看宋殊的手了,然後又情不自禁地盯著他俊美臉龐。

  挨得這麼近,宋殊當然知道小姑娘在打量自己,只是次數太多,他已經習慣了,唯獨猜不透她究竟在看什麼。

  「掌櫃,咱們是不是也該置辦年貨了?」宋殊收尾的時候,唐景玉熱絡地道,「掌櫃以前是怎麼過年的?昨晚我自己列了一張年貨單子,都是後院要用的,前面的掌櫃想好了嗎?」

  宋殊動作不停,眼睫扇了扇。

  過年啊,好像跟平時沒什麼兩樣,除了無家可歸的夥計們,燈鋪大多人都回家團聚了。他無所事事,只需寫兩幅對聯,其他的鞭炮茶果人情宴席都由錢伯打理,他做的事情並不多。

  她還小,難得可以過個好年,所以花花心思就多吧。

  「單子拿來給我看看。」宋殊頭也不抬地道。既然她有興致,他就幫她出出主意。

  品冬就在外面守著,唐景玉讓她去拿。

  單子很快落到宋殊手裡,宋殊看看上面的整齊小楷,心裡還是比較滿意的。再看內容,多是吃的玩的,宋殊想了想,抬眼問她:「你不用做新衣裳?」好像小孩子都喜歡穿新衣裳。

  唐景玉看著他笑:「做啊,外祖母早把布料送來了,繡娘正在做,四身呢。掌櫃呢,你有新衣裳嗎?」

  「師母每季都會送我。」宋殊將東西放到一旁,聲音裡多了幾分感慨,「從小到大,師母對我最好。」

  他神色平靜,唐景玉卻莫名地心疼,忍不住小聲道:「我,我閒著無事,也給掌櫃做了套衣裳,過幾日就能拿給掌櫃試試了。」

  「送我?」宋殊不可置信地問。

  唐景玉想佯裝鎮定,但她自己都感覺到臉蛋越來越熱了,總覺得說什麼藉口都能被他一眼看穿,可她不能不說啊,哪怕自欺欺人呢,也不能先承認自己喜歡他,因此唐景玉低下頭,右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手爐上的雕花紋絡玩,「在學做衣裳,女人裙子繡樣太難,就想先學男袍練練手,掌櫃看入眼了就穿穿,不喜歡的話改日做力氣活時再穿也行,別浪費旁的好衣裳。」

  她聲音越來越輕,臉蛋羞紅似池塘裡最先綻放的荷花,纖細的眼睫比平常眨動地更快了。宋殊定定瞧著,突然一陣心跳加快,心慌不安。

  她最近跟他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長時間的注視,送衣裳的體貼,羞紅臉的嬌態,莫非……

  宋殊不敢再想下去。

  師母將最親的外孫女託付給他照看,若是師母得知唐景玉對他動了心……

  他見過她母親,師姐出嫁時他也去赴宴了,他比她大了整整十一歲,單單年齡他們就不合適,師母肯定不會希望唐景玉喜歡自己的,到時候師母誤會是他勾的她,該會多失望?

  她呢,怎麼會喜歡他?

  宋殊飛快回憶了一下最近兩人相處的情形。

  確實怪他,是他因為憐惜再三寵著她縱著她,她一個沒有嘗過情滋味兒的荳蔻少女,第一次遇到對她體貼照顧的男子,難免生出依賴。或許她還沒有喜歡上他,只是想答謝他的好,但她又臉紅……

  宋殊感覺到了危險。

  即便她只是最初的悸動,長此以往,早晚她會變成另一種心思。

  他不能將她引入歧途,她小,他不小了,既然想明白了,就該引導兩人的關係。

  「不必,我衣裳很多,你想練手不如改成給恩師做身外袍。阿玉,如今你明面上是師母的乾孫女,恩師對你也頗有好感,你送二老一人一身衣裳最為合適,且恩師終歸是你親外祖父,將來說不定有相認之時,你還是表示表示,別寒了恩師的心。」

  唐景玉依然摳著手爐玩,好一會兒才垂眸道:「掌櫃真的不要啊?那是上次我跟外祖母出門時親自挑的杭綢,天青色的,外祖母說你最喜歡這種顏色,改的話,外祖父穿了也不合適啊。」

  「那你改小一點,留著以後男裝出門自己穿也好。這幾日來訂燈的人多,我去前面看看,你回屋暖和暖和去吧,這裡冷。」不想再說更多拒絕的話,也不想聽她平靜聲音下的小心翼翼,宋殊匆匆出門了。

  腳步聲遠了,唐景玉才抬頭看向門口。

  他走了,照在身上的光好像也沒那麼暖了。

  好好的,他怎麼突然這麼客氣了?是嫌棄她手藝不好,做出來的他肯定穿不出去嗎?

  還是,他看出了她的貪婪親近?

  若是前者,她先把衣裳做好給他看,讓他知道她繡活沒那麼差,他應該就會要了吧?那雙襪子他還誇她手巧來著。

  若是後者,她繡的再好他都不會收,是不是也說明,他不喜歡她對他動心?

  唐景玉心事重重回了自己的房間。

  打開衣櫃,裡面放著她快要縫好的男人長袍。

  眼前浮現男人端坐的背影,她故意站在一側假裝請教問題,另一手藏在後面悄悄丈量他肩寬,還有他在燈房裡走動時,她故意跟在後面,悄悄對著他的腰比劃……

  她喜歡宋殊的才,喜歡宋殊的貌,喜歡宋殊對她的好,各種喜歡加起來,她已經喜歡到會在無人時遐想宋殊衣衫下的身體了,又羞又好奇。

  可他未必樂意接受這種喜歡。

  唐景玉猶豫了,她拿不準要不要繼續送他,要不要試探他的心思,她怕結果是自己不想要的,宋殊對她那麼好,她不敢想像他心裡其實沒她,一直都是她自作多情。

  但唐景玉很快就察覺到了宋殊的變化。

  他變冷了,飯桌上不再給她夾菜,下午不許她再去他燈房或書房,但他沒有冷落她,提點畫藝講解竹雕時都很認真。

  唐景玉心裡一片苦澀。宋殊定是看破她心事了,他不許她過分靠近,藉以提醒她收心,但又耐心教她,該關心的時候也關心,來表明他並沒有厭煩她。

  還真是體貼啊。

  唐景玉平躺在床上,胸口悶悶的,都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了。

  「姑娘,公子來了。」品冬的聲音從外間傳了過來。

  唐景玉噌地坐了起來,本能地先去照鏡子,見髮髻有些歪,她伸手要正正,然轉瞬又想到宋殊的冷淡,唐景玉冷笑,非但沒正,還故意把頭髮散了弄亂了,就這樣出去見人。

  女為悅己者容,她要讓宋殊知道,她不稀罕他的喜歡,不在乎他眼裡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挑開外間簾子,唐景玉一邊打哈欠一邊掃了一眼,對站在門前的男人道:「掌櫃找我做什麼啊?睡得正香呢。」

  宋殊瞅她一眼,還沒開口,品冬急得攔在唐景玉身前就想把她往裡推,「姑娘還是先回屋梳梳頭吧。」旁人家姑娘要見心上人恨不得把自己打扮得跟天仙似的,她家姑娘倒好,蓬頭垢面的,就差往臉上抹泥巴了。

  「不用,掌櫃有話快說,我還要回去睡覺呢。」唐景玉不高興地掙開品冬,一屁.股坐到了北面的太師椅上,沒骨頭似的癱在那兒。

  宋殊忍住差點脫口的訓斥,冷聲道:「師母剛剛派人傳話,你娘的嫁妝已經拉回來了,讓我帶你過去看看。」

  唐景玉一下子站了起來,看看宋殊,轉身去裡面梳頭。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兩人已經上了馬車。

  她側頭看向窗外,安靜地出奇,宋殊低聲提醒道:「到了那邊你要冷靜,別讓人瞧出不對。」

  唐景玉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看出她不欲多說,宋殊也就沉默了下來。

  馬車穩穩停在莊家門前,宋殊先跳了下去,習慣地轉身去接她,唐景玉看都不看他手,自己跳了下去,微微低著頭站到宋殊一側,十足的丫鬟模樣。

  宋殊在心裡嘆了口氣,正要往裡走,拐角又轉過來一輛馬車。

  「豫章來了啊!」莊家大爺莊文恭遠遠地打招呼。

  出於客套,宋殊只好等他。

  馬車裡除了莊文恭,還有他的兒子莊家長孫莊謙,十七歲的少年,已經定親,明年就要成婚了。

  「二叔。」莊謙笑著朝宋殊行禮,低頭時眼睛卻瞄向了宋殊身邊的丫鬟,妹妹口中那個勾了宋殊心的狐媚丫鬟。

  他目光灼灼,唐景玉感覺到了,因她本來就不喜大房的人,此時被人如此打量,她毫不客氣地瞪了莊謙一眼。

  偏偏就是這一記帶著狠勁兒的眼刀,勾走了莊謙半個魂。

  小丫頭乾癟癟的,容貌也不算特別出彩,可那雙眼睛裡的潑辣勁兒,實在太有味道了。

  「師母叫我,恕先行一步。」宋殊熟知莊謙為人,本就防著他,此時見莊謙居然真敢對唐景玉放肆,臉上當即冷了下來,叫上唐景玉逕自進了莊府。

  「爹,這丫頭眼睛生的真好。」莊謙挺直腰板,盯著唐景玉的背影輕笑道。

  莊文恭掃他一眼,邊往裡走邊訓斥道:「再好也是宋殊的人,你最好少打她的主意,走吧,去看看你祖父打算如何處置那筆嫁妝,當年你姑母出嫁,陪嫁的有好幾處莊家最賺錢的鋪子……」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11:51 PM

第47章

  莊寅自認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教書育人,他無愧於一眾弟子,傳宗接代,他無愧於莊家祖先,兩個兒子因材施教,一個專管庶務一個潛心修學,他也無愧於他們。

  他只對不起他的妻女。

  當年求娶妻子時,岳丈年邁,已經快要不行了,他跪在岳丈床前承諾會照顧好妻子。新婚時,他也做到了,只是妻子三年不孕,他又是家中獨子,父母逼得緊,他跟妻子都壓力重重,最後妻子勸他納一房妾室。納了,一切就都變了,妻子跟他相敬如賓,再無柔情蜜意。

  有得必有失,莊寅不敢奢求魚與熊掌兼得,只儘量彌補妻子。

  然後他們終於有了個女兒。

  可他也對不起女兒,沒有給她選個良人。

  妻子懷疑女兒死得蹊蹺,應該是她太過傷心了,必須找個人怪責才能好受些。莊寅體諒妻子,卻不相信女婿是那種人,畢竟莊家雖然沒有人當官,憑著那麼多的子弟,在朝廷上還是有影響的,旁人不說,單單宋殊就是天子身邊的紅人,女婿沒有道理害妻。但莊寅依然覺得對不起女兒,如果他能早早給女兒挑個嘉定附近的人家,女兒也許不會那麼早就去了?

  逝者已矣,追悔莫及。

  跟妻子並肩坐在主位上,莊寅目光接連掃過下面前後站著的兩個兒子三個孫子,還有他特意請過來的宋殊,也看了一眼宋殊一側的小丫鬟,若有所思。

  三子返程前寫了一封信告知他們大概歸期,妻子看過之後,第一次開口求他。

  求他把女兒的所有嫁妝都給她。

  莊寅應了。

  他知道妻子不是愛財之人,她要這份嫁妝定是已經想好了用途。做什麼用?如果打算留給莊家子孫,妻子不必開口,將來他們兩個老的去了,東西自然全是莊家的,而妻子跟娘家那邊已經遠了,所以妻子多半是想把這份嫁妝送給唐五,她取名阿玉的乾孫女。

  他們都老了,只要妻子高興,莊寅什麼都願意答應她,況且如果不是妻子開口索要,這份嫁妝還留在唐家呢,跟莊家子孫也沒有關係。反正都是外姓人,與其留給沒能照顧好他女兒外孫女的唐家,不如給這個能哄妻子真正開心的小丫鬟。

  念頭飛轉,莊寅終於開口,言簡意賅將嫁妝歸在了莊夫人名下,而他請宋殊來,便是讓他做個證人。這樣萬一將來他先妻子而去,有宋殊這個半子在,也不怕柳姨娘所出的兩個兒子不敬嫡母。

  在場的除了八歲的莊讓年紀小聽不懂這話裡的深意,其他幾個皆是聰慧之人。莊文禮莊誠父子面色如常,莊文恭也沒什麼異樣,只有莊謙到底年歲不高,尚未練得其父的城府,眼裡閃過一道不滿。

  老太太要了嫁妝,想送誰?

  「好了,都散了吧。」莊寅站了起來,領著宋殊等男子走了。

  「走,祖母給你看點好東西。」莊夫人笑眯眯地招呼唐景玉,牽著她手親暱地朝閒雲堂去了。

  莊寅等人也才剛走出門口不遠,聽到莊夫人的聲音,莊謙皺眉回頭,見莊夫人對小丫鬟比家裡的兩個妹妹還要親,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嫁妝全歸嫡祖母,自然要搬到閒雲堂去,嫡祖母又這樣說,莫非是想把東西給那丫頭?

  是啊,嫡祖母一直不喜歡他們一家四口,對三叔一家看著親近,卻也隔了一層,怎麼可能把好東西留給他們?

  想到這裡,莊謙忍不住埋怨起祖父來。

  那麼一大筆財產,祖父竟然就這樣縱著嫡祖母白白送人!

  ~

  唐景玉在閒雲堂陪莊夫人用的午飯,飯後兩人繼續清點嫁妝。

  母親嫁妝有多少,唐景玉也不清楚,母親在的時候她太小,不可能跟她說這個,等母親去了,嫁妝由父親打點,沒有她的事,直到今日,她才明白母親的富有。

  「你三舅跟我說,他提出拿回嫁妝時那人答應得倒也痛快,剛剛我仔細看過了,除了一些擺在明面上的小物件衣裳布料等用過的破了的那邊補了新的,大多數都沒有動過,那些鋪子的收益,賬本上寫的清清楚楚,一併都送了過來。」莊夫人坐在榻上,摟著唐景玉輕聲細語地說話,「阿玉啊,這樣看那人不是貪財之人,不像是為了嫁妝或前程就害你娘的,你仔細想想,家裡可還有別的不對?」

  或許女兒真的是病逝的,但女兒臨終前叮囑阿玉來這邊,擔心唐家苛待阿玉,肯定也有原由。

  「我不知道……」

  唐景玉泣不成聲。

  那時她太小了,七歲之前,記得的全是父母對她的好。七歲之後,她不願看見佔了母親位置的繼母,幾乎一直待在自己的小院,因為守孝,她也很少出門做客。最初父親常常哄她開心,後來就淡了,然後她得知那個女人懷了父親的孩子。

  她離家出走是因為父親打她,父親不喜歡她了,這些年她想像裡的父親也是一個壞父親。如今唐景玉寧可聽說父親貪財不肯歸還母親的嫁妝最後礙於名聲礙於莊家的威脅不得不歸還,可他還的這樣痛快,跟記憶裡的君子重合,既然是君子,那他為何打她啊?她又沒做錯什麼,繼母侄女搶她的東西,她就該罵她!

  她寧願父親是小人,喜新厭舊所以不在乎她了,也不希望有別的緣由。

  「不哭不哭,外祖母不問了,咱們跟那邊再無關係,以後好好過,不再想從前的事了。」小姑娘哭得她眼睛都酸了,莊夫人憐愛地替唐景玉拭淚,把心中的疑問嚥了下去。不是女婿的問題,那便只能是親家母……

  確定了又如何,無憑無據的,徒惹外孫女難過而已。

  吩咐丫鬟備水,莊夫人親手拿巾子給外孫女擦臉。

  有親人在身邊,唐景玉思母之痛疑父之恨漸漸平息了下去。

  「這些銀票地契外祖母先替你管著,等你嫁人了,外祖母一併給你。」莊夫人拍拍她肩膀,幽幽地道。

  唐景玉心不在焉地點頭,勾起另一樁心事來,馬上又咬咬唇,把宋殊的身影從腦海裡趕了出去。

  但終究還是要見面的。

  天色暗了,唐景玉告別外祖母,跟宋殊一起上了馬車。

  她眼圈是紅的,顯然哭過了,宋殊擔心問道:「師母都跟你說什麼了?」

  唐景玉扭頭看窗外,「沒什麼,一些舊事罷了。」

  她無心說話,兩人最近又生疏了很多,宋殊只能保持沉默。

  接下來的兩天,莊夫人總是叫唐景玉出去一起置辦年貨,唐景玉明白老人家是怕她思慮過多,便把那些煩惱拋到一旁,笑著陪老人家逛,回到宋家也是一臉輕鬆模樣。

  下午不用幹活,又不能往宋殊身邊湊,唐景玉便給朱壽縫新衣裳。

  過年嘛,當然要喜慶了,唐景玉不敢把自己的喜好加諸宋殊身上,對朱壽就沒那層顧及了,特意裁了大紅色的杭綢,圓領窄袖衫,衣擺上繡幾枝梅花,領口袖口用金線繡了雲紋。朱壽的尺寸就更好量了,她讓他站著別動,朱壽就乖乖不動。

  燈鋪小年前一日放假,朱家又來接人了,朱壽早得了唐景玉的叮囑,以專心練手藝為由堅決不肯回去,朱家人委婉的用孝壓他,唐景玉在一旁聽了差點笑出聲。朱壽都傻到任由朱家將他送到燈鋪來了,還會在乎那些虛名?主母做出這種苛待庶子的事情都不怕被人指點,朱壽又何必怕?朱家街坊們又不是瞎子,誰對誰錯心裡自有公斷。

  這一放假,宋家就清靜了下來。

  楊昌也回家了,朱壽所在的小院裡只剩下他自己,唐景玉做好衣服後堂而皇之地去看他。

  「這是你給我做的?」朱壽高興壞了,看新衣的眼神好像那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唐景玉的虛榮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連心底被宋殊拒絕的憋悶之氣都散了大半,把衣裳塞到朱壽手裡,她坐在椅子上催他:「快去裡面換了,哪裡不合適我趕緊改改,過年了你好穿。」

  「好!」朱壽喜滋滋地去了。

  唐景玉悠哉地打量朱壽的堂屋。

  「姑娘,公子過來了。」品冬在門外提醒道。

  唐景玉沒有理會,她跟朱壽光明正大,外祖母來了她也不怕。朱壽把她當最信賴最親的人,她亦將朱壽當做親人,送件衣裳又怎麼了?更何況這事只有她跟身邊的人知道,外人只當是繡房做的,跟她的名聲有何關係?

  巧的是,宋殊跨上台階要進門的時候,朱壽也興奮地出來了。

  唐景玉根本沒往門口瞧,注意力全被朱壽吸引過去了。朱壽過完年十六,個子比同齡人要高出不少,他小時候應該也是嬌生慣養的,舉手投足一直有股貴氣,這半年穿粗布衣裳不顯得,可一旦換上好衣裳,那長眉鳳眼清貴氣度,立即就能奪人視線,如鶴立雞群。

  宋殊都看愣了一瞬。

  朱壽出來見到宋殊挺意外的,此時見男人盯著他身上的衣裳,他半是歡喜半是羞澀地道:「師父,這是唐五給我做的新衣裳,我穿上試試合不合適。」

  他雖然傻,卻也沒傻到什麼都不懂,他愛乾淨,人也偏內向,不願師父誤會他臭美。

  宋殊點點頭,站在門口沒動。

  唐景玉已經到了朱壽身前,圍著朱壽轉一圈,扯扯袖子再抬抬少年胳膊,笑著誇道:「不錯,你人好看,穿紅衣裳更好看,比新郎官還俊。」唉,這樣好的相貌,要是不傻該多好,太可惜了。

  朱壽被誇得紅了臉,看看衣裳,小聲跟唐景玉道謝:「唐五你真好,都會縫衣裳了。」

  他鳳眼明亮,裡面滿滿都是感激滿足歡喜,唐景玉心裡也舒坦,朝他眨眨眼睛告辭:「掌櫃找你有事,我先走了。」

  「嗯。」朱壽將她送到門口,目送唐景玉主僕繞過走廊,朱壽才想起宋殊,忙把人往裡面請:「師父進來坐吧。」

  宋殊不想跟傻徒弟發脾氣,可朱壽身上的紅衣實在刺眼,刺得他胸口郁氣翻騰。

  「不了,我還有事。」話音未落,人已下了台階,快步離去。

  朱壽不解地望著他,納悶師父到底做什麼來了,不過很快他就忘了此事,迅速折回屋去照鏡子。換完衣裳怕唐五等得著急,他自己都沒好好瞧瞧。

  他對鏡傻笑時,宋殊獨自坐在書房發呆,一直坐到天黑,知夏過來叫他用飯,他去了。

  男人出乎意料沒有訓她,唐景玉便心安理得地吃飯,胃口很是不錯。

  宋殊筷子也沒停,但一頓飯下來,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夾過什麼。

  他想睡覺,睡不著,閉上眼睛腦海裡便是唐景玉如新婚妻子般替朱壽看衣裳的樣子,她笑得那麼好看,桃花眼亮晶晶的,觸碰朱壽的手白皙如玉,圍著朱壽打轉的身影纖細可人,像百花叢中的一隻粉蝶。

  男女有別,不是不可以訓她,可她對朱壽非同一般,她不會聽的。

  睡不著,宋殊起身穿衣,提著燈去了燈房。

  年後的訂單錢伯已經給了他,現在提前做幾對兒,八月去蘇州比燈時就能多些時間琢磨。

  連續三晚,燈房的燈都是亮的,只有做燈,宋殊才沒時間想她又跟朱壽一起做了什麼。

  「姑娘,昨晚我忘了關窗,半夜凍醒了,去關時發現前面燈房是亮著的。」這日早上,品冬給唐景玉梳頭時,小聲說了出來。

  唐景玉驚訝地挑了挑眉,「亮了多久?」

  品冬搖搖頭,「那就不清楚了。」

  唐景玉心中生疑,早飯時忍不住多瞥了宋殊幾眼。

  可能是這陣子她都沒有好好打量過他,這一看,唐景玉竟覺得宋殊瘦了,眼睛下面有淡淡青黑。

  在男人看過來之前,唐景玉垂眸,舀了一口粥放在嘴邊吹。

  不是說元宵前都不用做燈了嗎,他大半夜的去燈房做什麼?

  算了,他做什麼跟她有什麼關係。

  唐景玉不想管宋殊的事,但她晚上失眠了。明日是除夕,這幾晚已經有放鞭炮的了,遠遠近近此起彼伏,唐景玉煩躁地翻個身,最終還是挑開三重紗帳,裹上狐毛披風走到窗前。

  推開窗子,前面燈房果然亮著。

  唐景玉茫然地望著燈房的窗戶,一直到晚風捲來夜晚的濕冷。

  她打個哆嗦,匆匆轉身,縮在被窩裡瑟瑟發抖。

  終於暖和了,唐景玉冒出腦袋望向窗戶,窗戶沒關,她能看見對面的燈。

  夜晚靜的出奇,她沒有半點睡意,宋殊疲倦消瘦的臉讓她心疼。

  他不是最會養身嗎?怎麼輪到自己就熬夜了?

  他到底熬了幾晚?

  唐景玉暗暗罵自己沒骨氣,卻還是迅速穿好衣裳,悄無聲息出了門。

  外面比她想像的還要冷,唐景玉裹緊披風快步走到前院,靠近燈房時才放輕腳步。耳朵靠近門板,什麼動靜都聽不到。

  是忘了關燈,還是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唐景玉想喊人,可夜晚太靜,她竟然發不出聲音,便抬起手,輕輕推了下門板。

  「吱嘎」一聲,門開了。

  唐景玉提著心往裡看,看見宋殊抬頭看她,如墨黑眸平靜似水,握著竹雕和刻刀的手穩穩當當。

  兩人就這樣默默對視著。

  他太平靜,停頓的動作好像無聲譴責她的打擾,唐景玉有些尷尬,剛要說點什麼,忽見宋殊白玉般的手指上多了一抹紅。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男人低頭,緊跟著就把手放了下去,冷聲問她:「有事?我很忙,沒事你走吧。」

  「你手流血了。」唐景玉茫然地提醒道。

  「與你無關。」宋殊起身朝北面的櫃子走去。

  他聲音臉色比晚風還冷,唐景玉滿腔關心都變成了怒火,轉身就走,結果不知是因為走得太急,還是外面太黑,亦或是腦海裡全是那緩緩下流的血紅,唐景玉踩空了,連聲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人就倒了下去。

  一聲悶響。

  台階只有三層,但在這樣沉寂的夜裡,那聲音傳到宋殊耳中,無異於驚魂雷鳴。

  驚得他心頭狠狠顫了一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12:11 AM

第48章

  唐景玉趴在地上,眼淚不受控制往下掉。

  手心疼,胳膊疼,腿疼,最疼是的腳脖子。

  可她不是因為疼哭的,她沒那麼嬌氣,她委屈。

  如果不是擔心他,她何必大半夜睡不著覺過來看他,結果宋殊冷冰冰地攆她走。

  算了,不怪他,是她傻,把他的照顧當成喜歡,她沒才沒貌沒品行,哪裡值得他喜歡了?

  「不用你管我!」推開男人伸過來的手,唐景玉撐著地面想自己起來。

  「別動,先讓我看看有沒有摔傷。」宋殊按住她肩膀,藉著燈房透出門的光亮去捏她小腿,兩條腿都摸過,確定沒有骨頭錯位,這才松了口氣,一把將低頭落淚的小姑娘抱了起來。

  「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唐景玉正惱他呢,不想再受他半點好。

  只是夜深人靜,她本能地放低了聲音,本就哭著呢,這樣一低,就更顯委屈了,像是跟親人鬧彆扭。宋殊如何忍心讓她這般離開,更何況她沒有摔斷骨頭,不代表沒有別的小傷,他必須看看的。

  不顧唐景玉推搡反對,宋殊抱著她進了燈房。

  他將唐景玉放到椅子上,唐景玉腳一沾地便往外衝,沒料左腿使不上力氣,竟直接撲到了急著阻攔的男人懷裡。熟悉貪戀的懷抱,裡面有淡淡的竹香,有夜晚沁涼的寒意,唐景玉眼淚流的更凶了,拚命忍下賴在這懷裡不走的衝動,伸手推他:「我不用你扶,我要回房了。」

  宋殊摟著人沒動,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幾瞬,他將人重新按下去,半蹲在她身前,強硬扯過她手道,「給我看看,沒有大礙你再走。」

  唐景玉剛想拒絕,無意撞見他左手拇指上的血,那裡有道口子,不深也不淺,至少現在血都沒有止住。想到這傷口極有可能是因為她突然推門造成的,唐景玉心中浮上淡淡愧疚,緊緊攥著的拳頭也鬆了開來。

  手心沾了土,宋殊輕輕拍了拍,看完左手,再去抓她右手,對自己的傷卻視若無睹。

  唐景玉左手沒事,右手掌心擦破了一點皮,好在沒有出血。

  「疼不疼?」宋殊低頭問。

  「有點,你先管你自己吧。」唐景玉別開眼,不太高興地道。

  宋殊看看自己的手,血淋淋的的確不好看,便道:「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燈房裡備著水,留他做完事情洗手用的,紗布更是不少,洗過之後,宋殊抽出一條乾淨紗布把拇指纏上,回頭見唐景玉扶著桌子站著,連忙走了過去:「左腿不能動?」

  唐景玉害怕地搖搖頭:「能走了,就是特別疼,掌櫃,我腿沒事吧?」

  宋殊沒說話,扶她重新坐下,捏捏她腳踝道:「多半是扭到了,應該沒有大礙,你先等等,一會兒還疼的話,我拿跌打藥給你塗塗。」

  他這樣說,唐景玉沒那麼怕了,瞅瞅桌子上的竹雕,小聲問他:「掌櫃怎麼半夜做這個啊?你不是說年前都沒事幹的嗎?」

  宋殊拉過一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一邊繼續雕竹一邊解釋道:「新接到一筆單子,熟人托的,時間急,只能熬夜做。」

  他神色平靜,只是回答前沉默了一瞬,唐景玉一直盯著他,敏銳的注意到了。想了想,她隨口問道:「我怎麼沒聽錢進說過啊,今天接的單子?」

  宋殊「嗯」了聲,「你歇晌的時候接到的。」

  唐景玉根本不信。

  如果是今天接的,為何昨晚他也熬夜?她在他身邊待了半年,宋殊說過,制燈籠時一直低頭坐著,對身體很不好,他要求他們每日鍛鍊身體,自己更是以身作則,連晚飯都不會吃太飽,又怎麼會無故熬夜?

  到底為了什麼才撒謊呢?

  看著男人疲憊的臉龐,唐景玉心疼了。

  她也想他,想跟他好好待著,想他放下燈籠,把目光投到她身上。

  對了,他說要幫她塗藥的……

  唐景玉咬咬唇,低頭看自己的手。

  察覺她移開了視線,宋殊悄悄看了過來,見小姑娘垂著眼簾,可憐兮兮的樣子,想到她趴在台階前的慘狀,心頭湧上一股自責,輕聲問道:「現在試試,還疼嗎?」

  唐景玉點點頭,扶著桌子站了起來,馬上皺了眉。

  宋殊坐不住了,起身去內室把傷藥拿了過來,剛要蹲下去,意識到男女有別,他皺皺眉,轉身道:「我去喊知夏品冬照顧你。」

  「別!」唐景玉急著攔道,在宋殊疑惑回頭時扭頭,微紅著臉道:「我,我是看這邊亮著燈偷偷溜過來的,你去喊她們,萬一她們誤會了,半夜三更的,我也解釋不清楚。」

  宋殊猛然意識到方才的思慮不周,有些尷尬。

  唐景玉動了動手指頭,到底沒好意思請他幫忙。

  她這樣,宋殊更不好意思自己動手,猶豫片刻,把傷藥遞了過去,「你自己試試?」

  唐景玉不可置信,抬頭看他,羞澀為難全都化成了委屈。

  他真的再也不想對她好了嗎?

  眼裡浮上盈盈淚水,化成淚珠滾了下去。

  「你……」

  她一哭,宋殊就急了,想想自己是她長輩,俯身道:「算了,你動作不方便,我幫你吧。」

  唐景玉撇撇嘴,卻主動將左腿伸了出去。

  她只穿了軟底睡鞋,腳上都沒有穿襪子,一片細白腳背露在外頭。宋殊見了忍不住斥責:「怎麼不穿襪子?你不怕凍著?師母不是叮囑過你嗎,不能受涼。」

  「我又不知道會在這裡耽誤這麼久。」一提這個,唐景玉好像突然知道冷了般,打了個哆嗦。

  宋殊自知理虧,不敢耽誤功夫,一手攥著她鞋面,一手將褲腿往上提了提,才露出腳踝就止住了,「你提著褲腿,我幫你塗藥。」

  他規規矩矩,唐景玉也不敢做什麼輕佻動作,只是在宋殊抹藥時低低叫了聲。

  宋殊動作一頓,抬眼看她。

  唐景玉也看他,桃花眼裡水色浮動:「疼……」

  宋殊沒有說話,替她塗藥的動作更輕了。

  一個人在燈房裡坐了那麼久,他手是涼的,一圈一圈摸著她腳踝,將她微微發紅的腳踝抹成了跌打藥的紅棕色。起初疼得緊,但唐景玉盯著宋殊的手,漸漸就感覺不到疼了,反而有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從他指端傳到她身上,一直傳到胸口,驅散了之前的冷。

  「好了。」輕輕替她吹乾,宋殊將她腿放了下去。

  「多謝掌櫃。」唐景玉細聲道。

  宋殊將東西放到桌子上,看看她,想到剛剛摸到的細膩與清涼,皺眉道:「你再試試能不能走。」燈房太冷,她光著腳,受涼了怎麼辦?

  唐景玉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左腳才著地,馬上就抬了起來,「還是疼。」

  她側對他站著,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冷身體微微發抖,宋殊不忍,走近一步問:「那,我送你回去?這邊太冷了,你回屋睡一晚,明早若還是不好,我再請郎中來看。」

  唐景玉看著桌子,聲音低低的,「怎麼送?抱我回去嗎?被品冬她們瞧見怎麼辦?」

  宋殊頭疼了。

  唐景玉慢慢坐了回去,輕嘆道:「沒事,掌櫃你繼續忙吧,我再旁邊看著,或許一會兒就好了。」說著緊了緊披風領口,又把腳往裡面縮了縮,一雙手也藏到了袖子裡,整個人好像小了一圈。

  宋殊哪裡敢讓她在這裡受凍?她身子本就虛,好不容易調養好了些……

  後院不能去,那……

  有些話難以啟齒,可是跟她的身體相比,尷尬又算什麼?

  宋殊抿抿唇,隨即平靜地道:「我屋子裡暖和,你先去那邊等?能走了我再送你回去。」

  唐景玉心跳一下子就亂了,甚至好像都聽到了那咚咚的跳動。

  她只想多跟他待待,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宋殊的臥房嗎?

  「方,方便嗎?」她頭垂得更低,不想讓男人瞧見她發熱的臉,還有眼裡可能洩露的興奮歡喜。

  宋殊以為她忌諱自己,忙解釋道:「我把你送過去就回來。」

  誰嫌棄他了?她巴不得他不走呢。

  唐景玉在心裡罵了他一句,然後慢慢點點頭。

  短暫沉默,宋殊走過去想攙扶她起來,唐景玉誤會他要抱她,閉上眼睛乖乖等著,臉蛋紅紅。宋殊將她的神情看在眼裡,想解釋,又怕她尷尬,只好臨時改了動作,穩穩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之前沒注意,現在抱著,似乎比那次她來月事抱她的時候重了點。

  宋殊不知該欣慰還是苦笑。她頓頓好吃好喝,被他疏離好像也影響不了她胃口,他呢,明明是他主動冷她,卻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他不希望她喜歡自己,因為他們不合適。

  可是疏離了,他就沒法開口勸她,她本就不往他身邊湊了,他一勸誡,定會惹她生氣吧?

  難道就縱著她跟朱壽越來越親近?朱壽根本不能照顧好她,非她良配。

  「掌櫃,你怎麼不進去啊?」已經到了宋殊屋門前,男人遲遲不動,唐景玉不得不小聲提醒他。

  宋殊回神,連忙推門而入。

  他雖然不睡覺,屋裡卻點著銀霜炭,比燈房暖和了不少。唐景玉悄悄掃一眼屋中陳設,雅緻整齊,跟他的人一樣,只是眼看宋殊想把她放到椅子上,唐景玉不樂意了,指著床道:「我想躺著,蓋上被子暖和,地上太冷了。」

  「……好。」

  人都抱進來了,放到椅子上跟床上區別也不大,宋殊沒有過多猶豫,朝床前走了過去。

  他將她平放到床上,等著她自己鬆手。

  唐景玉如何捨得松?

  她喜歡被他抱著,被他憐惜,被他寵著。

  不松手,不看他,唐景玉緊緊埋在他懷裡,將心中無法排遣的疑問問了出來:「掌櫃,你對我這麼好,只是因為外祖母母親的關係嗎?沒有一點點喜歡?」喜歡他,歡喜的時候睡覺都是笑著的,煩惱的時候翻來覆去睡不著。如今他只肯給她煩惱,唐景玉實在受夠了這種煎熬,到底喜歡不喜歡,她想得個準話,至少免了那份猜測。

  她是打算徹底不要臉皮了,可心裡還是怕的,說著說著就抽搭起來。

  宋殊呆住了。

  他疑她對他動心,因而防患於未然,沒想到她真的動了心。

  她在他懷裡哭,他心疼,卻也有難以自欺的喜,還沒來得及浮上嘴角,又變成濃濃苦澀。

  如果他跟朱壽一樣是個少年郎,與她毫無關係,被她這樣喜歡,定會欣喜若狂吧?

  他怎麼會不喜歡?

  不喜歡,又何必連續數夜難以安寢?哪怕從前不明白,經過這幾晚,也夠他明白了。

  但他不能告訴她,她還小,現在抽身還來得及,以後會遇到更適合她的。

  「胡思亂想什麼,我跟師姐同輩,一直把你當侄女照顧的,何談喜歡?」宋殊一手撐床,一手去扯她環著他腰的手,「你別這樣,你還小,不懂什麼叫喜歡,年後我跟師母就會給你相人……」

  「什麼人?比你還好的嗎?」唐景玉緊緊抓著他腰,不顧腿疼越發往他懷裡拱,「我就喜歡你,你們找誰我也不會看!」

  「可我不喜歡你。」拉不開,宋殊不動了,對著床裡側冷冷地道。

  唐景玉身體一僵,「我不信,你不喜歡我,為何對我那樣好?」

  「因為我是你二叔。」

  「那你現在怎麼不對我好了?」唐景玉在男人退後之前重新抱緊他,「既然你自認是我二叔,那不管我什麼心思,你都該對我好才是,怎麼能因為我喜歡你就冷淡我?」

  「你……」

  「我不聽!」

  唐景玉狠狠咬了他一口,「我不用你喜歡我,只要你還對我好就夠了,等你有了心上人,我立即搬走,絕對不給你惹麻煩,可你沒喜歡上旁人之前,我賴定你了,誰讓你把旁的男人都比了下去?反正我不管,我就要你像從前那樣對我,不許再冷著我。」

  宋殊頭大如斗:「阿玉,你講點道理……」

  唐景玉悶聲打斷他:「我不講!」

  他是狀元郎,論口才她說不過他。說不如做,如果宋殊決定徹底疏遠她,再也不關心她,她馬上搬走,但只要宋殊還在乎她,她就絕不死心,誰讓是宋殊勾得她動了心?若沒有他那千般好,她這只癩蛤.蟆也沒有膽量妄想他,現在他勾得她心動了才想抽身,沒門!

  她賴定他了,臉面算什麼?問出口的時候,她就不在乎了。

  兩人誰都不說話,床邊陷入了沉默。

  宋殊不扶她,唐景玉屁.股腿都在床上,只抬著上半身勾著他,這種姿勢一點都不舒服。擔心自己撐不住被宋殊跑了,唐景玉在宋殊懷裡蹭了蹭,把臉上的眼淚都抹乾淨了才抬頭看他:「我腳疼……」

  宋殊一動不動,良久才低頭。

  懷裡的姑娘蠻不講理,偏還可憐兮兮,不信吧,她眼裡的淚水做不了假,宋殊無奈看向她腳:「真疼?」

  「真疼,你再給我揉揉。」聽出男人語氣裡的鬆動,唐景玉得寸進尺,乖乖躺到床上,躺好了發現左腿在裡面,唐景玉又坐了起來,在宋殊疑惑的目光中抓起枕頭扔到床腳,然後掉個兒躺下去。毫不客氣地拉過被子矇住自己,唐景玉把左腿伸了出去,滿眼期待地望向宋殊。

  宋殊有點搞不清楚事情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他拒絕她了,她沒有傷心落淚,沒有負氣離去,哭了一會兒後竟然變本加厲了?

  想走,徹底讓她死心,可是她像個孩子似的躺在他面前,桃花眼巴巴地瞧著他。宋殊不敢再看她眼睛,怕越看越心軟,然目光下移,心毫無預兆地更軟了。

  她左腿伸了出來,褲腿因被子阻攔比較靠上,露出一段光潔纖細的小腿,往下是塗了藥的腳踝,是一隻恐怕還沒他手掌大的小腳丫,五個腳指頭上竟然塗了紅色蔻丹,白的地方如玉,紅的地方宛若寶石……

  「掌櫃,我真的疼,你幫我揉揉,那樣挺舒服的。」見他呆呆地盯著自己左腳,唐景玉晃了晃腳丫子,軟聲哀求道。

  宋殊看看她,轉身走了。

  唐景玉失望地忘了挽留。

  但宋殊只是去了衣櫃,很快又提了椅子折回,落座後開始替唐景玉穿襪子,面無表情道:「這是你上次縫的襪子,我還沒穿過,你先穿上,免得著涼。」穿好了,托起她腳給她捏腳踝。

  再多的爭吵委屈懷疑,在這樣的溫柔體貼前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還肯對她好,是喜歡是照顧又有什麼關係?

  唐景玉目不轉睛地盯著宋殊側臉,心軟軟的,「掌櫃,那天你看到我給朱壽做的衣裳了,你覺得繡工如何?」

  宋殊抿了抿唇。

  她還好意思提?既然,既然喜歡他,為何又給朱壽做?分明還不懂喜歡的意義,孩子而已。

  他擺了一張臭臉,嚇唬別人威力十足,唐景玉卻是不怕的,厚著臉皮道:「我給掌櫃的那身也做好了,掌櫃要是看得上眼,明天我拿來給你試試?過年嘛,總要穿新衣裳的。」

  宋殊依然面無表情。

  「不說話就是默認,那就這樣定了。」唐景玉自顧自作了決定。

  宋殊終於瞥了她一眼。

  唐景玉卻早早把被子拉了上去,掩蓋所剩不多的羞澀。

  她不說停,宋殊也沒問,默默地一直替她揉捏。腳下是男人的溫柔,身邊是男人身上獨有的氣息,唐景玉一顆心像是要融化在這樣的甜蜜裡,眼皮也漸漸重了起來。打個哈欠,她含糊不清地求他:「掌櫃,你別走了……」

  她眼睛半睜不睜的,宋殊看看她,輕輕「嗯」了聲。

  唐景玉安心睡了過去。

  睡著了,人不老實了,嫌棄被人打擾,轉身就把腿縮進了被窩裡。這還不止,過了會兒又嫌穿衣服睡覺熱,迷迷糊糊自己把外衣都扒了。宋殊早就熄了燈,看不見就不用避諱,等她老實下來,他替她掩掩被角,然後趴在床邊睡了。

  連續三晚夜不能寐,她一來,他就困了。

  其他的,明早再想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5 11:45 PM

第49章

  除夕一大早,天還黑著,外面已經有了隱隱約約的炮竹聲。

  唐景玉慢慢睜開了眼睛。

  屋子裡很暗,但也能看清是陌生的房間,唐景玉悄悄往下看,看到一人坐在床前,上半身趴在床上,臉對著她這邊。

  正是她的掌櫃。

  原來這不是夢……

  唐景玉心裡甜滋滋的。宋殊願意把床給她,願意守著她睡一晚,這樣的好,只要她堅持下去,早晚有一天這個男人會喜歡上她的。畢竟他不喜歡她又能喜歡誰呢?身邊連個姑娘都沒有。

  他冷她,唐景玉心裡就沒啥底氣,他一讓步,唐景玉頓時自信十足。

  很想一直這樣躺下去,可這事被人發現到底不好,唐景玉輕輕掀開被子,把左腳上她給宋殊縫的燈籠襪褪下去放到一旁,這才下地穿鞋,抓過外衣披風去屏風後換了。都收拾好了,唐景玉躡手躡腳重新繞回床邊,歪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打量宋殊。

  上次看宋殊睡覺,還是中秋路上,他喝了酒,面色泛紅,醉眼朦朧。

  眼前的宋殊,臉瘦了,蒼白一片,看了直叫她心疼。

  真不知他這兩晚究竟在忙什麼,還拿燈籠單子當藉口,真有單子,他捨得浪費時間陪她?

  好奇也好,埋怨也好,想到他昨晚的溫柔,唐景玉就忍不住笑,笑著笑著就饞了。

  想親親他。

  早就想了。

  牽過手,抱過懷,只想更親近一些。

  鬼使神差的,唐景玉慢慢俯身。其實最饞他的唇,但他側躺,只能碰到唇角,頭湊到那裡太低太累,唐景玉臨時改了主意,舔舔嘴唇,稍稍去了些緊張,她頭垂得更低了,直到唇輕輕碰著男人沉睡的臉龐。

  他的臉比她的唇涼。

  才得了這點感想,唐景玉就興奮歡喜地逃了,怕他醒來斥她,也怕耽誤太久不好跟身邊的丫鬟們交待。

  房門輕輕打開又關上,腳步聲徹底聽不到了,宋殊睜開眼睛。

  臉上濕潤柔軟的觸感彷彿還在,他心跳如鼓。

  本以為她只是偷偷看看他,沒想到她膽子那麼大,竟然……

  她怎麼可以親他?

  ~

  唐景玉悄悄回了房,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是躺在床上,她徹底醒了,反覆回想那片刻滋味兒。時間太短,並沒有什麼值得回味兒的,於是便勾得她心癢癢,如果有下次,一定要好好嘗嘗。

  不過,自己這樣行事對嗎?

  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從來只聽說風流公子輕薄良家女子,如今變成她輕薄宋殊了。

  可誰讓她喜歡他呢?

  唐景玉向來注重實惠,轉瞬就把那點羞恥心丟下了。

  早上吃飯時,宋殊來得比平時晚一些。

  唐景玉做賊心虛,不敢看他。

  宋殊開始也沒說話,丫鬟們撤下去了,他才喝了口茶,問她:「腳踝還疼嗎?」

  唐景玉搖搖頭:「不疼了。」昨晚那會兒就不怎麼疼了,故意騙他的。

  「那就好,吃飯吧。」

  宋殊拿起筷子,默默用飯。

  唐景玉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口粥,眼睛一直往宋殊那邊瞄,只盯著胸口以下看。看他這副沒事人的樣子,是打算無視她昨晚的訴情了?

  隨他怎麼想,她只做自己想做的。

  「掌櫃多吃點,看你忙得都瘦了。」唐景玉夾起一塊兒甜饅頭送到他碗裡。

  自從他拒絕她那件衣服後,兩人已經很久沒有互相夾菜了。

  宋殊看看碗裡的饅頭,低聲道:「你還小,我不跟你鬧脾氣,但你要明白,就算我接受你的東西,也是因為不想惹你不高興,我心裡始終都把你當侄女看,沒有別的心思。開春之後,師母多半就會開始替你相看了,你懂事點,別讓師母擔心,她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掌櫃放心吧,只要外祖母挑的人好,我就嫁過去。」唐景玉也不想跟他吵,乾脆順著他話說。

  宋殊點點頭。

  飯後不久,唐景玉抱著衣裳去找他,宋殊在書房呢,唐景玉笑著將衣裳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掌櫃去試試?」

  「你知道我不會穿的。」宋殊頭也沒抬,低頭翻看賬本。

  「不穿就不穿,反正我給你了。」唐景玉扭頭就走。

  宋殊一動不動。

  唐景玉走到門口卻停下了,扭頭跟他商量:「掌櫃,過年哪家都熱熱鬧鬧的,就咱們這邊冷清。咱們兩個還好,多少也算個伴,朱壽就可憐了,一個人在那裡孤零零的,不如讓他暫且搬回鶴竹堂吧,這幾天跟咱們一起吃飯,等楊昌回來了再讓他搬回去,行嗎?」

  「……你跟錢進要鑰匙,還住原來的廂房。」宋殊沒有反對。

  這答案在意料之中,唐景玉高興地去了。宋殊面冷心熱,不僅僅是對她好,對兩個徒弟也是很上心的,特別是朱壽。而且宋殊真的很君子,她跟他因為朱壽鬧過幾次彆扭,宋殊會勸她注意分寸,卻從不給朱壽臉色,這樣的男人,她如何不喜歡?

  有錢進幫忙,朱壽很快就搬回了東廂房。

  朱壽不好去後院,午飯就擺在前院堂屋,很豐盛的一頓,因為朱壽在,氣氛活躍了不少。

  「下午我包餃子,朱壽你要吃嗎?」唐景玉熱絡地問。

  朱壽先把嘴裡的芝麻湯圓吃了,眨眨眼睛問她:「包餃子做什麼?」

  唐景玉就給他講北方過年的習俗。

  她家裡都是除夕後半晌包餃子,包兩頓的,晚上吃一頓,初一早上直接下鍋,除了餃子,也會捏湯圓,只是唐景玉從小就不愛吃湯圓的。現在來了嘉定,平常吃飯她不怎麼挑,就是過年嘛,她總覺得不吃餃子就好像少了點什麼。

  朱壽對餃子沒啥興趣,但見唐景玉那麼高興,他就點點頭:「吃。」她做的東西越來越好吃了。

  「那我就多做點。」

  說完了,唐景玉埋頭吃飯。

  宋殊味同嚼蠟。

  她就是這麼喜歡他的,對他好,對朱壽絲毫不輸於他,甚至在她眼裡他還不如朱壽。

  她怎麼就不問問他吃不吃?

  她果然不懂真正的男女之情,是他想太多了,等師母給她挑了人,她大概就會跟她說的一樣,挑個順眼的嫁了吧?

  到了下午,宋殊自己待在燈房,那對兒燈籠既然開了頭,索性一口氣做完好了。外面鞭炮聲此起彼伏,越發顯得這邊沉寂,宋殊漸漸走了心,想知道她跟朱壽現在在做什麼。

  唐景玉跟朱壽一起收拾鶴竹堂前院的小廚房呢。

  知夏領著丫鬟們在準備年夜飯,唐景玉不想打擾她們,先把這邊小廚房收拾乾淨,再把要用的東西都搬了過來。

  「你剁餡兒,我來和面。」一切都準備好了,唐景玉把袖套遞給朱壽,笑著吩咐道。

  「我不會剁啊。」朱壽為難了,他就會燒火。

  唐景玉剛要罵他笨,門口一暗,跟著是宋殊低沉平靜的聲音:「我來剁餡兒,朱壽……你把蝦仁剝好。」

  說完不顧唐景玉震驚的打量,直接走到右邊案板前,把袖套從朱壽手裡拿了過來。

  他總不能讓他們單獨在一起,被人瞧見不好。

  朱壽茫然地看向唐景玉。

  唐景玉嘿嘿一笑,高興地指揮道:「那你剝蝦仁兒好了,剝完再燒水。」然後也沒忘了叮囑宋殊,「掌櫃,那邊薺菜芹菜白菜分開切,你吃薺菜蝦仁的,朱壽是白菜肉,我吃芹菜肉,芹菜剁碎點啊。」

  宋殊背對她點點頭,拿過芹菜先給她切,掃一眼旁邊備著的薺菜,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了。

  原來她只是沒問他,並非忘了他那份。

  唐景玉沒想那麼多,見宋殊動作熟練,她又驚又喜,接著就趕緊忙自己的了。

  臘月底的嘉定很冷,可唐景玉揉麵干的是力氣活,很快鼻尖兒就冒了汗,小臉紅撲撲的。

  朱壽吃過餃子,但親自做餃子還是第一次,所以他一直瞧著唐景玉那邊,瞧著瞧著突然笑了,指著唐景玉左臉道:「你那裡沾了面了。」

  唐景玉停下搟皮的動作,試著用手背擦了擦。

  「沒擦乾淨。」朱壽眼裡依然帶笑。

  唐景玉使勁兒蹭了蹭,見朱壽依然搖頭,她賭氣道:「先這樣吧,一會兒再洗臉,你動作快點,包餃子很快的。」

  朱壽馬上就沒看笑話的心思了。

  唐景玉繼續忙,宋殊突然轉身,將三盆餡兒依次擺好,除了薺菜,白菜肉芹菜肉兩樣餡兒都攪拌好了,菜香混合著香油的味道,很是饞人。

  「掌櫃會做飯啊?」見幾樣餡兒剁得比她還好,唐景玉好奇地問。

  「會幾樣。」宋殊盯著她搟好的皮道,也抬眼問她:「你會包三種餃子?」否則一會兒怎麼區分?

  唐景玉笑而不語,隨手托起一塊兒餃子皮,用筷子夾了兩樣餡兒包了兩個。

  都很小,一種長扁,一種偏圓,上面還捏出了花紋。

  唐景玉舉起花餃子問朱壽好不好看,朱壽點頭,唐景玉笑得眼睛彎彎的,「這種叫花餃子,都是你的,這種小的是我的,大的是掌櫃的,一會兒撈餃子時你看著點。」

  她說得坦蕩,宋殊突然有些不自在,站到門口去了。

  單單他們倆的包成一樣的,只分大小,是成雙成對的意思嗎?

  唐景玉沒理他,自己忙活地特別開心,宋殊什麼都不用說,他再冷,他做的事都能暖了她。

  餃子很快煮好,三分端到堂屋去吃,知夏她們也把其他菜餚都端上來了,滿滿的一桌,熱氣騰騰。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唐景玉跟宋殊撒嬌:「掌櫃,一會兒咱們去池子邊放煙花吧?你聽,旁人家都放的。」

  宋殊看看碗裡她親手包的餃子,點點頭。

  朱壽當然也要去的。

  沒帶下人,唐景玉跟朱壽負責放,宋殊不讓唐景玉動手,可唐景玉怎麼會聽他的?

  夜色如幕,不時有絢麗煙花綻放,宋殊的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那個歡笑跑動的小姑娘。他站在湖邊,她忙得無心顧及他,所以他看得全神貫注,看她俯身去點煙火,看她飛快跑開,看她停下腳步仰頭望空中燦爛,看她被煙花照亮的明媚臉龐。

  若他再小幾歲,多好。

  煙花都放完了,夜也深了。

  「走吧,喜歡的話明晚再放。」宋殊上前,勸兩個貪玩的人。

  朱壽很少晚睡,其實已經有點困了,聞言連連點頭,還轉過身偷偷打了個哈欠。

  唐景玉眼睛亮亮的,笑著看他:「好。」

  宋殊提著燈籠在前面領路。

  唐景玉不停地跟朱壽說話,說著說著突然打了個趔趄,朱壽在她身邊都沒來得及扶,宋殊更是慢了一步,但他後面動作就快了,燈籠塞給朱壽,轉身蹲到唐景玉身邊:「沒事吧?」

  「左腳疼。」唐景玉吸著氣道。

  宋殊摸了摸,沒有大問題,但她昨晚左腳就傷了,雖然白天沒事,現在又扭了一下,說不定就更嚴重了。先攙扶唐景玉站起來,他托著她胳膊,「試試能不能走。」

  唐景玉咬咬唇,試探著抬左腳,跟著就歪了下去,被宋殊及時穩住。

  「走不了路了嗎?」朱壽著急地問。

  唐景玉連忙安撫他:「沒事,就是一時扭到了,我,掌櫃你扶我去那邊坐坐,興許過會兒就好了。」指著不遠處的橋邊道。

  夜裡冷,宋殊都舍不得讓她在燈房等,池邊濕冷,他更不可能聽她的。看看朱壽,宋殊將燈籠接了過來,對他道:「我在這裡陪唐五,你先回去。」

  朱壽不肯走:「我也陪她。」

  唐景玉暗暗著急,這個大傻子,早知道事先叮囑他一聲了,現在他留下來,不是壞她的好事嗎?

  正尋思如何不惹人懷疑地勸朱壽時,宋殊開口了:「不用,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回去吧,明早還要早起。」

  唐景玉連忙跟著勸。

  朱壽瞅瞅唐景玉,有些不捨地道:「那我明早再去看你。」

  唐景玉點點頭,等朱壽走遠了,她假裝朝橋邊轉身,宋殊卻在她身前蹲了下去:「這邊冷,我背你回去吧,到院門口再扶你進屋。」

  「掌櫃對我這麼好,就不怕我誤會嗎?」他如此主動,唐景玉翹著嘴角問。

  宋殊淡淡道:「你是我侄女,你受了傷,我本該照顧你。」

  唐景玉的好心情一點都不受影響,慢慢貼到他背上,抱住他肩膀,腦袋也靠了上去。

  沒有什麼比挨著他更享受的了。

  「你來提燈。」她動作太坦然,宋殊皺皺眉,將燈籠遞給她。

  唐景玉乖乖聽話,下巴搭在宋殊肩頭,歪著腦袋瞧他。

  宋殊眉頭皺的更深,不好訓斥她,只能越走越快。

  眼看快要到院門口了,唐景玉咬咬唇,對著他側臉幽幽道:「掌櫃,過年了,我送你一身衣裳,你怎麼什麼都不送我啊?朱壽還給我剪了一對兒大公雞呢。」

  「明天給你紅包。」耳朵被她呼出的氣息弄得癢癢,宋殊往旁邊躲了躲。

  「我不稀罕紅包。」唐景玉不滿地嘀咕。

  宋殊沒說話。

  他不懂哄人,唐景玉撇撇嘴,忽的笑了,「其實掌櫃背我走這一路,比什麼禮物都讓我滿足。」

  「阿玉。」宋殊語氣裡充滿了警告,已經決定去檢查檢查她自己買的那些話本子了,看看她是不是看了什麼歪書,才學了這些輕浮話。

  唐景玉就像喝醉了一樣,她也確實醉了,為這一路的甜蜜。醉了,膽子就大了,更何況這是她早就打算好的,不過是多說幾句逗逗他。在他肩頭蹭蹭,唐景玉點著男人肩膀小聲道:「我最喜歡聽掌櫃喊我小名了。」

  宋殊腳步一頓,忍著胸口的悸動威脅她:「你再胡言亂語,我馬上放你下去。」

  唐景玉閉嘴不說話了,卻在宋殊放鬆的那一瞬突然捧著他臉使勁兒親了一口,跟著迅速掙脫下去,撒腿跑進門,「嘭」地關上,一氣呵成。

  靠在門上,唐景玉急促地喘息,臉紅心跳。

  門外面,院門前也掛了燈籠,在晚風裡輕輕搖晃。

  燈籠散發的昏黃光暈跟著搖,宋殊就站在那晃動的光影裡,呆若木雞。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12:01 AM

第50章

  唐景玉有點後悔親宋殊那一口了。

  自打那晚之後,宋殊再也沒有正眼看過她,或許他偷偷看過,但唐景玉已經很久沒有跟他眼對眼目光交流了。單單這樣也就罷了,宋殊還躲她,不是不見面,這男人臉皮比她想的還厚,親都親了,他依然能裝得沒有發生過那事一樣,宋殊只是不肯讓她太過靠近,生怕再被她輕薄。

  唐景玉又能如何呢?

  總不能撲上去吧?她是膽大,可不是強佔良家男子的惡霸,親親也是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

  日子就在這種蠢蠢欲動又不得不忍耐的平靜裡過了下去。

  四月的嘉定,陽光暖融,百花齊綻。

  唐景玉感情上沒有任何進展,旁人可是各有消息。

  先是楊昌,過年時就定了親,只等六月裡正式跟燈鋪定工契便回家娶媳婦,算是雙喜臨門。跟著是錢進,他常常在嘉定城裡走動,不知哪天偶遇一個姑娘,四處打聽得知是東盛酒樓李廚子家的外甥女,因為家鄉鬧災前來投奔親戚了。這下可好,錢進整天就尋各種藉口往外面跑,看他那春風得意的勁兒,兩人估計也是看對眼了,說不定啥時候就定親。

  唐景玉看在眼裡,酸在心上。

  楊昌常常買些小吃給未婚妻寄過去,錢進那更是小禮物不斷,都會哄心上人,再看看宋殊,大概是心裡真的沒她吧,別說甜言蜜語柔情蜜意,連個正眼都不給。

  所以當朱家人再次登門,說是讓朱壽回家相媳婦時,唐景玉嫉妒得眼睛都紅了。

  今年是怎麼回事,怎麼一個個都犯桃花了?

  嫉妒歸嫉妒,關乎朱壽的人生大事,唐景玉還是很上心的。

  前院堂屋裡,唐景玉丫鬟打扮站在宋殊身邊,聽朱壽二哥朱祿侃侃而談。

  「……三弟小時候就喜歡跟月表妹一起玩,兩人可謂是青梅竹馬。家母的意思是,請三弟回家好好商量,親事定下後母親會在嘉定給三弟置辦一處宅子,日後讓他們小兩口住。」

  朱祿淺笑著道。

  宋殊的名頭在整個蘇州府都有用,朱壽攀上宋殊,只要他們跟朱壽維持表面上的關係,即便宋殊不與朱家走動,朱家也能撈著不少便宜。至於月表妹,舅舅小妾生的女兒,模樣周正性子柔弱,許給三弟外人挑不出錯,他們也可以通過表妹鞏固跟宋家的關係。

  唐景玉動了動嘴唇,竟然不知道能說什麼。

  朱家這次算是大方了,肯給朱壽置辦宅子,而朱壽確實到了成親的年紀。她唯一擔心的就是那個月表妹為人如何,但這種事情,她跟宋殊都沒有立場打聽,只能靠朱壽的。再說,或許朱壽真的記得那個月表妹呢?

  唐景玉好奇地看向朱壽。

  「我不回家,我也不想娶媳婦,我就跟著師父學做燈籠。」朱壽熟練地道。

  每次來聽得都是這番話,朱祿頭疼地朝宋殊笑笑:「宋掌櫃,你看他……三弟都聽您的,要不您幫我勸勸?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兒戲。」

  宋殊是樂意朱壽早點定親的,只是,他不知道朱家到底給朱壽安排了什麼樣的姑娘。

  「朱壽,你今年十六,是該成家了,不如隨朱公子回去看看?」

  宋殊平心靜氣地勸道。朱壽再傻,願不願意跟那個姑娘在一起總是知道的,只要朱壽不滿意,他這個當師父的就可以替他做主,總不至於讓朱家逼婚。

  「我不去。」朱壽低下頭,再也不說話了。他喜歡住在燈鋪,除了這兒哪都不想去。

  徒弟固執,宋殊只好對朱祿道:「這事有些突然,不如朱公子先回客棧休息,我跟朱壽好好談談,明早再給你答覆,如何?」

  「給宋掌櫃添麻煩了。」朱祿起身,含笑告辭。

  錢進出去送人,堂屋裡只剩下三人。

  唐景玉在宋殊下首落座,將朱壽叫到旁邊的位子上,好奇問他:「你還記得那個月表妹嗎?」

  朱壽搖搖頭,「不記得了。」

  宋殊插言道:「既然不記得,你回去看看,喜歡最好,不喜歡的話,我會替你做主。」

  「可我不想娶媳婦。」朱壽委屈噠噠地道,低頭看腳:「我想一直留在燈鋪裡,不想搬出去。」

  「但你早晚都要成親啊。」唐景玉耐心地勸他,「你想啊,你總得娶個媳婦回家照顧你,給你洗衣裳做飯,陪你說話下棋,將來還給你生兒育女……」

  朱壽抬頭看她:「必須娶嗎?」

  唐景玉點點頭,掃了宋殊一眼,小聲諷刺道:「那是當然,姑娘家十八歲不嫁,男子二十歲不娶,往後都是要讓人笑話的。朱壽你長得好看,不愁沒有姑娘喜歡你,到時候你在燈鋪附近買處宅子,來回來去也方便。」

  宋殊彷彿沒聽出她話裡的弦外之音,逕自去端茶。

  朱壽也沒聽出唐景玉話裡的深意,他看著她,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那我娶你行嗎?」

  「咳……」

  宋殊急忙放下茶杯,側身掩飾失態。

  唐景玉被朱壽這話震暈了,都沒心思往宋殊那邊看,不可思議地盯著朱壽:「你,你說啥?」

  朱壽眨眨眼睛,認真地道:「是你說我必須娶個姑娘的啊,那我喜歡跟你在一起,你住在燈鋪,咱們成親了還住在燈鋪……」

  「住口,你跟唐五不合適,以後不許再提此事。」宋殊肅容斥道。

  朱壽不解:「為什麼不合適啊?」

  宋殊冷眼看他,朱壽嚇得垂了眼眸,唐景玉也終於回過神,埋怨地瞪了宋殊一眼,拉起朱壽往外走,「走,咱們去一旁說話,不理他。」她當然不會答應朱壽,但也不想傷到他,得給他好好解釋成親這回事。

  兩人並肩離去,宋殊搭在膝蓋上的手握成了拳。

  ~

  「你喜歡我嗎?」唐景玉坐在樹下,扭頭問朱壽。

  朱壽點頭。

  唐景玉笑了,「我也喜歡你,可是這種喜歡是朋友間的喜歡,跟成親的那種喜歡是不一樣的。」

  朱壽不懂:「不都是喜歡嗎?」

  「不一樣的。」唐景玉盤腿坐好,認真地給他解釋:「成親後兩人要一起吃飯睡覺,如果我不洗澡不洗腳,你願意跟我睡一張床嗎?」

  朱壽猶豫了。

  唐景玉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笑道:「你看,你不願意吧,什麼時候你遇到一個即便她髒兮兮你也想跟她一起睡覺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喜歡,那才是你應該娶回家的姑娘。」

  「那我什麼時候能遇到啊?」朱壽撓撓腦袋,難以想像自己會喜歡一個髒兮兮的姑娘。

  唐景玉指指頭頂:「那得看老天爺怎麼安排了。好了,你不願意回家,那就別回去,等著我給你挑媳婦,我還有事,先走了啊,對了,咱們倆的話誰都不能告訴,掌櫃問你你也不許說。」

  朱壽乖乖點頭。

  唐景玉腳步輕快地回了鶴竹堂,在燈房裡找到了宋殊。

  宋殊在做燈架,抬眼掃了掃門口的紅裙,又低頭做事。

  唐景玉將門關上,提把椅子放到宋殊身邊,趴在桌子上一眨不眨的盯著他臉。

  宋殊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停下手中動作:「何事?」

  「你真的不肯喜歡我嗎?」唐景玉輕輕地問。

  宋殊抿唇不語。

  唐景玉只當他懶得回答,笑了笑,跟著嘆口氣:「算了,強扭的瓜不甜,既然掌櫃不喜歡,我還是收心吧。掌櫃,你覺得朱壽如何?剛剛他問我要不要嫁他,我突然發現嫁他挺不錯的。朱壽好看,對我也好,我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也不會嫌棄我以前的經歷,是吧?」

  「他沒有家業,沒法照顧你,師母不會答應的。」宋殊淡淡地提醒。

  「這些都不是問題啊。」

  唐景玉輕聲細語地道:「母親給我留了豐厚的嫁妝,夠我跟朱壽用幾輩子的。朱壽傻,我不傻啊,我一個人就能把我們倆都照顧好了,真遇到什麼大事還可以找掌櫃幫忙。還有外祖母,她最疼我了,只要我願意,別說朱壽,哪怕我想嫁個乞丐,她也會依我的。跟那些虛名相比,外祖母最願看到我過得開心,你說是不是?」

  她就趴在他面前,宋殊強忍著看她的衝動,聽她帶著笑意描繪她跟朱壽的婚後生活,每多聽一個字,胸口就悶一分,到了最後,幾乎無法呼吸。

  「既然你喜歡,那就去求師母幫你做主吧,他十六,你十五,很好。」言罷繼續編竹篾。

  他神色如常,眼底古井無波,唐景玉看著看著,眼淚掉了下來,「你真的希望我嫁給他?」

  聽出她話裡的哭腔,宋殊終於抬眼,「你不是已經計畫好了?」

  唐景玉抹了一把淚,新落下來的卻更多,「可我計畫的是嫁給你,我從來都想嫁你,你為什麼就不肯喜歡我?你不喜歡我為何還對我那麼好?」

  從過年憋到現在的委屈一上來,唐景玉什麼都不想管了,搶過宋殊手中燈架丟到一旁,她不管不顧撲到宋殊懷裡,「我就喜歡你,你到底如何才肯喜歡我啊?」宋殊坐在椅子上,她索性分開腿坐他腿上,腦袋縮在他肩窩哭。

  宋殊一動不動,良久才道:「我們不合適。」

  「哪裡不合適了?」唐景玉抽抽搭搭地問,「不就是輩分嗎?你算什麼狗屁二叔啊,連莊寧都想著嫁給你,為什麼我就不行?」

  宋殊因她的髒話皺了皺眉,很快又嘆道:「我長你十一歲……」

  「我又沒嫌你老!」唐景玉不等他說完就打斷道。

  「你不嫌棄,師母不會答應的。」宋殊滿心無奈。

  「她……」唐景玉頓住,突然回過味兒來了,震驚地從宋殊肩窩裡抬起頭:「你的意思是,只要外祖母答應,你就肯喜歡我了?」

  「我……」

  宋殊想否認,只是看著眼前小姑娘淚眼朦朧的桃花眼,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如果,如果她都有信心師母會准了她跟朱壽的婚事,那他為何不能爭取?他喜歡她,不想看她一次次哭著質問他為何不喜歡,不想再看她因他的隱瞞委屈落淚,他不想旁人欺負他,更不能做欺負她的那個人。

  她都這樣主動了,難不成他還不如一個小姑娘勇敢?

  沒做決定之前,夜夜輾轉反側難眠,一旦作了決定,事情馬上簡單了。宋殊用袖口替唐景玉擦掉眼淚,認真地問她:「真的非我不嫁了?」

  唐景玉連連點頭。

  宋殊無意識地摸摸她腦袋:「好,師母那邊我去說,你別擔心。」

  唐景玉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明白,「你,你跟外祖母說什麼?」

  宋殊沒有說話,俊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

  唐景玉徹底懂了,心頭湧上狂喜,伸手抱住他脖子:「這不是夢吧?掌櫃真肯喜歡我了?」

  宋殊沒理會她的傻話,小聲催道:「好了,你先下去。」這種姿勢成何體統?

  「我不,我就喜歡你抱我。」唐景玉捨不得走,一雙手臂將男人勒得緊緊,分明是她在抱人家。

  難得說開了,宋殊其實也挺享受被小姑娘賴著的感覺,想著她一會兒就會下去,便耐心等著。

  靠在寬闊溫暖的懷抱裡,唐景玉過度興奮的腦袋漸漸平靜下來了,回想跟宋殊的一切,忍不住仰頭問他:「掌櫃,其實你也早就喜歡我了是不是?所以對我那麼好?」

  宋殊不肯回答,說真話開不了口,說假話怕她委屈。

  唐景玉對他的脾氣摸得很清楚了,那是對你再好也不願意嘴上說出來的。看著男人平靜的臉龐,再反觀自己的雀躍,唐景玉心裡有點不服氣,總要讓他也露出點異樣才甘心,否則喜歡跟不喜歡有什麼區別?

  她仰著頭,盯著宋殊眼睛小聲問:「掌櫃,那我親你的時候,你喜歡我了嗎?」

  宛如柳葉落入水中,蕩起圈圈漣漪,宋殊如墨的眸子裡也起了變化,墨黑中多了三分水色,霧濛濛的,彷彿在刻意隱藏什麼,又好像眼底深處一直被隱藏的情愫掙紮著要浮上來。

  唐景玉盯著這雙眼睛,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變得輕了。

  好想,好想知道那裡到底有什麼。

  「掌櫃,那我親你的時候,你心裡喜歡嗎?」

  簡簡單單的問題,只差了幾個字,卻都問得他心癢。宋殊看著面前又傻又膽大的姑娘,強壓心頭悸動。她還小,什麼都不懂,有些事情她做出來是玩鬧,他做了就不是了。

  「下去吧,被人瞧見不好。」沙啞著聲音,他側頭勸她。

  「我不,我喜歡你,喜歡親你,也想被你親。」唐景玉臉都紅透了,可宋殊低頭看她她也不怕,只在心慌意亂中期待地看著他,看他眼睛,又看他嘴唇,入了魔般痴痴地邀請,「掌櫃,既然你肯喜歡我了,那你也親親我?」

  真的好想,嘗嘗他的味道。

  攀著他肩膀,唐景玉慢慢挺直腰背,仰頭給他,緊張地閉上了眼睛。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7 11:16 PM

第51章

  宋殊手心冒汗了。

  她挨得那麼近,近到他可以細數她細密的眼睫,近到他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淡淡女兒香,近到他稍稍低頭,唇就能碰到她的。

  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個小姑娘這樣坐在他懷裡,哭著說喜歡他,又紅著臉讓他親。

  她怎麼就這麼傻呢?

  不過,她都明說出來了,都閉上眼睛了,他再拒絕,她定會生氣吧?

  心中一片柔軟,宋殊低頭,蜻蜓點水般在她紅唇上碰了一下,一觸即退,「好了。」

  這就親完了?

  唐景玉茫然地睜開眼睛。摸摸嘴唇,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口把人參果吞下肚,卻什麼滋味兒都沒嘗到。看著宋殊,唐景玉不高興地撇撇嘴,趁熱打鐵道:「太快了,再來一次。」她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親人,只覺得不過癮,根本就沒貼多長時間,連他嘴唇軟不軟都沒感覺出來。

  「阿玉。」宋殊將她雙手從自己肩膀上抓了下來,低聲跟她講道理:「於禮不合。」

  「又沒人看見。」唐景玉耷拉著腦袋,抵著他胸口道,底氣已經不足。

  「那也不行。」宋殊態度堅決。

  情場如戰場,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宋殊再三拒絕,唐景玉的底氣徹底耗沒了,不甘不願挪到一旁的椅子上,賭氣道:「好,我想親你你不給,以後你想親我了,我也不答應。」

  宋殊笑笑,起身把被她丟開的半個燈架撿了回來,這才問她:「你跟朱壽到底都說什麼了?」

  人都是自己的了,唐景玉也不用再跟他耍那些小心眼,將兩人對話一五一十地跟宋殊說了:「他什麼都不懂,你那樣說他會難過的,現在好了,他知道我不是他想娶的那個人,就不會說傻話了。」

  她坦坦蕩蕩,宋殊亦非心胸狹隘之人,只別開眼告誡道:「以後不許你跟他單獨在一起。」

  這話唐景玉聽了無數遍,但這是第一次她覺得好聽的,笑盈盈看他:「知道,你喜歡我,當然不願意看見我跟旁的男子在一起,掌櫃放心吧,我心裡都有數的,以後只跟你單獨在一起。」

  她越來越口沒遮攔,宋殊想了想,認真問她:「你想何時成親?」

  「啊?」唐景玉傻眼了。

  宋殊有些不自在,卻還是佯裝淡然道:「男女有別,你我既然已經心意相通,你就不好繼續在宋家住下去,先搬回莊家,我跟師母商定好日子再娶你過門。」早點娶了,她做什麼便都是夫妻之間的事,他不用愧疚自責。

  唐景玉覺得事情發展的好像太快了。

  嫁給宋殊,她當然歡喜,只是,今天才剛剛確定他的心意,轉眼就要商量婚事了?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搬走啊,哪怕是為了嫁進來,她這剛有理由親近他了,還沒佔點便宜就得走,唐景玉捨不得。

  「能不能晚點啊?」唐景玉試探著問。

  「你想什麼時候?」她猶猶豫豫的,宋殊心中微動,在唐景玉開口之前道:「要不明年這個時候?」他本就計畫年底帶她去京城走一趟的,畢竟是血親,徹底了了她的心結,她才能真正開心,再說,她雖然十五了,看著還是太小,就算娶進門,他也……

  目光隱晦地在唐景玉胸口掃了一圈,宋殊在心裡搖搖頭。

  對她做那種事,想想都難以出手。

  唐景玉哪知道男人心裡的彎彎繞繞啊,攥著手指自己想心事呢。剛剛她就是太吃驚了,其實既然喜歡宋殊,肯定要嫁給他,那麼早點晚點都沒關係,如果宋殊堅持馬上成親她也找不到理由拒絕,但他這樣一說推延,她又鬆了口氣,好像少了一層負擔。

  她抬起頭,小聲跟他商量:「那掌櫃明年再跟外祖母說咱們的事吧,現在說了,外祖母八成會跟你一樣,勸我搬去莊家。」

  言外之意也就是她捨不得走。

  宋殊也不想她搬去莊家,又怕她總纏著自己被人撞見不好,便故意為難道:「不去也行,只是,你我繼續如以前那般相處吧,免得被人瞧出端倪,那時你就必須走了。」

  唐景玉不樂意了,「那你喜歡我跟沒喜歡我有什麼區別?」

  宋殊低頭編燈架:「有些事心裡知道便可,不必非要表現出來。」

  「可你不表現,我怎麼知道你喜歡我?」唐景玉伸手去碰他手,宋殊及時避開,唐景玉就摸那根還沒編進去的竹篾,嘴上抱怨起來:「楊昌給他未婚妻買了花布小吃乾果,錢進送了心上人好幾樣小玩意了,那樣才叫喜歡,你也跟他們學學。」

  她眼神哀怨,像小姑娘見了鄰家姐妹得了花布,也來跟父親討要。宋殊又喜歡又好笑,臉上卻是一點都沒露出來,輕飄飄地問:「難道我沒送過你東西?你得的可比她們好多了。」

  唐景玉噎了片刻,很快又反駁:「但那會兒你還沒喜歡我啊,我想要你喜歡我之後才會送的禮物,像我,喜歡你了才會給你縫襪子做衣裳。」

  「你也給朱壽做了衣裳。」宋殊直視她眼睛。

  唐景玉氣得瞪他:「你明明知道我跟朱壽是怎麼回事!」

  「下不為例。」宋殊淡淡道。

  好處沒要到,還被人訓了,唐景玉再也不想跟他待下去,氣沖沖走了。

  宋殊將桌子收拾收拾,去找朱壽了。

  師徒倆也不知道到底都說了什麼,第二天朱祿再次登門時,朱壽依然拒絕回去相親,朱祿請宋殊勸勸,宋殊只道婚事是徒弟的私事,他全聽朱壽的,擺明了站在朱壽身邊。朱祿想盡辦法哄朱壽,就差強硬將人拖回去了,最終只能無功而返。

  解決了朱壽的事,宋殊又得哄小姑娘。

  從昨天下午開始,唐景玉已經快一天沒跟他說話了,他給她夾的菜她也沒動。

  他都不知道是因為沒送她禮物還是朱壽的事惹到了她。

  「還在生氣?」

  傍晚時分,眼看她動都不動他遞過去的燉豬蹄,宋殊真的頭疼了,妥協道:「好好吃飯,我送你禮物。」

  唐景玉終於瞥了他一眼:「我想要什麼你都送嗎?」

  她眼裡有一閃而逝的貪婪狡黠,宋殊頓覺不妙,委婉地道:「只要我能給,只要不違禮。」

  唐景玉忍不住哼了一聲,低頭啃豬蹄,邊啃邊嘟囔:「好像我會逼你做什麼事似的。」

  她一臉不屑,宋殊不由臉上一熱,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她再胡鬧也是個姑娘,怎麼可能一直惦記那些親密?如今被她反駁,倒顯得他滿腦子想入非非。

  誰知他剛要繼續用飯,小姑娘突然拋來一句話:「今晚二更後你去池邊等我,我就原諒你,你若不去,我就,還給朱壽做衣裳。」

  宋殊震驚抬頭,唐景玉已經抱著裝了兩個豬蹄的飯碗跑裡面去了,插門聲隨之而來。

  宋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孤男寡女,半夜私會……

  是他想錯了,還是她真的看了什麼亂書?

  有心勸勸她,她閉門裝死,他顧忌外面的丫鬟又不能大聲說話,只好先回前面。

  然後時間過得好像就特別快了。

  天黑了,各處院門落鎖後,宋殊怕唐景玉胡鬧,早早趕到後院院門口等著,心想她一出來他就立即勸她回去,不用再到池邊傻等,雖是四月,晚上還是有點涼的。

  他沒帶燈籠,只能憑一點月色看清周圍模模糊糊的影。

  夜那麼靜,宋殊心跳快得厲害。

  他是不滿她胡鬧,可胸口那種緊張興奮,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小時候他就懂事,聽祖父的話,聽兄長的話,聽恩師師母的話,沒有做過任何他們明令禁止的事。後來進了京,他跟在皇上身邊,更沒有任性的機會,唯一一次讓眾人意外,就是回家繼承祖業的決定。

  可是現在,他明知道於禮不合,還是出來見她了。

  到底在緊張什麼?

  門口那邊忽然傳來輕微的開鎖聲,宋殊立即屏住呼吸,躲在牆邊拐角處。

  果然是她。

  瞧她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樣,宋殊心中所有緊張都變成了無奈,然後在唐景玉走到跟前時,他一把將人拉了過來。

  「是我。」將人抵在牆上,確定唐景玉認出自己不再掙紮了,宋殊才慢慢鬆開手,退後一步問她:「到底有什麼事?沒事馬上回去睡覺。」

  這邊月亮照不到,黑漆漆的,唐景玉看不清宋殊的冷臉,因此就不怎麼怕他:「不是說好在池邊等嗎?你來這裡做什麼,我本想讓你背我繞池子走一圈的,那樣我就不生你的氣了。」

  「胡鬧。」宋殊低聲斥道。

  唐景玉抿抿唇,沒有說話。

  她沉默,宋殊又不安了,意識到方才語氣過重,他放柔了聲音:「阿玉你先回去,過幾天我一定送你一份禮物賠罪,這樣行不行?」

  「我不要禮物,我就想跟你親近。」宋殊古板,唐景玉早就做好了被他訓斥的準備,真被訓了也只當成耳旁風,哪怕生氣一會兒也就好了,現在宋殊溫柔下來,她立即抓住機會,撲到他懷裡委屈噠噠地道。

  「你……」宋殊僵硬地站在那兒,良久才無奈道:「你,你整天都在想什麼?」

  說到這個,唐景玉也挺不好意思的,額頭抵著他胸口蹭了蹭:「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親你,好比,好比燉豬蹄,你擺在那兒一直不給我吃,我肯定饞啊,你時不時喂我幾口,我就不饞了。」

  宋殊也是讀過一些豔詩的,用吃豬蹄比喻親吻卻是第一次聽說。

  哭笑不得,宋殊輕輕摸摸她腦袋,哄孩子般道:「這個,成親之後再說,快了。」一年而已。

  他動作溫柔,唐景玉心軟軟的,埋在他胸前不肯起來:「不要,我就想現在嘗,不想饞那麼久。」

  心裡酥軟,聲音也變得軟綿綿,摻了一絲暗啞,在這寧靜的夜裡格外惑人。

  宋殊無意識摩挲她背後長發,聲音也啞了:「昨日不是……」

  「那個不算,我都沒啥感覺。」唐景玉聲音更低了,臉上像著了火,「你多貼一會兒,讓我好好嘗嘗。」

  她臉上著了火,宋殊卻因她這句簡單直白的話全身都著火了,極力忍耐才能控制住自己。

  唐景玉能感覺到他咚咚的心跳,也能感覺到他扶著她肩膀的手抓緊了,甚至還聽到了刻意隱忍的吞嚥聲,那動靜跟她犯饞的時候一樣。

  宋殊也是想親的吧?

  唐景玉膽子大了,她伸出手攀住宋殊肩頭,輕輕地道:「就一次,往後我都聽你的。」

  哪裡還是那個大大咧咧的姑娘,分明是荒山野林裡跑出來的精怪!

  任誰都難以拒絕,更何況是在這意志力最容易變弱的漆黑夜裡。

  宋殊最後那一絲理智都在她踮起腳尖貼著他胸口往上湊時消失了。他熱,渾身發熱,雙手不受控制環住她腰往上提,低頭就吻了下去,將小姑娘受驚發出的低呼吞入腹中。

  他沒有親過人,全憑本能行事,想汲取她口中甘甜澆滅自身的火。取了一點,那味道太好,他不受控制地想要更多。她身子軟了站不住,他將她抵到牆壁上,一手扶著她腰一手抬著她下巴,或深或淺,一旦開了葷,怎麼吃都吃不夠。

  唐景玉嚇傻了。

  好像她要一個豬蹄,旁人一下子往她嘴裡塞了好幾個。

  原來真正的親吻是這個樣子的?

  腰被他勒得疼,嘴唇被他吮得疼,舌尖更是快要被他搶去了,偏偏疼中還帶著異樣的舒服,舒服得她全身發軟,只能被他提著抱著,他離開她趕緊喘氣,他追上來她再次被俘,沒有半點招架之力。

  喜歡又害怕,想拒絕又不捨得……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8 12:35 AM

第52章

  黑漆漆的夜裡,因為看不見,所以肆無忌憚。

  像猛獸掙脫了枷鎖,似久旱終於盼來甘霖,宋殊被小姑娘的柔軟甘甜迷了神智,一發不可收拾,就連她的躲閃推拒都只是更刺激他追逐。

  他昏昏噩噩地想,是她再三胡鬧引他的,怎麼他親了,她反而要躲?

  直到她慌亂地掐了他腰一下,宋殊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腦海裡轟的一聲,宋殊急急鬆開人,退後幾步在黑暗裡喘息。

  唐景玉也在喘,靠在牆壁上喘個不停,方才的情形不受控制又在腦海飛速掠過。

  剛碰上的時候,他輕輕的,像是試探,她心跳加快,怕他像昨日一樣馬上離開,忍不住先舔了舔他嘴唇,跟著他就追進來了,一切也都變了樣,如淅瀝小雨陡然變成狂風暴雨……

  摸摸嘴唇,好像都腫了,腰也被他往上提的動作弄疼了,唯有舌尖還殘留著讓她渾身發軟的陌生感覺……

  「阿玉,我……」

  「你快回去吧,我也走了。」唐景玉心裡亂亂的,總覺得黑暗裡的人好像不是宋殊了,平時的宋殊或溫柔或冷峻都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可剛剛宋殊給她的感覺,像是霸道的武夫,牢牢壓著她,不許她拒絕,那種身體的力量和索取的積極,都不像宋殊。

  第一次,她感覺到了她跟宋殊的年齡差距。

  說不出是不是害怕,唐景玉只是想快點回去照照鏡子,因此說完了,也不等宋殊回應,她轉身就走,從黑暗裡閃到月光下面,幾乎是逃跑般溜進院子,輕輕落鎖。

  她走了,宋殊閉著眼睛靠到牆壁上,等夜晚的涼慢慢冷卻體內的火。

  他就不該聽她的,不該受她誘惑。

  她孩子似的想要就要,好奇夠了就跑了,根本不知道留給他的是什麼樣的折磨。

  到底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毅力,還是低估了她的好?

  朱紅唇,丁香舌……

  才略微平復下去的火又冒了上來,宋殊狼狽地回了前院。

  ~

  唐景玉這一晚都沒有睡好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就夢到宋殊親她,親著親著變成有人拿豬蹄往她嘴裡塞,嚇得她渾身是汗地驚醒。折騰來折騰去外面漸漸亮了,唐景玉將扣在一旁的鏡子拿起來照照,見嘴巴已經恢復了正常,總算了卻一樁心事。

  她真怕被知夏她們瞧出來,她臉皮厚歸厚,但那是在私底下,宋殊不是外人,真被丫鬟們知道她主動勾搭宋殊做那個,唐景玉就沒臉見人了。

  梳妝完畢,唐景玉在屋裡磨磨蹭蹭不想早早去堂屋,就在她做好心理準備面對宋殊時,知夏過來回話,說是宋殊有事先出門,早飯就不在家裡用了,傍晚才回來。

  要見面她緊張,見不到又失望,唐景玉意興闌珊地攪了攪粥碗,不由就胡思亂想起來。

  宋殊該不會是因為不知如何面對她才出門的吧?否則之前她怎麼一點消息都沒聽到?鶴竹堂就這麼大,她幾乎一直都黏在宋殊身邊,不可能瞞得過她的。

  這樣一想,唐景玉笑了。

  敵弱我強,知道宋殊比她還緊張,她就更不用怕什麼了。

  ~

  宋殊確實不敢面對唐景玉。

  他自己回想,都不敢相信那樣欺負小姑娘的人真的是他。

  自己在郊外逛了一大圈,天色已暗,宋殊看看快要落下去的紅日,嘆口氣,縱馬往回趕。

  早飯午飯都沒陪她吃,晚飯再不回去,她又要生氣了,若再提什麼亂七八糟的要求才肯消氣,他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對了,還答應送她禮物的。

  他一個大男人,總不好去買首飾花布,宋殊牽著馬在街上慢走,最後帶了一盒生煎回去。

  「公子回來了,姑娘身子不舒服,在屋裡躺了一天了。」

  知夏一直在鶴竹堂前院守著,見宋殊終於回來了,趕緊跑上前稟報導。

  一句話讓宋殊把準備了一路的所有藉口都忘了,儘量保持平靜,他拎著食盒快步去了後院。

  品冬早得了唐景玉的叮囑,宋殊進屋後,她簡單說了幾句唐景玉的情況,就趕緊退下了,跟知夏一起守在外頭。自家姑娘喜歡胡鬧,幸好宋殊老持穩重,又是老夫人看好的外孫女婿,所以即便兩人單獨留在屋裡,她們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的。早晚都是一家人,不讓外人知道就好了。

  「阿玉?」

  內室裡靜悄悄的,宋殊將食盒放在桌子上,放輕腳步走到床前。淡粉繡薔薇花薄被下的小姑娘背對他躺著,她好像沒聽到他的話,一動不動。宋殊小心翼翼坐在床邊上,傾身往裡看,看到她睡得紅撲撲的小臉。

  那麼紅,概不是發熱了吧?

  宋殊不太放心,將袖口往上提提,去探唐景玉額頭。

  他手背清涼,貼在額頭很是舒服,唐景玉發出一聲剛睡醒般的低囈,慢慢轉過身來。瞧見宋殊坐在床頭,她茫然地眨眨眼睛,跟著那清澈的桃花眼裡驚喜惱怒委屈接連閃現,一下子就把被子扯過頭頂,背過身不想看他了。

  宋殊的心也隨著她的目光跳動不安,她驚喜,他難為情,她惱怒,他知錯,她委屈,他就越發自責。

  「頭還疼嗎?疼的話就請醫看病,別拖著。」知夏說她醒來就頭疼,本想讓他派人去請郎中的,得知他一早就出門了,賭氣就不請了,幸好晌午好了些,只是依然沒有食慾,午飯都沒用。

  唐景玉不理他。

  宋殊看看門口,再看看面前的被團,心甘情願賠罪:「是我不對,不該,不該不跟你打聲招呼就出門,連你病了也不知情。阿玉,你彆氣了,以後我去哪都會先跟你提。」

  他欺負了她,她心裡肯定委屈呢,結果沒等到他認錯反而等到不告而別,她如何能不生氣?都怪他一時犯了昏。

  「你還撒謊?你是真出門還是有心躲我,你自己知道!」唐景玉在被窩裡悶悶道。

  宋殊臉紅了。

  她果然沒那麼好糊弄。

  或許是自覺理虧吧,平日那些冷靜那些隨口就來的計謀在她面前都沒了用,宋殊看著拱起來的被團,支支吾吾解釋道:「我,我怕你生氣……」

  「那你還回來做什麼?你別回來啊,看不著我你就不用怕我生氣了。」他難得氣勢不足,低低的聲音聽起來溫柔極了,唐景玉喜歡聽,心都跟著軟了,埋怨的話就少了怒氣,多了嬌嗔,旁人一聽就知道她在說違心話。

  宋殊聽出來了,他也是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便強硬地將小姑娘轉了過來,扒開被子露出她躲著不肯給她看的腦袋,「阿玉,彆氣了?」

  唐景玉緊緊閉著眼睛,臉紅如霞,她也知羞,被他那樣親了,不好意思跟他對視。

  宋殊只當她臉是悶紅的,雖然覺得她現在長發凌亂的樣子有種難以訴諸於筆墨的嫵媚風情,更多的還是心疼自責,特別是她緊閉的眼睛,分明是惱他惱得厲害。幫她將面頰上的發絲別到耳後,宋殊聲音更低了,「昨晚是我,沒控制好,嚇到你了吧?你放心,以後不會了,阿玉,彆氣了?」

  他溫柔得像水,唐景玉再也堅持不住,撲到他懷裡掩飾忍不下去的笑。笑,不是得意他傻,看不出她在逗他,而是他給的比她想像的還要好,他把她當寶貝似的哄,她因滿足而笑,因甜蜜而笑。

  「那你記住你的話,以後不許再躲我了。」笑夠了,唐景玉小聲哼道。

  「不躲。」宋殊滿足地抱著終於哄好了的小姑娘,長長舒了口氣,成親前再也不親了……

  心有靈犀般,唐景玉忽的從他懷裡掙脫開來,低頭囁嚅道:「其實,其實昨晚我沒生氣,就氣你早上躲我的事了。」她得解釋清楚,免得以後他都不肯再親她,雖然有點嚇人,夜裡細細回想時,還是甜蜜更多。那樣衝動的宋殊,只有她見過不是嗎?他越使勁兒,說明她越喜歡她。

  宋殊是再也不想回憶那一幕了,所以唐景玉這樣說,他心裡尷尬比釋懷多。

  短暫的沉默後,宋殊轉移話題:「頭還疼嗎?」

  唐景玉還沒說話,肚子突然叫了兩下,本就是晚飯時候,屋裡又有生煎的香味兒,她不饞才怪。

  可這樣的情形肚子叫,怎麼就那麼丟人呢?

  唐景玉真想縮回被窩裡。

  她心中所想都表現在臉上,宋殊笑笑,起身將食盒拿了過來,「趁熱吃吧,再放就涼了。」

  唐景玉咽嚥口水,今日第一次抬眼看他,見男人眼裡含笑,她就又想討好處了,「你喂我吃?」

  小姑娘嬌嬌的,兩人關係又比之前更親,宋殊沒怎麼猶豫就應下了,「好。」

  唐景玉頓時喜笑顏開。

  食盒裡有筷子,宋殊一手夾生煎遞到唐景玉面前,一手用蓋子托在下方免得落下東西在床上。唐景玉在他面前吃喝都極為自然,張嘴就接,宋殊目光在她紅紅的嘴唇掃過,想起昨晚旖旎,急急別開眼。

  唐景玉看得清清楚楚,視線不自覺也就投向了宋殊的嘴唇。

  不看還好,一看就心癢癢,嘴里美味的生煎好像都變成了死面饅頭,沒了味道。

  「我想喝水。」一整個都吃完了,唐景玉撒嬌要水喝。

  宋殊拿來給她。

  唐景玉一連灌了好幾口,又用帕子擦擦嘴,問宋殊:「有油嗎?」

  剛吃過東西的嘴唇飽滿紅豔,宋殊哪敢多看,胡亂搖搖頭。

  唐景玉盯著宋殊側臉,「掌櫃你閉上眼睛,我有一樣禮物給你。」

  宋殊吃驚地扭頭看她。

  唐景玉作勢去摸枕頭底下,紅著臉催他:「你快閉上。」

  她愛玩鬧,宋殊只好從命。

  食盒都放在床前的椅子上,唐景玉也不怕碰到,跪起身就在宋殊唇上親了一口。跟宋殊蜻蜓點水般的碰觸不同,她抱著宋殊脖子,趁宋殊呆愣含住他唇輕輕吸了吸,離開時意外發出清晰的曖昧聲響。

  別說宋殊,唐景玉自己都呆住了。

  兩人眼對眼,最後還是唐景玉臉皮厚,睜著一雙水潤潤的眸子看著他,好像在問他能怎麼辦。

  宋殊能怎麼辦啊?

  他轉身拿起食盒,重新夾了一個給她,「吃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9 11:36 PM

第53章

  唐景玉發現現在一天過得好像比一天快了。

  早上醒來,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宋殊,她穿衣裳的時候都忍不住哼小曲兒,見到了,這一天差不多就跟著他跑。他講課,她乖乖聽,他寫字做燈籠,她或是學或是看,每一刻都是享受。下午她也沒有偷懶,還會練習做竹篾,只是不再去院子裡了,就在宋殊燈房弄,偶爾停下來,竟意外發現宋殊也在看她。晚上呢,吃完晚飯目送宋殊離開,入睡前想著明早就又能見到他了,真是做夢都甜。

  原來喜歡一個人,那人也喜歡你,是這麼幸福的事兒。

  「我這樣穿好看嗎?」

  上了馬車,終於可以說悄悄話了,唐景玉故意站在宋殊身前,顯擺自己的新衣裳。

  眼下都五月底了,嘉定又悶又熱,身上穿的自然就少了。上面水綠色的小衫兒,下面白色杭綢挑線裙,幾筆水紋勾勒,兩三片碧綠荷葉,一兩枝出水粉荷,活靈活現的,看著就讓心生清涼。

  他親手畫的繡樣,宋殊當然知道這身衣裳好看,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胸前。

  她怎麼就一點都不知道防範?

  車頂才多高,她這樣彎著腰,領口都垂下來了,裡面肚.兜都掩飾不全那兩包雪白花骨朵。

  「坐下吧。」宋殊別開眼,聲音有些嚴厲。

  「你還沒說好看不好看呢。」唐景玉小聲嘀咕道。

  「還可以。」知道她喜歡纏人,宋殊委婉地誇道。

  唐景玉撇撇嘴,主動在宋殊身邊坐下。車廂北面是矮榻,兩邊也都有固定在車上的長條凳,以前她都坐旁邊,現在兩人親都親過了,唐景玉當然不會再繼續苛待自己。

  「聽說中秋前莊謙娶親,明年開春莊寧就出嫁了?」今日是外祖母五十五大壽,她跟宋殊要去莊家拜壽,話題難以避開莊家。

  宋殊悄悄往旁邊挪了挪,看著她道:「嗯,莊寧被恩師拘在屋裡,你不用管,莊謙那人風流好色,你千萬注意些,留在師母身邊不要自己離開。」

  唐景玉去過莊家多次,總有碰到莊謙的時候,想到莊謙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唐景玉就渾身不舒坦,抱著宋殊胳膊道:「知道知道,跟他爹一樣,不是好人。」

  宋殊僵硬地坐著,奈何馬車顛簸,就算他不動,手臂也會跟著晃悠,一晃就會碰到她初見規模的花骨朵,不大卻軟……

  「別這樣。」他低低地提醒。

  「誰讓你提他啊。」唐景玉瞪了他一眼,老老實實靠邊坐著去了,大夏天的,她也嫌熱。

  她只是嫌熱,宋殊額頭都見汗了,悄悄用帕子擦了擦。

  馬車很快到了莊家門前,大爺莊文恭親自在前面迎客,瞧見他們二人,莊文恭笑容親切地打招呼。

  唐景玉站在宋殊一側,定定地瞧著莊文恭,她名義上的大舅舅。

  第一次在莊家見到莊文恭,唐景玉曾擔心這人會不會認出自己,畢竟她就算大了,模樣跟七歲時應該也不會有太大變化,譬如她現在回京城,父親見到她肯定能認出來。可她想太多了,莊文恭只把她當宋殊的丫鬟看,兩人碰面他沒有半點吃驚懷疑。想想也是,那時她才七歲,是莊文恭同父異母妹妹的女兒,莊文恭對妹妹都不上心,對她恐怕連正眼都沒看過吧,談何認得?哪像她,真就把他當親舅舅看的,哭著問他可不可以帶她回嘉定見外祖母……

  要說恨,唐景玉也不是很恨莊文恭,不是親的,不想多管閒事也正常,唐景玉沒那麼大方,她也不會如此要求別人,頂多嘴上罵罵解氣。但她肯定不喜歡莊文恭,厭惡他當面一套背地裡又一套,面慈心狠。

  大概是她盯著對方的時間太長了,莊文恭低頭看了過來,唐景玉及時別開眼,提著禮物跟在宋殊後頭進去了。在莊家,她就是宋殊的丫鬟,她很會演。

  於是莊文恭就只看到唐景玉耳側的南珠耳墜。

  那麼好的東西,是宋殊送的,還是老夫人給的?

  想到短命妹妹的那筆豐厚嫁妝,莊文恭眼裡閃過一道陰霾。

  ~

  莊寅名望級高,莊夫人大壽,前來賀壽的賓客絡繹不絕。往年莊家宴請,莊夫人多少都會給大房一些顏面,領著莊寧莊樂兩個孫女招待女眷。今年就不一樣了,莊寧根本沒能露面,被莊夫人帶在身邊的是莊樂唐景玉二人。

  唐景玉十五,莊樂十三,兩人多少有些血緣關係,站在一起還頗有姐妹像,一個活潑嘴甜,一個嬌憨可愛,那些女眷們又都會看臉色,知道莊夫人愛極了這個乾孫女,對唐景玉就特別好,一圈溜躂下來,唐景玉得了不少好東西。

  柳姨娘跟大太太張氏已經從莊子上回來了,這等場合輪不到柳姨娘出來,張氏可是在的,眼看著唐景玉取代自家女兒位置接受誇讚青睞,她的女兒只能躲在小屋裡任人背後妄加猜測揣摩,心裡就恨得不行,連帶莊樂這個親侄女也看不順眼,跟他爹娘一樣,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

  熱鬧了一天,黃昏時分,莊家終於恢復了平日的寧靜。

  「外祖母好點了嗎?」唐景玉坐在榻前,用美人捶輕輕給給老人家捶腿。莊夫人上了年紀,一天折騰下來,渾身疲乏。

  「好了好了,有你這樣孝敬我,我光是看你在身邊都舒服。」莊夫人笑眯眯地道,瞅瞅外頭天色,勸道:「阿玉在閒雲堂住下吧,陪外祖母待幾天,過幾日再回去成不成?」雖然外孫女在宋家她很放心,可她還是想親自照看幾日,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睡前祖孫倆說說貼己話,她也打聽打聽外孫女跟宋殊相處的情形,心裡好有底啊。

  唐景玉不願在莊家住,可這樣的日子,對上老人家眼裡的期盼,拒絕的話就出不了口了,便笑道:「好啊,晚上我跟外祖母睡一屋。」說到底,她也想在外祖母身邊盡盡孝。

  莊夫人高興壞了,白天收了那麼多珍貴賀禮,都沒有現在笑得開懷,「迎春,你去前面跟宋公子說一聲,就說我把阿玉留下了,三天……五天後再送回去。」

  「哎,我這就去。」迎春笑盈盈出去了。

  唐景玉情不自禁回頭去看,暗暗猜測宋殊聽了會是什麼表情。

  莊夫人一直打量她呢,見此試探著打趣道:「怎麼,怕豫章不高興?」

  「他有什麼不高興的啊,巴不得我搬回來呢。」唐景玉沒動心時聽不出老人家的試探,現在動心了,心裡有鬼,一聽話音便想到了那方面,好在她腦袋轉得快,撒起慌來更是爐火純青,輕飄飄就把這話跳過去了,轉而問起老人家晚飯想吃什麼,她去做。

  她這樣,莊夫人還真捉摸不透,只好暫且放過,尋思著下次宋殊來接人時她再探探宋殊那邊。

  迎春很快回來,對唐景玉道:「公子囑咐姑娘好好伺候老夫人呢。」

  唐景玉偷笑,宋殊比她還會裝,就算心裡不捨,也不會表現出來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舍不舍呢?五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管宋殊怎樣,答應外祖母的那會兒,她好像就開始想他了。

  她不動聲色地繼續給外祖母敲腿。

  莊夫人則吩咐迎春道:「你去跟老爺說,我身體不大舒服,這幾日就不去前面用飯了。」

  莊寅希望一大家子上下一心,飯都是一起用的,阿玉不喜歡大房,何必跟他們共食?

  迎春把話帶過去,待晚飯的時候,莊家所有人就都知道唐景玉留下來了。

  莊謙心思動了動。

  ~

  唐景玉在莊家過得還算不錯吧,莊夫人說話風趣,祖孫倆在一起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然後莊夫人也會指點她書畫女紅,唐景玉早就從母親口中聽說過,外祖母也是才女,因此學得很是認真。大概也是怕她悶著,莊夫人並沒有一直將她拘在身邊,會領著她跟莊樂姐弟去院子裡逛,老人家坐著,看幾個小的玩鬧。

  莊讓一直想學做燈籠,宋殊不教,他就來纏唐景玉,唐景玉起初也拒絕,怕莊讓玩物喪志,男娃將來可是要讀書的,無奈莊讓纏得緊,小胖墩兒整天在眼前晃悠,一口一個甜甜的玉姐姐,唐景玉招架不住,終於在臨別這日應了他。

  宋殊下午來接人,唐景玉吩咐丫鬟備了東西,用過早飯就開始教莊讓。莊樂也來了,人多熱鬧,三人學一會兒鬧一會兒,到了晌午真正的河燈才做到一半,姐弟倆就在這邊用飯了,飯後莊夫人莊樂歇晌,唐景玉跟莊讓精神好,繼續做燈。

  做好了,莊讓迫不及待就想去放。

  莊家園子裡的湖比宋家的池子大多了,唐景玉不放心莊讓自己去,便領著迎春陪他。他們走在前面,莊樂新養的那隻取名「豆豆」的白色獅子狗好動,也跟了出來,顛顛跟在三人後頭,偶爾貪玩跑到遠處,莊讓一招呼它便哈哧哈哧追上來。

  到了湖邊,放燈時三人注意力都在湖面上,還是河燈沉下去了,才發現豆豆不見了。

  「是不是自己跑回去了?」唐景玉讓迎春回閒雲堂瞧瞧,她跟莊讓到附近找找。

  「外面熱,姑娘跟三少爺先回去吧,我在這裡找。豆豆不在閒雲堂,姑娘再派旁人過來跟我一起找好了。」迎春不忍唐景玉冒著酷暑找狗,體貼地勸道。

  「玉姐姐自己回去吧,我要找豆豆。」那是姐姐的愛狗,也是他的寶貝,莊讓說完就朝一邊的林子跑去了。

  肯定不能留他一個孩子在園子裡亂跑的,迎春怕唐景玉跟她搶活幹,邊追莊讓邊道:「我對這邊熟,姑娘快回去瞧瞧吧!」

  唐景玉只好往回走。

  午後時分,主子們都歇晌呢,丫鬟婆子們也都抓空打盹,莊家園子靜悄悄的。嘉定這邊悶熱,看不見日頭,因此樹蔭底下也不見多涼快。唐景玉不知為何有點煩躁,走著走著餘光裡瞥見一道白影,小小的一團像極了莊樂的狗,唐景玉心裡一喜,不由朝那邊追了過去。

  冷不丁旁邊假山後突然伸出來一隻手,一扯一壓,動作迅如閃電,唐景玉還在震驚當中已被人摀住嘴抵在了石壁上。

  「阿玉,你讓我等得好苦啊。」莊謙緊緊壓著唐景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沙啞。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30 12:04 AM

第54章

  莊家園子裡的假山,或層巒疊嶂,或泉石洞穴,堪為奇景。

  莊謙用帕子堵了唐景玉口,扭著她胳膊將人推搡進了這片假山中間,四周全是奇石,幽靜閉塞。

  「阿玉,我早就喜歡你了,為了找機會親近你,你都不知道我這幾天是怎麼過來的,只盼著你肯出來讓我見一面,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今兒個你終於出來了。」

  將人推倒在地,莊謙在唐景玉起身之前就撲了下去,一手攥住唐景玉雙手舉在腦頂,他跪坐在唐景玉身上,另一手輕佻地撫摸唐景玉面頰,彷彿看不見唐景玉眼裡的憤恨怒火,他笑得格外溫柔,「宋殊是正人君子,沒有成親,他肯定還沒碰過你吧?他那種人不懂風情,不如你就跟了我,做我的妻子,我既能給你榮華富貴,又能給你逍遙快活,豈不是兩全其美?」

  口不能言,唐景玉什麼話都不想說,只拚命掙扎,試圖將他推翻下去,趁機逃跑。

  可惜莊謙費盡心思堵她,怎會讓她如願?

  他笑著看唐景玉掙扎,像是在看待宰的雞鴨鵝兔,忽的扯住唐景玉腰帶用力一扯。

  這種摘花美事,他駕輕就熟。

  大房那邊的丫鬟被他強佔了好幾個,大多數都被父親母親掩飾過去了,然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有隻言片語傳到祖父耳裡,祖父大發雷霆,罵過他打過他,莊謙漸漸收斂,至少沒有再讓祖父抓到過。

  若唐景玉只是宋殊的丫鬟,就算莊謙對她有點興趣,他也不會對她下手。一來唐景玉沒有美到讓人魂牽夢縈的地步,二來唐景玉不值得他惹怒宋殊,上過戰場的人,莊謙從不覺得宋殊真的只是個文弱書生。

  可誰讓這丫頭招人喜歡,成了老夫人的乾孫女,不但得了短命表妹阿玉的小名,還讓老夫人寵愛到想把那樣一筆豐厚嫁妝送給她?莊家的東西,他憑什麼讓老夫人送給外人?

  好,既然老夫人想送,他就要了這丫頭,女人嘛,成事之前寧死不從,成事之後哭哭鬧鬧,他哄哄也就認了,對外只說兩人情投意合。即便唐景玉一時不肯服軟,鬧得眾人皆知,木已成舟,祖父再氣也不能真把他怎麼樣,只會逼他負責。唐景玉雖然身份低微,有了那筆嫁妝,跟楊家退親再娶她也不算吃虧。

  「你最好老實點,乖乖受著,否則弄疼你別怪我不懂憐香惜玉。」

  一邊說著,莊謙用唐景玉的腰帶綁了她手,跟著就趴了下去。時機難得,他可不想浪費功夫,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男人的手不容拒絕探入她小衣,唐景玉嗚嗚掙扎,卻換來更粗暴的對待。唐景玉又疼又怕,前所未有的絕望,來嘉定的路上她最怕被那群乞丐發現她是女兒身,沒想到路上躲過去了,今日……

  想哭,又強忍了下去,唐景玉望著假山上方狹窄的碧藍天空,眼前浮現宋殊的臉龐。

  那才是她的男人,親一親都臉紅的男人。

  再然後,唐景玉看到自己被莊謙舉著的雙手。

  雙手手腕被縛,她用力砸他,莊謙只能騰出一隻手來阻攔。

  唐景玉試著動了動手指,這樣的姿勢,合起來能抓住一塊兒石頭。

  衣衫已被全部解開,唐景玉沒有放棄掙扎,哪怕男人噁心的嘴已經落在了身上。她掙扎,同時也飛快在左右尋找能用的石頭,這裡全都是假山,石頭多多少少都應該有的吧?

  或許老天爺也覺得她可憐,真給她留了一塊兒。

  忍著胸口的疼,唐景玉試著伸手去夠。莊謙只是推著她手不讓她往下打,現在他被欲.望迷了神智,唐景玉拿開手他竟然沒有懷疑,反而雙手並用做起亂來。

  唐景玉費力夠石頭,夠不到,差一點。

  此時莊謙剛好把她的褲子褪下去,雙眼都快紅了。

  唐景玉一直盯著他,察覺莊謙要抬眼,她立即縮回手,絕望又哀求地望著他,連連搖頭。

  她眼睛美極了,裡面的光暈似瀲灩的湖水,莊謙心軟了些,喘著氣柔聲哄道:「阿玉別怕,就這一回,往後我就會對你好了,你乖乖的啊。」說著低頭去親,一邊急切地解他自己腰帶。

  唐景玉就趁他抬起腰懸空在她身上的瞬間蹬腳往前,才挪幾寸就被莊謙重新壓住,但這已經夠了。莊謙動手摸她,唐景玉恨意滔天,抓住石頭,猛地抬起上半身,使出所有力氣朝莊謙頭頂砸了下去。

  一聲悶響。

  莊謙慢慢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只是還沒對上唐景玉的眼睛,他就朝一側倒了下去。

  唐景玉劇烈地喘著氣,眼裡只有恨,沒有怕。

  不知過了多久,恨意平復了些,理智回歸,唐景玉沒有去管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用嘴咬開手腕上的結,哆哆嗦嗦穿衣。莊謙沒有撕她的衣裳,所以衣裳只是沾了些灰土起了些褶皺,站起身繫腰帶時,唐景玉手腿已經不抖了。

  她冷冷地看著一側的男人。

  他側躺著,雙眼睜得特別大,額頭有血不停往下.流,他上面衣裳整齊,褲子脫了一半。

  死了嗎?

  唐景玉一動不動,在馬上離開與確定莊謙生死中間猶豫,最後她慢慢蹲下去,探他鼻息。

  真的死了。

  該死。

  唐景玉按住胸口,本想安撫那急劇跳動的心,卻碰到了被男人粗暴對待的地方。她咬緊唇,咬到嘴裡有了淡淡血腥味兒才松開,抬頭看看四周,目光落在了假山頂上。

  不能讓人懷疑到她身上。

  獨自行走了四年,唐景玉別的不會,最會自保,包括如何逃命,如何不給自己留麻煩。在生死面前,害怕是多餘的。

  冷靜地替莊謙穿好褲子,唐景玉將那塊救命石頭放在一旁,再艱難地給莊謙翻個兒,讓他額頭落在石頭上。準備好了,她起身看了看,替莊謙理理後面衣袍,拍掉從上掉下來所以背後不該有的塵土,再將周圍掙扎過的痕跡去掉,這才脫下莊謙一隻鞋爬到山頂放好。

  悄悄從山頂下來,唐景玉看到了莊謙用來引她的那隻狗。

  狗身子上下起伏,應該只是吃了迷藥。

  唐景玉使勁兒掐了掐小白狗,小白狗喉頭發出微弱的抗議,無力地抬起眼皮。唐景玉默默瞅了會兒,抱起狗往回走。

  「迎春,阿讓,我找到豆豆了!」她驚喜地喊遠處的兩人,在兩人跑過來時笑著解釋道:「我往回走時看見的,在那邊睡覺呢,真是的,睡得這麼香,連我抱起來都不知道,怪不得聽不到咱們喊它。」指的是假山相反的方向。

  「給我看看!」莊讓接過狗,摸了兩下輕輕打了豆豆一下:「一天到晚都睡覺,懶死了。」

  唐景玉好笑地摸摸他腦袋:「走吧,祖母快醒了,咱們別讓她擔心。」

  莊讓點點頭,領頭走了。

  唐景玉跟在後面。

  「姑娘頭髮怎麼亂了?」迎春好奇地問。

  唐景玉髮髻一直都很簡單,雙丫髻,她自己也會梳,但剛剛梳頭時沒有梳子鏡子,肯定不如之前外祖母親手幫她梳的整齊。

  「去抱豆豆時沒有留意,被一根海棠枝子挑開了,我隨便梳了的。」她轉身,有些無奈地道。

  迎春不疑有他。

  ~

  回到閒雲堂,看到外祖母,唐景玉眼裡不受控制浮上淚水,怕老人家察覺,她匆匆去了恭房。

  不能讓外祖母知道,不知道,事發時才不會表現出異樣,才不會讓人懷疑到外祖母頭上。

  身子幾乎被那人摸了遍親了遍,唐景玉苦苦忍著,熬到宋殊來接她,莊謙的事還沒有被人發現。她笑著跟莊夫人告別,答應過幾日再來看她,這就跟宋殊一起走了,出門路上遇到莊文恭,她依然目不斜視。

  宋殊忍不住看了唐景玉幾眼。

  五日不見,她就一點都不想他嗎?連偷偷看他都不曾?

  只是扶唐景玉上車時,他發現小姑娘渾身都在發抖,臉也白了。

  心中一沉,宋殊不動聲色加大了力氣,穩穩將小姑娘送進馬車,轉身朝師母等人告辭,抬腿跨了上去。

  剛進去,她便撲了過來,緊緊埋在他懷裡,肩膀抖動,他聽到她苦忍的哭聲。

  宋殊愣了一瞬,眼中風動雲湧,卻只是抱住她,掀開車簾一角再次跟師母告別,「走吧。」

  馬車動了,宋殊抬起唐景玉肩膀,低聲問她:「到底怎麼了?跟我說說。」

  唐景玉咬著他胸口的衣裳,怕自己哭出聲,被人懷疑。

  但那樣的委屈,一個姑娘可能受到的最大的委屈,在喜歡的人,那個她最信任也最能保護她的人面前,如何忍得住?

  漸漸有哭聲漏了出來,宋殊什麼都不知道,沒法安撫,心疼又心慌。她如此忍著,肯定出了事,怕旁人懷疑,宋殊撈起人打橫抱到懷裡,拿開她摀住嘴的手,低頭吻了下去。

  輕輕的碰觸,如淅淅瀝瀝的春雨,輕柔地落在她身上,又如和熹的春風從心頭拂過,帶走所有驚慌與哀傷。

  唐景玉漸漸平靜下來,在男人溫柔的無聲安撫下,情不自禁地回應。

  不再是笨拙的淺嘗輒止,不再是衝動的蠻橫掠取,他抱著她,一點點加深,她環著他脖子,給予回應。喜歡還是不喜歡,害羞躲閃還是主動挽留,都在連續的交.纏裡體現出來。他越來越熟練,她越來越招架不住……

  或許是一個漫長的吻,或許是無數個短短的親密,馬車停下時,宋殊終於鬆開了小姑娘柔軟的唇瓣,額頭抵著她額頭,眸子裡的憐.愛滿的快要溢出來,「回屋裡說?」

  唐景玉眼淚又落了下來,點頭。

  「好,咱們先下去。」宋殊起身,拉著她手往外走,他先下去,站在車前接她。

  車簾已開,唐景玉發現馬車停在鶴竹堂前面,想來是她渾渾噩噩時宋殊都吩咐過了。

  他就是這麼好,她顧忌什麼他都知道。

  張開手抱住他脖子,唐景玉埋在男人胸前,由他抱進了他的臥室。

  「莊謙死了,我殺的。」坐在男人腿上,唐景玉低頭道。

  宋殊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不怕,吃虧了嗎?」莊謙死不死與他無關,他只在乎她。

  唐景玉哭著說了出來,沒有任何隱瞞。

  「沒事,洗洗就好了。」宋殊親她額頭,不讓她看他眼裡的怒和怕,恨莊謙,恨不得親手殺了他,怕,怕自己的姑娘差點就被人毀了,怕她心苦,怕她再也笑不出來。

  「你不嫌棄嗎?」唐景玉抽搭著問。她被人那樣碰了,宋殊能忍?

  「嫌棄什麼?」宋殊抹掉她連續不停的淚,親了親她眼睛,「我的阿玉聰明冷靜堅強,這麼好,我嫌棄什麼?」

  唐景玉淚眼朦朧地看他眼睛,想分清真假。

  知她現在腦子轉的慢,宋殊笑著道:「嫌棄你被人碰了?傻,我都不嫌棄你跟乞丐們一起睡過覺一起在河裡洗過澡,不嫌棄你跟朱壽睡過一張床,又怎麼會嫌棄這個?」

  去年說的氣話,他竟然都記得。

  唐景玉破涕為笑,笑完又哭。

  宋殊將人緊緊摟在懷裡,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溫柔:「別哭了,我只心疼你,阿玉,別想那麼多,都過去了,以後待在我身邊哪都不去,我護著你。」即便事發,誰也別想動她。

  「我想洗澡……」唐景玉哭得更大聲了。

  「好,你先躺會兒,我去吩咐他們備水。」轉身將唐景玉放到床上,宋殊握著她手道。

  唐景玉眼巴巴看著他,在他鬆手之前重新抓住,咬咬唇,「你幫我洗,你幫我擦掉。」

  宋殊僵住。

  「旁人都看過了,你有什麼不敢看的?我就是要你看,心裡才舒坦!」唐景玉咬牙切齒地道。

  「阿玉……」宋殊頭疼地開口,親已經違禮了,怎麼能看她?

  唐景玉轉身滾到床裡面,不想再多說。

  宋殊平日都拗不過她,現在更不敢一下子逆了她意。在床前踱了幾步,看著小姑娘可憐倔強的背影,想到她身上可能有的傷,宋殊不再猶豫,「好。」

  他娶定她了,照顧她一次也不算什麼。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1 12:11 AM

第55章

  水很快燒好了,下人提到外間,宋殊看著兩個婆子出去後,關上了門。

  手放在門栓上,宋殊閉上眼睛,等外面的額腳步聲徹底沒了,這才睜開,轉身往裡走。

  外間裡一個兌好溫水的浴桶,熱氣騰騰,旁邊備著兩個木桶,一桶涼的一桶沸水。宋殊看了兩眼,進去將唐景玉從莊家帶回來的包袱打開,拿出一套衣衫搭在屏風上,這才走向屏風後的床幃。

  唐景玉朝外側躺,靜靜地看著男人越來越近。

  她眼裡汪著將落未落的淚水,宋殊伸手去擦,還沒碰到那淚就自己滾了下來,像是落在他心上。宋殊心疼極了,俯身去親她,「阿玉,真的要我幫嗎?別跟自己賭氣。」她什麼都沒做錯,何必那樣說?洗不洗,在他眼裡她都是干乾淨淨的。

  唐景玉跪著坐了起來,埋在他懷裡:「他做的,你都做。」這樣以後她想起來的,只會是他。

  「傻。」

  宋殊親親她腦頂,「水好了,你閉上眼睛。」

  唐景玉點點頭。

  宋殊抱起人走到外間,將唐景玉放到榻上,親掉她新落的淚,抬起手,替她解了頭髮。養了一年,她長發早已不復當初的枯黃,黑亮柔順如最好的綢緞。宋殊沒有急著脫她衣服,而是拿起梳子替她通發,一下一下,都理順了,聽她的呼吸平復下來,才轉到她身前。

  「阿玉,咱們提前成親吧?」解了一顆花扣,他小聲跟她商量。

  唐景玉搖搖頭:「說好了明年的,你還要帶我去京城挑聘禮呢。」

  他娶她是因為一切都準備好了,歡歡喜喜地成親,而不是因為憐惜補償。除了這一日痛苦,她不要那人再影響她分毫。

  「還怕我短了你的聘禮?」宋殊笑著親親她鼻尖兒,將她外衫扔到了地上。

  唐景玉緊張地抱住他脖子。

  宋殊低頭親她。

  像是上了癮,親多少次都親不夠,躲閃迎合中,他又扔了她裡衣,只剩一件肚.兜。她忽的站了起來,他閉上眼睛,額頭抵著她大腿。跟這悶熱的天氣相比,她身上清涼,宋殊呼吸重了,少女身上似有若無的清香絲絲縷縷包圍了他。他控制著自己,將她褲子一褪到底,最後將人打橫抱起,這才敢睜開眼睛。

  「你怎麼不看我?」他朝浴桶走的時候,唐景玉仰頭問。

  「不急。」宋殊別開眼道。

  他臉紅如緋玉,有汗珠從額頭滾了下來,托著她腿彎脊背的手熱得發燙。看著自己喜歡的男人因為她緊張得失了平時的淡然冷靜,唐景玉偷偷笑了。跟他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怕。

  「你摸摸,水燙不燙。」到了浴桶前,宋殊啞聲道。

  唐景玉伸出手試了試,示意宋殊再往前走走,然後她自己慢慢跨了進去。

  略微有點燙,但是很舒服。

  自己解了僅剩的肚.兜,唐景玉閉上眼睛,「我不看,你可以看了。」

  宋殊低頭。

  看到她像支冒出水面的玉白花骨朵,還沒開,青澀得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是褻.瀆,可那嬌.嫩之上,青淤紅痕點點,觸目驚心。

  「是湖邊那片假山嗎?海棠林對面?」打濕帕子,宋殊讓唐景玉坐下去,邊幫她擦背邊問。

  唐景玉忍不住睜開眼睛:「你要做什麼?」

  宋殊心無旁騖:「沒什麼,閉上。」

  他不肯告訴她,唐景玉就不閉。

  宋殊笑笑,目光落到她胸口,扔了帕子,手輕輕碰了碰:「疼嗎?」

  唐景玉立即閉上了眼睛,不但臉紅了,全身都染了霞光。

  宋殊喜歡她的羞態,輕佻慢捻,見她咬唇隱忍,沒了追問的心思,他才認真幫她清洗起來。上面都洗完了,唐景玉又睜開了眼,宋殊知道她想說什麼,雙手伸到她腋下將她提了起來,開始幫她洗下面。

  唐景玉雙腿發顫,及時抱住他腰,喉間的悶叫,鼻端的輕哼,只換來更羞人的碰觸。

  「洗乾淨了嗎?」宋殊沙啞地問。

  唐景玉趴在他肩頭,只剩下點頭的力氣了。

  宋殊不再多說,將人抱到外面,扯過巾子將人裹得嚴嚴實實。回到內室床上,她身上半濕不濕的,長發鋪散,臉飛霞雲,長長的眼睫緊張顫抖。宋殊脫了濕透的外袍丟到一旁,放下帷帳,慢慢覆到她身上,「阿玉,真的可以嗎?」

  「可以什麼?」唐景玉聲音發顫,手不安地攥著床單,疑惑他為何要這樣。

  宋殊親親她紅潤的唇,語氣裡帶著一絲蠱惑:「你說的,他做的,我都要做。」

  唐景玉臉色一白,跟著點頭。

  宋殊有點自責,可為了讓她安安心心睡過去,他只能這樣了。

  「阿玉,你真好。」親她的額頭,親她的眼睛,等她臉龐慢慢恢復紅潤,宋殊堵住了她的唇。

  他還穿著裡衣,唐景玉卻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熱,她想像他摸她一樣去碰碰他,伸到他衣裳裡面,宋殊卻按住她手。她抗議,他蒙了她眼睛,在她開口抱怨時埋到她胸前。

  好像飄起來了一樣,唐景玉情不自禁發出一聲低叫。

  好奇怪的感覺,一點都不疼,渾身都輕飄飄的。

  「掌櫃……宋,宋殊……」

  意亂情.迷時,他湊到了更羞人的地方,就在唐景玉以為他也要脫褲子的時候,他親她了……

  一下一下。

  青紗帳內,隱約可見小姑娘一雙長腿支起又放下,但那平日裡清朗靈動的聲音此時卻換了一種味道,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斷斷續續的,聽得人心癢癢,癢得想挑開帳子看看她到底在受什麼苦,為何又喊停又喊不要的,看看裡面到底有幾個男人,怎麼剛喊完掌櫃,又喊了宋殊……

  天黑了下來,屋裡沒有點燈,黑暗更顯寂靜。

  紗帳裡最後一聲低叫過後,變成了大口大口的喘.息,一粗一淺。

  漸漸的,只剩下男人稍稍平復的呼吸。

  宋殊慢慢改成側躺,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發熱的臉龐。

  唐景玉累極而睡,毫無知覺。

  一下子受了三次,明早會不會咬他?

  想到小姑娘咬牙切齒的模樣,宋殊無聲笑了,親親她臉龐,下了床。

  點盞燈,宋殊換上一身黑袍,再小心翼翼幫唐景玉換身衣裳,見她睡得熟,他抱起人去了後院。

  有他低低提醒,她叫的聲音並不大,只有他聽得見。宋殊只道唐景玉在前面做燈累了,命知夏品冬不得打擾姑娘睡覺。兩個丫鬟都是機靈懂事的,哪怕心中有惑也不會多說什麼,送宋殊離開後便各自歇下。

  宋殊回到房間收拾殘局,等到二更時分,悄無聲息出了府。

  如果莊謙的屍體被人發現了,莊家肯定會遞消息給他,沒有遞消息,就說明事情還沒暴露。也是,莊謙在外面有些狐朋狗友,夜不歸家並不罕見,莊文恭再恨兒子不老實,在恩師面前都會遮掩。

  趕到莊家牆外,裡面果然一片寂靜。

  宋殊翻牆而入。

  他從小就在莊家讀書,對莊家內外院子都十分熟悉,沒用多久就到了那片假山前。摸索著繞進假山中間,點開隨身帶著的火摺子,又轉了幾轉,就見一個模糊的人影趴在地上。

  看見了,白日裡唐景玉遭受的欺凌彷彿躍然眼前。

  宋殊握拳,哢哢作響。

  此人死一萬遍都不足惜。

  攤開粗布,宋殊將那塊沾血的石頭連同附近被血染紅的沙石雜草都裹入布中,又去假山頂撿回莊謙的鞋替他穿上,跟著將人扛到肩頭。仔細消除任何引人懷疑的痕跡,宋殊趁黑謹慎地朝院牆趕去,到了牆外,宋殊又檢查了一遍莊謙身上,確保路上沒有遺落什麼東西,便悄悄朝嘉定紅燈巷的方向去了。

  那是城裡男人半夜消遣的地方。

  ~

  這一晚唐景玉睡得格外沉,迷迷糊糊聽到丫鬟們說話的聲音,她慢慢睜開眼睛。

  即便有紗帳擋著,她還是立即閉上了眼。

  房間裡這麼亮,都什麼時候了?

  念頭一落,昨天的事突然都記了起來。

  她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莊謙欺負她了,可是現在想到的,竟然全是跟宋殊的那場荒唐。

  唐景玉鑽進被窩裡,渾身發燙。

  他怎麼能,怎麼能親她那裡?他不嫌髒嗎?

  這樣想著,那會兒嘗到的陌生又強烈的感覺,藏在脖頸下面的,藏在胸口的,藏在腰腹腿間的,一點一點又浮了上來,讓她情不自禁併攏雙腿,臉紅耳燙。

  「阿玉,舒服嗎?」

  不想要,又喜歡,可是太多了,受不住,魂都要飛出體外一般。

  「阿玉小點聲,別讓她們聽見。」

  她真的叫了嗎?

  羞死人了,唐景玉翻身趴著,緊緊捂著臉。

  「姑娘,公子來看你了。」

  唐景玉噌地坐了起來,一把扯開紗帳,哪想正好撞見宋殊推門而入。目光相對,唐景玉馬上又躲回被子裡,羞得連趕他走的話都說不出口。

  氣色不錯,看起來睡得挺好的。

  宋殊放了心,關上門後逕自走到床前,沒有掛起紗帳,只探身進去,坐在床邊看眼前的被團,嘴角帶笑。

  誰也不說話,卻有什麼在兩人中間蔓延,讓彼此知道對方心中所想。

  「不嫌熱嗎?」拍拍她腦頂的位置,宋殊先開了口,怕她悶著。

  唐景玉不理他。

  心軟得不能再軟,宋殊扯開被子,眼疾手快將想要追著被子而去的小姑娘撈到懷裡。她不敢看他,順勢往他懷裡鑽,宋殊看不到她臉,見她裡衣鬆鬆垮垮,露出半邊肩頭,低頭去親。

  「掌櫃……」唐景玉那半邊身子都軟了。

  「還躲不躲?」宋殊暫且停住,對著她耳朵問。

  唐景玉搖搖頭,等男人幫她拉好衣服後,慢慢吞吞跪直了,只是眼睛緊緊閉著。

  「昨晚……」

  「不許你說!」再也顧不得羞,唐景玉伸手摀住男人的嘴,睜開水亮亮的桃花眼瞪他。

  宋殊笑了,嘴在笑,眼睛也在笑。

  唐景玉扭頭看向一旁。

  「起來吧,別餓肚子。」宋殊沒想怎麼樣,鬧一鬧逗逗她開心,也就夠了。

  起身離去,給她時間換衣裳。

  再緊張羞澀尷尬,見都見了,躲避也沒有意義,唐景玉呆呆跪了會兒,搖搖頭,下地穿衣。

  「那邊,怎麼辦啊?」到了前面燈房,唐景玉擔心地問,還是怕莊家懷疑到她頭上。

  宋殊瞅瞅窗外,平靜道:「等吧,一會兒就有消息了,放心,絕不會疑到你身上。」

  唐景玉盯著他,不懂他哪來的如此信心。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錢進火急火燎從外面跑了過來,「掌櫃,掌櫃不好了,莊家大少爺死了!」

  「怎麼回事?」宋殊站了起來,皺眉問。

  錢進氣喘吁吁,指著門外道:「聽說有人在紅燈巷發現的大少爺,臉上都是血,身上的銀子玉珮都被人搶走了,肯定是被賊人盯上了啊!那人也忒狠,搶錢就搶錢,怎麼把人殺了……」

  「備車。」宋殊冷聲打斷他的囉嗦,回頭問唐景玉:「要一起去嗎?」

  他波瀾不驚,不悲不喜,唐景玉卻在他眼裡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是無論發生什麼他都能護住她的自信,還是告訴她只要有他在她就可以肆無忌憚的猖狂?

  不論是什麼,唐景玉都愛死了這樣的宋殊。

  她什麼都沒說,只在隨他往外走的時候,悄悄戳了戳他脊樑骨。

  原來他昨晚那般反常只是為了讓她睡死,不是被她迷得失控了啊?

  真沒意思。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1 12:13 AM

第56章

  莊謙死了。

  在他年方十八婚期將近的時候。

  長孫突遭橫禍,莊寅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唯一的兒子沒了,莊文恭哭紅了眼睛,若不是被人攔住,險些撲到知縣身上逼他馬上抓到凶手。

  唐景玉站在莊夫人身邊,看莊家這場喪事。

  靈堂裡擺著莊謙的棺木,莊寧母女撲在棺木上號啕痛哭,莊文禮的三個孩子,除了十六歲的莊誠只是紅了眼圈,莊樂姐弟也都哭了,就連莊夫人都嘆息了好幾聲。

  看著熟悉的場景,唐景玉突然平靜了下來。

  她恨莊謙,可莊謙已經死了,被她親手殺的,她也沒有必要再恨下去。

  她怨莊文恭,怨他當年狠心拒絕,可是看著中年喪子的男人,她似乎也怨不起來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再壞的人,他也有在乎的人,這種失去至親的痛苦,唐景玉比誰都懂。莊謙罪有應得死有餘辜,唐景玉沒啥後悔的,到了莊文恭這裡,喪子之痛也算是她無意給的報復,她跟莊家大房也算是兩清了。

  時間總會淡化哀傷,人越現實,恢復得就越快。

  八月初的時候,唐景玉去看望外祖母時聽說一個消息,莊文恭納了一房妾室,想再生個兒子,妻子張氏當年生莊寧時壞了身子,之前有莊謙兩口子也就不介意這個,現在莊謙沒了,莊文恭當然要納妾。這種事情,男人覺得是理所當然,張氏可不甘心,因此大房最近格外熱鬧,莊寅嫌煩,也懶得攙和那邊的事。

  唐景玉聽過就算了,沒有什麼特別感想,她這次過來是要知會外祖母一件事的。

  「外祖母,明早掌櫃就要出發去蘇州了,我也想跟過去看看熱鬧,行嗎?」抱著老人家的胳膊,唐景玉討好地道。

  莊夫人低頭看她,笑道:「那你跟他說去啊,問我做什麼,又不是我去蘇州。」外孫女貪玩好動,她早料到會有這一問了。

  唐景玉撇撇嘴,扯著老人家袖子抱怨:「掌櫃讓我來問你,你答應了他才肯帶我。外祖母,聽說蘇州可美了,你就讓我去吧,你放心,我肯定乖乖聽掌櫃的話,哪都不亂跑。」

  莊夫人拍拍她手,意味深長地道:「去也行,不過我要提醒你,這是你最後一次出去玩了,等你回來,如果你還沒有自己看上眼的男子,我可要替你相人了。明年你十六,婚事再也耽擱不得。」

  外孫女主意大,婚事上肯定也有自己的看法,現在她逼逼她,外孫女一著急,興許就發現她的掌櫃是個合適人選了。宋殊沉悶,有什麼心思都藏著,不叫旁人看出來,若是外孫女主動了,她再撮合撮合,宋殊能不接招?他要不接,她立即把外孫女接過來,趕緊挑別家。

  唐景玉嘿嘿一笑,不肯接這話。

  祖孫倆聊夠了,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回了宋家。

  「師母怎麼說?」宋殊當然願意帶唐景玉去,發生莊謙那事後,他恨不得將唐景玉拴在身上,再也不讓小姑娘離開他視線,只不過要探探師母的口風罷了。

  唐景玉一路上都悶悶不樂,現在更是長長嘆了口氣,趴在書桌上百無聊賴地道:「外祖母不讓我去,說到了那邊我一個姑娘家起居不方便,叫我搬到閒雲堂,等你回來我再搬回來。」

  宋殊心沉了下去。

  可他能說什麼?師母擔心外孫女,這樣決定他也料到了。

  「那你怎麼想?」如今莊謙死了,搬到莊家應該不會再有危險,宋殊再不捨,也沒辦法。

  唐景玉看看他,站了起來,走到宋殊身邊跨坐到他腿上,埋在他胸前悶悶道:「我不想跟你分開,上次分開五天,我都覺得長,這次你一去半個月……」

  宋殊抵著她腦頂,半晌才道:「一比完燈,我馬上回來。」以前比燈結束會有些宴席要赴,這次,不去了。

  「你說的。」唐景玉蹭了蹭他胸口。

  宋殊低低「嗯」了聲。

  唐景玉抿抿唇,小聲喚他:「掌櫃……」

  「怎麼了?」宋殊抬起她腦袋,疑惑地問,吞吞吐吐的,別是要哭了吧?

  唐景玉沒哭,只是臉有點紅,眨眨眼睛,她戀戀不捨地望著頭頂的男人,小手緊張地攥著他衣衫,「我,我捨不得你,今晚我想,想,跟你睡。」

  說完閉上了眼睛,又縮回他懷裡。

  宋殊尷尬地抱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自從上次胡鬧之後,兩人再也沒有怎麼親密過,只有幾次被她磨得親了幾次。宋殊對自己的自制力還是有些信心的,但那隻限於白日,只限於她不在他身邊,如果晚上讓她過來,他怕自己食髓知味。上次,上次她都不知道他忍得多辛苦,才沒有放縱自己。

  但,兩人就要分開半個月之久了。

  他不脫她衣裳,就抱著睡一晚?他真的不捨。

  「好,我,我給你留門,你出來的時候小心些,別讓丫鬟們聽到。」他聽見自己低低的聲音。

  唐景玉連連點頭:「我知道。」

  宛如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約定,吃晚飯時兩人都不怎麼敢看對方。

  很快天就徹底黑了下來。

  打發走丫鬟們,唐景玉把門關的嚴嚴的,翻出幾件衣裳扔到床上,再把燈都吹了,只留一盞小的端進紗帳,然後跪在床頭看眼前的一件件肚兜。

  唐景玉覺得自己太不知羞了。

  可她真的很喜歡跟宋殊親近,喜歡被他用那種方式喜歡。上次有點倉促,這次她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宋殊為了她的身體痴狂,而不是為了什麼讓她睡死他好出門辦事的無聊理由。

  藕荷色的太素淡了,大紅色的……不好,擺明了去勾搭他似的,雖然她確實是這麼打算的,但在男人面前,還是要稍微裝出點矜持。

  桃紅色的?

  唐景玉撿起那件肚兜在身前比了比,突然發現這個顏色很襯膚色,在燈光下看起來特別好看,便滿足地穿上了。褻褲,這個也選桃紅好了,粉粉的,上次迷迷糊糊的他不是說她身上都變成粉色了嗎,這回她讓他見識見識真正的粉。

  外衫不重要,唐景玉換好衣裳,躺在床上等夜半。

  二更梆子響時,唐景玉雀躍地下了地,披散著頭髮躡手躡腳出了門。

  宋殊一直在院門口等她。

  今兒個是初七,有點月色,他靠著牆壁,跟上次相比,緊張少了些,踏實多了些。該發生的差不多都發生了,再親密也不用怕尷尬到無法面對,而她注定是他的妻子,他只需要照顧好她,哄她開心就行了。

  「啊,你什麼時候來的?」看到月色下的男人,唐景玉驚喜地問。

  「剛到,夜裡冷,怎麼不多穿點?」宋殊上前,熟練地將人抱了起來。

  唐景玉環住他脖子,只知道傻傻地笑。

  關好門,進了內室,宋殊去熄燈,唐景玉飛快脫了外衫鑽進被窩,然後驚喜地發現裡面放著湯婆子,暖呼呼的。其實嘉定的八月還不冷,根本用不到這個,宋殊是為了她準備的吧?

  唐景玉翻身側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等男人進來,高興到忘了熄了燈,她精心挑選的小衣就沒有意義了。

  宋殊沒讓她等多久,很快就摸了進來,唐景玉聽著他放下紗帳,心跳開始變快。

  男人躺下後,唐景玉鑽到了他懷裡。

  兩人都只穿著裡衣,體溫迅速傳遞,宋殊拍拍唐景玉肩頭,望著床頂道:「睡吧。」

  「明天你就要走了,都沒有話想跟我說嗎?」唐景玉一點都不困,點著他胸口道。宋殊平躺著,胸前硬邦邦的,唐景玉忽然整個手掌貼上去,慢慢地感受。

  宋殊按住她不老實的小手,「待在師母身邊,等我回來,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他規規矩矩,唐景玉不滿意,抽出手,又往他腰處放。

  「阿玉。」宋殊無奈地嘆口氣,按住她手改成側躺,抱著她低語:「你到底想怎樣?」

  或許是黑漆漆的,唐景玉膽子更大,一邊咬他衣裳玩,一邊慢吞吞道:「我,我都被你摸遍了,可你還沒給我摸過呢,不公平。」

  這是想摸他嗎?

  宋殊現在刻意用一條腿擋著那裡,都不想讓她察覺他的變化,又怎會讓她動手摸?

  「別鬧,乖乖睡覺,其他的成親後再說。」放柔了聲音,宋殊親了親小姑娘額頭。

  唐景玉本來心裡就癢,被他這樣一親就更癢了,仰起頭就去尋他的唇。

  這是宋殊拒絕不了又敢於接受的。

  他鬆了她手,捧著她臉加深了這個吻。

  但他還是忘了一點,以前兩人或是站著親,或是坐著親,都容易半途打住,如今躺在床上,是最誘人放縱的姿勢。黑暗裡,不知是她先躺平邀請的,還是他越來越不滿足漸漸主動的,親著親著,就變成了他在上面……

  那個湯婆子根本就是多餘的,連被子都被兩人踢開了,又何需他物加溫?

  「別,不要,我就想摸摸你!」雙手都被人按住,動都不能動,唐景玉顫著音抗議。

  「阿玉聽話,那是為了你好。」宋殊從她胸前抬起頭,喘著解釋道。她什麼都不做他都快忍不住了,再讓她作亂點火,他怕自己失控。

  唐景玉還想爭取,宋殊不給她機會,知道她最受不住什麼,低頭細品起來。

  唐景玉立即沒了力氣掙扎,只能被迫接受他給的小意侍奉。

  「宋殊,你,你等著……」

  如哭似泣的哼唧聲裡,她氣勢不足地威脅,卻只換來更深的回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2 11:37 PM

第57章

  宋殊早早就醒了,想起來,懷裡的姑娘抱著他不肯鬆開,宋殊怕驚醒她,便不動了,想著跟上次一樣也好,一會兒她自己醒了,悄悄離去,兩人也少了些荒唐之後馬上見面的尷尬。

  只是他一點都不想她走,這一走,再見就是半個月後了。

  他靜靜地凝視熟睡的唐景玉。十五歲的小姑娘,嫩得像朵花,秀眉紅唇,最美的還是那雙眼睛,清澈似水,最嬌的還是那聲聲哀求,銷魂蝕骨。

  宋殊輕輕嘆了口氣。

  成親之前,不能再受她蠱惑了。再渴望也不能真要,又因她在身邊不好自己解決,那樣的煎熬,多來幾次,他怕自己瘋了。

  正胡思亂想,小姑娘眼睫突然顫了顫,宋殊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於是唐景玉一睜開眼,見到的就是宋殊俊美的睡顏。

  天還很黑,看得模模糊糊,唐景玉也不費勁兒打量了,往男人懷裡縮了縮,聞他身上的味道。昨晚被他折騰的很快就困了,都沒能好好感受跟他同床共枕的感覺。

  真暖和,比自己睡暖和多了。

  唐景玉特別滿足,特別是院子裡桂花開了,淡淡的桂香飄進紗帳內,平添一絲甜蜜。

  聞著聞著,鼻尖碰到了宋殊裡衣邊緣。

  唐景玉愣了愣,跟著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昨晚他說什麼都不給她摸,現在她趁他睡覺偷偷摸一摸總行吧?喜歡他,對他的一切就都好奇,他已經把她上上下下都嘗了一遍,她什麼都不做,豈不是很吃虧?

  咬咬嘴唇,唐景玉慢慢把搭在男人腰上的手移到前面,順著衣邊往裡探。

  宋殊早在唐景玉埋到他懷裡時就睜開了眼睛,本以為她賴一會兒就會起來,現在看看,他還是低估了她的頑皮。

  佯裝不知,宋殊朝外側轉了過去。

  唐景玉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快要到手的男人側躺過去,等一切恢復平靜,她才輕輕吁了口氣。不甘心地追上去,唐景玉貼著宋殊背待著,醞釀好了,這次把手伸到下面,想從宋殊衣衫底下往上摸他的背。

  宋殊無聲笑了,忽的坐了起來。

  唐景玉連忙縮回手腳裝死。

  宋殊趁機出了紗帳,換好衣裳才回來,「起來了,再不回去就晚了。」

  計畫泡湯,唐景玉心裡有氣,故意裝睡。

  宋殊也不催她,伸手輕輕撫摸她細滑的臉龐。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姑娘,裝模作樣,狡猾無賴,喜怒哀嗔都是嬌,讓他疼到了骨子裡,真正想把她捧在手裡含在嘴裡,天天都看她耍寶撒嬌。

  低頭,宋殊碰了碰她嘴唇,眼睛盯著小姑娘眼睛,見她只是眼睫顫了顫,還想裝睡,宋殊含住了她唇瓣。

  宋殊居然主動親她了,還是偷親?

  那種被珍視的感覺,唐景玉美得心裡要冒泡了,情不自禁環住他脖子迎合他。

  「醒了?」

  呼吸微亂,宋殊在事情變得不可控之前退開,笑著問小姑娘。

  唐景玉依然抱著他脖子,眼裡如湖水蕩漾,濕漉漉地看著他。

  宋殊忍不住又親了親她飽滿紅潤的唇,柔聲道:「起來吧,再晚你院子裡的丫鬟要醒了。」

  「不想起。」唐景玉裹緊了被子,嘴角浮起一抹壞笑。

  明知道她故意耍賴呢,宋殊還真怕她耽誤下去,只能拍拍她肩膀哄她:「聽話,回來再鬧。」

  男人眼裡都是溫柔,唐景玉伸出手給他:「那你幫我穿衣服,你不幫我就不起了。」昨晚黑漆漆的,她精挑細選的衣裳都沒有派上用場。

  「阿玉……」

  「你馬上就走了……」唐景玉軟聲打斷他,可憐巴巴地道,看著他的眼神特別委屈,好像是他狠心拋棄了她。

  宋殊頓時沒轍了,不捨跟愧疚摻合在一起,她說什麼他都願意答應。

  見他鬆動了,唐景玉笑著指指紗帳外,「你先出去,我讓你進來你再進來。」

  宋殊不敢耽擱,馬上出去了。

  唐景玉飛快脫了中衣扔到被子底下,只剩肚兜跟下面的褻褲,重新裹好被子才叫他,「好了,你進來吧。」裹得蠶繭一樣,就露著紅撲撲的小臉在外面。

  宋殊沒有多想,一邊展開手裡的外衫一邊讓她坐起來。

  唐景玉瞅瞅在床尾忙活的男人,咬咬唇,扯開被子跪坐著,紅著臉等男人過來。

  宋殊隨意投過去一眼,看清之後,僵了片刻才將手中外衫放下,掃了一眼床裡面:「中衣呢?」

  昨晚荒唐過後他親手給她穿上的,剛剛也還在,這丫頭,真是要逼瘋他才肯消停嗎?

  唐景玉慢吞吞將中衣拽了出來,遞給他。

  肚兜才能遮多少地方,她一舉一動,如玉的脖頸,精緻的鎖骨,還有勻稱小臂抬起時乍現的些微春光,都讓宋殊心跳加快,不看又想看,看了又怕被她發現。

  「這樣穿好看嗎?」在男人鎮定地給她穿衣裳時,唐景玉仰頭問,乖乖伸手套進袖子。

  宋殊定定地瞧著她。

  唐景玉心虛了,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好了,快回去吧。」穿好衣裳,宋殊摸摸她腦袋,有些不捨地道。

  唐景玉毫不留戀地往前走,到門口才回頭問他:「我帶兩身衣裳就行了吧?」

  這話沒頭沒尾,宋殊眼裡閃過一道困惑,剛想問,就見小姑娘一臉壞笑,有得意有歡喜。

  宋殊馬上就明白了,她竟然騙他?

  可是心頭卻只有驚喜……

  目送小姑娘腳步輕快地跑了,宋殊搖搖頭,回屋收拾東西。

  ~

  宋殊這次去蘇州比燈,只帶唐景玉跟錢進二人,唐景玉是看熱鬧去的,錢進路上負責趕車打點下榻飯食等事宜,到了蘇州更有一些瑣事等著他,可謂是三人裡面最忙的一個。

  跟朱壽楊昌告別,答應帶禮物回來給他們,一身丫鬟打扮的唐景玉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

  沒過多久,馬車就到了去年大家初遇的地方。

  唐景玉故意從宋殊身邊挪到旁邊的側座上,指著車簾哀怨道:「唉,當初要不是我機靈裝病,恐怕宋掌櫃都不會拉我一程,人跟人命就是不一樣啊,我還記得我躺在門簾外面,宋掌櫃神仙似的坐在裡頭,真是讓人羨慕。」

  她陰陽怪氣,宋殊但笑不語,外面錢進聽傻了:「好啊,你竟然是裝的,早知道我就該聽那老乞丐的,不管你才是!啊,等等,是不是在那邊鎮子上你也是裝的?」

  唐景玉哈哈笑:「是又怎樣,不就騙了你幾個包子一身衣裳嗎?幹啥那麼小氣,別跟宋掌櫃學,腰纏萬貫只給我幾兩銀子。」

  錢進在外面長吁短嘆,只道人心不古,人善被人欺。

  唐景玉笑著挪回宋殊身邊,趴在他肩膀上看他,摸著他臉道:「掌櫃你知道嗎?其實,其實那天你給我遞水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你跟以前一樣好看,好像都沒什麼變化。」

  宋殊原本在笑,聽到這裡心神一震,慢慢抓住她手:「你來嘉定前見過我?」

  唐景玉點點頭,習慣地坐到他腿上,靠在他胸口小聲道:「見過啊,見過兩次呢。一次是我娘剛去不久,我去街上,看見你中了狀元騎在馬上,俊朗極了,那時我想,原來這就是娘提過的宋才子啊,可是娘已經沒了。」

  宋殊攥緊了她手,努力回想當時場景,卻什麼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人潮擁擠。

  「第二次?」他低低地問。

  「是你打勝仗回來的時候。」

  唐景玉仰起頭,看著他眼睛:「就是那天的前一天,父親打了我,我難受極了,晚上怎麼睡都睡不著,偷偷收拾了一個包裹,白天趁丫鬟們不注意跑了出來。到了街上正好趕上你們進城,我一眼就看見你了。那會兒我想,宋才子真厲害,能文能武,如果娘還活著,我或許能跟他說上話呢,可是娘死了,宋才子跟我沒有半點關係,他怎麼會理我?」

  宋殊難受極了:「阿玉,其實我……」

  唐景玉笑著摀住他嘴:「都是過去的事,你不用心疼,我現在不是好好的?我跟你說,去年又看見你,我真是嫉妒死了,怎麼你錦衣玉食的,我卻一回比一回差?所以現在我就特別得意,高中狀元的宋才子,運籌帷幄的宋謀士,家財萬慣的宋掌櫃,都是我的了,這樣一想,我命也挺好的,是不是?」

  宋殊抵著她額頭,真想將小姑娘揉到身體裡,「是你的,都是你的。」

  唐景玉用鼻尖蹭了蹭他的。

  曾經有多苦,此刻就有多甜。如果母親死後,她跟宋殊結緣的前提是必須吃那麼多苦,事情重來的話,她寧可再走一遍,只為了在這條路上跟他見面。

  「阿玉,想騎馬嗎?」漫長的相擁後,宋殊在她耳邊輕聲問。

  「你要帶我騎嗎?」唐景玉立即來了興致。

  宋殊點點頭,晌午在一個小鎮用飯時,他讓錢進去買匹馬。

  錢進沒買到馬,只買到一頭騾子。

  宋殊吩咐他將騾子套到車上,讓錢進趕車先去蘇州,他跟唐景玉單獨過去。

  有錢進在身邊,兩人做什麼都需要顧忌,畢竟在錢進眼裡唐景玉只是他嬌養的丫鬟。現在好了,他可以隨心所欲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痛痛快快玩一場,好好彌補她幼時受過的苦。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3 12:33 AM

第58章

  江南山多水多,對於唐景玉這個在嘉定住了一年卻沒怎麼真正出去玩過的北方姑娘來說,那是處處都是景,賞心悅目。

  只是景色再美,看了一天也會累啊。

  懶懶地靠在宋殊懷裡,唐景玉指著西邊夕陽道:「天都快黑了,咱們是不是要在山裡露宿啊?」在馬上顛了半日,屁股難受,還不如在馬車裡呢,可以躺著待待。

  宋殊指指前面山道出口:「前面有個小鎮。」

  唐景玉鬆了口氣,仰頭看他:「明天咱們還是找輛馬車吧?」

  宋殊笑著點點頭。是他失策了,找個馬伕,對方又不認識他們,他們依然可以無所顧忌。

  兩刻鐘後,兩人到了一家兩層樓的客棧前,鎮子不大,客棧也很簡陋,好在看起來挺乾淨的。宋殊上前詢問,掌櫃笑呵呵道:「上面客房都是空的,兩位客官隨便挑。」

  宋殊便選了兩間朝南的。

  唐景玉動了動嘴唇,餘光裡見兩個閒著的夥計都盯著他們這邊,便沒有開口。

  掌櫃悄悄瞥了唐景玉一眼,有點好奇主僕倆為何不睡一屋,但他也沒有多想,人家看著就有錢,選兩間他還多掙一點,收完銀子便慇勤地招來夥計領二人上去。

  唐景玉跟在宋殊身邊,因他的安排悶悶不樂,等夥計走了,她跟著宋殊進了一間房,悶聲質問:「為何非要選兩間啊?」他那麼聰明,難道猜不出她想跟他待在一起?不是說路上她想做什麼他都答應嗎?原來只是在糊弄她。

  越想越氣,唐景玉越過宋殊往外走。自己睡就自己睡,明早之前她都不想再理他。

  「阿玉。」宋殊轉身將人拽到懷裡,低頭看她:「你想自己睡一間?」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什麼叫我想自己睡?你定兩間房,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她氣鼓鼓的,宋殊輕笑,小聲解釋道:「那間房另有用途,今晚你歇在這邊。」這種小地方,客棧更容易出事,他怎麼放心她單獨安置?再說他打發錢進先走,就是為了晚上兩人同眠方便的。當然,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出門在外,留她在身邊他才安心。

  「你也歇在這邊?」唐景玉狐疑地問。

  宋殊點點頭。

  唐景玉頓時滿意地笑了,只是依然不解:「那另一間房做什麼用?」

  宋殊笑而不語,問她晚飯想吃什麼,他下去點菜。

  唐景玉關心的只是能不能同床共枕,現在確定了,她也不再管另一間房的事,想了想道:「要一碗鍋蓋面吧,稍微放點辣椒。」天都快黑了,隨便吃點好了。

  宋殊就點了兩碗麵。

  面裡放了牛肉、火腿,唐景玉碗裡還有個荷包蛋,面條白芫荽綠火腿紅,可謂色香味俱全。唐景玉聞著就餓,拿起筷子大吃起來,沒一會兒額頭鼻尖就見了汗。

  「好吃嗎?」宋殊笑著問,不知道為什麼,看她吃得那麼香,他胃口也大好。

  唐景玉點頭,將荷包蛋夾成兩半,送一半到他碗裡,「既然雞蛋補,你也吃啊。」怎麼能就她自己補?

  宋殊沒有拒絕。

  吃完了,夥計上來收拾碗筷,臨走前道:「熱水馬上就好,兩位稍等。」

  彼時唐景玉正趴在窗邊看小鎮晚景,聽到這話心中一動,回頭問宋殊:「你要洗澡?」

  「趕了一路,不洗澡怎麼行?」宋殊一邊打開包袱一邊道。

  唐景玉心砰砰跳,突然有點緊張起來。平時她千方百計想看看他摸摸他,宋殊不給她懊惱著急,現在宋殊主動送到她跟前,她怎麼又有點不好意思了?果然什麼都是搶來的才更好吃嗎?

  但唐景玉很快就發現她誤會了,眼看著一個夥計提著浴桶進了屋,門外另一個夥計則提著浴桶去了隔壁,唐景玉哪還有不懂的?

  敢情宋殊要兩間房,就是為了兩人可以分別洗澡?

  這人要不要這麼體貼入微啊?

  等熱水備好夥計們都下去了,唐景玉飛快攔到宋殊身前,掛在他身上不許他走,笑得眼睛彎成了天邊新月:「不用不用,我是掌櫃的丫鬟,當然要好好伺候掌櫃了,今晚就讓我服侍掌櫃沐浴吧?」

  「阿玉別鬧。」宋殊無奈地看著她。

  「可你都幫我洗過。」唐景玉繃起了臉,「我都不怕給你看,你怕什麼?」

  宋殊該怎麼說?

  說他臉皮沒她那麼厚?

  他又不傻,就算不懂該如何討小姑娘歡心,也知道如何不惹她生氣啊。

  「現在在外面,不方便,回嘉定後再給你。」他決定使緩兵之計,回去後再作打算。

  唐景玉才沒那麼好糊弄,抱著人不肯鬆手。

  宋殊實在沒轍,抱起人放到床上,將人按在懷裡不許她抬頭:「阿玉,我,我不是不想給你看,是怕給你看了,咱們之間再無任何遮掩,那時我恐怕會忍不住。咱們還沒成親,旁的什麼都行,最後一步總要守住。」

  唐景玉臉紅了,小聲嘀咕道:「你看了我,都能忍住,為何被我看了反而不行?」

  宋殊親親她頭頂:「說了你也不懂,總之這事聽我的,別鬧了?」

  他柔聲細語的,唐景玉不忍心再拒絕,但總要討點便宜的,「不看可以,那晚上你讓我……」沒好意思說出口,只隔著衣裳摸了摸他胸膛。她就是喜歡他,就是想摸他,他是她的男人,她想感受他的一切。

  一會兒厚臉皮一會兒又害羞,羞了照樣堅持,宋殊真是猜不透小姑娘腦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有些頭疼,更多的還是歡喜,只有太喜歡他,才會如此期待與他坦誠相見不是嗎?

  攥住她手親了親,宋殊抵著她額頭,聲音低醇暗啞:「阿玉,幸好你是姑娘,若是男的……」

  喜歡誰就要徹底佔有,真動手動腳了,還不被姑娘打罵啊?

  「是男的又怎樣?」唐景玉不太懂,見宋殊只是笑,她撇撇嘴,扭頭道:「我本來就不男不女,只要我想,可以當男的,也可以當女的。」

  「又說傻話了。」宋殊站了起來,摸摸她腦袋道:「好了,快洗澡吧,不早了。」

  唐景玉目送他朝門口走,小聲提醒道:「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宋殊開門關門,雲淡風輕的。

  直到隔壁傳來水聲,唐景玉才下地插了門,自己洗自己的。

  都忙完了,街上一片寂靜,家家戶戶都熄了燈。

  唐景玉躺在被窩裡,不滿地埋怨坐在桌前看書順便晾頭髮的男人:「你就是故意洗頭的,好找藉口晚點上來睡覺,你放心,我精神好著呢,今晚你別想躲過去。」

  宋殊嘴角翹了翹。

  他的姑娘怎麼這麼傻呢,真的不怕被他吃乾抹淨嗎?還是有恃無恐,料定他不會欺負她?

  悄悄朝床邊看了一眼,宋殊繼續看書。

  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徹底靜了下來,宋殊又看了過去,就見小姑娘一隻胳膊搭在外面,人已經睡著了。

  趕路辛苦,如何能不困?

  宋殊放下書,將唐景玉抱到床裡側,坐在床邊等了會兒,確定小姑娘是真的睡著了,這才吹燈躺下。

  躺了足足一刻鐘的功夫,身邊的人始終沒有動作,只有清淺的呼吸,宋殊放心之餘,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雖然一直都是她主動他躲閃,但他知道,他心裡是喜歡的,喜歡她的靠近,喜歡她的熱情,也喜歡她被他壓住後的羞澀反應,喜歡聽她求他……

  身體突然起了變化,宋殊不敢再想,改成朝外側躺。

  躺了一會兒,身後還是沒有動靜,宋殊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少了點什麼,煩躁難眠。

  對了,他還沒有親她。

  悄悄轉回去,藉著透進房間的些許月光,宋殊親了親小姑娘額頭。

  她一動不動,睡得香甜。

  宋殊在心裡悠悠嘆息,原來她什麼都不用做,只是這樣躺在他身邊,就能亂了他的心。之前幾次,他總以為是她太熱情他才失了控,現在看來,他也沒有自以為的那般心靜如水。

  他跟她一樣渴望,只是她敢表現出來,他,道貌岸然。沒嘗過時還好,嘗過了,知道那滋味醉人,就忍不住犯饞。

  「看夠了嗎?」

  失神之際,面前的小姑娘突然睜開了眼睛。

  宋殊愕然。

  唐景玉輕輕一笑,趁宋殊回神之前翻到他身上,一手撐床,一手拽住了他中衣。宋殊本能地攥住她手,唐景玉也不著急,只俯身親他嘴唇,在他仰頭準備深吻之前挪到他耳邊,「你答應給我摸的,不許再動。」

  溫熱的呼吸,伴隨著柔媚的聲音,一個吹得他耳癢,一個說得他心癢,癢得他什麼都忘了,注意力全在她落在他耳邊的細細密密的碰觸上,任由她小手微顫著將他中衣扒開半邊。

  熟悉的手試探著貼上他胸膛,宋殊渾身一震。

  唐景玉跪在他身旁,跟他同時吞嚥了一下,聲音都顫了:「掌櫃,你心跳好快。」咚咚咚,沉重有力,在她手掌下。

  宋殊什麼都沒說,閉上眼睛克制呼吸。

  唐景玉不知他的煎熬,手心貼著他緩緩挪移,路過他窄瘦的腰,男人全身繃緊,緊得她都莫名害怕,卻又更加著迷。小腹上結實勻稱,涇渭分明,跟她的平坦是不同觸感。唐景玉好奇地流連片刻,咬咬唇,繼續往下。

  宋殊卻在此時擋住她手。

  「掌櫃……」唐景玉小聲抗議,前所未有的緊張。

  宋殊睜開眼睛,就在唐景玉以為他要說什麼時,宋殊突然坐了起來,一把將她按了下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42 AM

第59章

  月色朦朧。

  紗帳內,唐景玉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跟宋殊有過兩次荒唐,她已經習慣被宋殊壓在身上了,可是這次不一樣,他動作急切,急切得有些粗魯,轉眼就把她剝了個乾乾淨淨,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宋殊不僅脫了她的衣裳,也脫了他自己的。

  像是一團火,想要將她燒到他的火裡。

  兩人之間再無隔閡,唐景玉驚詫於他身上的熱,他的唇,他的手,他緊緊貼著她的肌膚……

  緊張,興奮,唐景玉不懼反喜,大膽地回抱他。

  這是她的掌櫃啊,終於肯給她碰了。

  沉浸在他給的熱情與快樂裡,唐景玉閉上了眼睛,他動作太快,忽上忽下哪裡都吃,她跟不上,索性全都交給他,她只抓著被縟隱忍。客棧太小,她得小點聲,被人聽見多難為情啊。

  飄飄然如墜雲端,直到他從她腿間抬起頭,就在唐景玉像前兩次那般慵懶地享受餘韻時,男人並沒有回到她身旁說些甜言蜜語哄她,而是分開了她的腿……

  突如其來的碰觸,突如其來的驚嚇,唐景玉瞬間回神,本能地往後躲。

  「阿玉……」宋殊聲音沙啞。

  唐景玉不動了,咬著唇等待。她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跟乞丐們同行時聽過不少葷段子,好像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喜歡他,自然也願意給他的。

  只是,未免也太……他個子高,但看起來挺瘦的啊,怎麼臉像書生,那裡卻是將軍樣?

  就算看不見,也能感受出那份魁梧凶悍。

  他再三嘗試,唐景玉只覺得越來越疼,疼得超過了她對他的喜歡。疼了就想哭,唐景玉不願意了,不顧宋殊反對往後挪,他攔了一下,唐景玉不依,堅持併攏雙腿滾到了床裡頭,扯過被子蓋在身上,又愧疚又不安。

  愧疚是因為半途打住。男人沒說話,但他異常的舉動粗重的呼吸透露了他的渴望,唐景玉就算無法感同身受,也能猜到他現在應該很難熬,所以她有點害怕,害怕他不顧一切繼續下去。

  真那樣,她應該也不會怪他的,她只是怕疼。

  「你先睡,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宋殊倏地起身,披上外衫挑開紗帳出去了。

  唐景玉慢慢轉過身,聽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開門出去,然後進了隔壁的房間。

  是生氣了嗎?

  就像她想摸他,因為求而不得生氣?

  像是做錯了事,唐景玉坐了起來,穿好中衣後靠在床頭髮怔。

  好像沒過多久,宋殊就回來了,唐景玉沒有動,看著他靠近。

  「怎麼起來了?」宋殊鑽進被窩,跟她一樣靠在床頭,然後將唐景玉摟到懷裡,親了親她額頭,低啞的聲音裡多了一種讓人沉迷進去的溫柔:「剛剛嚇到了是不是?以後不會了。」

  唐景玉忍不住哭了。

  宋殊要是怪她,她還不會哭,他反過來跟她賠不是,唐景玉就覺得自己真的對不起他。

  「咱們再來一次好不好?這次我不躲了。」她靠在他肩頭,努力不讓他聽出來。

  宋殊笑了笑,摟著人躺下去,裹好被子後拍拍她肩膀:「說什麼傻話,剛剛幸好你躲了,否則我會更加自責。阿玉,你還小,現在……肯定受不住,咱們明年成親,正好你再長長,到時候應該差不多了,你說是不是?」

  與其一次次縱容她胡鬧,不如跟她解釋清楚,既然她害怕,以後或許會收斂。

  唐景玉乖乖點頭,「我都聽你的。」確實疼,再養養吧。

  宋殊親親她額頭,嘆氣道:「阿玉,成親之前,咱們儘量少同榻而眠吧,你在我身邊,我,我總想做點什麼,忍而不發,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對身體有害。」

  忍而不發……

  唐景玉立即想到了他那裡。

  脹成那樣,真的就像必須發.洩出來才行的。

  「好,明天咱們就分房睡。」唐景玉答應得很痛快,一來她害怕宋殊忍不住捅她一下,二來她捨不得宋殊忍得辛苦甚至憋出病來。

  可她想親近他了怎麼辦?

  「那還能……抱你嗎?」其實想問還能不能親他的,但這種事情,她敢做,卻不好意思直接問。

  宋殊笑著攥住她手,「我自制力還沒那麼差。」

  唐景玉輕輕笑了,在他肩窩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睡吧。」

  宋殊捏了捏她手,他就知道,他的小姑娘還是很懂事的。

  ~

  大概是受到的驚嚇太大,第二天坐馬車前往蘇州的路上,唐景玉主動坐在側坐,跟宋殊有說有笑的就是不肯再動手動腳。宋殊又好笑又悵然若失,不是跟她說了親親抱抱都沒關係嗎?

  一路上相安無事,初十這日早上兩人進了蘇州城。

  宋殊在蘇州有座三進的宅子,留他來蘇州時居住,比嘉定的宅子小,勝在園中景色精緻,假山奇石,花樹湖水,涼亭水榭應有盡有,典型的江南園林。又因江南暖和,眼下花草扶疏,陽光燦爛,恍如春日。

  整個上午,宋殊就陪唐景玉逛園子了。

  吃午飯的時候,唐景玉好奇問他:「你一年來蘇州的次數很多嗎?怎麼想到要買宅子?」她記得去年路上撞見宋殊,他好像就是從蘇州回來的。

  宋殊用帕子幫她擦了擦嘴角的糖醋魚的醬汁,一邊解釋道:「京城每三年大辦一場賽燈會,各省比燈時間提前一年,選拔燈魁參加次年京城的元宵賽燈。既然每三年都要來,不如買個宅子,住著安心,且我在蘇州有些故交,偶爾也會過來聚聚。」

  「什麼故交啊?」唐景玉假裝隨意地問。書上說江南才子多,美女也多,很多才子都跟一些賣藝不賣身的名妓有來往,連詩對句什麼的,宋殊是第一才子,該不會也有個紅粉知己吧?

  宋殊哪知道小姑娘的胡思亂想,隨口道:「都是在書院讀書時的同窗。」

  唐景玉撇撇嘴。

  宋殊正好夾菜給她,瞧見了,笑道:「你想見見嗎?我帶你去。」幾個同窗都已妻,以前碰面他們總是打趣他大齡不娶,這回他就領他的未婚妻給他們看看,順便讓她跟幾家女眷見見,將來都要打交道的。

  他坦坦蕩蕩,不像是金屋藏嬌的,唐景玉很滿意,高興地應了。

  飯後錢進來報,參加中秋比燈的眾燈鋪東家都已到齊,知府穆大人晚上設宴款待,邀宋殊赴宴。

  宋殊接過請帖看了看,應了。

  「我也去。」唐景玉搶過帖子,邊看邊道。

  宋殊熟知她愛熱鬧的脾氣,想了想,「也好,換成男裝扮作燈鋪弟子。」

  「當你的丫鬟不行嗎?」唐景玉看著他問,男裝女裝她是無所謂的,就是想知道宋殊為何特意囑咐這一句。

  宋殊還沒說話,錢進搶著道:「你笨啊,往年赴宴各家燈師都會帶上自己的得意弟子,席上也有那些小輩的座位,你扮作徒弟,自然可以跟掌櫃坐一起,以丫鬟的身份去,就只能在掌櫃身後站著伺候。那可不是咱們燈鋪,掌櫃再慣著你也不可能特意吩咐人給你準備位子。」

  「你怎麼知道掌櫃不會?」唐景玉故意頂嘴道,說完看向宋殊。

  宋殊低頭品茶,恍若未聞。

  錢進笑著出去回話。

  唐景玉站到宋殊身前,賭氣道:「今晚我就扮作丫鬟,看你給不給我準備位子。」讓他在錢進面前假正經。

  宋殊放下茶杯,笑著將小姑娘抱到腿上:「若他們沒有準備你的位子,我把席位讓你,如何?」

  「那你怎麼辦?」唐景玉歪著腦袋問。

  「我站在後面伺候你用飯。」一天半都沒有親近,宋殊很不習慣,抵著她額頭道。

  唐景玉本來就是故意逗他的,她才沒那麼無理取鬧,結果宋殊這樣哄她,哪怕明知道是玩笑,她也樂開了花,情不自禁抱住宋殊脖子,仰頭親他。

  親的次數多了,兩人都十分熟練,又都是未嘗人.事的身子,親著親著就變了味道。宋殊含住她耳垂,唐景玉忍不住躲,在他腿上扭啊扭的,然後就感覺裙子下面有什麼忽的支了起來,隔著兩層衣紗向她示威。

  「我,我去看看帶了男裝沒,出來的時候太急了,忘了有沒有帶。」唐景玉實在是怕他的那玩意兒,一把掙開宋殊手臂跳下去,頭也不回地跑了。

  宋殊靠到椅背上,閉目平息。

  她怎麼那麼壞?

  他平靜如水,她千方百計撩.撥他,在他開始迷戀這味道的時候,她又躲了。

  怕他嗎?

  不急,明年從京城回來就成親,半年而已,那時她就是想躲,他也不放。

  ~

  一整個下午,兩人一個在前院做燈籠,一個在後院睡懶覺,出發前才見面。

  宋殊穿了身竹青色的圓領長袍,腰帶雲紋羊脂玉珮,乍看書生般儒雅,細看眉眼清冷,氣質卓然。唐景玉選的是白色袍子,與去年相比,她個子高了不少,發如烏墨,眼如靈泉,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不羈的風流,一開口聲音清朗,雌雄難辨。

  錢進大讚:「好,唐五這才叫真正的女扮男裝,祝家三小姐那嬌氣樣根本沒法跟你比!」

  祝家三小姐?

  唐景玉疑惑地看著他。

  錢進恍然大悟,拍拍腦袋道:「你才來不久,沒聽說過她,祝家是蘇州制燈第一大家,蘇州城的燈魁幾乎年年都是他們得,跟咱們宋家在嘉定的地位一樣。不過這一代祝家做燈籠天分最高的不是少爺們,而是這個三小姐。哼,為了贏咱們掌櫃,祝家老爺子什麼臉面都不要了,竟然讓她孫女代表祝家比燈,還特意穿身男裝……對了,那位三小姐可喜歡咱們掌櫃了,上次比燈故意往掌櫃身邊湊,掌櫃不理她,她抹不下面子,就拿比燈當幌子,口口聲聲要把掌櫃比下去,其實只是想讓掌櫃多看她兩眼罷了,當誰看不出她那點小心思似的。」

  「這樣啊……」

  唐景玉拉長了聲音,斜著眼睛看宋殊:「那咱們掌櫃有沒有因此多看她兩眼呢?」

  宋殊站在馬車一側,面無表情。

  錢進回頭瞅瞅宋殊,沒敢當著掌櫃的面說他的私事,剛剛說的只是祝三小姐……

  他突然打住,落在唐景玉眼裡就變成忌憚默認了,狠狠瞪了宋殊一眼,上車時也沒用他扶。

  馬車出發後,唐景玉緊緊抿著嘴。

  宋殊無奈地拉過她手,在她瞪過來時低聲道:「別瞎想,我跟她什麼關係都沒有。」

  「你沒看過她?」唐景玉盯著他問。

  「看過幾眼,她做的燈籠確實不錯。」宋殊實話實說,一起比燈,人就在跟前站著,不想看也看到了。見小姑娘氣呼呼扭過頭,宋殊只好坐過去,摟著人道:「只把她當同行,多的一眼都沒看,你胡思亂想什麼?」

  「當同行也不行。」唐景玉甩開他手道。

  「好,我一眼都不再看,只當沒有這個人行了吧?」宋殊真是拿她沒轍了,偏又喜歡她的酸勁兒,笑著親了一口。

  「這是你說的。」唐景玉恨恨地道,「一會兒別讓我發現你看她,看了,我就,我……」

  她咬牙切齒又找不到詞兒,宋殊笑了,「你就怎樣?」

  他還笑?

  唐景玉瞅瞅他,半晌後一本正經道:「我就還跑你被窩去,讓你忍而不發憋出毛病來!」

  宋殊怔住,跟著一把將人摟到懷裡,按著她腦袋不讓她看他神情,顫動的肩膀卻洩露了他情緒。

  傻姑娘,這種懲罰,他求之不得。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5 10:16 PM

第60章

  知府穆大人設宴,宋殊去得不早也不晚,但他身份特殊,既是眾燈鋪同行最關注的對手,也是大小官員們想要巴結的對象,所以下人一把他到來的消息傳進去,穆大人便領著眾人出來迎接了。

  當然,知府官也不小了,穆大人還不至於阿諛奉承,不過是圖個善緣而已。宋殊跟聖上常有書信往來,誰知道信上到底都說了什麼,誰知道宋殊四處遊歷時有沒有肩負什麼秘密任務?因為這點,整個蘇州府的官員都不敢做太出格的事,生怕被宋殊報上去,同時儘量在宋殊面前表現出君子風範,那麼宋殊無意在信裡提上那麼一句好話,皇上都有可能記住他。前年有個小縣令治理水災大有成效,就是因為宋殊提了,三年任期一滿就高昇了……

  「宋掌櫃,三年不見,宋掌櫃一點都不見變化啊?看起來還跟二十出頭一樣。」

  領頭出了門,瞧見對面一襲青衫的俊朗男子,穆大人親暱地寒暄道,用的也是燈鋪眾人對宋殊的稱呼,以表示他對所有賽燈的燈師們一視同仁,絕無差別對待。

  宋殊客氣地笑笑,又朝穆大人身後的同行們拱手致意。

  「聽說宋掌櫃新收了兩個弟子,這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嗎?」宋殊一行三人,錢進小廝打扮,穆大人有些印象,唐景玉他就不認識了,見少年眉清目秀如青柏俊雅,笑著問道。

  宋殊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示意唐景玉上前:「還不見過穆大人。」

  「晚輩唐五,見過知府大人。」唐景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抬頭笑道:「聽師父提過大人多次,今日得見,大人果然龍章鳳姿,正氣凜然。」

  「哈哈哈,這小子會說話,怪不得能哄你師父帶你過來。」穆大人朗聲大笑,賓客們齊聲附和。

  唐景玉笑著退回宋殊身側,趁眾人奉承穆大人時,不動聲色看向賓客那邊。

  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祝家三姑娘。

  對方十六七歲的模樣,穿了身繡著青竹的白衣,頭戴白玉簪,柳眉彎彎,一雙瀲灩杏眼定定地瞧著宋殊,紅唇輕抿,生動神情裡既有見到心上人的雀躍歡喜,又有對心上人無動於衷的幽怨,反正嬌態十足,很容易看出她是個姑娘。或許人家也根本沒想真正扮作男子,因此不曾在意舉止。

  可她憑什麼看她的男人啊?

  唐景玉故意往前站了站,看似在聽穆大人等人說話,實則擋住了祝三姑娘覬覦宋殊的視線。

  祝三姑娘皺了皺眉,瞪了一眼宋殊身邊的矮個子徒弟,不甘心移開了視線。

  寒暄夠了,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去了宴席所在的花園。

  月雖然未圓,皎皎晧暉已能照亮大地,在加上廊簷下掛了一盞盞美輪美奐的花燈,遠處又有歌姬彈奏古曲,真是賞心又悅目。

  只有兩個姑娘心思根本不在這美景佳釀上,俱都暗生悶氣。

  祝三姑娘氣啊,宴席席位是按照各燈鋪上次比燈名次排的,宋家第一,祝家第二,所以兩家的座位是挨著的。三年前比燈結束後也有宴席,她坐在祖父身旁,旁邊就是宋殊。那樣的人,貌比潘安又文武雙全,連做燈籠也能技壓群雄,祝三姑娘連不服氣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只盼宋殊能看她一眼,能喜歡上她。可惜宋殊對她並沒有什麼不同,她主動上前探討燈技,問一句他答一句,回答三個問題後便不再說話,客氣又疏離,祝三姑娘不好糾纏,只能退回座位。

  但她還是盼望這次重逢的,盼著近距離說兩句悄悄話。

  誰想到宋殊那個矮個子徒弟竟然坐到了宋殊身邊,又礙了她眼!

  眼看晚宴要結束了她還沒能跟宋殊說上話對上眼,祝三姑娘越想越氣,看看眼前的席面,忽的扭頭問道:「你叫唐五是吧?都說名師出高徒,你跟宋掌櫃學了一年,不知制燈手藝如何?」

  跟唐景玉說話,眼睛卻盯著宋殊側臉。

  唐景玉充耳未聞。

  祝三姑娘打量一眼兩個席面中間的距離,猜測對方應該沒有聽到她說話,便稍微提高了聲音。

  唐景玉本來不想理她的,見祝三姑娘堅持,她悄悄掐了宋殊大腿一下,這才側頭回道:「姑娘為何如此問?」

  宋殊自斟自飲目不斜視,祝三姑娘只好送了唐景玉一個正眼,哼道:「你我年歲相當,不如切磋一下好了,讓我們也看看宋掌櫃高徒的本事。」

  宋家、祝家乃是眾燈師關注的兩家勁敵,賓客們一直暗暗留意著這邊的動靜,祝三姑娘一開口周圍就靜了不少,現在她直接挑釁,眾人不約而同都放下了手中酒筷,側耳傾聽,就連知府穆大人也含笑望了過來。

  唐景玉環視一圈,在一道道目光注視下輕輕笑了,清朗聲音不高不低:「唐某去年六月拜的師,師父重根基,這一年都在命我破竹練字畫紮實基本功,兩個月前才開始教我編燈架。聽聞舒三姑娘從小就學做燈籠了,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小小年紀便代表舒家制燈參賽,唐某真若答應與你比試,豈不是自不量力自取其辱?承蒙姑娘高看,可惜唐某隻是凡人,非天縱奇才之輩,眼下學藝未精,比燈這種雅事,還是交給我師父吧。」

  少年落落大方,沒有一時衝動爭強好勝,也沒有因為不敵而面紅耳赤,反倒襯得舒三姑娘的提議不講道理。

  不少看不慣舒家縱容女子學燈的同行們竊竊私語起來,諷刺舒三姑娘自小嬌生慣養,只知道用備好的竹篾做燈籠,不知道親手制竹篾的辛苦,所以才覺得旁人都跟她一樣,一開始就直接學做燈籠,短短一年便能有所成效。

  舒三姑娘都聽見了,俏臉漲得通紅,不過她很快又平靜下來,笑道:「不錯,人貴有自知之明,勤能補拙,再加上有宋掌櫃指點,相信你會進步神速的。」

  唐景玉點點頭,笑著笑著忽然有些惋惜地道:「可惜你是姑娘家,這兩年差不多就要嫁人了吧?若是男兒身,等我可以代表宋家比燈時,咱們還可以切磋切磋,可惜啊。」

  舒三姑娘猛地站了起來:「你……」

  「坐下。」舒老爺子終於看不下去了,低聲喝道。對方說得沒錯,今年的確是孫女最後一次比燈了,他再不捨孫女這個好苗子,家裡兒郎眾多,也輪不到孫女接管家業。

  舒三姑娘跺跺腳,賭氣落座。

  唐景玉瞥了她一眼,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實如果舒三姑娘不惦記宋殊,沒有再三挑釁,她應該不反感她的。這世道處處看不起女子,舒三姑娘能夠勝過那些男子脫穎而出,唐景玉想想都覺得爽快,只可惜對方性子不太招人喜歡。

  手持酒杯,還沒端起,就被人按住了,「已經喝了一杯,不許再喝。」

  唐景玉瞪宋殊,不情願地鬆了手。

  宋殊也收了回去,剛在心裡誇小姑娘懂事,就見唐景玉忽的端起酒杯一仰而盡,喝完還示威般將酒杯倒置給他看,一雙桃花眼裡月色燈光輝映,波光流轉,璀璨如星。

  宋殊看愣了一瞬,擔心被人察覺,佯裝鎮定收回視線。

  只是姑娘美麗的眼睛卻在腦海裡晃個不停,晃得他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去一個無人的地方,將她抱到懷裡看個夠,親個夠,疼個夠。

  並非絕色,卻輕易讓他心神失守。

  終於熬到散場,宋殊平靜淡然地跟眾人一一道別,然後領著唐景玉朝馬車走去。

  唐景玉沒啥酒量,賭氣喝了幾杯,小臉早已豔若春日海棠,幸好走路還算穩當。宋殊將人扶進馬車,進去後便將故意坐在一旁扭頭不看他的小姑娘撈到了懷裡,抬起她下巴問她:「不讓你喝酒你偏喝,你說,我該怎麼罰你?」

  「憑什麼罰我啊,我還沒罰你呢。」唐景玉醉眼朦朧地望著他,喃喃抱怨:「都怪你長得這麼好,你要是醜八怪,她就不會喜歡你了,不會總想偷看你了,也不會想要欺負我。」

  宋殊攥住她推他的小手,在馬車輕微的顛簸裡低笑:「這麼說,你是嫌棄我長得好了?」

  唐景玉閉著嘴看他,忽的抬起手摸他臉:「不嫌棄,我就喜歡你好看,比誰都好看,但是只能給我看。」

  「只是給你看嗎?」她呼吸裡帶著醉人的酒氣,宋殊看醉了,聞醉了,覺得這樣嬌嬌的她簡直就是他最大的寶貝,不由將人摟得更緊了些,低頭親她耳朵,因為醉了也禁不住說起胡話來,「是不是也只能給你親?」

  「嗯!」唐景玉迷迷糊糊地點頭,額頭撞到他臉上,她氣呼呼地張嘴咬了一口。

  還沒使上勁兒,就被男人推開了,然後他無賴地堵住了她嘴,不顧她抗議恣意地吃了起來。

  馬車駛進宋家院子時,宋殊大手已將小姑娘上上下下摸了個遍,馬車停住才戀戀不捨替小姑娘拉好衣裳系好腰帶,低聲告誡她不要說話。唐景玉閉著眼睛哼唧了兩聲,因為沒有人作亂,乖乖地靠在男人懷裡睡覺。宋殊放了心,小心翼翼抱著她下了車,萬幸夜色深了,衣衫微亂旁人也瞧不出來。藉口唐景玉醉酒走不好路,宋殊匆匆抱著唐景玉進了院子,直奔內室。

  被人放到柔軟的床上,唐景玉清醒了些,睜開眼睛,見宋殊正在脫衣服,她有些茫然:「不是說好不同床了嗎?」他怎麼沒熄燈啊?他身上可真白,被燈光照得跟美玉一樣。

  唐景玉咽嚥口水,不錯眼珠地盯著他,從脖子到腰側,來回流連。

  宋殊脫得身上只剩一條中褲才坐到她身邊,抱她到腿上,一邊幫她解髮帶一邊親她,呼吸急促:「阿玉,你不是說要罰我嗎?阿玉……」她就是個妖精,讓人一沾上就難以自拔。

  她有說嗎?

  唐景玉想不起來了,不過美色當前,她也懶著想了,抱著男人肩膀上上下下啃了起來。

  她的掌櫃啊,哪裡都好看,哪裡都香,怎麼吃都吃不夠……

  卻不知在男人眼裡,她又何嘗不是一頓美餐?

  青紗帳內,一件件衣裳被甩開,嬌聲低語時高時低,連月色都想一探究竟,混在燈光裡漫了進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5 11:10 PM

第61章

  唐景玉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迷迷糊糊的,什麼都看不見,有人攥著她手慢慢往前送,然後她就摸到了一根蘿蔔。好像有點渴,唐景玉想吃了這根蘿蔔,可是才用力,就聽見有人哼了聲,跟著之前那雙手又握住了她,教她放輕點力氣。

  唐景玉覺得奇怪,但還是乖乖聽話了,沒想那人說的辦法一點都不管用,她撥了半天也沒能弄出來。唐景玉不想吃蘿蔔了,對方竟不許她鬆手,唐景玉只好嘟囔著繼續,忙著忙著下雨了……

  「阿玉醒醒,要吃午飯了。」

  有好聽的聲音在叫她,唐景玉皺皺眉,不情不願睜開了眼睛。紗帳開著,窗邊的陽光刺眼,唐景玉不禁撫額,頭昏沉沉的,好難受。

  宋殊側坐在她身邊,見狀伸手幫她揉額頭,輕輕的,一圈一圈,「難受了吧?以後別再喝酒了,實在犯饞,喝一兩口沒問題,多了不准。」雖然他喜歡她醉酒後的嬌態。

  唐景玉眨眨眼睛,好一會兒才真正清醒,瞅瞅四周,奇怪道:「這不是你的房間嗎?我怎麼在這兒?」說好了成親前每個月只能同床一次的,這個月的早就用完了。

  宋殊眼裡閃過一絲尷尬,轉瞬即逝,快得唐景玉根本沒有察覺,嘴上卻道:「昨晚你喝醉了,抱你下車時你不肯回去,我只好讓你來這邊安置。好了,起來吧,要吃飯了。」

  唐景玉點點頭,宋殊見她是真的醒了,起身離去,讓她換衣服。

  唐景玉坐了起來,看著宋殊的床鋪,腦海裡忽然掠過一些場景。望望門口,鬼使神差的,唐景玉抓起衣襟看向裡頭。

  紅痕點點。

  唐景玉嘿嘿笑了,她就知道,宋殊平時裝得那麼正經,其實心裡還是喜歡的,這不,竟然趁她醉酒碰她了。或許是她賴著不肯走的,可她沒有主動糾纏是不是?

  知道宋殊也饞她的身子,唐景玉就特別高興,哼著小曲兒下了床。

  用過午飯,宋殊要做比燈用的花燈了。其實最為耗時的準備事宜都已經忙完了,比如需要雕刻描色的竹架底座,燈紙也按需要畫了圖,但因為燈籠容易壞,從嘉定到蘇州的路上容易磕碰,所以只能分散著運過來,現在才開始組裝。

  這次宋殊做的是麒麟燈。

  最下面是一掌來高的雙層竹架,竹架如底座相連的兩層蓮花台,每層中間穿一圈小孔,外面粘貼金、紅兩色蓮花瓣狀的彩紙,這樣裡面的蠟燭點亮時,外面彩紙也是亮的。

  中間是一尺來高的「白玉台」。當然不可能真用白玉,乃是竹篾撐起的鼓狀高台,外面用宣紙包圍,上面畫了雲紋。宋殊親手作畫,雲霧繚繞恍如仙境,裡面同樣有蠟燭,點亮時可以想像「白雲台」的壯美。

  最上面就是兩隻威風凜凜的紙糊五彩麒麟了,也是最複雜最考究燈師手藝的部分。麒麟腹中同樣有燭台,整個燈籠完成時,三層俱皆燈火輝煌,五彩繽紛。

  眼下宋殊正專心致志地編麒麟燈架呢。

  相處了一年多,唐景玉深知宋殊做燈時的習慣,因此就坐在一旁默默地看他忙。不得不說,做燈籠真的很有趣,看著那雙手巧妙地將再普通不過的竹篾編成一隻麒麟,真的是種享受,更何況宋殊人也好看,看燈看乏味了就看人,如此這般,哪怕一天都不說話,唐景玉也願意守在旁邊。

  忙了整整一個下午,宋殊總算把兩隻麒麟燈架編好了。

  唐景玉繞到宋殊身後,體貼地幫他揉肩膀:「脖子是不是很酸啊?」

  宋殊點點頭,示意她往肩膀外側捏捏。他這種還好,那些幾乎每日都要做燈籠的師傅們,時間長了身體都會落些病根,所以他讓燈鋪師傅們做一會兒就站起來活動活動,別累壞了身子。

  閉著眼睛歇了會兒,感受小姑娘暖心的溫柔,宋殊起身,承諾似的對她道:「明天再忙一天,接下來比燈之前都陪你去城裡逛。這邊美食美景都不少,你不是還要給朱壽他們帶禮物嗎?我陪你去挑。」

  今天十一,明天十二,那就是還有兩天半可以陪她呢,唐景玉挺滿意的,主動去端水服侍他洗手。宋殊動了動嘴,沒有阻攔,他喜歡被她這樣照顧,妻子一樣。

  他洗手的時候,唐景玉就在一旁看著。跟竹篾打了半日交道,宋殊手上不免多了些竹篾勒出來的紅痕,唐景玉心疼壞了,拉過人幫他抹護手霜。宋殊只覺得好笑,「過兩天就消了,再說我一個大男人,不在乎這個。」

  「我在乎啊,」唐景玉抬頭瞪他,「你整個人都是我的,這雙手也是我的,所以你得替我小心保養著,不能弄難看了。」

  她理直氣壯,說起這種話越來越自然,宋殊笑了笑,親親她額頭:「好,都聽你的。」

  唐景玉回親了他一下,挖了一點帶著梅香的白玉膏點到宋殊右手上,輕輕抹勻。碰了碰男人手心一道紅痕,唐景玉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為什麼非要用竹篾做燈籠啊?不能選種不傷手的嗎?」

  宋殊看著她的小手,隨口道:「也有用鐵絲做的,不過竹子便宜又方便,大家就都習慣用竹篾。」

  唐景玉嘆了口氣:「也是,誰讓燈籠必須用硬東西撐起來呢,沒有燈架,光用紙也無法做出燈籠。」

  她是無心之言,宋殊聽了卻如茅塞頓開。

  是啊,為何非要用竹篾鐵絲做燈籠,如果他只用紙,能不能做出一盞燈籠來?

  念頭一起,宋殊徹底沒有心思做旁的了,勉強陪唐景玉用了晚飯,飯後送唐景玉回她自己的房間,連小姑娘委婉的親親暗示都沒看透,轉身就走了。

  唐景玉氣得在心裡罵了他一頓。

  然後第二天,她就發現宋殊把自己關在這邊的燈房裡了,早飯午飯都沒吃。

  唐景玉擔心他餓壞身子,急得想喊人,錢進將她拉到一邊,小聲勸道:「別出聲,掌櫃肯定又想到什麼好主意了。以前也有過這種時候,誰都不許打擾,就他自己在屋裡待著,最長的一次,除了去恭房解決問題,兩天兩夜都沒出來,飯也是餓極了自己去廚房翻的東西。」

  「那他都在裡面做了什麼啊?」唐景玉還是不放心。

  「做燈唄。」錢進習以為常地道,「咱們掌櫃愛燈如痴,就算將來娶了媳婦,那燈籠也是排在媳婦前面的,不信咱們等著瞧好了。」

  唐景玉撇撇嘴,賭氣攆人:「去吧,這邊我看著,你只管前面的事。」

  「你,你行啊!」錢進伸手就點了唐景玉額頭一下,「在我面前擺起大丫鬟的譜了!」

  唐景玉笑著打他,等錢進走了,她搬把躺椅放在院子裡的桂樹下面,對著燈房發呆。

  她才不會笨到因一盞燈籠泛酸,她只是看不慣宋殊這種忙起來就忘了吃飯的勁兒。

  日頭漸漸落下去,左鄰右舍的廚房都冒出了裊裊炊煙,唐景玉閒著沒事,這樣等待又實在心慌,就去廚房親手給宋殊做了他喜歡吃的酒釀丸子,還燉了乳鴿湯。一天都沒吃飯,估計餓了也沒啥胃口,就不準備旁的了。

  一更過後,宋殊才開了門。

  「餓了嗎?你在這等著,我給你端飯去。」

  宋殊震驚回頭,看到身後面帶淺笑的小姑娘,不由問道:「你,你一直守在這兒?」

  唐景玉但笑不語。

  宋殊忽然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什麼,愧疚頓時浮上心頭,走上前抱住小姑娘:「阿玉,我……」

  唐景玉及時摀住他嘴,仰頭看他:「好好做燈吧,等你做完燈我再跟你算賬。你要不要先去洗個臉?我去廚房給你端飯了。」說完又貪戀地看他一眼,這才快步朝廚房走去。

  宋殊呆呆站了片刻,好像終於回神般,大步追了上去:「就在廚房用吧,你陪我吃。」

  他是急著做出一盞特別的燈籠,但還沒有急到連陪心上人吃飯的功夫都沒有。

  簡簡單單一句話,唐景玉心底那淡淡的委屈就都沒了,先跑到廚房把小丫鬟們都趕走,再飛快折回來,朝宋殊張開雙手:「那你抱我走到廚房。」

  她這樣嬌,宋殊一天的疲乏也消失的無影無蹤,笑著抱起小姑娘,低頭親她臉頰:「真懶。」

  「我還能更懶呢,一會兒你喂我吃飯。」唐景玉試探著道,不知道他有沒有玩鬧的時間。

  「好,喂你吃。」宋殊答應得十分痛快,一點猶豫都沒有。

  唐景玉一顆心終於放了下去。

  她是不屑於跟燈籠比在他心裡的地位,不過知道她其實排在燈籠前面,也忍不住想笑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7 12:01 AM

第62章

  研究新燈不比做早就料想好的燈,無論唐景玉怎樣保證不打擾他,宋殊都不許她進燈房。唐景玉試過兩次就閉嘴了,不想煩他,乖乖待在後院等他出來,幾乎只有晚飯的時候兩人才能見面。

  宋殊這一忙就忙了整整三天,十四這日黃昏才出來。

  「做出來了嗎?」唐景玉服侍他洗漱的時候問。

  宋殊沒有說話,如墨黑眸裡笑意浮動。

  唐景玉明白了,抱著他要央求:「那你帶我去看看?」她想瞧瞧宋殊花了這麼大心血到底做了什麼樣的燈籠出來。

  宋殊摸摸她腦袋,柔聲解釋道:「那只是個初品,沒法見人,我已經燒了,等回嘉定有時間了,我做一盞最好的花燈送你。」

  「那也不用燒了啊。」唐景玉一把推開他,賭氣往外走,他那麼聰明,明知道她會好奇的。

  宋殊不想再提這個話頭,他對自己的要求高,不合他意的燈籠他都會銷毀,現在有她在身邊,他更希望她看到的都是上品花燈,因為她眼裡的驚豔喜歡比旁人任何盛譽誇讚都讓他滿足。

  「晚飯吃什麼?我餓了,今晚想多吃一點。」追上小姑娘,宋殊握住她手捏了捏。

  「你不是說晚飯不能多吃嗎?」唐景玉甩開他手,抬腳要出門。

  她氣呼呼的,宋殊並不擅長賠罪,見說話不管用,一把將唐景玉拽了回來,另一手迅速關門,跟著就將小姑娘抵在了門板上,低頭問她:「都答應回去做燈送你了,怎麼還生氣?」

  唐景玉扭頭不看他:「我就想看你新做的那盞。」她守了三天容易嗎?

  「那盞已經燒了。」宋殊很是平靜地重複。

  做了錯事還不心虛,唐景玉更氣,使勁兒推他:「燒了就別理我!」

  宋殊抓住她手,看著小姑娘瞪大的眼睛笑了。幾天沒碰,做燈時不覺得,現在放鬆下來,見了她便想,一直都在忍著而已,如何能不理?

  君子動口不動手,他不跟她推搡著玩。

  環住小姑娘纖腰往上提,宋殊也低頭湊了過去。

  嘴唇被含住,唐景玉瞬間軟了身子,怒氣彷彿都被他溫柔吸走,只能閉上眼睛回應。

  兩人個子差了一頭,這樣站著親一個低頭一個仰著脖子都不怎麼舒服,宋殊漸漸不滿足,俯身下去,雙手托起小姑娘大腿將人抱了起來。唐景玉身子一下子抬高了,抱住他腦袋繼續糾纏。宋殊快步走到太師椅前坐下,一手扶她肩膀,一手熟練地伸進了她衣衫。

  正在長身體的姑娘好像一個月一變樣,每次碰都給他驚喜。

  唐景玉不甘心只給他摸,雙手也往他衣裳裡面鑽,宋殊終於從她脖頸間抬起頭,按住她手啞聲阻止:「三天沒洗了,別碰。」

  「我不嫌你。」唐景玉堅持要碰。她都有過一個月不洗澡的時候,三天算什麼。

  宋殊抱住她不動,下巴搭在她肩頭:「先去吃飯,晚上再說?」

  唐景玉眼睛轉了轉,有點不確定地問他:「一起睡?你不難受嗎?」

  腦海裡閃過一些東西,宋殊眸色加深,親親她額頭道:「難受也沒辦法,誰讓我食言沒能陪你?明晚比燈,明白日我得抓緊時間把麒麟燈做好,又不能陪你了。」

  唐景玉哼了聲,戳戳他胸口:「你知道就好。」

  宋殊賠笑,兩人又親了會兒,收拾收拾衣裳,去堂屋用飯。

  大概是太高興了,宋殊讓錢進備了一壺酒,自斟自飲。唐景玉看著眼饞,而且她喜歡仰頭喝酒的動作,便纏著宋殊讓他喝點。宋殊只許她喝一杯,唐景玉偷偷摸摸跟小耗子似的,趁宋殊夾菜時搶過酒壺給自己倒酒,愣是喝了三四杯。

  可她酒量一點都不好,這也是她生平第二次喝酒,幾杯下肚,小臉很快就紅了。回到內室不肯乖乖躺著,非要跟宋殊一起洗澡,宋殊無奈,只好抱她一起去。

  幾乎什麼都做過了,不差這一回。

  於是唐景玉又在水裡拔了一次蘿蔔,當然她自己是記不清了。

  ~

  十五月圓,又是一年中秋。

  這次蘇州府比燈,最終奪魁的是宋殊的麒麟燈。

  唐景玉早就預料到了。

  不是她對宋殊盲目信任,而是做燈籠這種手藝活,肯定講究熟能生巧,干的年頭越長手藝就越熟練。上屆比燈,宋殊剛出師不久就能奪魁,總不能三年過後反而退步了吧?真退步了,他也就不是大名鼎鼎的宋狀元了。

  比燈結束,宋殊終於可以履行承諾,領著唐景玉去逛蘇州美景,遊山玩水,拜訪同窗好友,還要給嘉定的親人朋友買禮物。若不是擔心晚歸會讓莊夫人擔心,宋殊都想帶唐景玉去太湖上泛舟,順便也去杭州逛一圈。

  唐景玉不急,兩地離嘉定都不遠,以後有的是機會過來,只要宋殊肯陪她,哪怕留在燈鋪做燈她也不嫌悶。

  返程前一日,兩人打算在蘇州城裡隨便走走。

  路過一家首飾鋪子,唐景玉興奮地問宋殊:「帶夠銀子了嗎?我想買首飾。」他送過燈送過吃的,還從來沒有送過她簪釵首飾呢。

  「進去看看吧。」宋殊沒有直接回答。

  唐景玉心花怒放。

  好東西都在二樓,上樓梯時唐景玉走在前面,因此最先看到裡面的一對兒男女。她笑了笑,真是巧啊,沒想到最後一天都能碰上這位祝三姑娘,看她身邊的少年,莫非是祝家哪位少爺?

  「還進去不?」她側過身子,故意問宋殊。

  宋殊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很快又收回來,見唐景玉笑得意味深長,他無奈地轉過她肩膀,示意她往裡走。鋪子做生意,兩伙人各選各的,有何干係,再說他若真的避開,回家小姑娘耍起氣來,還不酸翻了天?

  男人識相,唐景玉腳步輕快地進去了。

  聽到腳步聲,祝三姑娘隨意掃了一眼,見到宋殊還沒來得及歡喜,目光就定在了宋殊身邊一襲綠裙的唐景玉身上,震驚得手中碧玉簪子險些掉落下去。

  唐景玉卻跟沒認出她一般,吩咐東家把好東西都拿出來瞧瞧。東家去拿東西,唐景玉小聲朝宋殊撒嬌:「之前你忙著做燈都沒空陪我,這次不管我看上什麼,你都得送我。」

  小姑娘機靈狡猾,宋殊樂意哄她開心,凝視她眼睛道:「只要你喜歡。」

  話只說了一半,但男人目光溫柔,聲音更是低沉醉人,彷彿唐景玉想要天上的月,他都願意摘下來給她。

  唐景玉滿意極了,正好東家把一匣首飾端到了櫃檯上,便轉身去挑。

  祝三姑娘怔怔地瞧著,一顆心如被大雨淋透,訴不清的失落與酸澀。

  原來宋殊早就有了心上人,原來他喜歡一個人時,會那般溫柔似水。

  可惜,她沒有那個福氣。

  再無心思打扮,祝三姑娘放下手中東西,失魂落魄地走了。她兄長朝宋殊點點頭,快步跟了上去,跟妹妹的傷心不同,他挺慶幸的,讓妹妹瞧見宋殊心有所屬也好,這樣妹妹也可以徹底死心嫁人了。

  唐景玉沒有過多關注祝家兄妹,她認真地選著首飾,最後挑了一副珍珠頭面。珍珠是上品太湖珠,光澤明亮,飽滿細膩。聽東家誇太湖珠粉養顏最好,唐景玉又買了些珍珠粉。

  宋殊打小身邊就沒有親近的女眷,對女人這些東西不懂,回府後坐在椅子上看唐景玉擺弄今日買的一堆東西,看到珍珠粉時忍不住問:「直接抹在臉上?」麵粉一樣,想想都奇怪。

  唐景玉也是第一次用。小的時候家裡有條件,但她太小,用不上這套,後來淪落成乞丐就不用說了,等到認親之後,大大咧咧的也沒想過精心收拾自己。今天一聽人家說,好奇心就勾起來了。

  沒理會宋大才子,唐景玉用首飾鋪東家教的方法將珍珠粉調成糊狀,再對著鏡子往臉上抹。

  宋殊看了一眼,拿本書去床上了,還把紗帳放了下來。

  真不懂她在瞎折騰什麼。

  等了大概一刻鐘,小姑娘依然沒有動靜,宋殊有點急了,透過紗帳往外看,發現小姑娘仰面靠在椅背上,上半身一動不動,兩隻小腳卻不時晃一晃,看起來挺悠閒的。宋殊暗暗搖頭,放下書本,對著床頂發呆。

  這次沒等多久,唐景玉就去洗臉了。

  宋殊舒了口氣,聽唐景玉朝床邊跑來了,重新坐正,拿起書看。

  「怎麼樣怎麼樣,看看我臉是不是比平時光滑了?」唐景玉雀躍地挑開紗帳,搶過書扔到一旁,撲在宋殊懷裡讓他看她精心打理過的臉蛋,「剛剛我照鏡子了,好像是白淨了一點呢。」

  宋殊低頭。

  小姑娘額前耳邊的碎髮都濕著,襯得她臉蛋確實白皙光潔,比珍珠還要潤澤。他抬起手,用食指輕輕摩挲她面頰,同樣比珍珠細膩,更有珍珠不能比的溫潤,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以後別用了。」宋殊低低地道,「旁人用了是養顏,你用了只是白白浪費時間。」

  唐景玉眨眨眼睛,沒有聽明白。

  她不明白,宋殊湊到她耳邊告訴她:「阿玉天生麗質,雪肌玉骨,何須他物修飾?」

  難得的情話,灼熱的呼吸,熱情的親吻,真是雪肌玉骨,也要被他融化了。

  「掌櫃……」

  唐景玉順勢抱住他脖子,面若桃花。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8 11:22 PM

第63章

  回到嘉定,短暫的歇息後,宋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唐景玉去看莊夫人。

  大半個月沒見,莊夫人可是想壞了外孫女,宋殊在前院陪莊寅說話,她則把唐景玉帶到閒雲堂,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遍,見唐景玉氣色紅潤水眸黑亮,一看就是玩盡興才回來的,這才放心,轉而問起唐景玉在蘇州都做了什麼。

  唐景玉坐在老人家身邊,講得繪聲繪色,又將精心挑選的禮物拿上來,逗得莊夫人眉開眼笑。

  聽夠了,莊夫人把屋裡丫鬟們都打發下去,笑眯眯問:「都是你們掌櫃帶你去的?他什麼時候有這份閒情逸致了,竟然肯陪你一個小丫頭四處玩鬧?我還以為他只吩咐錢進領你四處逛呢。」

  老人家分明看出來了,唐景玉低頭笑,微紅著臉道:「您別問我,一會兒掌櫃來了,您問他。」

  路上宋殊跟她商量早點將兩人的事告知外祖母,唐景玉怕外祖母不許她繼續留在燈鋪,不大願意,可宋殊或許是不習慣做這種欺瞞老人家的心虛事,堅持要告罪,唐景玉只好聽他的。

  莊夫人一聽就樂了,正要打趣,外面丫鬟報宋殊過來了,唐景玉泥鰍一般掙脫外祖母的手,害羞般躲進了裡屋。宋殊過來,一是道歉,二是提親,她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外祖母面前表現出來啊。

  隔著門簾,她笑著偷聽。

  宋殊有點不敢直視莊夫人。

  師姐出嫁時他在莊家吃過喜宴,他比唐景玉大了整整十一歲,師母信任他,將外孫女托他照看,可他居然……

  他難以想像師母會如何想自己。

  但隨著他跟唐景玉越來越親密,宋殊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告訴師母,如果師母不願意,他必須先送唐景玉回莊家,之後他再想辦法說服師母,讓師母相信,他一定會給唐景玉最好的生活,而不是在師母極有可能反對的情況下,一次次佔唐景玉的便宜,即便他們是兩情相悅。

  「師母,豫章,有一事相求。」撩起衣擺跪到老人家身前,宋殊平靜地道。

  「你這是做什麼啊,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快起來!」莊夫人故作不懂,著急地去扶人。

  宋殊謝絕,抬頭直視老人家雙眼:「師母,阿玉聰穎懂事,您托我照顧阿玉,我樂意之極。只是阿玉太好,她敬我如師,關懷備至,豫章明知不妥,奈何日久生情,漸漸對阿玉有了別的心思。得知師母有意替阿玉選婿,豫章百般思量,終是無法割捨,因此懇求師母把阿玉許配給我。豫章發誓,此生只阿玉一個,疼她如命,不讓她再受半分苦。」

  屋內,唐景玉開始還在笑,笑著笑著眼淚流了下來。

  她一開始就知道宋殊不會負她,與他坦誠相見時也沒想過萬一宋殊事後不負責又怎麼辦,從不懷疑,但現在聽他鄭重其事地跟外祖母提親,她還是忍不住生出一種塵埃落定的滿足感,像是終於有了名分。

  「這……」

  莊夫人沒有馬上答應,她看著宋殊,遲疑道:「阿玉來嘉定的路上,衣不蔽體,你不介意?」

  宋殊回答地沒有片刻猶豫:「不介意,只恨沒能早點遇見她。」

  莊夫人自然是信他的,以宋殊的條件,真介意了也不會屈尊降貴來求娶,又問道:「阿玉她,你也知道,她身體不太好,月事來得遲,將來生育恐怕有些困難。宋家到現在就你一個,萬一婚後阿玉沒法為宋家開枝散葉,你又如何?」

  她跟女兒都苦在了子嗣上頭,她擔心外孫女也像了她們,若宋殊的回答讓她滿意,她再無牽掛,否則她就得跟外孫女好好商量了,看外孫女如何選擇。雖說在外孫女動情之後提這個有些殘忍,但世上男人那麼多,她恐怕找不到比宋殊更讓她放心的了,至少宋殊不會比莊寅差。

  唐景玉也提起了心,子嗣,她確實沒考慮過。

  她身體不好?

  不知為何,宋殊突然想到了小姑娘日益圓潤的那兩團,本能覺得,他的阿玉已經恢復了。

  打消那點旖旎念頭,宋殊坦然道:「真若如此,說明豫章沒有子女緣,屆時認領義子便可,我跟阿玉一起撫養他長大。師母,豫章非迂腐之人,只要宋家的燈藝能傳下去,豫章就不算愧對祖宗。」

  一番坦誠之言,莊夫人潸然淚下。

  或許男人的承諾算不得數,可宋殊肯這樣說,她就願意相信。

  「好,好,師母信你。」擦了淚,莊夫人離座扶起宋殊,感慨一番後,笑著跟他商量:「那你打算何時正式提親?成親什麼的,是不是心中都有數了?說來聽聽。」

  得了長輩應允,宋殊心裡歡喜非常,幸好他沉穩內斂,面上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眸光更亮了,偶爾瞥向裡屋門簾時也會露出一絲迫不及待,「不瞞師母,豫章十月底啟程去京,想帶阿玉一起過去看看熱鬧,所以現在只是先求得您同意,年後回來再托媒提親,三月或四月都有吉日,還請師母挑個好日子作迎娶吉日。」

  莊夫人忍俊不禁:「連吉日都看好了,是不是料定了我會答應?」

  宋殊耳根發燙,他沒料定,就是被她勾得火熱,私底下翻了翻黃曆。

  莊夫人想了想,宋殊打算帶外孫女去京城,多半是存瞭解開外孫女心結的意圖,那她不好阻攔,只是去京城之前這段時日,既然事情已經挑明,外孫女就不適合再在宋家住下去了。

  「也好,今兒個阿玉就留下來吧,你們成親在即,她得著手繡嫁衣了,等你出發去京城了,我再讓她跟你同去。」

  宋殊恭敬點頭,心中則是濃濃的不捨。

  正準備辭別,唐景玉挑簾走了出來。

  「外祖母,我在掌櫃那邊也可以繡嫁衣啊,您就讓我跟掌櫃回去吧,留在這邊,做什麼都束手束腳的。」唐景玉撲到老人家懷裡,知道自己這話太輕浮,低著頭不肯見人,「再說無緣無故的,我一從蘇州回來就搬到您身邊,明年馬上又要成親,外人豈不是很容易猜到我跟掌櫃這會兒已經有了情意?那十月裡一起去京城就怎麼看都不妥了。」

  莊夫人沒料到她如此膽大直白,偏偏小丫頭的話還有那麼點道理。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莊夫人扭頭看向宋殊。

  她不是沒出閣的小姑娘,跟莊寅也有過黏糊到片刻不肯分開的時候,知道唐景玉捨不得情郎的心思。為何捨不得啊?定是兩人私底下經常黏在一起,小姑娘嘗到了朝夕相對柔情蜜意的滋味兒,否則真若處處守禮,住在宋家跟莊家也沒甚差別。

  宋殊臉上的紅已經掩飾不住了,撲通跪到莊夫人身前:「師母,師母別怪阿玉,都是我,我太縱著她了,口沒遮攔,隨心所欲,這才讓她覺得在哪都不如在宋家自在……」

  「怪我什麼啊?我說的沒有道理嗎?」唐景玉悄悄瞪了他一眼。

  一個快三十了,一個剛十五,明明很不相配的男女,此刻互相遮掩的模樣,竟讓人覺得兩人簡直天生一對兒,眉來眼去的,看著心裡情不自禁也泛起甜來。

  莊夫人徹底為難了。

  那是她外孫女啊,挑明之前,她可以縱著他們培養感情,幫外孫女收服宋殊的心。現在挑明了,論情論理她都不能再縱容下去,不能明知道外孫女被人提前佔了便宜還主動成全啊。

  可不答應吧,看他們依依不捨的,又有點惡人的感覺,好像她心狠手辣,故意拆散一對兒鴛鴦。

  「阿玉說得有點道理,只是……」

  說到一半,莊夫人為難地看向宋殊,若宋殊還不懂如何接話,她也只能做回惡人了。

  幸好宋殊夠聰明。

  情有可原,禮不可廢,想在一起,就得有冠冕堂皇的藉口。現在藉口有了,缺的就是他的保證。

  「師母放心,阿玉過去後,豫章會謹守規矩,絕不越雷池一步。」紅著臉,宋殊低聲承諾。

  唐景玉眨眨眼睛,恍然大悟般看向莊夫人:「原來外祖母擔心的是這個啊,這,您放心吧,我就是喜歡燈鋪的自在,才沒別的心思,掌櫃真敢欺負人,我立即回來找您做主,絕不會傻傻讓他佔便宜的。」

  她一派天真無邪,再看看宋殊面紅耳赤的模樣,莊夫人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她想太多了?外孫女雖然承認了喜歡宋殊,瞧著還是沒心沒廢假小子的樣子,宋殊呢,那也是再正經不過的。

  這樣一想,莊夫人也沒那麼擔心了,委婉地提醒宋殊一番,放了兩人回去。

  當天夜裡,唐景玉趴在宋殊胸口,笑嘻嘻問他:「掌櫃,我讀書少,什麼叫不越雷池一步啊?」

  小姑娘眼含秋水,狡猾又勾人,宋殊被她撩得渾身冒火,忍不住挺腰,隔著兩層綢褲頂了頂:「水多之處為池,懂了嗎?」

  一句話臊得唐景玉滿面通紅,狠狠咬了他一口。

  其實她很想爭辯,他的小掌櫃是沒有越過雷池,可他旁的地方越過啊,還不止一次。

  只是那話那情景實在太羞人,唐景玉自詡臉皮山般厚,也是萬萬說不出口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8 11:30 PM

第64章

  十月底啟程,唐景玉跟宋殊抵達京城時,已是臘月中旬。

  這算是回歸故土嗎?

  唐景玉挑開車簾,對著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發呆。行人往來,說出口的是記憶裡的腔調,入目的是戶宅門口乾枯的柳樹枝條,可腦海深處一家三口歡聲笑語的場景,淡得快要忘了,然哪怕只是一點點模糊的影,每次一想起來,都讓她疼。

  「看來還是京城冷,看你鼻子都凍紅了,放下簾子吧。」宋殊伸手將靠窗而坐的小姑娘攬到懷裡,點了點她鼻尖,柔聲打趣:「白裡透紅,像夏日的果子。」

  他手溫暖,唐景玉望著男人白皙俊美的臉龐,細聲回敬道:「那你呢,嫩豆腐嗎?」馬上又要過年,年後他就二十七了,細皮嫩肉的,看起來好像只有二十出頭。

  宋殊悶聲笑,胸膛震動隔著厚厚的冬衣傳到她身上,笑著笑著忽的湊過來,碰碰她嘴唇:「阿玉你說,是果子好吃,還是豆腐好吃?」

  唐景玉熟練地抱住他脖子,眸光似水:「我哪知道啊,我只吃過豆腐,難道你兩樣都吃過?」

  她的小嘴能言善辯,宋殊甘拜下風,摟緊她腰,在馬車車簾也無法盡擋的京城寒風裡護住他的紅果,用嘴唇,輾轉流連。

  溫柔纏.綿裡,馬車停在了一座宅子前。

  唐景玉已經見怪不怪了,進去後一邊打量院子一邊笑宋殊:「祖宅在嘉定,蘇州京城也都有別院,這就是所謂的狡兔三窟嗎?宋殊我警告你,不許你學那些富商老爺們,到一個地方娶一個太太。」

  宋殊怕她總想著唐家的事,有意哄她,低聲道:「遲了,我已經準備好了三房太太。嘉定的是大房,叫唐景玉,蘇州的是二房,叫唐五,京城這邊的……」

  唐景玉笑著瞧他,看他還能編出什麼來。

  宋殊略加思忖,有些為難地道:「三房太太生的貌美,只可惜名字不太雅,叫柱子。」

  那是她當乞丐時給自己取的假名。

  現在聽起來怎麼那麼丟臉呢?

  惱羞成怒,唐景玉撲到宋殊身上打他,被男人一把抄了起來,大步去了內室。

  之後的三天,宋殊要進宮面聖,也有一些應酬,這次就沒有帶唐景玉了。

  倒不是顧忌什麼,而是如今的唐景玉不再適合男裝。

  宛如雨後春筍,如果說去年的精心調養把唐景玉虧空的身子補回來了,徹底去了病根,今年的錦衣玉食則迅速將一個小姑娘變成了大姑娘。個子高了,腰細了,腿長了,胸口也越發圓潤起來,就連曾經雌雄難辨的聲音都細柔了不少。非但如此,唐景玉五官越來越像母親,真正是女大十八變,假以時日,定是大美人。

  宋殊從來都覺得小姑娘挺好看的,再加上兩人整日黏在一起,對這種改變不是特別上心,後來還是錢進無意誇了一句,宋殊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了唐景玉的變化,然後心安理得的以此解釋自己越來越難控制的身體。

  美.色當前,偶爾失控也正常。

  這日歇下後,宋殊沒有動手動腳,見懷裡的小姑娘似乎也沒什麼興致,親親她額頭:「阿玉,你想知道唐家現在的情況嗎?」

  唐景玉眨眨眼睛,枕在他肩窩道:「你說說。」

  宋殊拍拍她肩膀,低聲說了起來。

  唐尚華少年在南山書院讀書,也是書院裡赫赫有名的才子,與莊盈成親後回到京城,高中探花,轉而進了吏部任職。他儀表堂堂又頗有才學,深受吏部尚書袁大人賞識。莊盈過世後,唐尚華為妻子守孝兩年,第三年娶了袁大人么女為妻,次年袁氏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而就在袁大人準備提拔他升任吏部郎中時,唐尚華去了翰林院,埋頭編書,無心官場俗事。

  「阿玉,明日黃昏我請他來家裡赴宴,他應了,你要見見他嗎?」

  「你為何要請他?」唐景玉輕聲問。

  中衣被她的眼淚洇濕,宋殊側身幫她抹去:「有些話想問他,問明白了,才能安心。」

  唐景玉大概能猜到他要問什麼,哽咽道:「若他不說實話……」

  宋殊抵住她額頭:「我跟他打過交道,因為信任他,才願意與他一談。如果他有所隱瞞,阿玉,別看低我,只要你想,我可以讓唐、袁兩家求生無門,求死不能。」

  男人如山,唐景玉淚如泉湧,哭夠了才道:「先聽聽他怎麼說吧。」

  「好,都聽你的。」

  次日黃昏,唐景玉躲在內室門簾一側,外面談話聲越來越近,她往一旁躲了躲,悄悄看。

  確實是她的父親。

  三十五歲的男子,一身素色灰袍,面頰清瘦,看牆壁上的字畫時眼睛微眯,偶爾以拳抵唇,發出兩聲壓抑的悶咳。

  唐景玉眼淚落了下來,摀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明明是他忘了她們母女,何必又把自己折騰成這種樣子,既然已有嬌妻愛子,怎麼不好好過?

  宋殊並沒有耽誤功夫,對飲三杯,敘舊過後,看著唐尚華的眼睛道:「其實師母跟我心裡一直都有一個疑惑,師姐出嫁前身體康健,為何早早就病逝了?還請唐兄看在多年相交的情面上,據實相告。」

  他問得突然,唐尚華猛地放下酒杯,劇烈地咳嗽起來。

  平復了,卻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桌子上放了燭火,唐尚華盯著那跳躍的火苗,突然想到了與妻子初遇那晚。

  中秋夜,她穿了一身白裙,手提花燈,花容月貌似仙子下凡。

  「阿盈她,小產過兩次。第一次月份淺,我們都不知道,她陪母親進香,回來路上有個孩子突然跑出來,馬車受驚……第二次,許是虧了底子,小心翼翼養著也沒保住。母親埋怨,阿盈憂思成疾,漸漸臥床不起。我想寫信告知岳父岳母,阿盈怕二老傷懷,兩次都瞞了。」

  說完了,想到妻子跟兩個無緣的孩子,男人又倒了一杯酒。

  「那阿玉呢?師姐就阿玉一個骨血,你為何沒有照顧好她?莫非袁氏容不下阿玉?」

  阿玉……

  唐尚華怔怔地看著宋殊,眼前浮現女兒捂著臉瞪視自己的仇恨眼眸,那也是女兒留給他的最後一眼,讓他愧疚自責至今的一眼。

  「阿玉,阿玉是我害的。」

  「我娶袁氏之後,阿玉就像變了個人,我知道她心裡難受,可她不知道我心裡的苦。豫章,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沒有長輩約束你……可我能怎麼辦,她生了我,我得還她的,她想要有身份的兒媳婦,她想要能給她生孫子的兒媳婦,我欠她的,我只能給她……那天我剛應付完她,去看阿玉,聽見她罵人……她怎麼能罵那種話?她是阿盈的女兒,阿盈絕不希望女兒變成那種樣子,我訓她,她不聽,我一時糊塗,打了她一巴掌……」

  「阿玉躲在屋裡哭,不聽我解釋,第二天我還要去衙門,回來她就……」

  「得了疾病沒了?」宋殊諷刺地問。

  唐尚華沒有直接回答,目光又投向燭火:「阿盈不要我了,阿玉也不要我了,事到如今,豫章問這些又有何用?」

  宋殊正要說話,內室裡忽然傳來壓抑不住的哭聲,一開始還想忍著,後來就忍不住了。

  唐尚華茫然地看向門簾,震驚道:「這,誰在裡面?」

  宋殊握緊酒杯,最終還是給了唐尚華一次機會:「你自己去看吧。」

  唐尚華有些難以理解,只是看著對面眉頭微蹙的男人,想到今晚他舊事重提,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再也顧不得儀態,起身朝內室奔了進去。

  這晚唐尚華沒有回家,守在女兒床前,徹夜未眠。

  女兒失蹤之後,他派人找了一日未果,去報官,被人攔住。袁大人不讚成,擔心傳出袁氏苛待前妻之女的惡名。袁氏用肚子裡的孩子威脅他,母親也以命相逼,又道就算真相傳出去,阿玉小小年紀離家,不但壞了她的名聲,也壞了莊盈的賢名。

  於是他只能暗中尋人,尋了一年又一年,漸漸心死。

  更鼓悠揚,看著女兒酷似妻子的臉龐,唐尚華長長舒了口氣。

  他對不起妻子女兒,什麼藉口也沒法為他開脫,妻子已死,母親有了孫子,他唯一的牽掛就是失散多年的女兒。現在得知她平安,他再無所求。

  宋殊警告他死了讓女兒認祖歸宗的心,卻不知道他根本沒有那種打算。

  沒有阿盈的地方,根本不是家,他自己困在裡面就夠了,女兒是個有福氣的,遇到了良人。在嘉定,有疼她的外祖母,有他信任的宋殊,有看著她娘長大的山山水水,有她娘最嚮往的悠然生活。

  阿盈,我沒能給你的,宋殊給了阿玉,你我沒能過上的日子,阿玉會過上。

  你在天有靈,會不會好受點?

  ~

  元宵過後,宋殊進宮向皇上道別,出宮後與唐景玉乘車出了城。

  唐尚華在城外三里處的長亭等他們。

  「父親,你要注意身體,別一直埋頭編書,對眼睛不好。」

  唐景玉將親手縫的一件披風遞了過去,看著多年不見的男人,只剩一點同情。父親有他的苦衷,她不怪他,但她也無法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四五年的時間,很多東西都變了,她只希望他好好的,安度餘生。

  至於這披風,就當是送男人的一點念想吧,從今以後,她恐怕再也不會踏足京城。

  唐尚華又何嘗不知道今日一別,很有可能就是永別?

  貪戀地望著女兒,小時候嬌憨可愛的女娃跟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漸漸重合在一起。他笑了笑,握住女兒的手放到宋殊手裡,聲音輕而飄渺:「豫章,我跟阿盈把女兒交給你了,盼你好好待她。」

  宋殊握緊未婚妻的手,什麼都沒說,片刻沉默後,轉身扶她上車。

  馬車緩緩前行,越來越遠。

  唐景玉挑起後面窗簾,透過小小的窗,看見那青衫男人依然站在原地,天高雲淡,他如柏如松。

  「阿玉。」

  「嗯?」唐景玉側頭,疑惑地看向宋殊。

  宋殊握住她雙手,等窗簾自己落了下來,他抵住她額頭,「從今以後,只你共我。」

  唐景玉粲然一笑,靠到他懷中。

  從今以後,他的懷抱,就是她唯一的家。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10 12:10 AM

第65章

  端午時節,嘉定百姓早早都換上了單薄的夏衣。

  宋殊早早帶著節禮來莊家過節。

  算算日子,他跟唐景玉二月底回的嘉定,次日唐景玉就搬去了莊夫人的閒雲堂。宋殊想著他選的那兩個吉日最晚的也就在四月初,只剩一個多月時間又能把唐景玉接回來了,便沒有特別不捨,未料他的好師母竟然坑了他一把,媒人拿了吉日請老人家敲定日子,莊夫人都沒看上,定了五月十八!

  這比他預料地遲了一個半月……

  宋殊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特別是對上莊夫人笑眯眯的眼睛,他連原因都問不出口。

  只能等了。

  而在過去的兩個月裡,他沒有見過唐景玉一面,若不是確信莊夫人不會害自己失而復得的外孫女,他都想趁夜翻進莊家,看看他的姑娘是否平安。

  卻不知他忍受思念之苦的時候,唐景玉也不比他強。

  「外祖母,今兒個您就讓我跟掌櫃見一面吧,哪怕不讓他看見我,讓我偷偷看他一眼也好啊。」

  閒雲堂裡,唐景玉站在老人家身前晃她袖子,各種好話都說盡了:「您讓我繡嫁衣,我繡好了,您讓我跟著您學管家學接人待物,我學得好好的,您親口誇我聰明的是不是?這都兩個月了,您不能太狠心啊。」

  仗著丫鬟們都在外頭,唐景玉徹底豁出去了,把女兒家的羞澀都拋到了腦外。

  在嘉定過了兩年,她跟宋殊從來沒有分開這麼久過,外祖母這樣對她,就好像將她從蜜罐裡撈了出來,放到了牢房裡。她知道外祖母是為了她好,讓她能變成一個合格的主母,可她想宋殊啊。

  「傻丫頭,」莊夫人將圍著自己亂轉的小姑娘拉到身邊坐下,語重心長的給她講道理:「你以為我延遲一個月嫁你只是為了教你學那些東西?不是,外祖母跟你說,你之前一直跟豫章在一起,他都快覺得理所當然了,瞧瞧他選的日子,三月提親四月成親,雖說是急著娶你,但也太不當回事了是不是?不行,外祖母再喜歡他也得磨磨他,讓他撓心撓肺等上兩個月,他便知道自己離不開你,往後他欺負你了,你拿回娘家威脅他,他才知道害怕呢。」

  唐景玉震驚地忘了言語。

  原來外祖母這麼壞……

  「您說的是有道理,可您收拾掌櫃,我也忍得難受啊。」唐景玉靠到老人家懷裡,紅著臉道。

  莊夫人笑著捏捏她臉,「放心,他比你更難受,再說只剩半個月了,一眨眼就過去了。」

  小別勝新婚的道理,往後外孫女就懂了。

  這邊莊夫人把不安分的唐景玉勸安分了,於是宋殊過來問安時院裡院外悄悄掃了一圈,也沒發現未婚妻的身影,又沒有理由一直待下去,只得失望而歸。

  莊文恭莊文禮兄弟親自送的他。

  回去的路上,莊文恭再次試探親兄弟:「老三,那筆嫁妝是你帶回來的,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心動?本是咱們家的東西,如今白白便宜一個外姓人,你……」

  「大哥,那是阿盈的嫁妝,收回後本該由母親打理,送給阿玉,父親都同意了,你還有何放不下的?」莊文禮認真地看著兄長,「錢財都是身外之物,來去自有緣法,大哥不必太執著。」

  莊文恭呵呵笑了聲,心中暗恨。

  到底不甘心,莊文恭又去找老頭子講道理,企圖在最後關頭保住自家的錢財。

  得知他來意,莊寅直接賞了他一巴掌,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他去了閒雲堂。

  唐景玉新繡了一條抹額,正在給莊夫人看,見他進屋,乖巧地喊了聲「祖父」。

  她穿了條繡出水芙蓉的淺綠長裙,明眸皓齒,出落地越發像女兒了,只是比女兒多了機靈勁兒。

  莊寅壓下心中複雜滋味兒,看向妻子手裡的抹額,有些羨慕地道:「阿玉手越來越巧了,眼看你要出嫁,祖父也想得一件阿玉繡的物件留作念想,阿玉可有時間?」

  這是莊寅第一次主動跟她要東西,唐景玉驚訝地看向外祖母,見外祖母輕輕點了點頭,笑道:「好啊,祖父常常在書房看書作畫,那阿玉給祖父繡間桌屏吧,只是等祖父見了成品,千萬別嫌棄阿玉手笨才是。」

  小姑娘嘴甜,客客氣氣的,好像跟他是親祖孫倆。

  莊寅笑著搖頭。

  在心裡無聲嘆息。

  他跟她都沒有說過多少話,小姑娘親暱的態度,不過是裝出來的罷了,虛禮。

  怪誰?

  是他自作自受。

  曾經他以為妻子只是跟這丫頭投緣,妻子決定把女兒嫁妝給她時,他有點吃驚,但也沒有懷疑什麼。直到宋殊帶她去京城前過來辭別,他才突然發現小姑娘臉蛋長開了,像極了女兒。

  姓唐,同樣的年紀,妻子特殊的看重,莊寅心中生疑,問妻子,妻子也沒有瞞他。

  他這才知道長子當年造了什麼孽,暗中派人去查,發現外孫女確實寫過兩封信,因為京城來信都是先送到莊家在蘇州的鋪子,被專管庶務的長子最先瞧見,暗中銷毀。

  妻子寬容,勸他別再為此大動肝火,過去的就過去了,阿玉現在好好的,別再提舊事惹她傷心。

  妻子都這樣說了,他能怎麼辦?

  那是他的長子,是他自己造的孽,如果長孫沒有遭遇橫禍,他可以嚴懲長子,現在……

  就裝一次糊塗吧,反正外孫女早對他失望了,根本沒有想過認他。

  ~

  五月十八,嘉定街上熱鬧極了,大家都想圍觀莊家嫁姑娘,更想一睹宋掌櫃的風采。

  吉時已到,唐景玉戴著紅蓋頭,出來同宋殊一起向莊家二老辭別。

  莊寅夫妻都濕了眼眶,互視一眼,好像十幾年前重現,就是在這間堂屋,他們將女兒嫁了出去。

  「豫章,好好照顧阿玉。」莊寅喉頭發哽,只勉強說了這一句。他愧對她們娘倆,如今明知身份卻不能相認,不能聽小姑娘喊聲外祖父,連嫁妝都只能借妻子的手攙進她給外孫女準備的嫁妝裡。

  宋殊跪在地上,鄭重無比磕了三個響頭:「祖父祖母放心,豫章此生絕不負阿玉。」

  莊夫人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拭了淚,淚眼模糊地目送一對兒新人離去。

  唐景玉也有些傷感。

  不過當她坐在花轎裡,聽著兩側百姓們對宋殊的誇讚,對她的欣羨,甜蜜漸漸湧了上來。

  熬了兩個多月,終於嫁給他了。

  接下來便是繁瑣的禮儀,一套折騰下來,唐景玉一動不想動,等宋殊去前院待客喝酒後,她飛快卸妝淨面,換上輕薄的紅紗睡衣,鑽到床上睡覺去了。

  睡著睡著,被人親醒。

  淡淡的酒氣裡,她睜開眼睛,看見朝思暮想的男人。

  「你,好像瘦了。」她跪坐起來,摸他的臉。

  宋殊抓住她手親,目光捨不得離開她嬌媚紅潤的臉,「阿玉更美了。」

  一見面就聽到這樣甜蜜的話,唐景玉心裡軟軟的,看看屋裡,害羞又緊張地問:「這就要歇下了嗎?」他都把燈熄了,只留一對兒喜燭,就那麼迫不及待?

  被她含了秋水的瀲灩眼眸盯著,宋殊確實有點忍不住了,但他強自壓了下去,親自替她穿了鞋子,抱起人放到桌子前。他從她身後環住她腰,下巴搭在她肩頭咬她耳朵:「你不是一直想看我做的那盞花燈嗎?掀開看看吧。」

  這是他專門給她做的聘禮,誰也沒有看見過。

  身邊是熟悉的男人氣息,唐景玉忽然有種做夢般的感覺,等男人饒過她耳朵,她才興奮地將桌子上那塊兒繡著牡丹花的厚重紅布掀了起來。

  眼前燈火絢爛。

  是盞兩尺來高的閣狀花燈,閣頂廊簷雕刻精緻,宛如真物。每層邊角又懸掛出四盞小燈籠,裡面燭火明亮,映著紅紙黃墜穗,美輪美奐。

  最神奇的,是整盞燈籠全是紙做的,沒有用到一根竹篾。

  這就是他在蘇州努力三天想出來的新燈嗎?

  驚豔過後,唐景玉立即將視線投放在燈籠主體上。

  燈籠由四幅畫圍成一圈,走馬燈一般,可以轉動。

  第一幅,她站在茶樓二樓半開的小軒窗前,街上人頭攢動,宋殊身穿狀元袍端坐於馬上。所有百姓都在看他,他卻仰著頭,與她遙遙相望。

  是因為她說兩人第一次見面就是他狀元遊街的那天嗎?

  第二幅,城外大軍凱旋,老少百姓紛紛出城迎接歸來的兒孫丈夫,她也來了,大概是見到了心上人,激動之下跑了出去。而在她的前面,宋殊一騎飛出,伸手給她。

  唐景玉不禁伸手去摸馬上的將軍,是了,那年重逢,宋殊就是這個樣子,英武挺拔。

  第三幅,宋殊站在桌前作畫,她白衫綠裙趴在桌子對面,一手托腮。兩人不知道在說著什麼,她抬頭朝他笑,宋殊一手執筆,好像還在畫著,如墨眼眸卻是看著她的,笑意快要脫畫而出。

  這就是他們平時相處的情景啊,原來他跟她一樣喜歡,記在心裡。

  最後一幅,龍鳳喜燭前,她與他都穿著大紅喜袍,交杯共飲,互相凝望,溫柔纏綿。

  看到這裡,唐景玉臉紅了。他是什麼時候做的燈,畫的這麼栩栩如生,好像真的發生過一樣,是不是在腦海裡想了很多遍啊?

  「喜歡嗎?」見她眼裡只剩下燈,宋殊心頭酸意竟然比滿足多,迅速將人轉了過來。

  兩個多月沒見,她應該一直看他才是。

  「喜歡。」唐景玉還想扭頭看燈,被宋殊一把抱起,邊朝床那邊走邊道:「喜歡就好,阿玉,時候不早了,咱們先睡吧。」說著將人平放到床上,沒等唐景玉換個舒服的姿勢,他就壓了下來。

  唐景玉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她明白,這次絕不是之前那些小打小鬧,今晚,宋殊肯定要越雷池了。

  眼看著衣衫盡褪,再感受小掌櫃的脅迫,唐景玉怕了,抱住宋殊不讓他動:「等等,等等……」

  「等什麼?阿玉,你已經長大了。」宋殊啞聲耳語,拉住她手放到某處,借此證明他的話。

  唐景玉當然知道自己胸前是什麼情況,羞澀地抽開手,沒想正好合了男人的意。他輕揉重捏,唐景玉沒骨氣地丟了所有力氣,渾渾噩噩直到小掌櫃兵臨城下,終於記起外祖母的叮囑:「等等,我拿一樣東西!」

  宋殊以為她怕了,暫且減緩攻勢,低頭親她:「阿玉不怕,一會兒就好……」

  「不是,你聽我說。」唐景玉顫顫巍巍地解釋,翻身往枕頭下摸,在男人放緩的躍躍欲試中找出一個小瓷瓶,以最快的速度擰開蓋子,將裡面東西一仰而盡,動作快得宋殊都忘了阻攔,「你喝的是什麼?」

  像是得了免死金牌,唐景玉老老實實躺著不動了,紅著臉別開眼:「外祖母給我的,說喝了,今晚會好過點。」

  宋殊看看那瓷瓶,隱隱明白了,應該是催情的吧?

  畢竟她才十六,他都二十七了。

  「阿玉,那咱們再等等,等藥效發揮。」宋殊體貼地道。

  唐景玉似懂非懂,見男人低頭湊了過來,她情不自禁仰頭迎接他。

  漫長的一個吻,她還沒親夠,宋殊突然離了她,笑著看她眼睛:「阿玉,你蹭我做什麼?」

  唐景玉茫然地望著他,他在說什麼啊?誰蹭他……

  後知後覺的,唐景玉低頭,錯愕發現自己的雙腿不知何時纏住了他腰,確實在蹭……小掌櫃。

  臉如火燒,唐景玉再也無法面對宋殊含笑的眼睛,急急摀住臉。

  宋殊早就忍不住了,此時再無顧忌,堵住她嘴,重重一挺腰。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11 11:37 PM

第66章

  一夜小登科,唐景玉連續歇了三日,這日晚上,兩人親著親著又水到渠成。

  對於唐景玉而言,沒有莊夫人給的東西,疼減輕了些,卻也沒嘗到那種飄乎乎的滋味兒,等宋殊鳴鼓收兵從她身上下去,她悄悄舒了口氣。

  宋殊聽到了。

  心中湧起愧疚,不敢看她,一邊幫她收拾,一邊回想剛剛的過程。

  她皺眉,肯定疼了,但沒到無法忍受的地步,否則她會像第一次那樣推他打他,哭得滿臉是淚。他想親親她,緩解她的痛苦,希望她能像那晚那樣漸漸得了滋味兒回應他,但她不適地連這種機會都不給,小聲催他快點。

  她不舒服,他再不捨,也只能草草結束。

  到底該怎麼做?

  總不能次次都用藥吧,對身體不好,哪怕藥性溫和。

  穿好衣服,宋殊將閉眼歇息的妻子摟到懷裡,感覺她身體緊繃,過了會兒才放鬆下來。

  宋殊親她額頭,不知該如何安撫。

  她太嬌了,嬌得他如登極樂,只苦了她。

  接下來好幾日,宋殊都沒有再碰她。

  不悅的記憶淡掉了,唐景玉開始彆扭起來。若剛結束前兩天宋殊動那種心思,她會害怕,可他一直不動,她又饞正事之前的親暱溫存。她也心疼他,這麼大歲數終於娶了媳婦,還得因為顧忌媳婦身體不能做新婚丈夫都想做的事。

  這晚熄了燈,唐景玉靠在宋殊懷裡,小手動來動去的。

  「阿玉。」剛剛嘗過葷的男人如何經得起撩撥,宋殊啞著聲音攥住她手,「別鬧了,睡覺。」

  「你還沒親我呢。」唐景玉不依,仰頭親他脖子,哀怨地道:「成親一個月不到就厭了我嗎?」

  厭了她?

  他恨不得埋到她身體裡一直都不下去!

  壓抑了多日的熱火一起翻湧而出,宋殊一把扯開唐景玉單薄的睡衣,湊了過去。

  唐景玉軟了身子,抓著褥單小聲哼唧,如幼鶯初啼。

  「阿玉,咱們再試一次?」宋殊實在忍不住了,伸手去碰,感覺那快要洇濕他心的水兒,心頭湧起一絲希望。

  唐景玉也覺得空空的,加上她也渴望他,忍羞點點頭。

  還是疼,雖然比前面兩次都輕了許多。

  不能讓他看出來,她想他徹底享受一次。

  唐景玉紅著臉抱住男人脖子,大膽地抬起腿,無聲邀請。

  但她低估了自己丈夫的眼力。

  宋殊愛憐地親他的傻姑娘,捨不得繼續,也舍不得出,惟有低頭親她,溫柔似水。

  唐景玉既然要裝舒服,自然不能催他快點,只好隨他,沒想親著親著好像沒那麼難受了,只剩下一點被佔據的不習慣,然這種不適也迅速消失了。她開始搖頭,扭著身子躲他唇,躲著躲著又想勸他快點,卻是出於另一種原因。可她說不出口,忍著忍著忍不住了,自己都沒察覺她往下蹭了,主動吃他更多。

  「阿玉?」

  察覺小姑娘的熱情,宋殊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見她眉尖蹙著,像是難受,不知為何難受。才懷疑她不喜歡,又撞上她水濛濛的眸子,裝滿了渴望哀求。

  「阿玉,阿玉……」

  宋殊喜歡極了,一邊喃喃她的小名,一邊加快了速度。

  徹底結束時,已是深夜。

  宋殊滿足地咬她耳朵:「喜歡嗎?」興奮的像個孩子,得意的比高中狀元還輕狂。

  唐景玉困極了,埋到他懷裡只管睡覺。

  睡著睡著又被男人弄醒,起起伏伏間,唐景玉突然明白,太過心疼男人也不好。

  之後的日子,如蜜裡加了糖。

  唐景玉發現宋殊還是個正人君子的,晚上再怎麼胡鬧,白日都很安分。但唐景玉最喜歡的就是他因她失態,所以總是找機會逗宋殊。逗著逗著不小心走了火,書房的椅子上,燈房的大桌上,從莊家回來的馬車裡,處處都留下了兩人情濃的回憶。

  大概是老天爺也看不慣他們了,婚後第三個月,唐景玉害了喜。

  唐景玉有點反應不過來,「我,我要當娘了?」

  宋殊站在床頭,笑著看她,欣喜得很隱忍。莊夫人卻是哭得淚眼婆娑:「我要去寺裡進香。」

  她要感激菩薩,讓外孫女這麼快就有了子嗣,她也要求求菩薩保佑,保佑外孫女一舉得男。

  她跟女兒受過的苦,她不希望外孫女再嘗一遍,宋殊再可靠,也不如一個胖小子可靠。

  只是第二年四月底,唐景玉生了個小女娃。

  莊夫人愁得白髮更白了,怕唐景玉跟著上火,面上不敢表現出來,抱著重外孫女寬慰唐景玉:「好啊,先開花再結果,你還小,不用著急……阿玉快看,咱們皎皎吐泡泡了!」

  宋家是做燈籠的,燈月輝映,唐景玉跟宋殊給女兒取了皎皎的小名,平時叫起來更像嬌嬌。

  老人家再遺憾,對小女娃的疼愛卻不少。

  還在做月子的唐景玉接過女兒,柔柔地笑了,反過來安慰莊夫人:「外祖母別擔心,就算只有皎皎,我跟他都滿足了,最怕的是您想不開。外祖母,我第一次當娘,身邊只有您一個長輩可以請教,您可千萬替我們照顧好自己,將來皎皎有了弟弟妹妹,都得靠您幫忙照看呢。」

  外孫女看得開,莊夫人還能說什麼,欣慰地點頭。

  幸好老人家並沒有擔心太久,皎皎四歲的時候,唐景玉又生了一個男娃,滿月宴上起名宋昱。日昱昱,月皎皎,莊夫人笑得合不攏嘴,打趣道:「這兄妹倆加上他們父親做的燈籠,宋家注定是要亮亮堂堂了!」

  唐景玉也很高興。夫妻恩愛,兒女雙全,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

  宴席散後,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去送客,準備回鶴竹堂時,發現剛剛還在身邊的女兒不見了,扭頭一看,果然人在朱壽那邊。

  「皎皎過來,咱們回屋哄弟弟去。」唐景玉頭疼地哄道。

  皎皎粉衫粉裙,抱著朱壽大腿不肯鬆開,像開在朱壽身上的一朵小花:「我不要哄弟弟,我要看朱叔叔做燈籠。」奶聲奶氣的,態度堅決,又仰頭問朱壽:「叔叔怎麼不抱皎皎啊,快點抱我過去!」

  朱壽猶豫地看向唐景玉,不知道她讓不讓,他是怎麼都行的。

  朱壽至今未娶,唐景玉接了外祖母媒人的班,每年看到合適的姑娘都會勸朱壽相看,可朱壽好像天生就沒有男女之情那根筋兒,去了對人家姑娘也愛搭不理的,弄得那些姑娘們惱羞成怒,漸漸的唐景玉也不好再張羅。

  後來她靈機一動,拿本春宮讓宋殊去指點朱壽,興許朱壽明白了男女之間的親密,就想娶媳婦了。誰料宋殊翻開後就把畫冊放枕頭底下了,三番兩頭指點她……

  既然朱壽孤身一人,女兒過去就不會打擾朱壽什麼,唐景玉看向宋殊,聽他的。

  「去吧,記得早點回來吃晚飯。」看著貼在朱壽腿上的女兒,宋殊有些吃味兒地道。

  女兒隨了她娘,腦子裡全是些古怪想法。最初女兒喜歡坐在他懷裡看他做燈籠,後來有一次瞧見唐景玉坐在他腿上,女兒就不肯再賴著他了,說是不想搶娘親的地方。不跟娘親搶,那就只好去纏別人,逛了一圈,女兒擔心老師傅們抱不動她,又嫌棄楊昌身上難聞,嘻嘻笑著選了朱壽。

  理由找的那麼好聽,其實還不就是因為朱壽最好看?

  念在女兒還是個小毛丫頭,宋殊倒也不擔心女兒有別的心思,便縱著女兒去玩。

  得了爹爹許可,皎皎高興地仰頭,朝朱壽伸手討抱。

  朱壽連忙將小女娃抱了起來。

  兩伙人各自回屋,唐景玉累了一天,先回床上躺著,緩過勁兒才從宋殊手裡接過兒子。

  宋昱比姐姐乖多了,躺在娘親懷裡自己玩,沒一會兒就困了,閉眼要睡覺。

  「幸好兒子乖,不用人操心。」唐景玉低頭親了兒子一口,轉身將人放到床裡頭,輕輕拍覺。

  宋殊下巴搭在妻子肩頭,小聲替女兒說話:「皎皎也沒讓你費心。」

  唐景玉瞪他:「她整天東跑西跑的,一不留神就沒影了,怎麼不叫費心?」

  宋殊看著她眼睛笑,「跟你一模一樣。」他也曾前院後院跨院到處走,只為了找她。

  唐景玉撇撇嘴,側身不讓他壓著。

  沒了支撐,宋殊身子一低,瞥見妻子越發圓潤的地方,順勢往她胸口拱。

  「你做什麼啊?」唐景玉身子發軟,見兒子睡著了,連忙抱住宋殊腦袋不讓他作怪。

  憋了近一年,終於可以飽餐一頓,宋殊可不聽她的,一把將人撲了下去。

  「等等,兒子才剛睡著呢,你別吵醒他……」

  「你不是說晃晃兒子睡得更香嗎?」

  宋殊連續狠欺,喘著氣問她:「阿玉,這樣晃夠不夠?」

  「你別說了……」男人在那事上越來越不要臉,唐景玉捂著耳朵,不肯再聽。

  床帳吱吱嘎嘎,帶著怪異的節奏,小小的男娃大概是習慣了,睡得頗香,只有原本守在外間的小丫鬟們聽到動靜羞紅了臉,悄聲退到院子裡,湊到一起翻繩玩兒。

  夕陽越過牆頭,在宋家後院裡灑滿一地靜謐。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12 12:13 AM

第67章 朱壽番外

  朱壽抱皎皎回了自己小跨院。

  能分到一個跨院,倒不是宋殊特別優待他,而是楊昌包括其他燈鋪師父都在嘉定買了宅子,只有燈鋪最忙的時候才在宋家歇幾晚,畢竟晚上城裡宵禁,忙完活計想趕夜路回家都不成。他們都有家,就顯得朱壽可憐了,唐景玉跟朱壽情分不一般,不放心他搬出去住,就讓他搬了地方。

  院子很小,三間上房帶著廂房,朱壽抱皎皎去燈房做燈。

  既然抱著孩子,動作多有不便,朱壽就選了動作幅度比較小的活兒,剪紙。

  「叔叔要剪牡丹花嗎?」皎皎認真地問。

  朱壽「嗯」了聲。

  皎皎想到爹爹給娘親剪的小人兒,仰頭問:「不要牡丹,叔叔剪皎皎。」

  朱壽看著小女娃酷似她娘親的大眼睛,沒領會她的意思,摸摸她腦袋道:「不剪皎皎,疼。」

  皎皎也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好在知道叔叔大概是沒明白,指著朱壽手裡的紙道:「叔叔用這個剪一個小人,長得像皎皎的小人。」

  這次朱壽懂了,看看小女娃,再看看手裡紅紙,思忖片刻,換了一張新紙。

  皎皎高興地在他腿上蹭了蹭,聚精會神地看他剪。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朱壽剪了一個女娃娃出來。他動作嫻熟,若不是在女娃五官上多費了一些神,肯定還能更快的。

  皎皎輕輕捏著紙娃娃,打量半晌嘟嘴道:「一點都不像皎皎。」跟鏡子裡的她相差好多。

  朱壽不同意,指著紙娃娃五官給她看:「挺像的啊,你看皎皎的眼睛又圓又大,她的眼睛也一樣。皎皎的眼眉像竹葉,她的眼眉也像,還有皎皎笑起來左邊嘴角有個梨渦,她這裡也有,是不是?」

  他每說一句,皎皎眼裡笑意就多一分,最後簡直開心壞了,舉著紙娃娃親了一口:「這個就是皎皎!」回頭跟娘親的紙娃娃放在一起去。

  她滿意了,朱壽鬆了口氣,繼續給她剪小鹿。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皎皎到底人小,看著看著就困了,轉身朝朱壽要抱抱:「叔叔拍覺。」睡眼惺忪,聲音輕的不能再輕。

  朱壽忙抱人去正屋,眼下是初夏時節,他將快要睡著的小女娃放到外間榻上,蓋好薄被後,他搬把椅子坐在一旁,一手握著她小手,一手翻頁,熟練地給她講故事。皎皎小手攥著叔叔的大手,很快就在男人清朗低柔的聲音裡甜甜睡去。

  朱壽抬眼看看她,慢慢停了下來,小心翼翼收回手,從袖口拿出一方帕子穩穩墊在皎皎快要貼上枕頭的小嘴兒旁,等皎皎快醒的時候才拿開。

  皎皎一直都沒發現朱叔叔的這個習慣。

  直到她十四歲那年趁爹爹娘親去蘇州時又溜到朱壽這邊,裝睡後感覺男人靠了過來,就在她心跳撲通撲通加快以為這傻男人終於開竅要親她了,男人卻並沒有低頭,而是在她臉龐下面擺弄什麼。

  皎皎實在是太好奇了,悄悄睜開一條眼縫,看到一方帕子。

  「你這是做什麼?」皎皎骨碌坐了起來,疑惑地問。

  朱壽嚇了一跳,「你不是睡著了嗎?」

  皎皎心知朱壽此舉是有特殊意義了,而且故意等她睡著才做,肯定不是好事啊。

  她氣鼓鼓地瞪著面前的男人。

  父親今年四十一,也許是因為容貌太過俊朗,即便下巴上蓄了一縷美髯,看起來也就三旬左右,跟比他小將近一輪的娘親站在一起依然十分登對養眼。輪到朱壽身上也一樣,三十一的男人,面容清雋身姿頎長,一眼瞧著像二十出頭。

  所以她喜歡他,喜歡他明亮純淨的鳳眼,喜歡他對她的有求必應,喜歡他練字做燈時認真的樣子,喜歡他身上乾淨清新的味道。

  喜歡到不嫌他老。

  父親母親年齡相差那麼多都能在一起,她跟朱壽為何不行呢?

  「我被你弄醒了,快點說,你拿帕子鬼鬼祟祟的做什麼。」皎皎搶過帕子扔到朱壽身上,理直氣壯地道,好像她裝睡根本不需要解釋。這就是男人太傻的好處,你可以堂堂正正的欺負他,不用擔心他頂你一句。

  朱壽確實不用她解釋,坦然地看著她嘴角:「你睡覺流口水,墊著帕子枕頭就不會髒了。」

  她三歲起就愛來這邊睡覺,剛開始幾次朱壽沒發現她這個習慣,後來換枕套的時候發現枕套上大圈小圈疊在一起,他苦思冥想半天也想不透這些類似水漬的圈圈是哪裡來的。拿過自己的枕套比比,他的沒有,那肯定是小女娃的問題了。

  心中存了疑惑,自然要觀察,然後朱壽就發現皎皎睡覺時愛流口水……

  他擔心地去問唐五,怕皎皎身體有恙。

  唐五得知後哈哈笑,只叫他準備帕子墊上。

  皎皎聽了,小臉通紅。

  她怎麼不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

  最讓她受不了的是,難道她流口水的樣子都被朱壽看見了?

  知道朱壽不會說謊,皎皎越想越難為情,跪坐在榻邊低頭怪他:「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你早說,我就不來你這邊睡覺了,免得糟你嫌棄!」

  「我沒嫌棄你啊。」朱壽一看她這副樣子,就猜到小姑娘不高興了,連忙解釋給她聽:「沒嫌棄,只是墊了帕子就不怕枕套髒了……」

  「你就是嫌棄了!」皎皎不聽,伸手打他胳膊,低抬低落,不像打人,更像撒嬌。

  朱壽急壞了,站在旁邊各種解釋,皎皎偷眼瞧著,覺得這人傻乎乎又好玩,轉瞬想到母親似乎開始替她相人了,心裡突然就冒出一個念頭,拉住朱壽袖子道:「你說什麼都沒用,你就是嫌棄我的口水,除非你,除非你答應我做一件事,我才信你。」

  「你說你說。」朱壽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期待地看著她,只要能哄好她,他什麼都願意做。

  皎皎仰頭看他,臉紅了,扭頭道:「你先坐下來,那麼高,我看著費勁兒。」

  朱壽馬上坐下,腦袋跟她持平。

  皎皎瞅瞅門簾,正是午睡時候,弟弟去書院讀書了,她趁小丫鬟們打瞌睡偷溜過來的,倒不怕有人打擾。為了自己能得償所願,皎皎鼓起勇氣,慢慢抬手抱住朱壽脖子,垂著眼簾道:「你,你親親我,我就信你。」

  朱壽茫然地看著她,再瞅瞅小姑娘搭在他肩膀上的兩條手臂,猶豫道:「我,我是男的,怎能親你一個姑娘,再說為何親你就表示不嫌棄你啊?」書上說男女有別,平時都不能挨得太近的。皎皎是他的熟人,可以親近些,但親親這種事,好像只能對媳婦做吧?雖然他也不懂丈夫跟媳婦為啥要親嘴兒。

  「你到底親不親?」皎皎咬著唇低語,「不親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懶得回答他那些傻問題。

  再也不理他,這是她對他說過的最狠的話。小姑娘之前也跟他耍過脾氣,那次連續三天沒讓他見著面,還不許他跟旁人說他們的事,急得朱壽晚上睡不著覺,嘴角都上火了。他最怕也只怕兩個人不理他,一個是唐五,一個就是皎皎。

  因為她們是對他最好的人。

  「我親我親,皎皎你別不理我。」朱壽哀求地道,跟著對準小姑娘紅紅的嘴唇,湊了過去。

  「好了,親完了。」

  碰了一下,朱壽就退了回來。

  皎皎都沒嘗到味道呢,瞪他一眼,主動送了上去。

  他不會親,她也不會親,但男女在一起,有種本能幫他們找到了節奏。漸漸的,原本攀著男人肩膀的小姑娘被男人緊緊抱到了懷裡,居高臨下地追著她,體內有陌生的悸動在肆虐叫囂,朱壽難受極了,越難受就越想親她。

  「別……」

  親親停停,眼看男人還想再吃,皎皎及時摀住他嘴,委屈噠噠道:「你弄疼我了……」

  朱壽喘著粗氣,低頭看下面,莫名地恐懼:「皎皎,我,你看我這裡怎麼立起來了?好難受。」

  「哪裡啊?」聽他說不舒服,皎皎慌了,飛快坐正打量他。

  朱壽撩開衣擺,指著那鼓鼓的一處給她看。

  皎皎低頭,看見了,本就通紅的小臉這下紅得要燒起來了。

  她偷看過娘親的書……

  趕緊扯過他衣裳蓋住,皎皎一邊下地一邊小聲安撫道:「沒事,一會兒,一會兒應該就好了……朱壽你記住,你剛剛親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等我爹爹他們回來,你馬上去提親,只說你喜歡我,不許提別的,懂了嗎?」

  朱壽沒懂,他根本沒聽清她都說了什麼,還在擔心自己的身體,眼裡是絕望無助。

  他那模樣太可憐,皎皎心生不忍,咬咬唇,豁出去了,命他躺到榻上,忍羞去幫他。

  笨手笨腳,卻也弄得朱壽捂嘴悶哼,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專門給他治病來了。

  朱壽本就聽皎皎的話,經此一事,更是唯她命是從,傻了吧唧直接去向宋殊提親。

  宋殊不願意。

  一個是捧在手心的愛女,一個是天分最高的徒弟,單看都喜歡,放在一塊兒越看越彆扭。

  唐景玉沒像他那麼一口否決,但也頭疼,差十七歲,是不是太過懸殊了?只不過,如果真的成了,她相信女兒這一輩子都不會受半點委屈的,而且她跟宋殊將隔壁的宅子買下給小兩口住,女兒豈不是跟沒嫁出去一樣?

  被女兒遊說了幾日,確定女兒對朱壽是認真的,唐景玉頓時倒向了女兒。

  一家四口,她們娘倆一條心,十歲的宋昱拒絕表態只悶頭讀書,宋殊的反對就沒用了。

  唐景玉捧著黃曆跟女兒一起商量吉日,白天同行晚上同住,只當家裡沒有宋殊這個人,見了面也視若無睹。就這樣,連續睡了十日書房,妻子女兒也都不搭理他,宋殊終於熬不住了,晚上將妻子抓到書房狠狠收拾了一晚,終於鬆口。

  次年開春,皎皎歡歡喜喜地嫁給了心上人,朱壽也爭氣,做的燈籠越來越好,成了宋家燈鋪僅次於宋殊的制燈師傅,廣受讚譽。如此郎才女貌,一段起初看似不配的姻緣漸漸成了嘉定城裡的佳話,另一對兒因花燈結緣的佳話。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a17.mobile.wahas.com/) Powered by Discuz!